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他父親:六十來歲,牙齒開始脫落,呡著嘴巴吃飯,頭發日漸稀少,吃很鹹的菜,不穿襪子,走路拖泥帶水,弓著背,深夜裏有長長的咳嗽,半夜起床抽煙,用筷子打人。他不時地通過公共汽車,給我捎來糯米餜,年糕,應季節的不同,還捎來清明餜,土辣椒,紅薯,水壓白菜,醃製生薑。這些糕點菜蔬,不斷地把我喚回楓林。新米出來了,他會背一大蛇皮袋來我家。他怕冷,還沒入冬,就穿厚厚的棉襖。他的皮鞋有泥槳。我女兒羞澀地叫:“爺爺,吃飯啦。”他的臉折疊著規則的時間的皺褶。他問他四歲的孫女:“你家在哪兒。”“在白鷗園。”他孫女說。“那楓林呢?”“楓林是爸爸的家。”他的笑容有些沮喪,僵在臉上,像封凍的河水。但父親住不了兩天,就要回楓林,他說,他聽到地在叫他,地餓得慌,要喂肥,要喂水,還要鬆鬆它的筋骨,地舒坦了,人才會舒坦。
吃著新米煮的稀飯,我似乎聞到了楓林的氣息:多雨而溫和的氣候,散著畜牲糞便的地氣,身上凝結的汗漬。是的,我似乎從沒有離開過楓林。水蓮花一般散開的楓林,是我的胚胎。那裏的泥孕育了我的味蕾,認知,美學。我固執地以為,泥是塑造人的原始元素。楓林會在某一個瞬間,落座在我眼前。楓林的地下有我長長的根須。我每次寫到楓林的時候,我會無意識地用左手按住胸口。有時,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可恥的人。——不是說我拋卻了楓林,而是我對楓林有深深的隔膜。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選擇與父親不一樣的道路。他讀了大學,卻放棄了外麵的世界,回到那片祖祖輩輩俯身的泥地裏。我卻像逃亡一樣,離開了楓林。在同一條路上,方向完全相反。他寧靜地耕種,寧靜地生兒育女。而我一路的顛簸,喧嘩,迷失歸途。
泥土是一隻籠子。父親說。他的一生都關在這籠子裏。他天蒙蒙亮,就端一把鋤頭去地裏了。兩畝多地,種了許多菜蔬。他一年四季都在地裏。他幾十年的時光都在地裏。父親一邊墾菜蔬,一邊自語。在一塊地裏,呆上一天,他並不覺得孤單。中午,我送飯給他吃,他手也不洗,用土在手心裏搓,把土搓碎了,米狀,算是把手洗幹淨了。土,那麼鬆軟,舒適,像一個沉默的知己。父親說,作為一個楓林人,可以沒有父親,但不能沒有泥土。他說,我們的糧食是刨出來的,是地長出了我們的身體,長出了雙親。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我開始懷疑父親的這句話。我知道,父親身上背負的不僅僅是他自己的命運,更多的是那厚重的泥土。或者說,泥土就是他命運的代名詞。小小的楓林,在他的生命裏,是那樣的無邊無際。我十四歲以後,再也沒有去過那塊地裏。它在一個低矮的山岡上,黃褐色,六塊長方形,蔥鬱的菜蔬和整個山岡上的菜蔬連成一片。從這樣的地裏生長出來的東西,必然是堅忍的(像一把無形的鋼刀)。
