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幕 死魚
【饑餓】
二零一二年正月,我家的院子裏,殘雪積在枇杷葉上,幾隻母雞在樹底下扒食。我父親我母親,我,二哥,腐冬瓜,補鞋老四,嗑瓜子喝茶,談及有關饑餓的記憶。我父親,七十七歲,穿一件黑棉衣,癟癟的嘴巴不停地吸煙,頭發稀疏,臉色是酒的酡紅。我母親,七十五歲,手指細而剛硬,看起來和一根鋼筋差不多,臉吸附在火熜的木板上,還有半碗開水泡飯剩在桌上,上唇的黑痣讓我相信命運的毒素是慢慢凝結的。二哥,名旭泉,五十一歲,在浙江做石匠二十六年,右臉有一塊疤,是小時候生膿瘡留下的,每年元宵過後他帶著妻子兒子出門務工,大年二十五回家,穿一件印有“蓮花味精”藍色大褂。腐冬瓜八十一歲,頭發全白,門牙落了,笑起來能看見舌苔,左手大拇指開裂,沒有指甲。補鞋老四,樂氏,兩歲喪父,四十七歲,以補鞋和理發為生,說話時眯起眼睛,結舌,三十七結婚,育有一子,三十九歲時老婆跟一個販豬仔的人跑了,至今沒有下落。
洪蘭花:老槐駝子,真是個好人。好人也會死,死了也快三十年了,過繼的兒子沒照應他一天,下棺時連戴長白帽的人都沒有。土生還在學校讀書,就我和他爸掙工分。吃飯的嘴巴多,連飯都掙不到吃。老槐駝子是生產隊會計,貪念我苦,每餐飯多打半斤,還不能給別人看見。分糧時,還多分一袋,食堂多下的菜頭菜腳用籮筐裝起來,帶一點給我吃。
腐冬瓜:一雙手,哪還賺得到飽飯吃,米糠都沒得吃。那一年,就是洪水把圩壩打垮的那一年,村裏有十幾人外出討飯。我老娘都去煌固討飯。
傅土生:是一九六一年。棕樹籽都吃完的年辰,大家到後山挖觀音土吃。芋頭母的公(注:爺爺)吃了三日的鼠曲草粥,餓得趴在田裏插秧,晚上到茅棚塢挖觀音土吃,吃了四天,全身死豬一樣浮腫,指甲掐進肉裏都能滲出水,大便拉不出,死在茅坑裏,牙縫裏都是觀音土。
洪蘭花:旭泉小名叫跌跌倒?就是吃不飽,奶水沒有,大人小孩走路都跌跌倒。老槐駝子扒一半的飯給我帶回家喂小孩。
補鞋老四:苦的事還用談?我老子死得早,有一年過年,我娘到豆腐渣家裏借兩斤豬肉過年,豬肉都下鍋煮了,豆腐渣老婆想想,還從我家鍋裏撈上來,怕我家還不起。
洪蘭花:土生在上饒讀書,不通路,回家一次,要走一天。有一次回家,老槐駝子知道土生回家,打了一缽頭飯,我去洗了兩把白菜,準備燒起來下飯,回到灶頭,看見缽頭空了。土生說,怎麼這麼一點飯,三下兩下就玩了。那是三斤四兩飯,一家人吃的,結果他白口吃了。
我:那幾年,據說村裏餓死好幾個人。蓀芽都扒光了,田埂上馬頭蘭挖不到。
腐冬瓜:水庫也是那兩年做的,勞力上山塢修水庫。周家癩痢餓死在水庫涵管上,挑砂漿,上了三個涵管,坐下來休息,再也沒起來。放鴨的徐家難民,餓死在桌子下。擺了一桌子的碗,碗裏都是水,水上漂幾片菜葉。幹力氣活的人,肚子裏沒東西,就是房窩沒梁。難民坐在凳子上,端起碗,手不斷打抖,渾身冒黃黃的汗珠,一下子全身衣服濕透,癱下桌子,四肢發硬。下葬的時候,難民手裏還捏著筷子,抽都抽不出來。
