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沒等到兩年,石屑被查出患了睾丸癌。他勞累時,覺得睾丸會痛,摸起來像石塊一樣堅硬,慢慢腫大,走路時往下墜。到醫院做了睾丸切除手術 ,石屑的命是保住了。他瘦癟癟的,走路變了身形,歪著腳,腰伸不直。篾匠老七經常從後背抄過去,摸他褲襠,空空的。老七口水四濺,說,石屑,你做個死,雞巴都變成死泥鰍了,做事幹什麼。隔不了幾天,老七又冷不丁地抄他褲襠,說,石屑,世上最好吃的東西你都沒吃到,現在是想吃也吃不成了。在人多的時候,老七笑得叭叭叭響,說,做一世的人,石屑最冤枉。石屑摸起石頭砸他。石屑在老七豬圈投毒,毒死一頭母豬七隻豬仔。石屑晚上端起鋤頭,把老七一塊地的芋頭秧全挖了。石屑很少出門了,在瓦房裏,誰也不知道他幹什麼。
一年後,石屑死了。從他做手術的那家醫院五樓跳下來,腦漿迸裂。他哥哥帶人到醫院鬧了三天,得了十七萬六塊錢的醫院賠付款。醫院的人說,要死也不要死在醫院呀,跑醫院自殺不是害人嘛。石屑哥哥戴著白衣白帽,披麻紮黑紗,跪在院長辦公室門,說,我十三歲帶他到大,相依為命,七省八省,積餘點錢給他娶親,好好的人進了醫院,怎麼就沒了呢。幾個說街腔的人找到石屑哥哥說,我幫你鬧錢,你給三分之一我。說街腔的人用鋤頭肆無忌憚地砸藥櫃,砸玻璃,砸廁所,砸辦公室門,堵電梯,鋸水管,幾個婦女白衣白帽穿戴,跪在醫院大門哭得死去活來。第三天,醫院給了錢。石屑被手扶拖拉機拉回了楓林。他哥哥用一張曬穀子的篾席把他卷起來,抬到後山油茶樹下埋了。
過年了,石屑的哥哥遷了新居。新居是一棟三層小樓。
石屑的瓦房,孤零零地扔在河灘上。他養的黃狗也被人偷吃了。
【煤渣】
遠房二叔的頭像個山楂,走路一跳一跳,三十七歲死老婆。老婆心髒病發作,洗衣時死在河埠。他老婆還有哮喘,哈呼哈呼,走路怕踩死螞蟻,走一步看一下腳。他兒子的頭像個芋頭,肩胛骨往兩邊下挫。“煤渣,昨天晚上黃色錄像好不好看呀?”廣春問。二叔兒子嘿嘿傻笑。
在祠堂廟,有一間大廳,錄像就在大廳裏放。廣春在門口收錢,五毛錢一張。錄像放兩個帶子,一般是香港武打片或槍戰片。門口掛一塊小黑板,寫著:今晚放映《義膽紅唇》、《飛鷹計劃》,主演周潤發、恬妞,成龍、梅豔芳,票價五毛。槍聲從木窗戶裏嘣嘣嘣地傳出來,小孩站在門口,踮起腳尖,往裏探頭,隻看見幾個棕兜一樣的腦殼和幾支亮起來的煙頭。兩場結束,大家走了,再放黃色錄像,兩塊錢一張票。煤渣不走,賴在裏麵,趕他走他就躺在地上。他還是個孩子,十五六歲。二叔來了,說,煤渣在不在裏麵呀。廣春說,在呀,我叫他出來。二叔說,我自己叫。二叔進了錄像廳,眼睛死死地盯著投影屏幕,叫著:“煤渣,煤渣。”煤渣難得應他,蹲在前排的地上。等二叔叫煤渣出來時,錄像放完了。二叔扯著煤渣的耳朵,往家裏拽,責罵:“沒出息的東西,看看錄像就有飯吃嗎?肚子會飽嗎?你娘死了,你就沒天沒地啦?”
