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東:我每年過年交了一千,平時還給一些。
旭華:孝敬老人的方法很多,給錢是其中之一,有好菜叫父母一起吃,殺豬了給父母兩斤豬肉,天冷了給父母彈一床厚實的被子,父母都是高興的。
傅土生:你們講講,以後每年交多少錢。除夕年飯過後就交,省得我催。沒錢交的,打欠條。平時給的,我也記賬。
旭華:這樣吧,一年一千是至少的。我負責爸媽衣服,醫療費。其實,差不多二十年了,都是我負責衣服、醫療費、人情往來。大哥的兩個小孩都大了,要娶媳婦,蓋房子,由他自己拿吧。
傅土生:我沒得吃,就坐到你們家去吃,你還敢搶我的碗呀。
旭東:我在溫州,你路費都沒有。
旭泉:爸講這個話沒意思,把你兒子當什麼了。
旭華:你沒飯吃,在楓林,誰敢說他父母有飯吃?就這樣吧,我看雜貨店賭博去了,說不定把你一年的生活費都贏來。
【暮色】
差不多有二十年的時間,我沒有沿饒北河兩岸走走。四月有噴湧的野花,在田埂上搖曳,九月,稻穀滿眼金黃,沉甸甸的穀穗彎曲著弧形的腰姿。我無數次地在這片田野上走來走去,捉泥鰍,釣青蛙,用蓼草的漿水倒進水溝裏捕魚,提著鬆油燈站在路口等父親挑著紅薯回家。
夕陽沉潛,山梁上的霧嵐棉絲一樣漸漸編織成絲巾圍在山尖,紫色的雲靄慢慢蛻變,縈縈山風掠過,暮色漫上院牆。這個時候,每一條路,都朝著油燈亮起的地方。整個大地空寂下來,仿佛雨後的水珠墜在草葉上。燈光浮在暮色裏,蒼穹之中的最後一縷白色映在母親小小的額頭。麻雀窩在屋簷下,嘰嘰喳喳之聲化為潺潺流水,竹林婆娑,把月影搖落下來。
迷蒙的曠野,懸在我的眼瞼——它是我的有限之中無限的廟宇,我把手再伸長一些,就可以觸摸到星星綴滿的臉龐,站在屋頂上,我可以聽到竊竊私語。說話的人,用星星磕碰星星,用露珠撫摸露珠,用花朵的色彩映襯花朵的色彩,用淺白的光交換淺白的光。山巒陪著山巒,稻草垛一樣,坐在大地上。
【索套】
今年中秋節,我在楓林陪父母,鄰居幾人,在院子裏喝茶,聊天。
腐冬瓜:你說人是怎麼老的?
補鞋老四:愁老的。小時候愁吃愁喝,成家了愁小孩,老了愁病。一輩子都是愁,不愁的人隻有一個,王家傻子,叭叭叭,說不出一句話。
傅土生:風吹老的,一年一年的風,比什麼都厲害。
腐冬瓜:霜打老了的,你看看,霜打了之後,茄子蔫了,辣椒葉落了,西紅柿萎了,刀豆縮了。人也一樣的。
補鞋老四:人是一點點老的,先從胃開始老,飯量減少,再從雞巴老,用不動,最後牙齒老,張開嘴巴空空的。霜打不了人。
傅土生:人是一夜老的。我的爸到八十歲還挑糞桶,種一家人吃的菜,吃麻子果吃一大碗,沒牙齒照樣吃炒黃豆下酒。有一天,他說喝酒沒味道了,開水一樣,他糞桶也不挑了。就是一個晚上,他覺得吃什麼幹什麼,都提不上勁頭,老了。提不上勁,不如老死,隔了兩個月,他老死了,全身幹癟。
腐冬瓜:我十三歲的時候,就覺得自己老了,沒想到現在八十一歲了,還沒完全老,真是怪事。十三歲,父母在去義烏挑鹽,回來的路上活活餓死,我覺得自己活夠了,可以死了,這樣一直熬著熬著,眼睛一眨,八十一,什麼都能吃,年輕人賭博,我也看看,瞅瞅熱鬧。坐莊的三毛說,老人家,給你五十塊錢,別壓莊了,萬一被人擠壓了,可是大事。我不要五十塊,我就壓壓莊。
補鞋老四:我從來都沒年少過,也沒年輕過,出生到老,一直老,老中奔波。
傅土生:人的脖子上,都有一個索套。人不是自己老的,索套被繩子拉著,走著,哪有自己選呢?
