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重要的日子裏,比如國慶元旦,社員會提前收到廣播通知,在規定的時間裏,集合在廣播下,聆聽偉大的英明領袖毛主席的現場廣播直播講話。民兵穿上軍裝,手握步槍,站在廳堂前的小院子,一副隨時準備為保衛毛主席而英勇獻身的樣子。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下午四時,廣播準時播出了《告各族人民書》,接著播報哀樂、《毛澤東同誌治喪委員會名單》、《公告》、《國際歌》,總共五十九分五十秒。 全生產隊的社員都在廳堂裏,哭聲把灶台上的碗都震動得跳起來。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一直滾動播放到晚上十點零二分。《告各族人民書》廣播十三次,《治喪委員會名單》廣播六次,《公告》廣播九次。父親幾次哭得昏厥過去。廣播裏的聲音悲痛、莊重、深沉,音調不高不低,語速緩慢。我記得那個下午,陽光斜斜地照在院子的麻石上,有濕淋淋的感覺。我和其他幾個小孩在玩螞蟻啃蜻蜓。有幾個婦女,癱軟在地,哽咽無聲,整個身子蚯蚓一樣蠕動。
地球停止了轉動。
父親聽了二十五天廣播後,決定把積蓄多年的二十三塊錢,去買一台紅燈牌收音機,每天收聽早六點晚八點的準點新聞。他默記新聞裏出現的國家領導人每一人的名字,名字出現的頻率和時間段。
【民兵】
打靶場在金龍崗。金龍崗是一片墳地,墳地中間有一口十餘畝的水塘,水塘的上方有一塊二百餘畝的旱草地。旱草地是民兵訓練的打靶場。一個大隊有一個民兵營,楓林大隊和前進大隊合用一個打靶場,統一訓練。
訓練從十月份開始。民兵有男有女。民兵穿著軍裝,腰上綁著黃皮帶,甚是英姿颯爽。吃住都在訓練場,定點供應豬肉、牛肉、雞蛋、豆腐。楓林大隊的民兵營長是個退伍老兵,三十多歲,山羊一樣肥嘟嘟,號稱三斤,一餐能吃一斤飯一斤肉一斤酒。訓練了一個月,有一個女民兵的父親到公社武裝部報告:我女兒是支持國家國防建設,怎麼被民兵營長拉到草地上××呢?公社武裝部長姓唐,騎一輛破舊的永久牌自行車到了訓練場,問話三斤。三斤說,女民兵華華練槍,槍托頂著胸部,晚上火辣辣地痛,叫我幫她揉揉胸,那我怎麼受得了呢?
民兵營長被判了一年零三個月的刑期。
民兵拉練訓練,直到一九八五年才結束。每年三個月,上半年一個半月,下半年一個半月。這些都是精力充沛的年輕人,訓練時晚上的紀律並不嚴明。在金龍崗的荒墳地上,池塘邊,男女民兵一對對。三斤判了刑,新的民兵營長整天背一杆槍,在村裏竄來竄去。他熱衷於打獵,野豬、獾、猴子、貓頭鷹,家裏常年吃不完。他和人吵架,歪著頭,吊著眼皮,齜牙,說,信不信老子一槍嘣了你雞雞。尤其是他喝了酒,憋紅了臉,滿臉青筋爆出。
我二哥也當了兩年民兵,頭剃得像個芋頭母,肥大的軍裝穿在身上顯得他一臉稚氣。二哥對我父親提出:“我當了兩年民兵,你把我安排到小學當代課老師。”我父親火冒三丈,說,考考你,一刻鍾等於幾分鍾?二哥窘迫地站著說,答對了你還是不安排。二哥高中畢業後,聽從了母親的意見:哪個行業都有餓死人,隻有廚師不會,你學廚吧。
【貨郎】
一毛錢,又不多
不到香港新加坡
一毛錢,又不貴
買貴了包換包退
一毛錢,又不多
買了鈕扣買小鑼
一毛錢,又不貴
能買針線花露水
一毛錢,別猶豫
閑時買來急時用
一毛錢,不算啥
能買肥皂和牙刷
……