在官葬山有一個磚窯廠,二叔在廠裏負責出磚。磚窯滾燙,磚頭拿在手上燙出泡泡。二叔用棉布包紮頭,戴羊皮手套,把磚從窯裏一塊塊搬到糞萁上,挑上貨車,出一塊磚三分錢,一天也能掙四十幾塊錢。這些錢都塞進了藥罐裏,給老婆治病。老婆死了,村裏人說,南孚死得好,雞毛可以喘氣了。雞毛是二叔小名。南孚死了,小孩可伶。雞毛說。二叔有三個小孩,老大女兒,老二煤渣,老三煤屎。煤屎還不到十歲。煤渣十六歲去溫州跟人學做油漆,做了半年回來了。雞毛問師傅煤渣怎麼不學呢,是不是不聽話。師傅是本村人,隻是笑笑,說,問問煤渣自己吧。問了半天,煤渣也沒響一個屁。煤渣跟著父親,在磚窯廠出磚。
後山有一片竹林,竹林下有一間舊瓦房。二叔住這兒。房子是木質結構的,生白蟻,把柱子蛀空了,門檻也蛀爛了。二叔用木撐支撐著房梁。廳堂裏撐了十幾個木撐子,吃飯的桌子都沒地方擺。二叔借了點錢,在公路邊自家水田蓋了兩間磚瓦房。窗子沒玻璃,用塑料皮封著,也沒粉刷,空拉拉的,看起來像個碉堡。
蹲在門口吃飯,眼睛卻看著來來往往的女人,嘴角流涎水——煤渣的事,被村裏人傳來傳去,傳了一年多。東芙大媽還說,她在埠頭洗菜,看見煤渣坐在河邊玩雞巴,流口水,掛長長的絲,嘿嘿傻笑。煤渣才二十幾歲,看見女孩子就湊上去,說:“嫁給我吧,我好想××。”看見婦女就說:“我好想摸一下奶,給我摸摸吧。”他的眼睛像死魚的眼睛,白白的,突出來。水興的老婆狠狠地甩給他一巴掌,說:“老娘的兒子都比你大了,你小雞巴還想搖來搖去興風作浪呀。”
女孩子看見煤渣,繞彎走。煤渣站在村口,手抄進褲兜裏,弓著滾圓的背,頭縮在脖子裏,眼珠暴突出來。他幹完活,沒事了,就這樣站著。
有一年霜降前,討飯齊冰端起鋤頭跑到二叔家裏,把二叔的鍋砸了,說,你個花癡,敢欺負我女兒,我要把你雞巴割了喂狗。二叔氣得跺腳,站在屋簷下,仰天大喊:“老天,我造孽呀,我到底犯了哪一條天條,你這樣收拾我。”討飯齊冰的女兒二十歲了,是個黃花大閨女,在後山地裏割紅薯藤喂豬,煤渣在隔壁一塊地割紅薯藤,對著齊冰女兒,把雞巴掏出來,嘟嘟嘟,把尿射到她衣服上。齊冰女兒嚇得嚎啕大哭,逃刑場一樣跑回家。還有一次,水東老婆杏花坐在大路邊,背靠椅子,把奶頭塞進寶寶嘴裏喂奶,嗯嗯嗯,哄著。煤渣從後麵抄過去,雙手捏著奶不放,還把嘴巴湊到杏花脖子邊。杏花頭一歪,用牙齒咬住煤渣的大拇指。大拇指裂了半邊。水東拿出柴刀,追著煤渣跑:“你這條瘋狗,我今天要把狗腿砍下來下酒。”
門框上有一條鋼筋,是固定門框的。二叔把煤渣用鐵鏈鎖著。鐵鏈一頭栓煤渣的手,一頭栓在鋼筋上。煤渣坐在長板凳上,要拉尿了,對著門外射。他用拳頭打門板,打磚牆,打自己胸脯。他的拳頭有碗大,嘭嘭嘭,門板有好幾個洞,最後,整個門板開裂。看見男人,他嘿嘿嘿嘿笑。看見女人,他瞪起死魚眼,歪著頭,說:“我想摸奶,想摸奶。”看見小孩,他嚷嚷:“快把雞巴掏出來,比比誰大。”鎖了一年多,煤渣開始脫褲子。二叔把他轉移到豬圈邊的後院裏,鎖在窗戶下。煤渣脫褲,把雞巴玩瓦泥一樣,捏來捏去。