【消失】
這十年,村裏的老房子基本上都拆了,在公路邊,在半邊街的田畈上,建了一棟棟的三層四層的小樓房。鄰裏之間,離開二十米,也騎摩托車去。在進村的路口,周爛田開了小店,小店前搭一個毛氈蓬,擺起菜攤,有白菜、萵苣、海帶、豆腐、洋芋、帶魚、黃豆、辣椒、生薑、豆莢、肉皮、千張、雞蛋、雞爪、雞骨、鴨脖……都是從上饒市菜市場批發來的。店鋪裏,還有菜油、大米、白麵,以及其它雜貨。小孩站在貨櫃前,捏著一塊錢的硬幣,脆生生地說:“給我一包辣條。”樓上,是兩桌麻將,女的穿著厚厚的睡衣,踏一雙毛線拖鞋,男的抽著五塊錢一包的廬山煙,不時地用手機發信息。屋前是一片田野,荒蕪著,間雜地有幾個老人在種菜。饒北河的埠頭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蘆葦。蘆葦發黃,像一個人的暮年。河灘,被挖掘機掏得七洞八穴,砂子拉走,留下一個個滾圓的河石。枯枝上掛著破塑料袋,被風吹著,呼啦啦地響。從祠堂搬遷到山坳裏的小學,電鈴嘟嘟嘟嘟,放學了。孩子穿著不合身的校服,一群群地圍著小貨店,嚷嚷著買蘿卜條、旺旺餅幹、辣條、醃豆腐幹。有小孩用手機打電話:“媽媽,回來,我半年多沒看見你了。”媽媽在電話裏安慰:“寶寶乖,過年就回家,掙錢給你買新衣服。”小孩哭起來,淚水嘩啦啦,抖起身子,說:“你回來,要你回來。”周爛田的老婆美鳳看守鋪子,周爛田負責進貨。漆蹄去店裏買魚,美鳳蹲在地上挑揀魚,一對奶子聳在膝蓋上,白白的,大大的,漆蹄看傻了。美鳳把魚稱好,一斤二十三塊,魚有一斤七。漆蹄拿出一百元,找回六十三塊錢。回到家,漆蹄老婆問:“今天買了多少魚呀?”漆蹄答不上來。再問:“花了多少錢呀?”還是答不上來。他老婆稱了一下,九兩魚還不到,說:“你死了?”漆蹄跑進房間喝了一口熱茶,自語:“奶子,奶子。”
前年,京福高鐵上饒段開始修建,拉片石的,拉砂子的,拉水泥的,拉鋼筋的,拉廢土的,大貨車沒日沒夜地在路上穿梭。民工,司機,管理人員,技術員,駐紮在舊農場。農場有三棟矮矮的排屋,有食堂。駝子在農場邊上租用了兩間民房,開了一家“魚塘酒家”的農家樂。服務員是外地人,二十多歲的女子,塗口紅描眼線修指甲,工地的人隔三差四在“魚塘酒家”過夜。村裏幾個在麻將桌上過日子的人也去,贏了錢的說:“反正是贏來的,又不要力氣掙。”騎一輛摩托車,嗚嗚嗚,尋樂去了。輸了的說:“反正都是輸,不如吃吃野雞。”騎上摩托車,尾隨而去。大嘴巴四七,幹脆吃住都在“魚塘酒家”,白天推二八杠,晚上玩小九,隻有放高利貸的人找他,他才撿起短褲往村裏逃。