楓林的歌謠是泥沉默的號子。是泥刀的小小火焰。是油菜花舉過頭頂的油紙傘。攀過院牆的青藤,暗開的木窗,地角邊上的向日葵,在棗樹下剝豆角的母親,它們和她們,在傍晚的水井裏浮現,重疊。這是一個人在時間中的倒影,斑駁,散淡,布滿灰塵。這一切,被一所舊年的老屋包容。楓林有固體的時間,菜蔬上的積雪,青苔吸附的人聲。而記憶中的故土正在瓦解,像水中的泥坯。你會看到泥坯慢慢裂開的縫,崩塌,渾濁一片。就像目睹一個親人的死亡。
父親今年七十了。他的年邁將把我推到一條不知歸途的路上。父親說,人是一個部位一個部位老的,像一棟房子,瓦縫漏雨,門窗破損。他又說,人的一生都是雙手空空的,泥土是我們一生的債主,我們還啊還啊,直到把肉體還給它,它才滿足。我理解了父親為什麼要生這麼多子女——人類與泥土曠古的搏鬥,隻有通過旺盛的生育,才能得以繼續。與其說村莊是人繁衍的,倒不如說是泥土衍變的,是泥土把人聚合在一起,生生息息,寬厚,仁愛。
如今,父親很少下地了,但他放下筷子就往菜地裏走。到了寒冬,他穿笨重的棉襖,弓著背,被一條小路帶向阡陌交錯的深處。他深黑色的背影被田野抹去,寬闊的落日餘暉倒伏在饒北河邊。他仿佛與泥融為一體。
感謝晚餐
能夠吃上晚餐的人,是幸福的。晚餐之後,還可以靜靜安睡,做恬美的夢,即使沒有夢,也有小小的期待,新的一天被一縷白皙的光送進眼瞼。我很少把應酬安排在晚餐,試想想,這麼有限的燭火時光在家之外的場所度過,是一件多麼浪費的事情。
南方人一般把晚餐看得不是很重要,簡單應付自己的腸胃,把中午的剩菜回鍋,熱熱,吃的潦潦草草。我或許是個特例。相對於午餐,我顯得有些“隆重”。我是這樣想的,中午是白晝的一個中間驛館,趕路停頓下來,稍息片刻,又要勒緊韁繩,繼續在塵土飛揚中奔波,哪有好的情緒去享用美食呢?而黃昏時分多麼打動人心,夜色低垂,華燈初上,四周靜謐,一家老小聚在廳裏,說說笑笑。美食也需良辰。一般情況下,我都是自己下廚,燒兩葷兩素一湯。每餐,我女兒都吃得有滋有味。她吃飯是一個特別認真的人,不需要大人催促。要麼是黃魚或鱖魚,要麼是排骨,這是每個晚餐必備的主菜之一。我的原則是菜豐,少食,味淡。女兒最愛這兩樣。她把骨刺堆在桌上,滿手都是油,翹著嘴巴說:“爸爸,我吃飽了。”女兒吃飽了,再好吃的東西都不再吃。
我在外麵吃到好吃的菜,也會在家裏複製。去年十一月,我和周勁鬆、徐永俊、戴川等人去福建浦城,回來的路上,戴川說,在盤亭吃晚飯吧,有野味吃。盤亭是浦城鄉間小鎮,有曲流繞鎮而過。期間,正黃昏的霧靄彌漫,田間菜蔬蔥鬱。小鎮已掌起小燈。酒館在一家民房裏,我一腳踏進廚房,我的胃液就開始翻湧。廚房堆著幹裂的木柴,大飯甑在鍋裏冒著騰騰熱氣,米飯的香味撲通撲通地撲打鼻孔。夥計蹲在地上給小爐添加木炭。老板娘三十多歲,穿一雙保暖棉鞋,人幹癟,瓜子殼一樣。老板娘說,火爐燜出來的肉有木炭香,城裏人可吃不到。半小時後,桌上擺滿了火爐,炭火旺旺的。火爐上,是麂肉、山羊肉、野豬肉。麂肉燉得鮮美,柔滑,以山藥(木薯)作湯料,很合我口味。之後的兩天,我表哥水銀送來麂肉,說,村裏有人套子捕的,給我嚐嚐鮮。我喜出望外。我中午鄭重其事地對女兒說:“爸爸晚上要燒一個你從沒吃過的菜。”女兒八歲,眼巴巴地望著我,說,什麼菜呀,是不是清蒸口條。我說,等你晚上吃的時候就知道了。午休時,把麂子的腿骨剔出來,用熱水焯一下,倒進高壓鍋,用啤酒(可當水,可去腥臊)、薑,把骨頭壓透,留著晚上做湯。