補鞋老四:一九八一年三月,我到茗洋換白洋,餓了四天,討飯都討不到,偷偷跑到地裏刨紅薯種吃,東家追來我跑路都邁不開腳,昏倒在井邊,東家人好,給了我一碗粥喝。
【聚餐】
五一勞動節,國慶節,元旦,生產隊裏要聚餐。聚餐放在我家,中晚各一餐。我家房子大,能擺二十幾桌。聚餐隻能掙工分的人上桌。
菜有炒白蘿卜片、芋頭、豬肉湯泡明筍、紅燒冬瓜、白玉豆、紅燒豆腐、魚、文肉、煮黃豆、豆腐皮(注:千張)、白木耳湯、炒香菇蒂、海帶、帶魚、炒蒿白、炒荸薺、牛熟、牛肉、雞塊、文鴨、紅燒南瓜。
主食有米飯和麻子餜。
殺牛,在頭一天進行,殺兩頭。我們不叫殺牛,叫敲牛。在我家屋後的瓦場,有一塊空地,牧童把牛從欄裏牽出來,用黑布把牛的眼睛蒙上。黑布罩上去,牛流渾濁的眼淚,長長的,後蹄甩起來踢人。牧童把牛栓在香椿樹上。香椿樹有油脂,凝結起來,粘手,鼓脹,看上去像腫瘤。敲牛人端一把斧頭,用拳大的鵝卵石對準兩隻牛角中間的漩渦,斧頭對準鵝卵石,一錘,牛跪下去,再一錘,牛癱倒在地,四隻卷曲,口腔裏流黏稠的血。唇須上,煽動的耳朵上,都是血。牛把舌苔伸出來,舔血,抹在鼻梁上。呼呼呼,喘著粗氣,腹部不斷地起伏。敲牛人拿一把殺豬刀,在牛肚子上來回正反麵搽,再用牙齒咬住刀槽,把裝有滾熱的沸水的木桶端到牛脖子前,抽下刀,呲起牙,摸摸牛的眼部,一刀捅進咽喉,攪動一下刀,抽出,血噴射到木桶裏。殺牛人把鹽花撒在沸水裏,用手沿桶邊攪動。血慢慢成塊狀,麵上有一層白白的帶血絲的泡泡,用嘴一吹,泡泡飛得不見蹤影,或噗的裂了。
牛的內髒和牛筋,在土灶裏用火煮一個整夜,成了牛熟。牛頭在另一個土灶裏,用幹木柴煮一個整夜。牛頭不熟多一灶火。牛肉牛排剃下來,掛在竹杈上,晾水分,水滴在地上,漬液風幹後成一片黑色,綠頭蒼蠅吸在上麵,用扇子扇都趕不走,狗也去舔,搖著尾巴,舔幾口,四處張望一下。生產隊固定幾個老人煮牛頭牛熟,關在一個土坯房裏,外麵的門鎖著——半熟時,燒火添柴的人,用手撕肉吃。生產隊長管著鑰匙。天快亮了,土坯房的窗戶下,站滿了小孩,眼巴巴地等老人從裏麵遞幾塊熱乎乎的牛熟出來吃。
我母親天麻麻亮起床生火,做豆腐。磨漿、點鹵、壓箱。做豆腐還有三人,啟炎老婆、月巾嫂、金蘭姑姑。壓箱時,我母親從每箱勻一木勺豆腐腦,多壓一箱,說:“生產隊小孩多,聚餐後小孩嚐嚐鮮。”我約五六歲,光著屁股跟在母親後麵,端一個青花碗,放點醬油,求母親打一碗豆腐腦給我。團叔看見,他就大巴掌打我屁股。他穿豬皮製的外褂,眼角有垢狀的眼白屎。他就是那個殺牛的人。白白的豆腐腦漾在四方體的木箱裏,熱熱的水汽在幽暗的廂房裏縈繞,明瓦的光照下來,蜘蛛網掛在梁上,蜘蛛盤踞在網中間,蕩千秋一樣。團叔還負責打麻子餜。先把糯米用冷水泡開,發脹,放在飯甑裏蒸,木柴在灶堂裏熊熊燃燒,火舌舔著炭黑的鍋底,蒸汽在灶間抱成一團,上上下下地翻騰。蒸好的糯米飯鏟在石臼裏,用木杵一下一下打在糯米飯上,打一下,把糯米飯翻個身,再打,直至黏稠,搓成拳頭大的一團,有序地排列在團席子上,席子鋪了一層白糖拌勻的黃豆粉或芝麻末。