到了過年,外出打工的人回來了,聚在幾個雜貨店裏打三、炸雞、推麻將餅、打炸彈、玩小九。一個春節結束,口袋裏的錢也輸完了,都流進了六仔的腰包裏。六仔在溫州開賭場,過年幾天,都在爛田的店鋪裏坐麻將餅莊家,錢一紮一紮堆在八仙桌上,叫著:“快點壓呀,壓多賠多。”別人也不敢坐莊,才萬把塊錢,六仔一把下去,賭死。若莊家贏了,六仔翻番壓,直至莊家死。大家見六仔用麻袋提錢,都手裏捏著錢,往桌上扔,扔得越快越多死得越快。爛田說,楓林人還是沒錢,六仔三天就把大家口袋抽幹了。偶爾,我也去,一天贏個三千五千就收手。我不每一把都壓,我算概率,壓個三五把結束。我小孩帶一箱的玩具回楓林。她隻認識牛、雞、狗、貓,鴨鵝不分。她要麼看《熊出沒》要麼玩玩具,也很少和她的堂姐妹兄弟玩。她隻是這裏的客人,楓林也隻是她父親的老家。
父親分給我兩間瓦房,我還留著,木板樓,木格窗,泥牆,也是自然村裏惟一一間瓦房了。我二姐夫開了一家磚窯廠,煤煙滾滾,把整片山的油茶樹腐蝕而死。二姐夫對我說,你把瓦房拆了,蓋一棟小樓房,修個院子,多洋光。我笑笑。瓦房拆了,我就失去了腳板下的根係。饒北河在十五年前,上遊建了螢石加工廠,排出的硫磺水,滅絕了魚蝦,人也不敢下河遊泳,河水使人皮膚潰爛。
高速公路和京福高鐵,穿過田野,立柱水泥橋在田疇間蜿蜒,隧道和劈開的山梁裸露出灰褐色的大量廢石,水泥橋下,是荒蕪的農田,細細的長長的水草,在春季長毛茸茸的白花,在秋天則是一片哀黃。山上的油茶林,被灌木和芭茅覆蓋了。野豬在屋後的山林裏,成群出沒,把玉米地、紅薯地,拱得犁過一般。村裏有幾個打獵的人,把電線拉進山裏,夜間電擊野豬。在菜地上拉網,候鳥遷徙時,網上掛滿了鳥。鳥耷拉腦袋,翅膀撒落一地的羽毛,腳插在網眼裏,它越掙紮陷得越深。穿山甲滅絕。五步蛇滅絕。黃鼠狼也即將滅絕。收購野生動物的人,定期來村裏,拉到浙江,販賣,賺取高額的利潤。烏鴉不見了,喜鵲不見了,貓頭鷹不見了,禿鷲不見了。曠野寂寞了很多年。
當我每一次以懷鄉的心態回到楓林,想喚回潮濕的暮色和雨季時的浪湧,反而失落得更傷痛。人子在輪轉,逝去的一切卻永不回還,心髒裏安放的廟宇已然崩塌。老去的人,消失的人,發生的這一切,又為了什麼?
