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第三章

烈 焰 的 遺 跡

後山的油茶花翻著跟鬥抱來成捆成捆的香氣。屋脊是灰白的,瓦壟是暗紅的,雨水披散,沿屋簷而下,形成幕簾。在關於故土、家園的若幹詞條中,我對“屋簷”幾乎是入迷的。它既是家的組成部分,也是外延部分。“屋”給人籠罩、封閉、躲藏的感覺,而“屋簷”透露出關懷、憐憫、眺望、等待的暖意。我對“瓦”還心存膜拜。它是堅硬、易碎、高蹈、遮蔽、安泰的隱喻體,也是人的象征體。瓦是拱形的(對古人居住的洞穴的模仿),均衡的(對自然的感應),對稱的(確定地理的方向性),燒製的(對死亡的最高讚美),它有細膩的指紋和尚未褪去的體溫(生命和炊煙的美學)。我不知道是否有“瓦史”這樣的書,至少我沒讀過。“瓦史”存在了幾千年,可能它寂寞地等待我們對它的書寫,它的光輝比火耀眼。

在我家的右邊,有一塊空闊的場地。差不多在雨季後的五月,場地上擺滿了圓柱形的瓦桶,壟上一碼一碼地疊著灰白的瓦坯,矮牆上是茅草編的雨席。通禾伯伯腰紮一條藍色的大圍裙,在矮房裏做瓦。他是有名的瓦師,瘦瘦高高,用弓狀的絲刀,切下泥片,雙手托平,黏貼在瓦缽上,像給小孩穿衣服,再用左手快速轉動瓦缽,右手細致地撫搓泥片,在旋轉中泥片變得光滑,結實,向上收縮,就成了瓦桶。午後的陣雨不期而至,我們掀起雨席把瓦場蓋得嚴嚴實實。一般瓦桶要暴曬七天,泥白色了,瓦桶倚在下膝,手輕拍紋線,裂開,成坯。

瓦場在某種意義上,是我童年的瞭望台。後山是陰森的墳地,山尖的岩石反射閃閃的陽光,形成光瀑,湍急而下,油茶樹遍野,岩鷹盤旋,帶來季節的消息和死者的音訊。周邊的炊煙往上湧,與泡桐香椿纏繞在一起。對麵的靈山,壁立,連綿,給人壓迫。瓦房低矮,四邊的門是通風口。我們用稚嫩的腳踩瓦泥,黏呼呼的,捏狗,捏貓,捏兔,捏小汽車。我們對瓦房的陰涼有著似乎病態的迷戀。碼起的瓦坯縱橫,它的線條繃直,柔軟,有臆想中的彈性。通禾伯伯的老婆,是一個患肺病的人,佝著身子,臉長而窄像兩把掛刀。我們聽到她咳咳咳的聲音,就圍向門口。她端個飯箕,說:“吃點心嘍”。那時短糧,點心是一些烙薯,生地瓜,棗,煮土豆。大概在我讀小學那年,她死於肺病。她陰暗窄小的家裏,擠滿了人,哭聲從房間裏奔湧而出,猶如放閘的洪水。前五年,通禾伯伯拖著殘弱的身體,寂寞而去,他的兩個兒子在外打工,隻有扶棺痛哭。那片瓦房破敗不堪。

他的大兒子三佗在三十一歲那年,妻子毫無征兆地暴死,拉扯兩個子女長大。他的小兒子光春娶了個豁嘴的女人,在公路邊蓋了半邊樓房。他毗鄰瓦房的家成了老鼠的樂園,本來就陰暗的房子常年彌散腐敗的黴味,毫無聲息。我已經找不到我童年的蹤跡。每次回老家,我都會去看看,無由的傷感。白蟻蛀空的柱子,懸著塵埃的蛛絲,二十年前烙薯的小柴灶仍然流淌著冷卻的溫暖,漏雨的瓦縫,我似乎看見兩個小孩,一個是我一個是光春,在玩螞蟻啃蜻蜓。扭斷了翅膀的蜻蜓,一蹦一跳,撲閃著斷翅,蟻群團團轉地圍咬著。最終蜻蜓像棺材一樣,被蟻群抬著,沒入洞穴。蒼涼的時光映照,把我鞭傷。