做飯則在隔壁啟炎叔家裏。飯是撈飯,早上就撈出飯坯,晾在團席子。開飯時間到了,廳堂、廂房、弄堂、院子,都擺滿八仙桌,坐滿了人。燒菜的,端菜的,洗碗的,切菜的,添火的,穿著圍裙,油光滿麵。小孩在弄堂打打鬧鬧,不時跑到自己父母身邊,張開嘴巴,吃一口菜,又去打鬧,來來回回地吃,來來回回地鬧。晚上,我們躲在啟炎叔家的團席子下,用手抓飯吃。飯沒有蒸,硬硬的,刮喉嚨,有糙糙的米心,我們吃得口水涎涎,還把四個口袋塞滿飯坯,留到第二天吃——白花花的飯,怎麼吃都是好吃的,有甜味,能把整個一年癟下去的肚皮撐起來,鼓鼓的,像個小南瓜。
木匠老七,誰也不願和他坐一桌。他的食量驚人,吃得又快,叭叭叭,一碗飯沒了。他不說話,埋頭吃。廳堂裏的人都走了,他把幾個桌子的菜湯(注:任何一桌都不會有剩菜)全集中在一個臉盆裏,把飯倒進菜湯,嘩嘩嘩,灌進肚子裏,吃完了,抹一下嘴巴,把旱煙點起來。生產隊裏的人說,木匠老七能吃四十碗飯。他自己也承認,有沒有菜無所謂,一碟醬椒就行。我二哥也能吃一大臉盆的白粥。他說,餓了,石頭也能吃下三大個。我信,因為每天中午他從田裏回家,走路都拖著步子,蝦著腰,過門檻抬腳都顯得消耗體力,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眶裏,嘴巴金魚一樣張開。
【盜賊】
村裏的盜賊越來越猖狂。打更的王家拐子說。王家拐子從小得了小兒麻痹症,靠撐一雙木拐杖走路。走一步,用手撐住拐杖,身子懸空,下身蕩過去。他的嘴巴大,像兩塊合在一起的西瓜皮,牙齦上有一層厚厚的黃垢。他有一個提著褲腰走路的老婆,頭發雞窩一樣,臉上黑黑的滿是泥汙。還有兩個孩子,整天坐在地上,腋窩綁了一根布條,栓在門環上。小孩在地上摸雞屎吃,摸茅草灰吃。
第一個被王家拐子抓住偷地瓜的,是殺豬佬矮子的老婆,叫麻花。麻花矮矮的,又瘦,幹癟,像個扁豆殼。在村頭的黑板上,出了一個白紙布告:
麻花,女,中蓬生產隊,於七月四日偷地瓜,被抓。據麻花交待,這是第三次偷,前兩次各偷了六個和八個。這次偷了四個,其中兩個在地裏吃了。茲定於六日遊街。偷盜,是我們光榮的貧下中農打擊的對象,我們要徹底批鬥她。
中蓬生產隊
一九七六年七月五日
遊街是在上午,大家都來看。站在門檻上,地頭上,水渠的矮牆上。麻花的脖子上掛著一雙爛草鞋,胸前後背都貼著白紙黑字,赤裸著上身,小小的幹癟的乳房耷拉下來。她低著頭,嚎啕大哭,從上街往下街遊。大家往她身上吐口沫,口痰射在她臉上,用石塊扔她,用指尖比劃著破口大罵她賤×。過了兩天,她坐在我家院子裏,幹啞著嗓子對我母親說:“蘭花嫂,小孩餓不住,又沒別的法子,我身上的肉割下來都不夠吃呀。”