貨郎戴一頂黑氈帽,搖一個撥浪鼓,卜當卜當,叫賣聲穿過悠長的小巷,跳著撥浪鼓的鼓點,晃悠悠而來。我們扔下碗筷,往巷子裏跑。貨郎是個浙江永康人,挑著貨擔,圍一件藏青大圍裙,凸起酒糟鼻。看見孩子奔來,放下貨擔,把撥浪鼓搖得更響,叫道:看一看,不要錢,鵝毛鴨毛換肥皂;看一看,好熱鬧,破鎖破鞋換牙膏。
貨箱有兩個,是四邊形的玻璃箱,劃成十六個方格,每個方格裏放著頭飾、針、彩線、頂針、髻兜、頭梳、寶塔糖、方糖、鈕扣、牙膏、牙刷、肥皂、剪刀、小刀、圓珠筆、影寫紙、小掛鎖、小手電、圓柱形電池、氣球、塑料喇叭、塑料手槍。貨箱壓在籮筐的麵上,籮筐裏,一隻是鵝毛鴨毛破膠鞋底破鎖爛銅,一隻是肥皂香皂牙膏等貨物。貨郎也收半夏。我們沒有鵝毛鴨毛,就去挖半夏。
半夏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五至七月,開黃綠色小花,野生於山坡、溪邊陰濕的草叢中或林下,葉子有長柄,地下有白色小塊莖。我們把小塊莖挖出來,曬幹,裝在一個布兜裏,給貨郎換寶塔糖吃。
貨郎挑著擔子,在巷子裏唱到:
我是一個賣貨郎,
走一村過一莊,
針頭線腦牙膏牙刷,
樣樣好貨任挑揀。
我是一個賣貨郎,
穿裏弄彎小巷,
鵝毛鴨毛肥皂香皂,
貨輕擔重好心傷。
我是一個賣貨郎,
孤單時唱唱歌,
生活是一日複一日,
酸甜苦辣湧心上。
我是一個賣貨郎!
都說貨郎好自由,
誰知道我奔波流浪,
沒有愛情沒衣裳。
我們對貨郎擔幾乎是入迷的,那裏有我們的迷宮。我們光著腳板,跟著他,圍著玻璃箱指指點點。貨郎的歌聲輕緩悠揚,也有些輕佻。有一年,貨郎再也沒離開楓林,入贅到餘家蘭坤媽家裏。蘭坤媽四十多歲,有四個兒子,老大叫木炭,老二叫炭木,老三叫木灰,老四叫灰木。蘭坤媽嘴尖尖的,額頭凹進去,屁股磨盤一樣大。隔了兩年,貨郎生了一個兒子,啞巴。一家人住在破廟裏,靠貨郎一個擔子維持營生。到了七八歲,啞巴開始偷東西,把生產隊裏的癩痢粉用木桶提出來,倒到魚塘裏,把整塘魚毒死。十歲,偷供銷社的收音機、白糖、布匹,從窗戶翻進去。十二歲離開家,走了八裏路到鎮裏,扒貨車四小時到市區,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去了廣州。和他一起逃出村子的另一個孩子,三年後回到了楓林。啞巴再也沒了音訊。
蘭坤媽在啞巴去了廣州的第四年,在水塘洗菜時,一頭栽下去,被人撈上來,身子都僵硬了。有人說她心髒病突發,有人說她自尋短見,有人說她營養不良頭昏溺死,有人說她死了比活著好,有人說她溺死比病死好,有人說她有福氣沒有比這更好的死了。說了半年,沒人說了,好像村裏從沒存在過這個人。她是楓林的空氣,一陣風來,呼呼呼,滿田野跑。
隻有看見貨郎,大家才想起蘭坤媽。貨郎挑擔子摔折了腿,被木炭他們趕出了家門。他端一條板凳走路,板凳上放一個碗,走到哪家吃到哪家。有時他也靠在雜貨店門口,開裂的袖口像兩片尿布,一年到頭穿沒有紐扣的棉襖。他一直喊著冷,冷,即使是夏天,也蜷縮著身子,抱著自己用草繩捆著腰的破棉襖。他的身子在發抖,床在發抖,楓林在發抖,饒北河在發抖。他抖得不能再抖了,抖得不抖了。他沿街喊著:冷——冷——冷——冷——。
冷得沒了聲音,喊不出來(注:冷的意象引用顏梅玖詩歌《對一個怕冷者的描述》)。
第三幕 舊牆
【雨水】
古城河和饒北河蜿蜒曲折的河床形成曠野的邊界。兩條奔跑的山梁,時而向東時而向南,在河流彙集之處,慢慢合攏,像是一條勒緊的韁繩。一座座山川相互連結,渾厚,高聳,錯落有致,黛色的天際線遠遠看去,勾畫出穹宇的的脊背。春季的傍晚,閃電從脊背滾落下來,在河邊遊動,紅色和淡藍色的焰火糾纏。我有伸手觸摸焰火的欲望:撕裂的天空,淤泥一般的陰霾,穿著蓑衣匆匆回家的人,刺槐上欲棲未棲的白鷺在拍打翅膀,鶇鳥盤旋時啾啾啾地鳴叫,魚群一浪一浪逆流追逐……油燈點亮之前,在曠野這個巨大的容器裏,被焰火顯影出來。
