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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親愛的,你是知道的,我如此地癡迷黑色美石,它質樸、光潔,有時光長久的浸潤,它的紋理有我熟知和熱衷的滄桑。是的,於我生命而言,它就是我永生注目的楓林村:給我痛感和愛惜,給我方向以至於不再迷惑。

從地理學上說,楓林村是南方普通意義上的河邊小村,坐落在江西上饒縣鄭坊鎮,處於信江支流饒北河的上遊,兩千餘人口,生活水平低下,我在此生活到十六歲,前往外地讀書並工作至今。事實上,楓林村是我精神坐標上的中軸原點——我從這裏出發,又回到這裏——它不僅僅是故園,心靈棲息之地,更多的是我眺望或審視這個世俗世界的井眼。假如你來這裏,你會一時手足無措,到處是牛糞、垃圾、黑色的汙水,看到雞跳到灶台上,牆角上曬太陽的老人像一堆爛稻草,雜貨店裏一群人在擠壓著賭博。

現在,中國寫鄉村的散文不少,就我的閱讀而言,我滿意的作品不多(當然別人也不會滿意我的作品)。中國是一個鄉村密布的國度,河汊、炊煙、靜謐的黃昏、低矮飄忽的霧嵐,都是散文家衷愛或傾述衷腸的對象。但我厭惡這樣的幻像化。原因是寫作者以懷鄉的姿態出現,以貴族式或鄉村騎士的模樣出現,沒有貼近和深入泥土,蔑視底層人的生存狀態和內心的掙紮,不了解底層人的荒涼和痛苦,抓不住底層人的骨骼也觸摸不到血液,以至於顯得作品虛假或精神貴族化——這樣的寫作是無恥的,他們甚至去謳歌底層人身心所遭受的折磨。他們不知道,其實生活是一把銼刀,銼開底層人的手、腳、臉,流出的血已經結出厚厚的痂殼。寫得好的作家,也有,比如摩羅和梁鴻等。他們有批判的勇氣。

這部書稿,我傾注了十年心血。從二零零二年始,我致力於對我故土楓林村勘探。我像一個找礦的地質隊員,扛著測量儀,打眼鑽探,取土樣,分析水文,觀雲識天氣。我每年堅持在楓林村住宿的時間在一個月以上。你是理解我的。我要回到生活的本源。我對診所、理發店、舊小學、古樹、老屋,都做過詳細的記錄。我去多個殘疾人和各種手藝人的家裏閑聊,一坐就是半天。我和賭徒一起生活半個月。我守一部村裏的固定電話,守兩天,看他們怎麼接聽電話。我不停地發煙,於固定的時間出現在同一個農人的家裏,把煙發給他們,隻為看看他們餐桌上每天的菜肴。我和獵人一起上山,在崇山峻嶺間行走,頭上戴著汽燈。我看人下葬,在出殯的前夜,看鄉村道師做道場,通宵達旦。我陪木匠幹活,幫他坐馬紮(注:坐馬紮是人坐在木頭上,固定木頭,以便木匠斧頭使力)。我曾寫道:“但我能從他們每一個人身上,看到生活戰車輾過的痕跡,或者說,他們是戰車的本身。手是他們赤搏戰的惟一武器。”他們的生活溫暖而慘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