進我家的路口,還有一個瓦場。場主是徐枸杓,墩實偏矮,眼白很多,還有眼翳,說話有滿嘴的白沫。他生了十一個子女,夭折了七個。他小兒小名十一,大我五歲,和我同年進小學。教室少一張課桌,十一每天貓著腰背小飯桌去上學。一學年沒結束,就到瓦場做了最小的瓦師。十一養了兩隻八哥。它在茅棚,泥堆,涼衣竿,手掌,跳來跳去。它會說“上學啦上學啦”,還會說“吃飯啦吃飯啦”。

徐枸杓做不來瓦,負責秤柴,記工,來往帳目。他的算盤撥弄得嘩嘩響,數方圓十裏一二的人物。他吃泥鰍,整條進去,整骨出來。瓦場辦了近二十年,被機械瓦場消滅。十一在三十歲那年,什麼活也不幹——他坐在村口的斷牆上,對過往的熟人說:“哪裏有合適的女人,介紹給我”。他的臉像磨鈍的刀,粗糙,包裹著深寒。後來,他家花了三千塊錢,從千裏外的貴州買了個走路會掉褲子的女人。她是我村裏的第十三個貴州女人。她們和另外三個說外地話的不知哪個地方來的女人,成了老單身在荒野偷窺的對象。

現在徐枸杓差不多有八十歲了,住在從前的瓦窯裏,已經好多年,沒人看見他出來走走,包括他的兒子——三個兒子躲瘟疫一樣躲他。他要曬太陽,就用竹竿捅開窯窗。瓦窯長了兩叢茂盛的蘆葦,像小女孩頭上的羊角辮。他老婆是我見過的最瘦的人。我沒辦法去形容這種瘦,像曬幹的葫蘆瓤?像枯死的篦蔴杆?像穀殼?記得我小時候,吃完午飯,坐在門檻玩,看見他老婆挑擔空糞桶回家,桶裏放了南瓜,薯藤,天蘿,路上拾撿的柴枝。我問:“回家燒飯啦”。她回:“他們的肚子等不及啦。”她每天做的事是:漿洗一家人的衣服,磨兩鍋豆渣喂母豬,種菜蔬,洗菜燒飯,看守田水,請瓦場的幫工。她的老十說:“我媽是根田七。”一輩子勞累了幾輩子活的人,居然好端端的活著,年老了,臉上反而生了柚皮般的肉。童年時,徐枸杓巴掌大的廳堂,是我們看“說書”的地方,我們在饒北河遊泳回來,就聚在他飯桌邊。他說他老九在部隊當誌願兵,怎麼怎麼。他的經典台詞是“老九很快要轉商品糧啦。”他說故事聲情並茂,流長長的口水,還時不時空出間隙罵他老婆:“晚上的米在哪都不知,你還不去借?聽我講古就會飽麼?”我們一哄而笑。他又罵幾句。“你的石頭x” ,“你的南瓜x”。他惡毒的幽默的話,充滿想象力,背書一樣流利。

瓦窯一般在村口的荒地上,腰部埋在坡裏,遠遠看上去,與墳墓沒什麼差別。窯門(像墓碑,讓我想起“浴火而生”這個詞)內凹,拱形,上下各一個口子,仿佛怪獸。也有壟窯,埋在斜坡,像僵死的蟒蛇。冬天,我們經常從天窗爬下去玩。它是渾圓的(天空的形狀,也像屋頂),血紅色,散發家園的(溫暖的炭灰,尚未熄滅的鼻息)的味道,懸浮的塵埃(給人在路上奔徙的痛感)讓我們不停地咳嗽。瓦窯是人從洞穴遷往曠野的第一個母體。

壘窯的師傅必是溫和的人,去卻了燥熱,浮華。楓林有六個窯,或小如墳塋,或大如莊園,或臥龍,或骷髏。它們出自一個我叫炎哥的鄰居之手。十八年前,他母親死於高血壓。他舉辦了隆重的法事。那天的哀傷喪調改變了他此後的路。喪調成了他的生活旋律。他成了鄉村嗩呐手,熱衷於他者的生老病死,婚嫁歌哭。