二叔做鰥夫做了十幾年,有幾個寡婦上門看了,都打起退堂鼓,說:“雞毛是個勤快人,可有一個花癡兒子,以後日子不好過。”拐子媽比二叔大六歲,輕微弱智,穿棉襖打赤腳,頭上一年到頭掛著草屑,開口說話,喈喈喈,喈喈喈,滿臉炭灰,她都不嫁給二叔。她說,喈喈雞毛,他兒子喈喈,萬一要×我我怎麼辦,喈喈,我還是去吆街討飯。二叔聽了,有血都不知道往哪兒吐。村裏有一個寡婦,大家叫她草鞋。草鞋四十多歲,麻臉,身壯,頭小,嘴癟,老公叫水竹,死了七年,在挖石煤放炮時,從懸崖跌下,當場全身碎裂。草鞋一直守寡。草鞋有六個小孩,都是女的,出嫁兩個。嗷嗷待哺的小孩,花錢,誰也不敢上門。草鞋在村裏有幾個相好,割稻子摘油茶籽,都相好去忙活。二叔是她相好之一。二叔砍好木柴,放在山下的拱橋上,草鞋去挑。二叔沒錢,有錢也舍不得,他舍得力氣。二叔幫她挖地,挖紅薯,挑穀子,砍柴。二叔吃過晚飯,跳著步子去她家。一次,二叔去晚了,草鞋床上睡了另一個人,是補鞋老四。二叔坐在廳堂裏,喝茶,喝了三杯茶,補鞋老四還不出來,二叔用旱煙管敲打房門,說:“快點呀,磨磨蹭蹭,明天我還要出磚呢。”補鞋老四應道:“瞎嚷嚷什麼,我今天帶了一套新衣服來的,你就知道砍柴挖地。”
前些年,政府出台了醫療補助政策,對一些特殊疾病,可以免費治療,如血吸蟲病、精神病等。二叔把煤渣帶到市精神病醫院治療,醫院開了一些藥給二叔帶回來。醫院不接受免費住院治療,住院是要另外收費的。煤渣吃了兩年多時間的藥,不再脫褲子,也不在說葷話,隻是眼睛還會死魚一樣瞪婦女。他跟他父親一起下地,出磚。他一個人的時候,村裏有一些婦女用菜頭碎石往他身上撒。小孩大雞巴大雞巴地叫他。
也有人惡毒地取笑煤渣,說,你想××就找草鞋,草鞋給好多人×,你老頭也×她,父子同一條褲子穿,又不是不可以,×了,你就不會瞪眼啦。
【桃紅】
村裏隻有一座石拱橋,在山坳口的峽穀裏。石拱橋有多少年啦,誰也說不清。橋底拱麵長滿了爬牆虎,指甲大的葉片,吸附在麻石上。一棵柳樹砍了長,長了砍,樹兜有腳盆大,主幹有大腿粗,樹枝披下來,剛好垂在洗衣的埠頭上。埠頭在一個凹進去的石洞前,避風遮日,是洗衣說笑的好地方。石洞上,有一戶人家,戶主叫奇木,老婆叫小朵。奇木生了四個女兒,一個兒子。老大叫桃英,老二叫桃花,老三叫桃枝,老四叫桃仙,老五叫書童。
山坳裏單棚獨戶,一棟三間屋。奇木三兄弟,奇木老小,兩個哥哥都生兩胎,一胎一個兒子。奇木生第二胎,一看拉尿的地方,扔下包裹走出醫院,看老婆一眼都嫌浪費時間。夫妻南下浙江打工,東躲西藏,過了七八年,才生下書童。奇木回到家裏,房子發黴,一股熏臭味從廳堂裏冒出來。野豬把他家豬圈牆全拱翻了,院子裏,豬圈裏,都是野豬拱翻的洞穴,像一張張饑餓的嘴巴。奇木滿足了,有個兒子,幹事的勁頭灌了酒一樣鬧頭。家裏窮,小孩的衣服一個一個往下傳。書童也穿著姐姐的衣服,在村裏晃來晃去,被姐姐抱著,被父母抱著。書童是一塊豆腐呀,一不小心會摔碎,父母也都依著他。到了七八歲,書童還爭著穿姐姐一樣的衣服,穿裙子,穿到街上,鄰居也誇耀:“書童細皮嫩肉的,長大了可以做個大花旦。”書童嘻嘻嘻,奇木也嘻嘻嘻,小朵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讀小學了,書童上廁所,也和姐姐一起往女廁所鑽,女教師經常拎著他耳朵出來:“男廁所在那邊,要站著拉尿。”書童哭鬧,回父親那兒告狀,賴著不去學校。奇木哀求老師,說,小孩不懂事,讓他上女廁所,小孩看看也無所謂。