米語
對於楓林而言,所有的村道並不是通往外麵的世界,而是通往大米。米是另一種庇佑人的廟宇,它聚合了光,也聚合了哀樂。它是我們肉身的全部。下種,翻耕,插秧,耘田,噴藥,收割,翻曬,碾米,這是一條崎嶇的路;吐芽,抽穗,灌漿,又是一條向上生長的路。我看到的人群,都是在這條路上往返,穿著鹽漬漫散的衣裳,挑擔糞桶,懸著沉默冷峭的臉。他們出發的時候還是個郎當少年,回來時已是遲暮老人。
“我愛自己的女人一樣愛大米。”一次,下村的米餜叔叔在我家喝酒時,談到了大米。他隔三差五就和我祖父喝酒。他們是忘年交。我祖父說:“我是愛自己的血液一樣愛酒。沒有酒,哪吃得上大米。”米餜叔叔以前是個老單身,不是他人愚鈍,而是他遊手好閑。他是個蹩腳的油漆匠,穿件白襯衫,光亮著皮鞋,頭發抹點茶油,在村裏晃來晃去,晃到吃飯時就來我家。我祖父對我說,快把荷葉勺拿來。荷葉勺是個長柄的竹兜,伸進酒缸,提一勺,剛好一碗。一人一勺,兩人都醉醺醺。米餜叔叔一醉,話特別多,說他的相好,哪個哪個村的,唾沫四濺。他一走,我母親就把菜倒了。母親說,老單身談女人就像討飯的人吃紅燒肉下飯。在我外出讀書的那年夏天,米餜叔叔的弟弟在耕田時,癲癇病發作,死於窒息。他弟媳婦連丈夫下葬的錢也沒有,扔下三個小孩,逃走了。米餜叔叔找了六天,才在一個遠房親戚家找到。
弟媳婦成了他的女人。米餜叔叔像一頭耕牛一樣幹活。他的頭發和胡須,從油黑變成了苞穀須的顏色。每年年夜飯過後,他會來我家,他是躲債的。他是個樂觀的人,說,等華華有出息了,問題就不大了。華華是他的侄子,還在讀初二。華華三兄妹成績出奇的好。米餜叔叔說,就是做死了,也要培養他們讀大學。在我到市裏工作的第二年,快過年的時候,米餜叔叔找到我,說:“你給想想辦法,我年都過不下去。明年開春,華華的學費還沒著落。”他穿一件破片一樣的棉襖,黑黑的棉絮油油地翻露出來。我說,我給鄉政府說說,叫民政支持吧。我領著他到飯館吃飯。他腳上的解放鞋濕濕的,因為冷而佝僂著身子。他的臉像懸崖,孤絕,貧瘠,鋼硬。他把四個菜全吃完了,菜湯倒進碗裏,脖子一仰,一口喝了。他說,他已經好多年沒吃過這麼有油的菜了,隻是飯軟了些。他要吃那種硬硬的飯。他是個愛說笑的人,他說:“我問你,是錢好,還是米好。”我傻傻地笑了起來。他又自言自語地說,米好,米好,有米,人就不會死。米餜叔叔養了一頭牛,他靠耕田養家。到了忙季,他晚上還耕田。他老婆在前麵打著火把,他在後麵扶犁趕牛。耕一畝田,二十塊錢。前幾天,我母親對我說,米餜叔叔在今年四月死了。我很驚詫。我母親說,米餜和易冬一起去坪塢耕田,易冬在上丘,米餜在下丘,邊耕邊聊,聊聊,下丘沒了聲音,易冬回頭一看,米餜伏倒在田裏,易冬慌忙去扶他,他的身子都硬了,滿臉泥漿,手裏緊緊拽著牛繩。我母親說,米餜是做累死的,他吃一碗飯,真不容易,一個女人的兩個丈夫,死法一樣,是命。米養人,更傷人。
米,是那樣的美好而慘烈。它向上生長的路蜿蜒綿綿。我目睹過它一個一個腳印的行走。米是父性的,血性澎湃。楓林的每一個秋天,在向上生長的路上,米的行走恍若苦役。
黑夜盛大,從大地上升起,又降落。秋天,月亮長滿苔蘚。在野草馥鬱的村郊,一支枯死的蓖麻把黑夜舉過頭頂。盈盈的月光打在臉上又痛又寒。頎長的稻葉彎曲,懸一滴露水。饒北河在起伏,秋風向兩岸鋪展。父親,二哥和我,匆匆用過晚飯,一閃一閃地彎過村郊,來到自家的田裏。初秋幹旱,饒北河的水並不能解決兩岸的旱情。尤其我家在高處的水田,都要靠水車灌溉。