下了班,我急匆匆地趕回家,把麂肉切成小絲條芡粉醬油醃製,把山藥切片剁碎。油鍋燒熱,把碎山藥爆熟,再把骨頭湯傾進鍋裏,直至湯油翻滾,把麂肉一小撮一小撮地撒進湯裏,最後點幾片香蔥。那天,我小舅子和他女朋友在我家吃飯。他女朋友喝了兩碗,飯也不吃,說,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湯。我小舅子也說,麂子肉小炒和紅燒,都是浪費啊。
當然,溫暖美好的生活可能並不需要豐盛的美味佳肴,在對家的依戀和記取裏,味覺隻是淺層次的感知。我在十五歲之前,對晚餐的關鍵詞是:蘿卜、白菜、稀飯、芋頭。
在我大哥二十五歲那年,大哥托鄰居到車邊村說一門親事。大哥是個拖拉機手,和車邊的姑娘已經談了一年多的戀愛,該是瓜落蒂熟的時候。姑娘的父母回話說,旭炎(我大哥)家人太多,沒飽飯吃,女兒去了傅家會吃苦。姑娘倒是鐵了心,軟磨硬泡了三年,才進了傅家,成了我大嫂。那年我十一歲,大嫂成了我家第十四張嘴巴。現在我大嫂已經五十多歲,做了奶奶和外婆,和我母親關係也不融洽。我母親經常和我嘮叨,說大嫂氣度小。但我始終對大嫂恭敬有加,我貪念大嫂當年鼓著多大的勇氣,跨進傅家破爛的門檻。
在楓林,我母親不算生育最多的人,盡管生了五男四女,我對門的光羅生了七男三女,路口的國標生了五男六女,但我母親的子女都健康成長,而光羅和國標的子女都夭折過半。我父親是大隊會計,所有的農話都壓在祖父一個人身上。日常的吃食,也是可想而知的。晚餐一般是蘿卜飯或白菜飯或芋頭飯,大人一桌,小孩一桌,圍在廳堂裏吃。我母親有一雙巧手,把蘿卜白菜芋頭燜出各色各樣的飯,讓我們口舌生香。廳堂上,點著一盞暗黃的煤油燈,晃動的燈光撲閃在臉上。桌上隻有剁椒、黴豆腐、豆瓣醬之類的鹹菜。我從來沒有淡忘過這樣的情景。我母親在門前的水池裏洗蘿卜,冬天的水麵浮著縷縷白汽,她枯瘦的手指在水中變紅變粗,她時不時地站起身子,捶幾下腰,又蹲下,她的嘴唇幹焦,身子略顯佝僂。母親把洗淨的蘿卜去皮,切成絲,熱鍋幹炒去蘿卜味,和半熟的米濕炒,加水燜。水蒸汽在灶台上縈繞,木柴在灶膛吐出紅紅的舌苔。我和弟弟妹妹圍在灶台邊,手捂在青石的台麵上,木柴的熱氣闖過青石,由掌心傳入心裏。水蒸汽籠罩著母親的臉,半是虛擬半是慈藹。
初冬季節,大地蒙霜。油榨坊裏自是熱鬧非常,燈火通明,茶油的香氣繞梁三匝。祖父是個榨手。油茶餅碼在榨槽裏,開口處用活塞鍥死。梁上吊著一根原木,祖父赤腳赤膊,用手拉原木,撞在活塞上。活塞擠壓油茶餅,茶油順著槽口滴到油桶裏。這是高消耗的體力活,一般的勞力做不了兩天,而祖父要做一個冬季,報酬是每天兩斤茶油。油榨坊離我家不到一華裏,而祖父吃住都在坊裏,以防外人偷油。我們都爭著給祖父送飯。母親每個晚上,都給祖父備了一大缽蛋炒飯和一大碗熱米湯。母親通常讓我送。祖父坐在焙炕上吃飯,我坐在祖父身邊。他吃幾口,看我一眼,把飯裏的蛋挑出來,送進我嘴裏,到最後,留下小半碗給我吃。他說:“你媽飯炒得多了,吃不完,小孩子蹦蹦跳跳餓得快。”他端起大碗,仰起脖子,一口氣把米湯喝了,然後用手摸摸我的頭,點起旱煙抽起來。如今,祖父已仙逝多年,而那樣簡單溫暖的晚餐依存在我心裏,我的頭上仿佛仍有祖父粗糲手掌的餘溫。他的溫度絲絲縷縷,化入我的血液。