雷竹在斜坡上,一夜間滿地筍尖拱出地麵。竹葉澹澹的水珠吧嗒吧嗒。溝邊的菖蒲,劍狀的肥葉插在鞘形的根莖上。再過兩個月,它會開扁三菱形的花,黃綠色,用肉乎乎的手掌捧起來。匍匐在地上的是酢漿草,倒心形的葉子簇擁著黃白色的花,綴連在一起。散落的野山櫻還沒綠,絳紅半白的花朵已經把清寂的山中歲月帶向煙火的人間。山蕨卷起毛芽,木槿花串在一根枝條上。上漲的饒北河,席卷了河灘上的洋槐、蘆葦,腐木和動物的屍體漂下來,擱淺在堤壩的閘口。魚從壩底往上跳,在水泡密集的流瀑上,繃緊了身子,彎曲,有弧線。壩頂上站著一個手拿抄網的人,魚兒跳上來,他把抄網抄向魚兒。他背一個魚簍,把魚兒放進簍裏。魚兒一般是鯽、鯉、翹白、石斑,肚子鼓瓤瓤的,掏開,全是魚卵,黃黃的。草叢裏,則是白蝦,透明的。一根麻線穿一個大頭針,針頭掛小魚兒,把蝦釣上來,一不小心把蟹也釣上來。蟹在木盆上,叭叭叭,像一輛玩具坦克。蟹的黑殼有蔴白的斑點,螯足張開,一副隨時準備格鬥的樣子,笨拙而自以為是。
【饒北河】
一條河流順從了峽穀
山巒斷裂又被流水縫合
堤壩 灘塗 蘆葦叢 冬天落葉的槐樹
屋舍 田埂 青秧苗 炊煙深處的黃昏
我所喜愛的事物,任何地方
遠不如這裏多
來到人間,是四月
梨花兒白桃花兒紅芭蕉兒黃
燕子銜泥築巢,鯉魚蛻成美人
野鴨孵化了一群小鴨
在逐浪浮遊,嬉戲。灌木林中
烏鵲莫名驚飛,劃出弧線和曲線
我的身體長滿青苔,像一塊礁石
常年被水浪吹打,淘洗
潮濕的風有一股魚腥味
抱緊又鬆開。原諒我曾經的無知
年過四十,我與生活達成必要的諒解
對自己說:親愛的,月亮這顆葡萄多飽滿
河床是一具不規則的棺槨
沒有什麼不會荒老,在時間的光圈裏
四月帶來的,河水一一帶走。但
請求饒北河忽略星光漸熄的夜晚
忽略乳房塌陷的愛人
讓我獨自站在岸邊聽浪聲破碎,再破碎
【怕人】
到處都是牆。
代課老師徐老師是村裏惟一會說俄語和英語的人。他的手指修長,黃瓜瓤一樣的臉,說話輕言細語。他提一個石灰桶,拿一把大毛刷,跟在我父親後麵。村裏到處都是牆,巷道,廟宇,祠堂,戲台,牆把人夾在路上,夾在房間裏。牆大部分是青磚砌的,用石灰刮縫。也有黃土壘的,夾板騎在地基上,黃土攪拌石灰,倒在夾板裏,用圓杵夯實,一層一層地壘,到了屋簷高,用毛竹筒留兩個洞,給麻雀做窩。村裏的牆都是舊牆,有的泥麵剝落,有的長滿青苔,有的爬滿爬牆虎。我父親用長木杆尺和毛筆蘸石灰水寫空心字,徐老師用大毛刷把石灰水刷進線框裏。塗石灰水,是他惟一的工作。不塗的時候,他就在戲台上,戴一定篾絲編的高帽子,脖子上掛一個紙牌,屈膝,低頭,挨鬥。他是靈溪人,因為有海外關係,移民到了楓林。他說一口軟軟的靈溪話,見了誰臉上都堆著笑容,哈腰。他寫了三十多年的牆體標語,一直到腰像凋謝的茄子,弓著。沒事時,他站在牆下,看自己塗寫的標語,看筆畫的勾勒,字體是否飽滿,以便下一次刷得更好。臨街的,巷道裏的,寺廟的,祠堂的,戲台的,它們的牆麵有各色標語:
抗美援朝,保家衛國
一定要解放台灣
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
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麵紅旗
打退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