蟄伏在渠裏,是一架疲憊的水車,仿佛勞累過度的耕牛癱在水裏休息。曠野冷寂,四周的遠處有忽明忽暗的荒火。水車是杉木製的,龍頭橫一杆膀粗的圓木作扶手,底座是轉軸,中間楔一個篩大的軸輪,兩邊按上棕兜挖的踏腳,龍骨呈半封閉,長約二十米,寬、高約半米,葉片因為軸輪的拉力,把低處的水經龍骨帶往高處的田野。
父親和二哥,一左一右,雙手把著圓木扶手,肩上聳立圓月。他們細聲地談論水旱與收成,腳在踏腳上飛快地跳動,水嘩嘩地往田裏吐,木鏈咿咿呀呀。我則守一條二華裏長的水路,把塘裏的水引進渠裏。他們就像兩隻鳥,貼著大地飛翔,翅膀振動的聲音在黑夜這隻巨大的琴箱裏逡巡,久久不息。月亮是一副行囊,掛在我們的肩上。黑夜是大地隱晦的部分,被勞作的人見識。
有時,我也會頂替他們中的一個。常常是父親主動離崗,他摸索著,爬下龍頭,雙腳不停地抖擻,慢慢地挨低身子,在路邊生一堆火。火堆邊的父親,清瘦的臉映襯著黑夜的倒影,村莊不遠,阡陌縱橫像一張大地的網。
那是一架老舊的水車,扶手光潔油亮,它不知澆灌了多少水田,也不知消耗了生命中的多少長夜。我尚年幼,很快就氣喘籲籲,大汗淋漓,體力不支。而二哥已經靠在扶手上鼾睡,腳仍然有節奏地一高一低地踩踏。父親頭發稀疏,披一件秋衫,搓著幹癟瘦硬的手。仿佛他隻有沉默,才能呼應曠野無邊無際的冷寂,和冗長的黑夜。火堆邊的臉卻被放大,成為生命惠存的輪廓。我突然熱淚盈眶。我想起父親焦灼地在糧站門口排隊,把剛收倉的稻穀賣掉,送我到縣城上學。
腳下的水車轉動一條綿綿羊腸村路,祖祖輩輩,厚實的腳在一根軸輪上周而複始,無窮無盡。他們隱身在大地,被黑夜暫時收藏。曠野,饒北河,我看見稻子在生長。
一架水車把蒼老的身子佝僂在渠裏,深深地佝僂在命運之中。田裏的水滿了,天也亮了。曠野隻有灰燼的餘溫在縈繞,一塊黏結的牛糞在冒煙。昨夜的一切仿佛未曾發生,仿佛隻是稻子揚花時幾聲輕輕的喘息。
我們所謂的源頭,其實就是米。米仿佛是一條亙古的河流,呼嘯而來,寂滅而去。二零零四年九月下旬,萬年縣舉行國際稻作文化節,我去了萬年仙人洞和吊桶環遺址。仙人洞是個石灰岩溶洞,呈半月形,可容納一千多人。吊桶環位於溶洞南側山頭上,形似吊桶,是原始人的屠宰場。一九九五年,中美聯合考古隊發現了打製和磨製的石器,骨器,以及人類最早的陶器,記事符號的骨標,更令人驚奇的是,出土了大量的栽培稻化石,距今已有一萬四千年,是迄今為止地球上發現最古老的稻作遺址。稻化石把萬年前的人類原生態呈現在我們麵前,讓我們手足無措。在這條時間的鐵鏈上,米緊緊地把我們黏結在一起。
很難用一個詞去形容米,它在人類的演變史上,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它一粒一粒地繁衍,一季一季地生長,一餐一餐地喂養。是米書寫了人,是米還原了曆史。曆史上,所有的農民起義,不僅僅是為了政權,更是為了米。誰掌控了米,誰就掌控了命脈。米等同於話語權。米就是生命中最高的帝王。我們血管裏流淌的是什麼?說是血液,倒不如說是米漿。或者說,血液就是米漿。
