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草帽下的雨季
二零一二年七月底,來安慶上班,特意路過楓林時,我去看了二姑父。他躺在平頭床上,身上蓋了條薄薄的毛毯,整個臉被一把無形的刀削去了肉,留兩塊顴骨突出來。他的嘴巴狹長,空洞,裏麵埋著無限深的黑。二姑說,你姑父天天念叨你,怎麼不來看看呢。我在二姑夫房間坐了一會兒,也不知說什麼好,沉默著。房間點著蠟燭,淡淡的光跳著,散黃黃的光暈,地上是腥臭的口痰,蟲蠅飛來飛去。表弟水根說,快兩個月下不了床了,天天擦洗身子得兩個人,時間不多了。“來看看就好啦。”二姑夫說。其實也不是說,而是喉結在蠕動,摩擦出樹皮幹裂的聲音。他想把手抬起來,支撐起身體,動了動,隻有兩個手指頭在彎曲。
這是我見二姑夫最後一麵。一個月後,我見到的是一具棺木。棺木上紮了一圈圈的白麻,白布在棺頭紮了一朵大白花。這是我第二個姑父走了。大姑父走時,我還是個孩子。我祖父還能喝大碗的白酒,還能吃大盆的麻子餜,還能挑糞桶種十幾個人吃的菜蔬。祖父都走了快二十年啦,走時八十八歲。一塊黃土埋多少人,我們不知道;一塊黃土什麼時候埋人,我們也不知道。一座矮小的後山岡,有多少黃土,我們同樣不知道。後山岡離我家隻有兩百米,滿是毛竹、板栗、油茶、泡桐,從春天到初秋,都開滿各色的花。路邊,墳邊,菜地邊,斷牆上,爬滿牽牛、金錢草、蛤蟆草,矢車菊在八月時,就翹起小朵小朵紫色的花。金黃色的,是雛菊,暗暗的香味在茅草間盈蕩。竹子搖曳,晚間有嘩嘩嘩的風聲掠過。有黃鼬在樹底下打洞,有野兔子突襲似地越過溝渠,翻到麥地裏。這是我們楓林秘密的花園,寂靜,陰暗,潮濕。溝渠彎過一個斜坡,拐過兩塊稻田,在兩棵大樟樹下,彙成一個水渦,鯽魚在渦底煽動透明的鰭,泥塵在鰓邊旋轉上升,散開,一注水泡咕嚕咕嚕卷出來。樟樹遮掩的,有一棟青灰色的房子,老頭在裏麵喝酒,把整個辣椒包進嘴巴裏,腰上紮一條蔴白的汗巾,盡興時,會說:“晚上把爛泥撐叫來,好久都不來看我。”老頭說的好久是指超過了三天。他摸摸自己的光頭,露出空闊的牙床,笑起來像個小孩。爛泥撐是我二姑夫。
二姑夫二兒子水銀,三姑夫大兒子振宇,大姑父大外甥(我表姐兒子),都是同年的,大我一歲。是童年時不可分開的玩伴。一九八三年初秋,水銀輟學,他說,哥哥當兵去了,家裏農活沒人幹。那年他十三歲。二姑夫極力反對,說:“水金當兵是有前途的,高中生,你不讀書是尿床,怕同學笑話。”水銀和振宇一樣,讀初中了還尿床。過了三年,水銀和鄰家一個小姑娘談戀愛,我剛剛初中畢業。又過了兩年,小孩出生。
就是一堆爛泥,也要撐起來。這是二姑夫綽號的本意。六歲喪父,隨母下堂去洲村,十八歲回楓林,和我姑母成家的爛泥撐,晚上走八十裏山路扛木料蓋房子,白天還要出工幹一天的石匠活。他的肩胛骨上方,有兩坨石塊一樣的肌肉,籮筐疊籮筐,四筐油茶籽一肩挑回家,打雙赤腳,吧嘚吧嘚,腳步有力沉穩。他四十多歲時,仍然如此。
南方的雨季,是被風吹來的,噗噗噗,越過靈山,飛濺而下,在饒北河岸打窩,再也不走。風吹一次,兩岸的草木以河水的流速蔓延開綠。蒲公英從石縫裏鑽出來,睜開細細眼瞼,淡黃色的芽還裹著昨夜的水霧。地皮菇在砂石上的爛草根縮起薄薄的黑皮膚,青苔和它相互糾纏,吸飽水分,不知疲倦地滋生。油菜花開了,在地頭,在山邊,在田疇,在墳地。油菜花,一節一節,一支一支——多麼像雜技演員,在細細的繩索上翻動,小蠻腰上綁著鎦金的彩帶,它的驚險快速,獲得蜜蜂的掌聲,嗡嗡嗡。雨季帶來大地的流金溢彩。木槿啪啪啪,一夜之間,淺紫深白的花朵浮上來。是的,當我把深色的目光回望那一片盆地時,雨水就不期而至。