向雷鋒同誌學習
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按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士
深挖洞,廣積糧
階級鬥爭,一抓就靈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
念念不忘階級鬥爭,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
抓革命,促生產 。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全國學解放軍
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歲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鬥私批修
解放思想,改革開放
科教興國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
有些牆,把原來的口號用石灰水塗成白牆麵,用紅油漆或墨水,寫成新的口號。一九八五年以後,徐老師再也沒出過那扇木質的大門。他不是在天井裏曬太陽,就是躲在廂房裏寫一些從不示人的東西。他白天也把門關得死死的,除了家裏人,誰都叫不開他的門。他還是五十出頭,但頭發已經完全花白,說話口吃得厲害。他家裏人說,他再也不想看到人了。世界上,沒有什麼比人更可怕的。十三年之後,村裏才有人看到他——躺在竹椅子上,身上蓋了一條白布,眼睛凹陷,眉毛雪白,下顎尖尖,張開的嘴巴怎麼也合不攏,似乎有許多沒說的話吹進了空氣裏,或咽回喉嚨裏——他被四個男人抬進了棺材裏,兩隻嗩呐吹上山。他的女兒美朵,我的同學,跪在棺材前慟哭:“老父親呀,你下輩子投胎,做畜生吧,做畜生比做人好。”
【見鬼】
村裏有好幾個人見過鬼。
豬皮四十多歲,因在浙江溫嶺偷目魚幹,坐了六年牢,未婚。出獄後,他除了在寡婦荷花床上,就是在牌桌上。他左眼半瞎,右眼隔不了幾秒鍾會不自覺地抽拉一下。他在雞屎家玩牌回家,冬雨一直細細地下,打在石板路上,嗒嗒嗒聲顯得夜晚更清寂。他卷著衣袖,手抄進衣襟裏,走到巷子拐彎的地方,看見銅鍋叔靠在牆邊抽煙。他說:“銅鍋叔,這麼晚了還不去睡覺?”銅鍋叔說:“你這幾年去哪兒發財啦,都不見你。”兩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聊了三支煙的時間,散了。銅鍋叔是個拐子,撐船一樣,一搖一搖地從巷子裏走,歎著氣,說,怎麼每餐都那麼冷,一點蒸汽都沒有?第二天,豬皮看見銅鍋叔的兒子春,對春說,你爸昨晚對我說,你不給他錢用,他可憐呢。春說,你在哪兒看見我爸的。在你家巷子裏呀,你爸煙癮大。豬皮說。“我爸都死了快三整年了。”春說,“你對我有看法,也不能這樣說我啊。”
誰也不敢說,他的膽量比棕和水炎大。棕是以偷木頭為生,晚上走十幾裏山路砍木頭,又連夜扛回家,山路要穿過一片亂墳崗,累了還要躺在墳頭上睡一會兒。水炎是吹喇叭的,方圓三十裏,他從不在做紅白喜事的東家那兒過夜。有一次,棕和水炎從西山走山路翻金龍崗回楓林,到了金龍崗已是深夜,看見金龍崗有鬼抬燈。鬼火像板橋燈一樣,一盞接一盞,喔呦呦,喔呦呦,喔呦呦,他們聽見鬼在抬燈時發出的歡呼聲。水炎說,隻聽說鬼抬燈沒見過,這次見了就好好看。棕說,那我們鼓鼓勁。棕也叫喔呦呦。鬼火一下子散開,往東邊跑。水炎點亮鬆油,和棕一起追鬼火。一直追到一條河邊,鬼火沒了,棕和水炎在晚上也辨別不出方向,看見一個空空的墓穴。棕說,晚上在墳坑裏過夜,天亮再回家。鋪了幹茅草,兩人睡下。天亮醒來,棕對水炎說:“我們怎麼睡在屋頂上呢?”水炎被棕的聲音嚇傻了,說:“你怎麼變成女人說話呢?”棕一臉的胡茬,高高壯壯的,可說話再也成不了男人,滿嘴娘娘腔。