而我們對米的描述,是那樣的唯美。“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八百年前,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騎著高頭大馬,夜行在上饒縣的黃沙道上,當他跨過溪橋,看見茅店村鷓鴣鳥一樣安臥在稻花環抱的田野中央,他脫口而出。一個縱情於酒肆的人,他看不到埋在泥漿中的臉,看不到磨圓開裂的手指。辛棄疾也不例外。米包裹著曠古的黑,無窮無際。它就是稻田深處的背影,瞬間被雨水淹沒。而在我們的眼中,它是潔白的替代詞。是的,米,一個閨房(穀殼的一個象征)裏的女人,圓潤,豐滿,在蒸汽的沐浴中脫胎換骨,成為至上的美人;米,一個子宮(穀殼的另一個象征)裏的胚胎,它的發育使人疼痛,也使人幸福。
從小到大,我的胃口特別好,按我母親的說法,是我童年時期紅薯吃得多。母親說,胃腸像下水道,不斷地通,才會不阻塞。那時經常斷糧,紅薯成了主糧,紅薯切成粒狀,曬幹,蒸飯時伴一些,通常是一半米一半紅薯粒。我大姐端一碗飯,坐到門檻上吃,把紅薯粒撿出來,喂雞。我祖母看見了,就用筷子打她,邊打邊罵,說,紅薯又不是老鼠藥。大姐打開飯甑,看見紅薯就哭,蹲在地上,抱著頭。我吃飯,覺得特別香,慢慢嚼,有甜味。人生在世,沒有比吃飯更幸福的事,也沒有比吃不下飯更痛苦的事。一個人,對米飯的態度,可以說是對生活的態度。一個厭食的人,唾棄米飯的人,我會說他(她)是一個了無生趣的人。
我對米最完整的版本記憶,源於一個水碓房。水碓房位於村後的澗溪邊,低矮,窗戶闊亮。澗水引到蓄水槽,閘門一放,水嘩嘩嘩地瀉到軲轆上。軲轆有三米高,是厚實的鬆木製的,轉動起來,會有咿咿呀呀的響聲,像一支古老的歌謠。軲轆的輪葉,呼噠呼噠地打在舂米的吊頭上。舂槽是花崗岩挖出的凹穴,而吊頭是圓而粗的杉木柱,米倒在凹穴裏,吊頭很有節奏地舂下來,一下一下。楓林人說,舂米就像媾合。吊頭有四個,不用的時候,各用麻繩吊在梁上,像一群馬,整裝待發。水碓房到處是糠灰,還懸著透明的蜘蛛網,麻雀撲楞楞地飛來飛去,嘻嘻地叫,猶如一群偷吃的孩子。曬透了的穀,倒進凹穴,慢慢地碎,再倒到風車裏,吹,一籮是米,一籮是糠。守房的,是一個老頭,有六十多歲,個子高高大大,常年吃齋,臉色是米瓜的那種蠟黃。他像個禪房的老僧,頭禿光了毛,手裏拿著蘆葦掃把,一遍一遍地掃地上的糠灰。舂一擔米,給他一升。他是個孤寡的人,我也不知道他老婆死於哪一年。他有一個兒子,叫春發,還沒結婚就死了。春發和一個叫幼林的人打賭,他說他能吃三升米的糯米餜,幼林不信,幼林說,你吃得下,我出三升糯米,再出三升,給你帶回家。打賭的那天晚上,幼林家圍滿了人。打餜的人趁人不在,吃了兩個,有人碰見,說,爛是爛了,好糯米,就是糖少了些。春發吃完了糯米餜,被人抬著回家,那天晚上就死了。村裏人說,春發好福氣,是撐死的,來世不會做餓漢。後來村裏通了電,機器取代了水碓,春發的父親到山廟裏做了燒鍋僧。水碓房推了,墾出兩分田。我年少時,經常去水碓房玩,把牛放到山上,就幫老頭種菜。不是我多麼樂於敬老,而是老頭會炒一碗飯,給我當點心。坐在菜地的矮牆上,稀裏嘩啦,一碗飯沒了,我把他的菜湯也喝完。他有時會摸摸我的頭,不說話。我覺得他像飯一樣慈愛。