泛青的風,掠過瓦屋頂,翻一個跟鬥,在院子裏四處打滾。柚子花細密細密,澀澀的香味黏鼻。我的祖母,一個小腳女人,坐在院子裏剝蔴,蔴皮穿過刀口,勒出一絲絲白蔴,捋成一團,泡在水裏。她的臉像一塊曬幹的千層糕皮,有水波紋的皺褶和光澤。陽光勻勻地灑落。每年的穀雨之後,家裏都會準備一次特別豐盛的家宴。祖母把最後一塊煙熏肉取下來,殺兩隻雞,燜糯米飯。這是最高的待客。客人隻有兩個,二姑夫和三姑夫。三姑夫是個小學教員,也會理發和看風水、算命。他有很多風水書和相命書,線裝的,保存在一個樟木箱裏。樟木箱是個立方體,箱蓋雕著鏤空的山水圖,聳立的山巒間有河流彎曲,青鬆陣陣,茅舍三兩間,箱體是鎦金的油彩,漆麵有些微的剝落,裸露深紫色的木質。他戴一副老花眼鏡,跟我們講解內容。可惜,我們都還是孩子,隻喜愛他講風水師的故事。他說,米粉家為什麼三兄弟都左撇子嗎。我們搖搖頭,說,米粉是誰呀。米粉都不知道?就是那個走路唱爬山調的那個,菜油抹頭發,臉白白,門牙有一顆金牙,看見女人挪不動腳的那個。我們噢,是官葬山的,養蜂人。是的是的,他三兄弟左撇子,你不知道吧。三姑夫說,他家房子,右邊兩間左邊三間,左邊有土丘,右邊是口井,左重右輕,自然是左撇子。我父親幾次對我說,你三姑夫不好好教書,就知道講白,找酒喝。三姑夫三十出頭,皮膚白淨,幾乎不幹農活。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我三姑對我父親訴苦,說,瑞啟在塘底溪邊,和修自行那人的老婆,講話講三次了,一次一個多小時,在石灰廠還講過一次話,有半個下午。我父親說,你是吃飽了沒事幹,他講他的話你做你的事,你還把你老公的嘴封住呀。哥哥,你不知道,那個女的,好多個相好,大白天在石灰廠的窯裏幹那事。三姑夫在天井裏養了幾尾金魚,在大水缸裏遊來晃去,甚是悅目。三姑也向我父親告狀,說,金魚不能吃,看他喂金魚就知道他是個好閑的人。
他們——我祖父、我父親,二姑夫、三姑夫——差不多一餐飯要一個多時辰,穀酒要喝五瓶,還沒人醉。二姑夫說:“嶽丈,我窮得褲帶都沒有,一根稻草繩綁腰,是你不嫌棄,把春花許配給我。”他每次說,就用手抹眼睛,頭一仰,把小半碗酒灌進去。他們像是四個兄弟,有說不完的話。我母親負責做菜,菜冷了又熱,熱了又冷。菜不夠,她把院子裏的木槿花采下來,放一小撮梅幹菜,煮一盆上好的湯。祖父說,喝酒的人少了一個。少的那個是我大姑父。我仍然依稀記得在孩童時見過的大姑父,兩道往上翹起來的眉毛,灰白色,說話有些結巴,臉瘦削而長,喜歡吃大塊的肥肉,嘴巴張開,把整塊包進去,抿嘴咀嚼,下顎誇張地錯動,頸脖兩邊的靜脈一下子暴粗起來。豬毛沒刮幹淨的肉都歸他吃,他說,一世吃不了四兩豬毛,怕啥,何況豬毛戳喉嚨癢癢的,舒服。是的,他的家境不好,一年又能吃幾次肉呢。二姑夫剃一個小平頭,常年酡紅的臉色在酒後,反而有一些米漿白。他用大拇指和中指把碗扣緊,端起來,晃晃酒,酒碰出泡花,說,酒就是力,酒進了血液就是力氣進了血液。在冬天,他都是穿一件黑燈芯絨秋裝,走到哪兒都是一雙軍用膠鞋。在油茶山,墾出荒地,種了一大片地的辣椒和紅薯。一個軍用水壺裏,裝著酒。墾地休息的當兒,坐在鋤頭柄上抿一小口酒。辣椒生吃一個,下酒。三姑夫喝酒話題特別多,講他小時候練武,興致來的時候,叫:“振宇,你來一套拳路。”振宇個頭矮小,不吃飯,但一上桌就坐上座,蹲在板凳上吃。他父親嘿嘿地笑,我祖母就叫:“寶兒,寶兒,挑自己喜歡的菜吃。”我表兄妹十多個,我祖母最疼愛的就是這兒。是呀,三姑是我祖母的心頭肉,振宇是三姑的心頭肉。但振宇到我家裏很能吃,或許是我家人多菜少搶著吃。我祖母責怪這個教書的女婿:“吃飽穿暖比讀書重要。”振宇坐在他外公大腿上,才不表演拳路呢。三姑夫就自己紮馬步,來一路拳腳。二姑夫就說,拳腳是花架子,你挑三百斤擔子看看,走得出百步,是厲害的角色。當然,三姑夫講最多的是地理風水生辰八字鄉間鬼怪。這是二姑夫折服的,景仰地看著三姑夫講白,哦地應和一聲,抿口酒,聽著聽著,眼皮耷拉下來,睡著了,呼呼呼鼾聲有節奏地起伏,嘴角流涎水。