操國富在錢墩教書,四兒子隨他讀初二。錢墩離楓林有四華裏路,進楓林村口,有一片柿子林,林裏是大片墳地,過了墳地,進一條窄窄的巷子,巷子右邊是祠堂。祠堂死過很多人。祠堂前麵是寬闊的空地,村裏落棺的人都擱在這兒。一年冬夜,操老師吃過晚飯回家,進了柿子林,總感覺後麵有兩個人跟著。他幾次回頭看,都不見人,腳步聲噔嗒噔嗒,有節奏地響。操老師停下,身後腳步聲也停下。操老師扔石頭過去,腳步聲變成吱吱吱吱的貓與貓的互咬聲。操老師提著鬆油燈,過了柿子林,到巷子口的青石橋,看見水底下有兩個人影,但沒看見落下影子的人。操老師拉開褲襠,嘟嘟嘟,撒尿,影子沒有。進了巷子,操老師前邊有兩個人在說話,一問一答,不時笑聲朗朗。操老師亮開嗓子,喊:“是贓東西就現行,是人就坐下來喝一杯酒。”操老師一手拉著自己兒子的手,一手提著鬆油燈,快跑起來。但一直跑不出巷子,巷子成了“0”字形,像一個巨大的環形跑道。他一直跑。他在逃,逃一個看不見的人影,逃緊隨他的腳步聲。他感覺自己是一隻浮在水麵的河豚,氣囊鼓起來,又慢慢地癟了,逐漸下沉,下沉。在家躺了一個月後,操老師撒手人寰。
有一年,村裏來了一個巫師。巫師在屋裏也戴鬥笠,穿蓑衣,腳上是一雙草鞋。他有一個布袋,黃色麻布縫製的,布袋裏有香、香爐、黃裱紙、草紙、蠟燭、洋火、黃水筆。巫師能請故去的人回家。有幾個請過巫師的人說,很是靈驗。“我爹爹叫我送酒給他喝,他好多年沒酒喝了。他說他死了,還是苦命。”爛頭媽說起巫師請回他爹爹時,她嗚嗚地哭訴起來。她說她看見她爹爹拖著一雙麻鞋,臉半陰半陽,頭發倒是齊整,油臘臘地往後一邊梳,和入殮時沒兩樣。美朵也說靈驗,說她爸隻有一副骨頭撐著衣裳,瘦得蓮荷杆一樣,手指像冰凍的雞爪,嘴巴山洞一般烏黑黑的深,用手遮著眼睛,躺在椅子上看天井上方的四角天空。巫師在八仙桌上,勻一層米皮糠,畚鬥的角底插一支樹枝,兩隻手托著畚鬥的兩個底角,樹枝會在米皮糠上寫死者的名字。親屬坐在香桌下,上了香點了黃裱紙,對巫師說死者與自己的關係,報自己的生辰八字,在巫師的符紙燒過之後,巫師念念有詞,親屬慢慢閉上眼睛,這時——死者來了,像一個夢——親屬看見了死者,有了音容笑貌,有了死後別離的傷痛。而這一切,隻有親屬和巫師看見。十二歲的桐子說,我也想請神,看看父母。他沒錢,花了一鬥米。巫師來了。桐子說,我要看爹爹,也要看媽媽,還要看老爺爺和老奶奶。巫師說,一鬥米隻能看一個。桐子說,我隻有一鬥米,還是借的,我要看四個。巫師不肯。桐子說,看爹爹。香燒完了,桐子說沒看到爹爹,要看媽媽。香又燒完了,桐子說,媽媽沒看到,要看老爺爺。巫師不肯,說,你怎麼耍賴。桐子說,是沒看到,你把米還我,我不看了。邊上看的人說,桐子還沒到十八歲,是不是眼睛開不了光呢?巫師說,這麼耍賴的人,怪不得父母早死。桐子族姓的人,聽巫師這麼說,把巫師暴打一頓。又歎息,桐子出生死娘,三歲死爹,八歲死爺爺,十歲死奶奶,看見爹娘都認不得,又有什麼可看的呢?巫師在村裏呆了一年多,差不多一半的戶數都請了巫師看故人。看完之後都淚水漣漣,眼睛泡泡像個紅辣椒,說,再好的人也要死,再壞的人也要死,都是死,死人沒好壞,好人死了有人掛念,壞人死了也有人掛念。也有死了沒人掛念的人,是夭折的人,沒有後人的人,那是野鬼,四處飄遊,和炊煙一起,在黃昏時分的曠野,消失在最深的黑裏,發出風一般的嗚嗚嗚之聲。