“最後的晚餐”。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殘忍的詞彙。可以想見,這個詞彙的外延是殉道、臨刑、赴義。在意大利米蘭聖瑪利亞德爾格契修道院飯廳的牆壁上,有一副名畫,取名《最後的晚餐》,作者是光耀宙宇的達·芬奇。這是世界美術寶庫裏的巔峰之作。作品取材於聖經故事:耶穌預知自己被叛徒出賣,在受難之前與其十二門徒一起慶祝逾越節的晚餐,他說“你們中有一個人要出賣我”。畫麵所描繪的正是耶穌說出這句話後引起門徒們驟然震動的場麵。畫麵以耶穌為中心,十二門徒有規律地每三人分為一組,分列在耶穌兩旁,最左邊是巴塞洛繆、小詹姆士和安德魯,接下來是猶大、彼得和約翰,右邊是托馬斯、老詹姆士和菲利普,最右邊是西蒙、猶太和馬太。他們有的驚奇地站起來,有的在沉思,有的憤怒地握著切麵包的刀子,有的向耶穌詢問,有的相互議論……而叛徒猶大手捂錢袋,側著身,顯出異常的驚恐。
殉道、臨刑、赴義,這都是一些胸懷主義或教義的人最後告別。對於苟活者,“最後的晚餐”同樣悲涼。二零零九年初秋,楓林的鄰居薑氏,是個拐子,殺了一頭豬,賣了一千三百元。屠夫把肉拉走,拐子在門檻上點錢。拐子的老婆是個弱智,燒鍋煮飯,準備晚餐。豬肝細腸洗好,和一塊排刀肉掛在竹杈上。拐子六十多歲,臉上洋溢著笑容。他的大兒子光榮騎一輛破摩托回家。光榮在市區開摩的,但營生不好,自己的胃都填不滿,更別說養小孩了,三天兩天回到拐子這裏要錢。光榮看見父親在點錢,哀求父親給八百塊。拐子說,哪有剩餘的錢啊,外麵還欠著診所和貨店化肥的錢,全還上還差一些呢。光榮說,你今天不給我就砸這個破房子。拐子一看兒子的氣勢,知道他尋事滋事。拐子把茶木拐杖捏在手上,說:“你結婚四年沒給過我一分錢,吃的米是我種的,摩托車也是我買的,你還要我做死了你才甘心。”光榮乒乒乓乓,從櫥櫃裏摸出碗,摔在地上。光榮的媽媽拉著兒子的手,說,晚上有肉吃,不要吵架了,飯麵上蒸了米粉肉,快熟了。拐子一拐杖過去,打在兒子的大腿上。光榮把媽媽一推,他媽媽重重地倒在地上。光榮拿起柴刀,把木頭大門劈開,說,你不給錢,我以後不要這個家啦。“看樣子,你今天就是要我死你才舒服。”拐子邊說邊走到窗台,拿起半瓶敵敵畏,揚起手,說,“你想我死,我死給你看。”光榮說,你把敵敵畏當雪碧喝,你敢喝我敢看。拐子吹啤酒一樣,一口把敵敵畏喝幹。光榮靠在門框上,一言不發。拐子倒在櫥櫃下,說,你舒服吧。光榮看著自己的父親臉色轉紫轉黑,口角淌白色的唾液。拐子的身子在地上扭動,用手抓地。光榮的媽媽爬起來,哭著說,救救拐子。光榮從拐子口袋裏,搜出八百塊錢,逃犯一樣從家裏跑出,鬼影一樣無影無蹤。鄰居趕來,把拐子抱上平板車,在送往診所的半路上,拐子已經沒了氣息。
在有限的戀愛經曆中,我從沒有過燭光晚餐。都說燭光晚餐是戀人之間最浪漫的情事,在溫馨的空間裏,盞中的葡萄酒和夜色一樣酡紅,玻璃杯上印著女子櫻桃般的唇印,殷紅,斑駁。燭光多姿,戀人之間款款耳語,情話似窗前的河流,綿綿。即使沉默,男子深情地看著對麵桃花色的臉頰,自是一番沉醉。可惜我已沒機會“補課”。