到了初中,去鎮裏了,書童不再穿裙子,穿直筒褲,留齊耳的頭發,留長指甲。初中畢業,書童死活也不去學校了。他和一個堂兄學理發。他的頭發卻不理,留成長披肩,指甲塗油,金黃色的,有時是紫色的。過了幾年,和他一般大的人都結婚了,奇木也催促書童談女朋友。書童怎麼也不。書童講話越來越像個女人了,變著嗓音,低低的,略顯沙啞,眼睛也瞟著看人。他把眉毛修的小弧月一樣,往下彎,睫毛是長長的假睫毛。奇木怕了,一個兒子越長越像個女人,是個妖怪附身。他用棍子打書童,書童翹著屁股讓他打。有一年夏天,書童回楓林,還戴著胸罩,抽女性香煙。村裏人都不敢接近他。妖怪。楓林百年來出妖怪。村裏人說。書童對他父親說,他要變性,做個真女人。他父親,奇木,一個五十多歲的左撇子,當場把香火桌踢翻,香爐在地上滾來滾去,香灰飛得滿頭。奇木一屁股坐在地上,用頭撞門檻,砰砰砰。小朵抱奇木起來,奇木把老婆摔出門外。奇木拿出大砍刀,剁在凳子上,說:“我就是殺了你,也不會讓你變女人的。”
小閣樓裏,書童已經被關了一個多月。小朵,一個臉削了肉一樣幹瘦的女人,整天在灶房裏幹哭,沒有眼淚,身子抽動,雙肩打抖,喉嚨跑進一股龍卷風一樣,呼呼呼嗚嗚嗚。四個出嫁了的姐姐,也從外地回來,輪番勸解書童。書童一句話也不說,呆呆地坐在木板床上。桃英對奇木說,爹,我帶書童去打工,去工廠做事,我看著他,這樣熬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全家人做不了事。奇木同意了。
過年了,村裏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帶著妻子,提著蛇皮袋行李,笑哈哈地回家,給小孩買衣服買糖果買玩具,抱著小孩坐在大腿上打牌。奇木站在村口公路邊,等書童回家,等了十多天,不見影兒。奇木在電話裏對桃英咆哮:“你說書童回家了,都十幾天啦,屁影不見一個。你連個弟弟看不住,你是嫌弟弟丟人現眼。”奇木給書童打電話,書童不接,再後來幹脆關機,嘟嘟嘟。差不多有兩年多的時間,奇木不怎麼出門,砍柴種菜,都由小朵幹,奇木一個人坐在桌子上喝酒,餐餐都醉,吃一口菜罵他老婆一句:“你個邪×,菜這麼鹹。”菜鹹罵,菜淡罵,菜不鹹不淡也罵:“菜不鹹不淡,一點味道吃不出來,你個死人,多放辣椒不可以呀?”婦人想躲他,卻不敢躲,一個人坐在灶房間流淚,流淚就責罵書童:“好好的人不去做,做妖怪幹什麼。”奇木酒量小,小半碗酒醉,醉了趴在桌子上幹叫:“祖墳沒葬好,出妖孽。”他咒祖宗,咒婦人,咒女人,咒自己,一直咒到自己睡著了,口水流了一桌麵。他邊咒邊用手捶桌子,叭叭叭。到了年關,書童打來電話,說,不回家,和朋友在溫嶺過年。奇木問是什麼朋友,書童支支吾吾,最後才說是個男的,在一起同居。奇木把電話摔爛,頹然坐在地上,白沫從嘴角翻出來。奇木對小朵說,我們該吃吃吧,該睡睡吧,該死死吧,安歇吧。
過了三年,書童一直沒回家,隻是端午、中秋、過年,通過郵局寄一些錢來,壹仟叁仟不等,也有肆佰伍佰的。奇木去溫嶺、舟山、義烏,找過幾次書童,都找不到。去一次,半個月,錢沒了,奇木才回家。他到打工的同鄉那兒打聽,一會兒說在溫嶺,一會兒說在義烏,往往返返,一趟趟,沒一點消息,有消息也不確切。奇木五十多歲的人,整個人縮在衣服裏,頭像個幹樹兜,背完全佝僂了,一雙解放鞋用繩子綁著腳窪走路。