第二個被抓的是代課徐老師的老婆春。和春一起遊街的,還有麻子。春在河灘沙田偷玉米棒被抓,是在晚上。把她扭送到生產隊的人,是生產隊長。周家麻子看守玉米地,睡在茅棚裏,聽到咕嘚咕嘚掰玉米的聲音,他端起漁叉摸過去,一聲斷喝:誰偷玉米。春一下子癱軟在地上,跪下去,求麻子:“孩子實在餓不住,掰幾個玉米填填肚子。”春四十出頭,是村裏最漂亮的女人,甜瓜一樣的臉,整天晃著水蛇腰。麻子一看是春,說話的舌頭僵硬了起來,說:“偷東西,要遊街。”但不由自主地想抱春,又說:“那你陪我在茅棚過一夜,我就不送你去生產隊。”春說,那我要掰五十個玉米帶回去。到半夜,大汗淋漓時,生產隊長查夜,查出一對露水夫妻。
白天狗出去了,晚上回不了,被偷吃了。紅薯地掏了一個個洞,被上山砍柴的人挖了。黃瓜隻開花,黃瓜有筷子長,被摘吃了。板栗,柚子,毛桃,橘子,枇杷,地瓜,荸薺,茭白,曬在屋簷上的南瓜幹,掛在竹竿上的醃蘿卜,隻要是吃的,沒有不被偷。
麻雀洞裏的蛋,樟樹上烏春的蛋,山崖上貓頭鷹的蛋,都被掏光。
這是一個盜賊出沒的村莊。這是一個可以隨處聽到餓餓餓的村莊。打更的拐子也偷,淩晨去,偷田埂豆。坐在田埂上,剝豆子,放進褲桶裏。他從我的窗下走過,咳咳咳,篤篤篤。咳嗽聲和拐杖聲把他暴露在黑暗裏。
生產隊的食堂,在養豬場後麵的排屋裏,接連幾天,喂豬的糠渣都淺下去。糠渣盛在一個水缸裏。長產隊長安排人守,蹲了半夜,一個人翻牆進來,用大缽頭盛糠渣,被逮個正著。盜賊是樂家老四,十三歲。在生產隊裏,老四的雙手反背被吊在梁上,手腕綁著麻繩。老四瘦瘦的身子,像一片荷葉懸在空氣裏。他的牙齒狠狠地咬著唇,唇邊淌絲絲的血。他說他一家人都沒東西吃,他掙不了工分,隻能吃糠渣。他父親在他出生的第二年去世了,他母親一直病著。到了五歲,他被抱養到三十裏外的臨湖鎮,過了三天他一個人出現在村裏。又抱走,隔了五天,又一個人出現在村裏,打雙赤腳,腳丫全是血。他母親再也不放開他,說,我們一起餓死,命該死在一起。生產隊長看見老四的唇邊,粗粗糙糙,結出糠皮一樣的痂,把老四放了,說,給生產隊放牛吧。
住在小學祠堂裏,有兩個知青,支教,一男一女,男的姓蘭,右腳瘸,喜歡吹笛子,女的姓湯,白白淨淨,像棵小白菜。蘭老師用麻線穿大頭針,到魚塘去釣魚,湯老師也跟去。被守魚塘的人抓了。湯老師脖子上掛著兩條活魚,背上貼了一張寫有“知識青年偷魚,罪加一等”的白紙。蘭老師的脖子上掛著一麵銅鑼,手上拿一根棒槌,走一步敲一下,說:“知識可恥,盜賊可恥。”村裏幾個傾慕湯老師的年輕人從田裏掏起汙泥,糊在蘭老師臉上,也用大糞糊在蘭老師臉上。
【死刑犯】
一九八一年冬,新田方家有一年輕男子,失蹤十餘天,家人到鄭坊公社報案。當天晚上,刑偵人員把犯罪嫌疑人三仔帶走。破案線索是失蹤者嫂嫂提供的:失蹤前一天,家裏來客,是楓林餘三仔,約小叔去華壇山買木頭,看見他們在房間的竹椅子上數錢。
犯罪嫌疑人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並指認了埋屍現場:在饒北河水壩下的河灘上,掏洞,用麻袋裝,切塊,埋在砂子底層。