在我看來,酒館裏進行的晚餐更適合離別,而非相聚。“明天你就要走了,今晚為你餞行。”這是我們通常說的一句話。這樣的晚餐是每個人都有的。而離別有時是一種永遠的告別,隻是身處其中茫然不知。一九九七年初春,我和梅在南門口的一家酒館裏吃飯。這是我們新年的第一次相聚。我是酒館的常年顧客,我把它自己的食堂。老板見我帶著女孩子,更是客氣,燒了半隻鵝、排骨海帶湯,還有兩個炒菜。席間,梅說,今年就要畢業了,有留校的機會。她的聲音很低,眼睛瞅著我。她在省城的一所幹部學院進修,已經兩年,一直是學院裏的學生會主席,她是學院留校生的首選。我說,你自己的意思呢。她說,你怎麼定我怎麼做。我說,你回到鄉下小鎮教書沒有多大前程,留在省城空間大,你素質高,有前途的。我們一直沉默地把飯吃完,但都沒有離開酒館的意思。我知道她等我的表態。我們認識七年了,戀愛了兩年,我也供她上了兩年的大學。我掏出四千塊錢給梅,說,你留校需要到有關部門走動一下,盡量留校吧,我們的事情以後再談,不要因為我而影響選擇,選擇戀人的機會很多,選擇前途的機會很少。我們走出酒館已是街空人稀。天上飄著零星細雨,我們都沒有打傘。我擁著她的肩穿過街道,春寒撲麵。我回到單身宿舍,整整睡了三天,不吃不喝。這是我們最後相對而坐的晚餐。她幾次寫信給我,要和我見麵,我都拒絕。有一次她在我樓下,給我電話,要看看我,我把電話擱了。我趴在辦公桌上,失聲痛哭。是的,我是一個決絕的人,我不能給她任何希望。她留校手續辦妥之後,給我來信,希望我調往省城,我信都沒回。十多年了,我們再也沒有過見麵,彼此都有了自己的家業。但願她過得比我想象中的更美好。
成家之後,我很少在外麵用晚餐,尤其是小孩落地之後。小孩吃完飯,偷偷把我拉到邊上,說,爸爸,我要看一集米奇妙秒屋,在電腦上看。小孩每天如此。我說,誰同意看的。小孩說,媽媽。我說媽媽同意爸爸不同意。小孩馬上噘起小嘴,說,你不給我看米奇,我就不給你錢。小孩從口袋裏摸出兩個硬幣。我隻是逗逗而已。我說,離電腦遠點看,隻能看一集。小孩興嗒嗒地開了電腦,至少看四集。這是我一天最美妙的時光。幸福就像滑進喉嚨裏的溫開水,自己都不知不覺。我不會把事情托付給這樣的男人:天天晚上不回家吃飯,醉醺醺,又說愛家小。當然,我也經常犯渾,稀裏糊塗。我明白,人是一個變數,而生活是一個常數。我珍惜和家人相處的每一個晚餐,我願意每一個晚餐坐在家人身邊,默默地看她們,默默地吃飯。
感謝晚餐。
陰 麵
【石屑】
在河邊的灘塗上,石屑建了三間瓦房。他一個人從石灰窯裏拉了半年的石灰,從河灘裏挑了一年的石頭。他十六歲,被他哥哥趕出來,住在石灰窯的破窯洞裏。他四歲死了父親,母親改嫁到哪兒,他不知道。他一直跟著他哥哥。十五歲時,有了嫂子,一個走路像水牛的人。嫂子是陳坑人,山坳深處人家。嫂子看不慣石屑。是啊,誰看得慣呢。他吃飯時,嘴巴張得缽頭一樣,恨不得把碗吞進喉嚨裏,也不咀嚼,飯團塞進去都來不及。他臉上有一塊疤,從右額斜到左臉,紅疤,疤上起皺,是六歲時開水燙傷的遺址。他爬廚櫃,偷剩菜吃,水壺打下來,燙傷了。吃飯時,疤上的靜脈管爆出來,繃緊的繩一樣,把左臉拉扯得有些變形。上工做事,大家也不願和他同席,他一個人端一碗飯坐在門檻上吃,扒一點菜。東家再客氣,他也不回到桌上。扛樹了,叫石屑去。摘油茶籽了,叫石屑去。抬石頭,叫石屑去。挑磚塊上房,叫石屑去。堆磚窯泥胚,叫石屑去。東家要做重活,都會請石屑。石屑不說話,東家叫他幹啥他幹啥。他是個做事的好手,也不挑揀菜蔬,能吃飽就可以。他吃飯一點也不客氣,用藍花碗吃,盛飯還要用飯勺壓實。二十六歲,他蓋了自己的瓦房。