等書童回到家裏,小朵已經出葬三天了。這個風幹了一樣的女人,在桌子上吃飯,吃吃,趴下身子,伏在桌上睡了,睡得很渾,再也沒醒,口腔裏是白飯和黃豆芽,豆芽整條地掛在牙齒上。村裏好多人都不認識書童了——卷發,聳胸,聲音尖細,指甲尖長,耳根掛著銀飾,脖子圍著花圍巾。小孩不知叫他什麼,叫叔叔還是姑姑呢?奇木對他視而不見。不叫他吃飯也不安排床鋪給他睡覺。書童在母親墳前跪了一天,在家裏坐了一天。他沉默地坐,不吃不喝。幾個姐姐也陪他坐,眼角的淚痕還沒幹,陰濕濕的,凝結著灰塵。
第三天,書童走了,提著簡單的旅行包。鄰居跟他打招呼,說,書童,楓林是家,家裏好,常回來看看爹,爹爹老了,孤寡著,可伶。書童說,你們不要叫我書童啦,我改名了,叫桃紅,以後叫我桃紅吧。
村裏再也沒書童這個人了。
我們再也沒看過桃紅。
【蝸牛】
水渠在大樟樹底下,拐了一個彎,彎處用兩塊大青石板搭了一座石橋。石橋那邊是大祠堂,這邊是一棟石頭屋。祠堂是餘氏宗祠,樟木結構,堂前掛著大幅影印布緞宗譜,和一幅先祖畫像。畫像是一個慈祥老頭,山羊胡,戴一頂員外帽,坐在太師椅上。畫像後麵是一塊石碑,碑上記著籌建祠堂的捐款名單。每年的正月初七,餘氏男丁集合到祠堂裏,燭火高照,香煙縈繞,燒著一堆堆黃裱紙,跪在畫像前,作揖。
拜宗譜那天,蝸牛站在門口,隻能看,不能拜。宗譜上有他名字,但沒有括弧。其他人都有括弧,注明男或女。他也沒有分岔線,分岔線下標注著子嗣名字。村裏沒有人知道他是男是女。他自己也不知道。
石頭屋是他家。他是個陰陽人。
算起來,蝸牛屬狗,今年五十五歲了。他老婆叫南仙。南仙有兩個老公,另一個叫茶壺。茶壺是個吊卵泡,走路,雙腿往外撇,大卵泡晃在褲襠裏。挑擔的事兒,都歸蝸牛幹。蝸牛身材高大,高鼻,闊臉,嘴巴大青蛙一樣往兩邊裂開,翻出一口大黃牙。牙是香煙薰黃的,黃黑的煙垢結在牙齦上。他有喉結,但沒有胡子,胸脯突起兩個肉球。他說話聲音像一隻八月鵝呱呱呱,低聲是女的,高聲是男的,不高不低辨別不出男聲女聲。
褲襠裏有兩套生殖器,上麵是男的,短,像南瓜蒂上的梗,下麵是女的,尿從這裏射出來。蝸牛蹲著拉尿,坐著喝酒,站著挑擔。小時候,大家都喜歡脫蝸牛褲子開玩笑,說:“給我看看小雞雞。”看完了,又說:“給我看看小溪溪。”大人用手摸他下身,他呲牙咬手,咬著不放。到了十幾歲,他知道自己沒辦法討老婆,也沒辦法嫁人,蝸牛扔了書包,一心一意跟桂香學裁縫。人小,沒工錢,掙飯吃,學了六年出師,在家裏擺了裁縫店。裁縫店經營了十六年,生意斷了,做了地地道道的莊稼人。義烏批發來的衣褲多便宜呀,花花綠綠,才二十幾塊一件。
隔壁屋的茶壺,長蝸牛六歲,到了三十多歲,才娶了南仙。南仙是個寡婦,沒生育,厚嘴唇,講話劈裏啪啦,放火炮一樣,別人沒聽懂,她已經說完了。說話的時候,雙手叉在腰上,嘴角有濃濃的白沫。南仙是個尖酸的人,有理不饒人,沒理也不饒人。南仙對茶壺說:“你個吊卵泡,褲襠掖著鵝蛋走路,你能養家嘛?”茶壺和蝸牛商量,兩人一起把南仙討來做老婆。
石頭是河裏的鵝卵石,一擔擔挑來的,用黃泥漿滲石灰壘起來四堵牆,拉來杉木搭了屋頂。石頭房住進了南仙。石頭房三間,一間歸茶壺一間歸蝸牛一間空著,房子後麵是一個大院子,種上枇杷桂花柚子,蓋了矮瓦房作廚房和豬圈兼茅廁用。石頭房冬暖夏涼,隻是濕氣重。