村裏有一個殺豬佬,一年到頭殺不了幾頭豬,不是他技術差或品德有問題,而是能吃得上肉的人沒幾戶,要吃,就從鹽缸裏切一塊鹹肉,燉燉菜。殺豬佬矮矮瘦瘦,愛喝酒,一喝酒就流鼻涕,一副想哭的樣子。她老婆也矮,挑糞萁拖著地。她有一群兒女,兩年一個。殺豬佬又做不來農事,更幹不了重活,吃米飯也成了問題。有一天晚上,在殺豬佬的柴垛裏,一個賭博回家的人,捉到一對男女光著身子野合。男的是一個癩痢頭,老單身,女的是殺豬佬的老婆。第二天,村裏都流傳了這個事。事情就是這樣,壇子裏的煙霧一旦打開,便散得到處都是。這個幹辣椒一樣的女人,隻要有男人找她,她都要,在菜地,在岩石洞,在油茶樹下,在河埠。殺豬佬打了她幾次,用刀柄抽。抽也沒用。她裸露著脊背上的傷口,坐在門檻上,給路過的人看。同情的人,用豬油給她搽搽,她會抱住別人,說:“我又不是天生淫蕩的女人,我又沒犯法,為什麼要這樣打我。我和男人相好一次,就收一鬥米。我沒辦法,孩子餓不住啊。”他就不再打了,當著什麼也沒發生。他喝醉了,逢人就說:“我的矮X是個糧倉。”
很多時候,我是這樣理解的,一個熱愛大米的人,必然是一個感恩生活的人。我回楓林老家,一年難得幾次,母親忙這忙那地為我燒一桌子的好菜。我過意不去,我對母親說,我回家就是想吃飯甑蒸的飯。我說的也是實話。我想象不出還有比這個更好吃的東西。飯甑是杉木板箍的,上大下小,圓圓地往下收縮,打開蓋子,蒸汽騰騰地往上翻湧。飯香嫋嫋,滾滾而來。米完全蒸開,雪一樣白,相恩相愛的兄弟一樣緊緊地環抱在一起。仿佛它們曾經受了無窮的苦難,如今要好好地享受血肉恩情。這樣的記憶也相隨我一生——母親把一天吃的米,倒在一個竹萁裏,放進清水,使勁地晃動,米灰慢慢地在水中漾開,米白白的,圓潤,晶晶亮亮。鍋裏的水已經沸沸地冒泡,蒸汽一圈一圈地纏繞在房梁上。母親把洗好的米傾進鍋裏,蓋上蓋子,旺旺的木材火熊熊地煮。鍋裏的清水變白,變稀,變濃,膠一樣,母親把米撈上來,晾在竹萁上,到了中午,用飯甑蒸,成了生香的米飯。剩下的羹水切兩個大紅薯下去,煮爛,我們吃得稀裏嘩啦。
米飯不軟不硬,酥酥綿綿,細細嚼,有淡淡的甜味,不用菜也可以吃上三大碗。小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建一個大穀倉,裏麵堆滿了稻穀,怎麼吃也吃不完。然而,美好的生活似乎並不需要穀倉。我現在的家裏,一個二十斤的鐵皮米桶,可以應付一個月。沒有米,打一個電話給樓下的超市,他就五分鍾送到。
不知道是否可以這樣說,一個沒有看見米生長的人,是沒有家園意識的。一個有家園意識的人,當他再也看不見米的生長,他的內心是恐慌的。
現在,無論城市還是鄉村,生活都變好了,米成了賤貨,一百斤米換不到半隻鞋,討飯的人也不要米,嫌背在身上重。人種田是受苦,米出來了又遭罪。有些減肥的女人,不吃飯,隻吃水果,或藥丸。我愛人的一個同學,差不多有一年沒有吃米飯啦。她有些胖,怕有錢的老公嫌棄她,她隻吃水果,她覺得米是她不可原諒的敵人。她嫌棄米,米成了原罪。
米假如有人一樣的心髒,必然是一顆痛苦的心髒。它有兩種顏色的肌膚,一種是紅色,一種是黑色。紅的是熱血,黑的是傷病。然而,米呈現給我們的,是珍珠一樣的皎潔,讓我們忍不住伸出雙手,捧著它,久久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