靈山,高聳的峰巒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疊嶂巍峨。我打開門,靈山奔跑的三道山梁像一群黝黑的水牛衝撞過來。水牛群呈包抄的形狀,蹄聲噠噠噠,在一條河邊停了下來。泥黃色的院牆,凝結的瀑布一樣的洋槐,尚未完全凋敝的桃花,連同饒北河的激流,被夕陽鍍上了緋色。一天又一天的升起,一次又一次的沉淪。河灘上,一片棉地給人溫暖的內心質地。白白的棉花在枝頭上沉沉欲墜,卷曲的棉絲在細風裏微微擺動,蚱蜢停在地裏,嗡嗡嗡地震動薄羽,棉葉落盡,彌眼而去,積壓在枝頭的,像是殘冬之後的積雪。田野堆著高高的稻草垛,像是一個個遠古的碉樓。
絨絨的秋草懸著黃昏的霧氣,圓圓的水珠濃縮了暮靄的一縷光。透亮,迷蒙,潮濕的黃昏,四野漸趨陷入靜虛之中。河麵上的水霧,從蘆葦泛湧上來,鋪在咚咚咚的水聲之上。這是霜降之後的秋天,絳紅的柿子在村前村後掛起小燈籠。楓林的秋天,每一年的模樣都沒什麼變化,收割後,出遠門的人收拾好棉絮背著蛇紋袋去浙江打工了,蘿卜秧苗下地了,過冬的柴火陸陸續續地從深處山坳背回家齊整地碼在茅房的橫梁上,土缸裏的豆醬蓋著篾絲編織的網在屋簷曬著,祖父挑著新熟的穀子去釀酒。隔壁的又一個老人再也沒有醒來。歪頭生了第五個女兒。我已經不記得那個秋天,我幾歲。大概是上初一那一年。我和水銀在水渠裏抓魚。我提著木桶飯萁,從埠頭上來,看見我母親和大舅媽從棉田中間的小徑回家。我叫了聲媽,就把木桶扔了,魚兒在地上吧嗒吧嗒蹦跳。大舅媽說,蘭花,你怎麼離得開家呢,你看看,才五天,小孩都不成樣子了。我穿一雙鞋頭開裂的雨靴,褲腳的線縫脫落,成了兩片布裹在腳上,打個赤膊,臉上滿是抓魚時水蟲叮咬的紅斑。水銀低低地叫了聲舅媽,說,是我要抓魚的,不能怪他。這是我記憶中,我母親惟一一次離家超過三天。除了正月拜年和她娘家有大喜事,她從不離家一天。母親負責一家十幾口人的吃喝、漿洗衣服、摘菜洗菜,偶爾還要幫幫農活。在她四十出頭的時候,她的背有些佝僂了,手指細而剛硬,臉上有秋燥的皮屑。在一家人吃飯結束了,她才摸出碗吃,用菜湯拌飯,囫圇幾口。母親和祖母的關係並不融洽。祖母除了兒子和孫子,對誰都不順眼。糧食不夠,把紅薯渣摻在飯裏蒸,大姐不吃紅薯渣,蹲在門檻上哭,祖母用筷子打她。我不吃,祖母早早地把飯留著,單獨蒸。祖母說,小孩挑食總不能餓他吧。大姐不吃肥肉,挑瘦肉吃,祖母也罵她,說,弟弟吃瘦的,你也吃,不是搶食吃嘛。祖父看不過去,說,你霸道得一點理由都不講,豬是蘭花養的,菜是我種的,你有什麼可指責的,動不動筷子頭打人,你再打,我打你。祖母見她老頭發怒,她也發怒,說,這個傅家都是我的,看看誰敢打我,沒有我,你有像樣的家嗎?我三更半夜起床磨豆腐雇工蓋房子,兒子讀書到二十歲,你元燈會玩銅錢(注:賭博的一種遊戲)還會什麼。祖父就不做聲了。在這個家裏,沒人可以和祖母可論理的,她的理就是整個家是她建立的,必須服從於她。包括她的丈夫和兒子。她的臉寬闊,油黃,有蠟一樣的光,整天笑容滿麵,頭發紮一個髻,罩在棉絲織的髻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