“死是容易的,而活下去更需要勇氣。”他的老婆焦慮地對我說,“我已經很多年沒好好睡覺啦。我好幾次想死,可怎麼能去死呢?”一個相鄰十五年的人,我發現我還叫不來她的名字(這樣的陌生讓我羞恥,完全可以說是對鄉村的漠視)。她的屋角與我家像一對牛角,我媽咳嗽,她就能聽出我媽肺熱病又犯了。她的臉有些浮腫,頭發從中間往兩邊白,微褐,再黑,梳洗整潔。她老人一樣喋喋不休。我安慰了幾句,就準備回家吃飯,可她仍沒有離開的意思,反而抓住我的手,說:“我到了晚上,蟑螂一樣在屋裏躥來躥去。你知道麼?我養成了自己對自己說話的習慣。我成了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是陰冷的。你說奇怪麼?你知道的,我患有健忘症,差不多有十年了,手裏捏著鎖匙卻到處亂找。可到了晚上,我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我轉身離去的時候,她還自語:“這樣下去怎麼辦呢?”

其實她隻有五十來歲,她大女兒是我小學同學,叫秀英。秀英是被她收養的。秀英的生母坐滿月子服毒自殺而死,生父是基層領導,和早有私情的民辦老師結婚。她視如己出。炎哥大部分的時光在藥品說明書度過,偶爾扛一把鋤頭去挖車前子、金錢草、麥冬、百合根、金尾狗脊子。有時候,他還要在夜幕降臨時,到荒蕪的田地去找人——他老婆拎個菜籃出去,不知上哪兒了,幼兒一樣找不到回家的路。“走了幾十年的路,怎麼會忘了呢?”他邊找邊嘀咕。尋找和失蹤交織成一張蛛絲密閉的網。這個鄉村嗩呐手,他老婆得了怪病後,他再也不去田裏了——他放棄了對烈日蟲害幹旱的搏鬥,他說,明天在哪兒活都不知道,管這些幹什麼。他像個幹硬的饅頭,被熱水一泡,腫脹了起來,他胖得臉圓。他成了某種意義上的享樂主義者,他靠走村串戶吹嗩呐維持生計,前胸掛個大鼓,後背布囊裝把二胡,一邊走路一邊吹嗩呐。在喜宴上,還客串悲喜交集的男高音。他唱歌的時候,微微地閉上眼睛,雙手間或“哐”一下鈸,頭搖得像撥浪鼓,脖子會爬出兩條蜈蚣一樣的青筋,以加速感情的奔流。他翹一支煙,嘴角淌亮亮的油,牙縫塞著青菜筋。他的窗台上堆滿了“柏子養生丸” “地味六黃丸” “上清清宮丸”之類的小藥罐。屋簷下是一些黑藥渣,零亂,黴爛,雜碎,暗傷,像喪失意趣的生活;孤零零地散在角落裏,又像一個被拋棄的人。

上初中那幾年,我經常晚上用石頭砸他的瓦片——他和他的子女們組成演唱隊,咿咿呀呀地練歌,吭吭哐哐地練銅樂器,吵得我沒法溫習功課。他家前廳圍滿了愛熱鬧的人,通常婦女的懷裏抱個幼兒,男子吸著劣質煙,小孩拽著大人的衣角踮起腳尖,他(她)們時而發笑時而評評點點。聽哭起來的是老人,樂隊哭喪的調子,腐蝕劑一樣侵入,讓老人想起後山的墓地,想起多年前消失的某些重要部分。煙塵,加深的夜氣,銼刀一樣的男高音,讓夜晚布滿夢境的傷痕和尖利的喧嘩。現在,他的屋子到處是疾病的留跡,像冬天的河床,淒清,冷澀,愴然。讓我想起無人過往的驛站。他老婆問我:“以後我的墳墓有瓦窯那麼大就好了。”

在楓林,炎哥老婆的病是個謎。但我們終究沒有執著於謎底。它成了我們習以為常的部分。

是瓦窯把人類帶進了農業文明。曆史書上說,蒸汽機把我們推向工業時代,而我固執地認為,是水泥消滅了我們的莊園,樓房像疊起的火柴盒,水泥路是我們永遠無發愈合的傷疤。我仇恨水泥。瓦在消失,窯成了廢墟,作為村莊的胎記和搖籃,我們失卻了。我們無法尋找歌謠擴散的地方,無法尋找那條出生的河流,雖然它有著哀與痛,血與淚。

生活會對遠去的尚沒消失的符號,進行纂改,讓人覺得平靜的生活隱藏著無形的暴力,它麵目慈善,內心卻充滿憎恨。一座村莊,是浮出來的島嶼,也是生活的軀體,可以這樣說,我在楓林看見的咆哮的油菜花,漸漸暗下去的天色,倒塌的房舍,斷流的饒北河,都成了表象。或者說,那是時間的斑紋,是死去的某種呈現,也是讓我們甘於陷入的泥淖。