犯罪嫌疑人供述:我叫餘三仔,家住楓林村,二十四歲,農曆十一月二十三日,去好友方紹明家,見方紹明有現金一百四十三元,騙他去華壇山買樹,用過晚飯,走路去華壇山,至河邊,我從背後用石頭將他砸死,後分屍。殺人的原因是我於年底結婚,身上分文全無,做酒席買菜的錢都無從籌措。
【打搶】
華壇山去德興市,土公路要爬一個大陡坡。陡坡呈S形,四周高山,野豬豺狼出沒,竹林鬆樹林有風聲像海浪咆哮。此地人稱黃土嶺。黃土嶺常有打劫人趁夜色劫財。大貨車上坡時,一根木頭橫在路上,司機熄火下車,三兩個蒙麵人從竹林裏跳出來,手拿砍刀斧頭,凶神惡煞,司機見狀早已嚇得麵如死灰,四肢癱軟,任其搜身卸貨。
一次,三個打劫人攔下一輛小車,車上坐了一個胖胖的說四川方言的人。此人說了兩句話,三個打劫人有兩個扔下刀跑得比風還快,另一個當場死亡。他站在車頭,拖著長長的音調,說:“搶——我——嗎——?”手往臉上一揮,臉變成竹青色額頭變成黑色,又說:“還——敢——搶——我——?”手往臉上一揮,臉色變成大花臉突出牛眼睛。三個打劫人魂飛魄散,其中一個叫:“鬼。鬼。”人往後一倒,驚嚇而死。
死者叫赤腳板,四十三歲,分水嶺人。
黃土嶺再也沒有出現打劫的事了,方圓幾十裏都知道,那裏鬧鬼。
第二幕 泥沙
【結婚】
一九五五年農曆十二月十二日,在茶山祠(上饒地區行政公署第一中學)讀高中的傅土生,在楓林一座破舊的矮房子裏,和洪蘭花,新婚。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十六日,父親傅土生在電話裏對我說:“我十九歲結婚,是哪一年記不清了,你自己算算。”我很是羞愧,父親母親的出生年月日,我一無所知,更別說他們的結婚紀念日啦。想想,除了父親七十歲生日,我還沒陪同父母過一個生日。倒是母親和我經常聊起她結婚時的情景。
洪蘭花:你外公一輩子都顧著自己一張嘴,賺了幾個錢都吃光了。你二哥出生那年,你外公死了。我從小到大,鞋子都沒穿過一雙,打雙赤腳放牛砍柴摘油茶籽,到了冬天,靠在火爐上不敢下地。要上茅廁,拖你外婆的鞋子去。
我:那你嫁給我爸爸之前,有沒有來過楓林,看看夫家。
洪蘭花:源塢下一個山坳,到了楓林,走路都不要一個小時,經常來楓林,挑山貨或木柴,換米上去吃,到了傅家門口,撇過臉快步走,哪敢看呀。源塢的人都說,你奶奶是隻母老虎,會吃人,我更不敢看。
我:結婚之前你有沒有看過我爸爸呀。
洪蘭花:看過,來源塢送中秋節,我躲在廂房裏,透過門縫看。清清瘦瘦的,不太說話,很斯文的一個人。
我:爸爸結婚的時候,還是學生呢。
洪蘭花:我也隻是十七歲。結婚的那天下大雪,源塢的山脊上,雪有二尺多厚。來楓林,你外公就陪嫁了一擔木箱一個腳盆,八雙布鞋。走到楓林,天完全暗了,黑咕隆咚。新娘房在祖屋裏,矮矮的,手都能摸到屋簷。後來建了屋,祖屋改成了茅廁。新娘房早倒坍了。
我:是誰做媒的呀。
洪蘭花:你外公自己挑的,說你爸爸好讀書,有見地。你外公是個道師,沒有哪個村子他不熟的,掛個鑼鼓在腰上,紮個藍頭巾,穿長長的先生褂子,到各個村裏做道場。
我:結婚熱鬧嗎?