“石屑,先討個老婆再蓋房。女人好,有女人晚上有活幹。”篾匠老七取笑他。老七除了兒子,誰都取笑。他兒子是個理發師,在溫州,頭發黃黃的,頭上壘個雞窩,冬天隻穿一件花襯衫,冷得篩糠一樣,看到女人屁股就摸。老七現在的女人是第二個女人,前妻得結腸癌死了。下葬的第八天,他從外地帶了一個比他大十一歲的女人來,馬臉,穿四十一碼的鞋。他兒子用棍子打馬臉,棍子打斷了,他去了溫州再也沒在村裏露過臉。石屑吊起眼角,看了篾匠一眼,說:“你命好呀,死老婆,可以多吃多占。”石屑不怎麼說話,他吃過飯,沿河堤下來,在雜貨店門口站一會兒。他隻穿解放鞋,一年四季。夏天的鞋子用布補了鞋麵,橡膠脫了半邊,他用尼龍線縫起來,腳拇趾鑽出來。腳拇趾的指甲裂成兩半。下雨的時候,他的走路聲嘎吱嘎吱。他蹲在雜貨店屋簷下的水溝邊,眼皮往上翻,看見人,笑一下。店主端板凳他坐,他說,給玩牌的人坐,有人坐就有生意。他把上門收到的煙給店裏換肥皂牙膏鹽巴醬油味精毛巾。煙是五塊錢一包的廬山煙。也偶爾換冰棍、麻骨糖、花生,一年中要換三至五瓶白酒。酒是七塊半的全良液。他不喝酒,招待客人或上墳用。
每天晚飯後,他都會來雜貨店。他的瓦房沒電燈。店裏沒人,他趴在櫃台上看壁掛電視。有時候看著看著,一個人會小孩一樣嚎啕大哭。他不識字。他叫店主給他記賬,今天在哪家上門做工,在哪家買了豬仔。他的瓦房離村子有半裏多路,在河灘上,四周都是雜草和埂上的芭茅。每年夏天和正月,我會去河灘走走,看看我栽的雷公竹,一年發多少筍長了多少根竹子。竹子栽在他瓦房後麵不遠的堤壩下。我從沒看過瓦房的門是打開的,門是杉木板做的,掛著一把老虎鎖。窗前掛著晾衣杆,杆上掛著辣椒或玉米,偶爾還掛小塊的臘肉。門口種了一棵桃樹。
幾個友好的鄰居家裏,他也會去坐坐,在雨雪天裏。他出不了工。我父母的木柴都是他負責的,三十五塊錢一百斤,濕的。他把柴劈裂開,半米長,碼在我家柴垛裏。他也來坐坐,和我父親聊天。他穿一件破舊的黃色軍用大衣,毛領癟癟的,袖口上補了兩塊大黃布。我母親說,石屑,你要穿好一些,說一家親事。石屑說,哪有那個條件呢。他聲音低低的。他用左手指甲剔右手指甲的贓物,一個個剔,完了,又用右手指甲剔左手指甲,完了,把指甲放在嘴巴地咬。他的手指短,粗,指關節暴突出來,像算盤子;手掌有深深的溝壑,烏黑的線分明,是楓林田野的微縮版。有一次,他來找我母親,提了一小包裹雞蛋和一隻老番鴨,說,餘家八八頭的老婆孤寡一年多,他想娶她。八八頭是下河捕魚溺死的,還不到三十歲,他老婆南瓜花生了一個兒子,也隻有二十四歲。南瓜花矮矮的,結實,能挑一擔露水穀,石屑看重這點。我母親說,你才二十多歲,娶個二婚親,做不起人的,等等再說吧,過個一兩年,你還沒定親,我上門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