一座村莊是大地的坐標,是天空的鍾擺。它有著靜止的優美的弧線,紛亂的掩埋的回音。它以沉默代表訴說,以從容完成堅貞。它包裹著曠古的過去,也預示著茫然的未知。讓我確信,這一切都是亙古不變的往複。

在一個麵目全非的村莊麵前,我們成了一群不知所終的人。來去皆茫茫。

泥:另一種形式的生活史

圓形,齊腰深,廳堂一般大。老八伯說,這個泥壇怎麼看也像墳坑。他又說,我沒看過比它更大的地方啦,我一輩子都在泥壇裏打轉。泥壇是踩窯泥用的。泥從後山的荒地裏,挖出來,用平板車拉到壇裏,勻碎,澆上幾擔水,泥嗤嗤嗤地叫響。老八伯手拿竹梢,不時地打一下牛屁股,他自言自語地,溫和地罵道:“誰叫你是牛呢?牛的命就是踩泥。”牛一腳一蹄,在泥麵上陷下深深的腳窩。也陷下老八伯的腳窩。泥漸漸變得稀爛,粘稠,膠一樣。

窯泥最後成了我們頭頂上的瓦,廚房裏的米缸,地窖裏的酒壇,醃製菜的土甕。“這是家的髒器,”老八伯說,“泥是個好東西。”沒有泥,哪來家呢?他又說。我父親說,說是家的髒器倒不如說是人的髒器。比如說米缸吧,那是人的另一個胃,父親說,最怕米缸空了,米缸一空,胃就會咕咕叫,喊人,怎麼勞累了一年,連一個米缸都裝不滿呢?在沒有分家的時候,我家有十三口人吃飯。我母親最怕早上走近米缸量米,米缸一升一升地淺下去。米缸就是一個家的深淵。

老八伯是我的鄰居,右腿有點瘸,禿頭,愛喝點小酒,身體窯泥一樣飽滿。下雨天,不能踩窯泥,他就去村裏的寡婦家竄門,腰上掛一個竹筒的酒罐,哼著他自己才能聽懂的小調。他從寡婦家裏出來,臉紅撲撲的,操著小圓木的茶樹杖,追著老婆打。他老婆跑過一道田埂,跳過矮牆,就到了我家。這個輕度弱智的女人,頭發像一團馬蜂窩,一手提著油臘的褲子,一手摸著紫青色的臉,對我媽說:“拐子又打人了。嘟嘟。他把錢都給了寡婦。嘟嘟。他日上也要做那個事,我不做,他就打我。嘟嘟。”弱智女人有結舌,眼睛往上一翻一翻,露出豆腐一樣的眼白。拐子追到我家門口,不敢進來。我父親是個威嚴的人。拐子就喊:“邪媽,邪媽。”邪媽是他老婆的名字。其實,老八伯除了這點之外,是個很好的人。他從來沒出過村子,八裏外的小鎮他也沒去過。他的膽子特別大,村裏死了人,都是他替死人洗身,換衣,守夜。我祖父去世,也是他洗身的。我父親看都不敢看。為此,他常常取笑我父親。他說,人死了,不就是一堆泥嘛。他不怕泥。他說,楓林這三十年蓋的房子,哪一片瓦沒有我的腳印呢?但他自己的房子沒有瓦,是用茅草席蓋的,用竹篾編起來,一列一列地壓在木櫞上。

我們看不到瓦裏的腳印。腳印煆燒進了泥裏。怎麼說呢?泥給了我們家園,又被我們拋卻。泥是我們的父母,又讓我們難以言齒。老八伯坐在我祖父的遺體旁,獨自一個人喝酒,大塊吃肉。死對他而言,仿佛並不是一件傷心的事情。他勸我父親,人站在泥上,是暫時的,被泥遮蓋才是永世的,你聽說過人蓋泥的嘛?沒有。祖父的死,父親並沒有哭,那兩天,他穿著麻衣,流著稀稀的鼻涕,神情木然,靠在高背凳上,胸口劇烈地起伏。家族的鏈條,最頂端的一環斷了。