洪蘭花:熱鬧哪還敢談得上。那幾年,吃飯都難,做喜事都簡簡單單。屋簷了掛了兩個紅燈籠,屋裏掛了八個紅燈籠,燒了七桌飯,也沒什麼菜。拜了堂,鬧了洞房,散了幾個糖,算結了。第三天,我去生產隊種油菜了。我種油菜手腳快,大家都說土生討了好老婆。你爸爸,都十九歲了,還沒下過地。
【成年禮】
廂房裏,有一個紫漆的木櫃。櫃麵是兩扇門合成的,各雕了一朵牡丹花,殷紅的花朵皺起油漆的斑紋。木櫃常年鎖著。鎖是掛鎖,銅質,鎖匙放在木方桌的抽屜裏。抽屜也上了鎖。
我從沒看過父親母親打開過木櫃。我一直住在廂房裏。在煤油燈下,我趴在木方桌上做作業。母親坐在我身邊納鞋底,左手的大拇指戴著頂針,右腳邊擺一個笸籮。笸籮上放著白蠟,針包,白線團,鈕扣,納了一半的鞋底,紅布鞋墊,黑色鞋幫,尺寸不一的鞋樣。煤油燈是自己做的,把墨水瓶洗淨,瓶蓋挖一個小洞,牙膏皮卷一個細管插進瓶蓋,鬆緊帶穿進細管,吸到煤油,就可以啦。燈光跳著,一卷卷的黑煙上升。有一天,我從父親的褲腰上取下鑰匙,把抽屜打開。抽屜裏整整齊齊地放著賬簿,角票,鑰匙,鉛筆,裁紙刀。角票用平頭夾夾成一疊疊。我把賬簿翻開,是一本家庭開支明細賬。我那時已經讀初一,對賬目的明細有一知半解。鹽油醬醋,煙糖酒肉,都按年月日分類入賬。從五分錢的支出,到五分錢的收入,到有標注。
第一次,我打開了木櫃。木櫃裏有兩套紅衛兵穿的軍裝,毛主席像章,紅寶書,毛主席朱德畫像,紅紙剪的大紅花,文化大革命宣傳畫。也有《毛澤東選集》、《紅樓夢》、《三國演義》、《紅旗譜》、《太陽照在桑乾河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論語》、《隋唐演義》、《嶽飛傳》、《靜靜的頓河》、《呐喊》、《家》、《邊城》、《射雕英雄傳》、《飛狐外傳》、《七劍下天山》、《唐詩三百首》,每本書用宣傳畫的銅版紙包著封麵。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多書,夾雜著黴味和腐氣,翻開書,灰塵輕輕揚起來,在小窗戶斜照進來的陽光下,飄蕩,懸浮。在此後若幹年裏的暑假,我關上房門,盤腿坐在床上,閱讀一整天。
據母親講,父親在年輕時有夜讀的習慣,能講許多故事,講嶽飛,講諸葛亮,講林黛玉,特別是喝了酒的晚上,泡一杯濃茶,圍著火爐,講古大家聽,講得眉飛色舞。一九五七年以後,父親再也不夜讀也不講古,不知為什麼。一九五三年夏天,大學肄業的父親,背一個軍用水壺和一個軍用書包,到華壇山小學報到,成了一名教員。父親在大學挨不了餓,讀了兩年,出了大學校門。在小學教了一年書,回到楓林大隊做會計,一直到五十歲。期間,公社和縣革委會多次想把父親調去上班,都被父親以獨生子需照顧父母為由拒絕。五十歲後,在鄉辦菌菇廠當廠長。菌菇廠在前進農場,有三排矮房子的排屋。排屋的各個房間裏,搭著上下兩層的木架,木架上擱一個竹席子,席子上鋪著稻草和棉花籽,窗戶用塑料皮封死。棉花籽是育菌的,菌菇長到指甲大,用剪刀剪下來。菌菇房彌散有一種牛屎的味道。當了三年的廠長,家裏菌菇都沒吃過,母親責怪他:“菌菇湯都沒喝過,還不如回家種田。”那時我已在縣城求學。