第四幕 環形
【野食】
一九七零年農曆四月十三日,黃昏垂降之際,洪蘭花第六個孩子出生。接生婆把孩子拔出來,放在熱水盆裏洗,一邊洗一邊哭。洪蘭花大汗淋漓,虛弱地靠在棉被上。傅土生還在大隊裏學習毛主席的《愚公移山》。他的媽媽顛著小腳,在柴灶上煮雞蛋。洪蘭花問接生婆:“小孩是不是有殘疾?”接生婆是隔壁屋的鄰居,六十多歲,瘦小的身子蜷縮在窗戶底下,說:“今天接生了四個,前麵三個都溺死了。”洪蘭花抱著小孩,看了一眼,是個男孩,說,就是討飯,我也要把孩子帶大。
溺死的三個孩子,分別是梅家老三的、周家石墩的、樂家難民的。他們家裏吃不飽,隻有把孩子放進尿桶裏溺死。
洪蘭花沒有奶水,她婆婆想買一隻豬腳催奶,卻變賣不出東西換錢。洪蘭花把孩子抱養給從沙溪來楓林的移民戶梅花,一個月三塊錢。洪蘭花生下孩子第三天,赤腳下水到河邊隨大隊裏的青年婦女洗鐵砂。奶媽錢一隻欠著,孩子吸奶到四歲,梅花說,我以後也不生了,給我做孩子吧。洪蘭花說,白天你做他的娘,晚上我做他的娘。
梅花的老公金星是個習武之人,渾身有用不完的力,去池塘裏摸螺螄,河裏捉魚,山上打野雞,田裏捕田鼠黃鼠狼,草地裏夾兔子,野食把小孩養得白白胖胖。梅花矮矮瘦瘦,打雙赤腳,走到哪兒都用手拖著小孩。小孩白白淨淨,嘴巴特別甜,娘啊娘地叫。也調皮,把雞窩裏的蛋放在火熜上煨起來吃,把黃豆放在鐵盒裏用豬油炸起來吃。小孩十二歲那年,也是分田到戶那年,梅花回到了沙溪。
在我二十幾歲,坐在她沙溪池塘邊的家裏,她對我說起這些,仍是笑眯眯的。她是我的奶娘。我十五六歲了,還要趴在她身上撒嬌。她坐在椅子上,我坐在她大腿上,要她搖我。她眯眯眼睛,給我講謎語。前年,我去看她,她已經老得縮成一團,路也走不了,她躺在床上,我叫了一聲:“媽。”她把手挪出被窩,拉住我的手。我坐在床沿。她的手已經沒有肉,隻有皮和骨頭。世界上,如果沒有這個人,不知道我是不是會存在。
【除夕】
二零零九年除夕夜,吃過年夜飯,在我的小房間裏,兄弟幾人在父親的提議下,開了一次家庭會。母親旁聽,一言未發,她裹著厚厚的棉襖,看著一個個兒子。房間裏點著大蠟燭,窗外不時傳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老大旭炎、老二旭泉、老三旭升、老四旭華、老五旭東圍著小桌嗑瓜子,雜七雜八地說起來。
傅土生:上次開家庭會,還是一九八八年除夕,這次開會的主體還是贍養的問題。媳婦不參加,這個問題的發言權在兒子。
旭東:那大嫂參加,大哥表態不能全權代表。
傅土生:八八年定下的,一個兒子一年交我兩百斤穀兩百塊錢十斤油,個別人隻完成了三年,後麵都沒交過,連壓歲錢都沒給我。不像話。
旭泉:我每年多交了四百,還買一套衣服。
旭炎:猜啞謎幹嘛,講我唄。旭泉打工在外十幾年,孩子都是二老帶大的,多交是應該的。旭升做事手腳慢,你幫他養牛砍柴,他多交也應該的。旭華讀了書,有工作,多交也是應該的。當然,我沒交是不對的,主要是家庭經濟來源有限,開貨車還虧本,外麵還欠了一屁股的債,欠大舅子四萬,欠小舅子二萬三,還不知道哪年還上。
旭升:你不交就不交,扯上我幹嘛。你就直接講,爸幫我和老二做事,沒幫你做事,你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