“沃野千裏”,這是一個如此讓人心動的景象。它讓我向往,河汊縱橫,灌木流影,村莊隱映。而楓林,卻是逼仄的,山林延綿,人聲稀稀。我長時間地懷疑過我是否深入過楓林,對這個巴掌大的小村仍然是那麼一知半解。我以為小村能給我心靈撫慰。事實上,不是。“你知道什麼東西對人的摧殘,永無止境嘛?”有一次,我父親這樣問我。我父親是個農民知識分子,大學肆業,做了幾十年的農民,依然保持著夜讀的習慣。他喜歡談《紅樓夢》,談《三國演義》,他是個寡言的人,但說起這些就滔滔不絕,像是另一個人。我對他的提問,發傻了。我說,是貧窮。我又說,是疾病。我父親伸出了雙手,說,你看看吧。我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父親的手,我甚至沒有感受過眼前的這雙手帶給我的溫暖——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抱過我,也沒有撫摸過我的臉,我睡懶床不願晨讀,他就操起扁擔,捅開門,說,你不想挨扁擔你就快點起來。我似乎聽到他扁擔掄下的呼呼風聲,噗哧而來。

寬大,厚實,幹裂的旱田一樣皸裂,粗糲的指甲縫隙裏有黑黑的泥垢。這就是父親的手。我突然看見了生活的臉孔——手就是生活的臉。我說,爸爸,你年老了,少做事吧。其實,我對父親沒有很深的感情。我十三歲獨立生活,十六歲離開楓林,所有對家的溫暖的溯源和記掛,都在母親身上。除了酒,我還沒有給父親買過別的禮物。他是第一次這樣溫和地坐在我對麵,頭發稀落,比我矮小,臉上的笑容仿佛是刻在岩石上。父親說,每個人的命運都要自己去承擔,我也不例外。他又說,家裏的兩畝田還是要種的,自己吃的菜還是要動手的,豬也要養一頭,不然,你們回家過年也沒了氣氛。他手上兩塊錢一包的“月兔”煙,一根接一根地抽。他說,泥就是我們的命運,泥對人的摧殘就是把人消滅,人死了,泥還要把身體吃掉,連骨頭也不放過。

我握住了父親的手。第一次。像個鳥巢。但穿過我血管的,是陰寒。我想,這可能是泥的所要說的,隻不過被父親的手傳達了。父親笑了起來,說,你的手軟綿綿的,像一團棉花。突然間,我們都那樣的陌生。我有一種想抱住他的衝動。我張開雙手,卻沒有抱過去。我一隻手彈了彈他衣襟上的煙灰,另外一隻手捂緊了自己酸酸的鼻子。我們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父子相對,傾心長談。父親說,你十三歲那年,你不肯上學,我罰你跪在廳堂裏,用竹片打你,你記得嗎?他又說,你不知道,我吃飯的興頭都沒了,你為什麼不去讀書呢?我叫你摸摸我的手,你不肯,你說我的手像塊磚頭,我說你摸了我的手,就會好好讀書的,會懂事得更早一些,你不聽。父親說,從楓林走出去的人,是泥土煆燒出來的。

祖父是在八十八歲那年秋天老死的。如今已有十二年。我趕回楓林時,他躺在床上,身上蓋著白布。墓地是他二十年前自己尋好的。他說,墓地也是家,土質要幹燥,透氣。墓地在一個向陽的山坡上,田野麵餅一樣攤開。秋天是一個適宜死亡的季節,滿目金黃,地氣下抽,天空高遠,萬裏澄明。正如老八伯說,一個老死的人並沒有給我們長久的悲涼。下葬的那天,陽光清冽,山岡上枯萎的狗尾巴草起伏。

在他身邊安睡的,是我的祖母。祖父在四十多歲的時候,置好了棺木,塗上紫黑色的土漆,棺頭畫了兩朵豔紅的大麗花。

我的鄉土哲學啟蒙者,就是我祖父。他六十來歲,掉光了牙齒和頭發。他空閑的時候,牽著我的手,去看一個一個祖墳。他說,祖墳也是一種祖屋,要悉心嗬護。在他三十出頭,他每天晚上走幾十裏的山路伐木,一根一根地把木頭扛回家,花了三年,蓋了一棟大房子。而祖屋仍然留了下來。祖屋很小,不足八十平米,分兩間,我伸手能摸到屋簷。我不知道祖屋有多少年啦,但知道它延續了十六代。先祖是義烏人,打鐵的,和一個姓梅的結拜兄弟,逃難來到楓林,蓋了這片屋舍。黑黑的瓦壟,猶如洪荒時代的河流。