作為楓林最高學曆的人,父親有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和撥打又快又精準的算盤。這也是惟一值得父親驕傲的了。鄰居分家,做喜事上號簿,少不了父親的參與。戴一副老花鏡,坐在大門右邊的號席上,送禮的人在桌邊排隊,逐一登記禮數:周瑞林 豆子三斤 雞蛋八個 糯米六斤 現金三元……。父親有驚人的記憶力,相鄰的人家,哪年結婚,誰送了什麼,故去的老人擺了多少桌酒席,他一清二楚。生產隊一年產多少糧食,哪家分了多少擔,他也明明白白。事實上,在我孩童時代和青少年時期,父親都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很少在家,水庫修建了三年,他在工地裏住了兩年多。水庫離家三華裏,他住在窩棚裏,負責登記隊員挑砂石的擔數,出工的天數。他的大外甥即我大表哥爛銅,是個遊手好閑的人,不出工,私下叫舅舅記上工數,被舅舅用扁擔打出來。爛銅拖著他母親到外婆這裏訴苦,說,大隊會計算什麼官,就知道欺負外甥。水庫修建結束,父親又在分水嶺的苦竹洋住了兩年,帶領大隊的青壯年植樹。苦竹洋是崇山峻嶺的大山區,不通電,也沒人煙,搭窩棚住,用土灶燒飯吃。
六十多歲的父親對我談起這段經曆時,慢吞吞地說:“我不回家,是躲避文化大革命,我哪敢露頭呢。知識分子相當於車匪路霸,露頭就打。後來當行署專員戴××,和我是同學,文革時,在臨湖,被揪出來批鬥,跪在戲台上,掛著反革命的牌子,被逼當眾吃屎。”
一九九一年冬,我已在上饒縣城工作,父親托人捎信我:十二月十日,兄弟分家,你務必回家。我抱怨父親,說,東西都分給他們,我一件不要。我父親在紙冊上,寫著我幾兄弟的名字,抬頭瞥我:“家要分,分給你的東西你可以送給別人,是你的事。”按田、地、山林、房子、家具、碗、農具,按六份分,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占一份。我分了四畝山,夏家墓兩塊地,兩間房,一個木櫃一張木桌一張床,由父母支配保管。一頭牛留給弟弟,我反對,說,三哥沒娶媳婦,留給他。父親說,弟弟還在讀書,留給老小做老婆本。我說,人討老婆指望牛還討老婆幹什麼。父親把牛給了老三。
父親在我小廂房裏坐了一個晚上。母親一直哽咽。古人都把人子比喻成大蒜,蒜衣是母親,蒜芯是父親,蒜子是兒女,都有枝開葉散的一天。父親把多年的賬簿拿出來,吸著兩毛五一包的月兔煙,癟著空空的嘴巴,說,你爺爺奶奶年過八旬,這個家全靠你支撐了,弟弟還在讀初一,他的學業靠你幫助完成,老三成家也指望你出錢,你自己成家我也無能為力了,你媽媽還患有肺熱,都要錢。他把賬簿翻開,拍打了幾下灰塵,說,這是家庭往來賬目,還欠了一些錢。父親用荷葉勺從酒缸裏提了一勺酒,抿口喝。母親抱著火熜,佝僂著背,瘦削的顴骨上結著痂斑。父親說,人的一生就是一本往來賬目,我的一生是負資產,餘下的債務由你去償還。
假如我的一生,有成人禮的話,那麼,這個夜晚就是。在昏暗的十五瓦的燈泡下,窗外刮著嗚咽的北風,我一直坐到天亮。
【廣播】
生產隊裏,有一個廣播,掛在李通田家的房梁上,能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和江西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喇叭對著廳堂,廳堂上坐著男男女女的社員。每天出工前,大家要安靜地聽完早間新聞,靜默地坐在矮板凳上,眼睛看著喇叭。廣播裏歡呼,社員也站起來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