“蝸牛,我問你,南仙和茶壺進了你家,你是討南仙做老婆,還是嫁給茶壺做老婆?”剛在結婚的那兩年,有好幾個人這樣問蝸牛。蝸牛往問話人的臉上吐口沫。還有人在蝸牛窗下偷聽,聽動靜,聽到女人嗷嗷叫,就踮起腳,扒開窗戶看。村裏人說,蝸牛隻站在床邊看,雙腿篩糠一樣打抖。第一個說這話的人是田雞。田雞是個慣偷,偷柴刀偷手電偷收音機。偷東西是他習慣,走到誰家,都要順手拿東西,進了廚房偷味精,進了茅廁偷雞窩裏的蛋,進了房間偷枕頭巾。也偷他娘的東西,衛生紙、手帕、茶油。還偷老婆的東西,短褲、錢、梳子,偷了又放回去。田雞說,他夜裏從小店買了香煙回家,他聽到南仙的叫聲,他以為屋裏在打架,可黑燈瞎火的,打什麼架呢?他手電一照,照見茶壺壓在南仙身上,光著屁股,蝸牛在床邊看。
田雞的話沒人信。誰會信慣偷呢?但其榮的話,誰都信。其榮是赤腳老師,在小學代課,平時不苟言笑,為人耿直。誰家繳不起學費,都由其榮作擔保,一年的工資都不足擔保額,有不識相的人,小孩初中畢業了,小學的學費還欠在其榮的身上。其榮老婆常為這事和這個赤腳老師打架,說,累死累活一年,沒一分錢回家,還受家長的怨氣,家長還以為你本事大,可以賴著不交,誰知道你餐餐鹹菜,燒菜連油都舍不得多放一滴。
在小店門口飯後閑聊,聊著聊著,說到蝸牛。說蝸牛到底怎麼行房。其榮說,去年冬,我去其水家收學費,其水客氣,留我吃飯,喝酒喝晚了,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牆回家,摸到蝸牛牆上,聽到了南仙的叫聲,扒窗看,原來是幹那事,茶壺幹,蝸牛看。過了幾天,這話傳到了蝸牛耳朵裏,蝸牛手拿大砍刀,跑到學校裏,口沫飛濺對其榮吼:“你個烏龜殼,你老婆給我××,看看我行不行。”其榮躲在辦公室裏大氣不敢喘一聲,灰土灰臉。
大樟樹在我十八歲那年的五月,被雷電劈了樹冠,留下十幾米高的樹幹。三人合圍粗的樟樹,看起來像個炮台。樹身有深洞,可藏兩人。洞中有蟒蛇,常常把雞、鴨拖進洞裏吃。餘氏拜樹為神,在洞下設壇,初一、十五香火鞭炮不絕。南仙信這個,豬頭、牛頭,擺上壇,祭半天。南仙生了兩個兒子,老大叫黃鱔,老二叫泥鰍。兩個兒子管茶壺叫伯,管蝸牛叫叔,跟伯、叔都親。茶壺和蝸牛的衣、褲、鞋、煙、酒都由南仙添置,不分彼此。兩人是個十足的兄弟,互不嫌棄,相互看著都順眼。鄰裏有喜事,南仙送紅包,茶壺和蝸牛一人吃一餐,多出的一餐南仙去。
五十歲以後,蝸牛的體質日漸衰退,喉結塌下去,身子有些縮。他在祠堂前的空地裏,擺了麵食攤。麵食以清湯為主,一毛錢一朵,賣饅頭、包子。揉粉、擀皮、剁餡,蝸牛一個人幹。小鐵鍋架在木柴上,清湯浮在鐵鍋裏,把清湯撈到碗裏,用骨頭湯泡,放點鹹菜,滴幾滴麻油,撒一層蔥花,遠遠就能聞到香味。老頭小孩在早上或下午愛去吃,有客人來,吃個小點心,也去端一碗清湯來打打牙祭。我父親也愛去,吃了,抽一根煙,瞎聊到傍晚回家吃飯。蝸牛臉飽滿,有均稱的皮皺,黃黃的,敷了一層蠟油似的,頭上戴毛線帽,穿青色棉襖,眼睛像個小核桃。村裏的算命先生黃牛說,蝸牛非男非女,老僧的麵相,是觀音指派他投胎到楓林。蝸牛聽了,彌勒佛一樣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