我不知道,人類最早的房子是出現在什麼年代。我相信它和石器一樣亙久。人類在荒火堆裏,找到烤熟的肉,也因此找到了火。泥和石頭,使人類告別洞穴,有了房子,有了家園。泥使人類有了姓氏、族群、家國。它的光輝覆蓋了人類的額頭。房子是家園的軀體,也是家園的代言人。假如人的精神也有胞衣的話,那麼它就是。

我一直固執地以為,城市的房子(像鳥巢)是安放身體的(我們像一群覓食的鳥,到了晚上,我們就蜷宿在巢裏),而鄉間的房子(像水缸)是安放靈魂的(我們是瓦簷滴落的水珠,彙聚到一個容器裏,獲得一種安靜和力量,它遵循了內心的運行軌道,使轉動的生活車輪慢下來)。我這樣說,並不是說我厭棄城市,事實上,我熱愛我生活的小城。我熱愛它的美食,街上遊來遊去的女人,煙霧嫋嫋的茶樓。城市鼎沸,卻沒有溫度。鄉村寂寂,卻渾身柔軟。

老八伯一年四季都是打赤腳的,哪怕上身穿著厚厚的棉襖。我坐在廳堂裏吃飯就能聽得出他的腳步聲,謔得,謔得。是腳板擊打土層的聲音,沉悶,結實,灰塵從腳沿,輕輕地揚出去,懸浮。他的腳,像塊黃褐色的花崗岩。當然,這是以前的事。他已經好幾年沒出門了,躺在搖椅上,左腳爬滿了蒼蠅,用扇子趕都趕不走,嗡嗡嗡,空氣中彌散著腐肉的腥氣。他得了靜脈炎,小腿圓桶一樣粗,流膿血。他把邪媽采來的蛤蟆草,嚼爛,敷在腿上。村裏的中醫說,拐子吸了太多的泥氣和水氣,腿是廢了。他的兩個兒子都在外麵打工,連過年也不回家。兒子說,回家還花路費呢。兒子不是做事的人,專幹偷盜的事,飽一天餓一天。老八伯帶話給兒子,叫他兄弟回來,說,田種不了,隻有餓死了。兒子說,坐牢也比回楓林種田享福。老八伯坐在凳子上,用手杖打老婆,邊打邊喊:“我造孽啊,養兩頭畜牲還指望過年呢,生兒子是拉了泡屎啊。”

邪媽隔三差五端一個缽頭,攔在我母親去菜園掏菜的路口。“你家裏的醃菜,給我一些吧。我們家一片菜葉都沒有。”“拐子又不死,嘟嘟,我家鹽沒了。”“借一鬥米給我,嘟嘟,我明年機了米還你。”邪媽一手捏著褲頭,一手抱住缽頭,臉上是黑漆漆的泥淤,露出滿口黃黃的牙齒。我母親把鹹肥肉割一塊給她,把箱子裏壓了幾年的棉襖給她。母親說,人成了一攤爛泥,什麼用都沒了。老八伯最終沒有熬過第二個冬天。他全身急速地浮腫,褲子包不住大腿,身體裏的水好像隨時會噴湧出來。即使是在深夜,他矮小的屋子裏還會傳來哎哎的呻吟。村裏的人說,拐子是餓死的,邪媽做的飯還不夠她一個人吃。村裏的人又說,拐子窯泥踩得太多,泥把腳給廢了,菜裏的蟲死在菜裏,是輪回。

臨死,老八伯的兩個兒子也沒回楓林。他的泥壇成了他的墓地。泥壇已廢棄了好幾年,壇邊的稗草瘋長。壇裏是烏黑的泥槳水。下葬的人說,埋拐子連墳坑都不用挖。在我小時候,泥壇是我們的樂園。我們用手掏一塊窯泥,捏小汽車、麵餅、小板凳、魚,放在牆垛上曬幹,成了我們的玩具。老八伯用手搓一截泥,粗粗壯壯的,問我們:“這是什麼?”我們說,雞巴。他嘿嘿地壞笑,淌長長的口水。他說男人不為嘴巴就為這個,好東西,好東西。我們哄地散開,跑了。他看見婦女路過,就把泥雞巴亮出來,說,試試這個,換換口味吧。婦女說,塞到邪媽的褲襠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