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裏,除了做事,母親幾乎沒發言權,去娘家送什麼禮物,來客燒什麼主菜,都得需她婆婆首肯。直到祖母八十多歲,沒精力說話了,才由母親完全做主。每一年,母親和祖母都會幹一次或幾次架。祖母幹架,顯得精神飽滿,端一把竹椅子坐在院子裏,從進傅家那一天開始說起,受多少苦,一邊說一邊喝濃茶,時不時站起來,說,天呀,你這個媳婦進門才幾久呀,就想擠死我啦。見到過路的鄰居,拉住鄰居的手,說,你評評理,哪有不讓婆婆說話的理兒,這個理兒說不通,往後還端走我飯碗。她拍打自己的雙腿,又是一聲:“天啦,我死了你們才高興吧,那我去死。”她用頭撞木壁板,咚咚,撞了兩下,又說,死了便宜你們,我要吵死你們。母親不理她,去二姑家坐坐,喘氣喘氣,拉二姑來勸勸。二姑說,還是玉花去好。玉花是我三姑。三姑提著兩斤肉一副中草藥,給她母親。
有一次,我母親實在受不了,對我父親說,想和兩個老人分家。父親說,哪有獨子和老人分家的理兒。母親甩下話,這個家你自己撐吧。她撿起布包裹,去了童山娘家。父親請了兩次,她都不回來。母親說:“我都草藥一樣,被你們用火熬幹了,隻剩下一些藥渣。”住了幾天,大舅媽把母親送回楓林,也狠狠地訓斥了我父親。我看見母親從棉田中間走過來,穿一件白花紅底的短襖,肩上掛著包裹,在白棉花的映襯下,她是那樣的陌生和親切。事實上,我遠遠地聽見了她的咳嗽聲,帶有秋天泥土的幹燥,我驚喜慌亂地跑上埠頭,扔下木桶,一動不動。我感覺到,我的胸部有河流突然上漲。那是一條淹沒我一生的河流。正是那河流,在無論怎樣的年月裏,我都願意撲向樟樹底下的那扇厚重笨拙的木門,推門而進,看見一個坐在椅子上雙手扶臉瞌睡的老婦人——我知道,這是我所有道路的終點:螺旋形的道路上,聳立最高的一座廟宇,清寂,慈愛,容納萬物,永不相別。
糯穀曬出來,挑一擔給嶽丈。穀酒釀好了,提一壺給嶽丈。二姑夫有時瞞著二姑,給我祖父祖母切上兩斤後腿肉。他沒到我家,他遠遠地叫:“嶽丈,嶽丈。”嶽丈沒應答,叫“哥郎,哥朗。”我父親迎到門口:“爛泥撐來了。”以此提醒燒飯的人加兩個好菜。二姑夫在家裏惟一的權利是把兩百斤稻穀轉變為酒。有時怕糧食不夠度春荒,二姑就不肯。二姑夫坐在嶽丈這裏,說,春花有點邪,不喝酒哪來稻穀吃。他嶽丈嘿嘿地笑,都一樣,一樣,你把穀子變成酒,她又不能把酒變成穀子,管那麼多幹嘛。
在我二十六歲那年,我祖父走了。之前的三年,我祖母走了。埋在去三姑家的池塘邊,在一座山岡上,油茶樹在初秋吐出白花,茅草浮蕩。一年之中,有那麼幾天,三姑夫和二姑夫在這座山岡,不期而遇。二姑夫帶著酒,三姑夫帶著香紙,祭拜老人。祖父走後的那半年,二姑夫天天來我家,吃過晚飯,手上拿著旱煙管,在樟樹底下坐坐。來我家吃飯,他從不坐上座。大姑夫在,是祖父和大姑夫坐。大姑夫不在,是我祖父和父親坐。祖父不在,我父親一個人坐。在我父親的邊上,也擺一個碗,添上酒。盡管喝酒的人去了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喝了幾次,二姑夫就很少來我家吃飯了。他說,嶽丈走後,來傅家喝酒是越喝越冷,冷到骨頭裏,在其它地方喝都不會,怎麼回事呢。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他身體裏潛藏著兩個老人的體溫已經流失。他們的體溫是他體溫的一部分。或許他明白,吃飯的桌子一直沒換,菜的口味沒換,而每過幾年,上桌吃飯的人在換,離桌的人再也不回來,留在桌子上的人日漸蒼老,酒量一次比一次小。他越吃越孤單。他明白,但他不說,因為有一天他也會離桌而去。
村裏都是一些老年人和學童,青壯年都外出打工。水銀今年二月份出門打工去了。是我逼他去,我不能容忍一個遊手好閑的人吆三喝四。他差不多在家玩了十幾年。以前在深圳賣書,幹了五年,賺了一棟房子,賣書業務不好做,幹脆在家裏玩牌,他三十多歲時,牙齒全脫落了,頭發也脫得差不多,個頭矮小。他戴一副假牙,除了飯桌床上,就是在雜貨店的牌桌上,無論哪一天,隻要在雜貨店喊:“水銀。”他一定從一個木板隔牆的房間裏應答:“進來抽一支煙。”每次我看到他,我會想起我祖父。祖父的遺傳基因在他身上是百分百地體現,個頭,臉,頭發,牙齒,笑,神態。前幾年,我給了他三萬多塊錢,想他做小生意,幹了半年,錢花完了,又回到牌桌。去年過年,我說,水銀,你明年不出門賺錢,那你端午之前把錢還我,我把錢輸了都是開心輸的,給你輸,我心裏不痛快。沒辦法,他隻好出門賺錢。我今年七月份給他電話:“怎麼樣?”他說他在寧波做快餐,一天能賺三百,真是苦,每天五點起床去買菜,一天下來,累得腰都伸不直。我說慶劍怎麼樣。“他呀,沒啥事,淡季,天天睡到午飯後。”水銀說,“他媽媽也來了,生活安定。”哦,大表姐,我差不多有二十年沒見啦。我過幾天要回楓林,我爸沒多少日子可熬的。水銀又說。
在我情竇初開的年份,水銀扮演著一個銀幕主角的形象。我還在校園裏讀書,他擁有了第一輛屬於自己的自行車。自行車是二六鳳凰牌的,車輪滾動時發出嘶嘶嘶嘶的悅耳之聲,輻條和鋼輪閃著炫目的反光,輪胎滾過灰塵輕揚。在晚邊的土公路上,夕陽降息未息,鄰居女孩南妮抱著他的腰,把頭靠在他背上,他來來回回地騎。那時他還是十七歲。他的個頭沒高多少。他未來的嶽丈大人說,南妮不會和水銀長久的,水銀隻有三堆牛屎那麼高。二姑夫的房子在水渠的右邊,左邊是一片田野。土公路切開田疇,像破開一個芝麻餅。水銀有一個功放機,把音量調到最大。《站台》《軍港之夜》《甜蜜蜜》《橄欖樹》,這些恬美的歌,把村裏的小夥子和姑娘都吸引到他家裏。在他的廳堂裏,每天晚上都有人去聽歌,學跳舞。並沒有師傅教,隻是大家無師自通地跳。
二姑夫經常對我說:“一個人可以沒房子住,可以沒飯吃,但不能沒女人。沒女人就沒家,房子再大都沒用。”所以,他感謝這個叫春花的女人。他是一匹駱駝。他渾身使不完的力氣,使家境殷實。他是個石匠。早晨挑了糞桶,澆了菜園,再去上工,中午他還要開荒種地。到了年底,他拿著一本賬簿,一家一家收賬——一年下來,他上工有三百餘天。他看到這個矮個子的兒子在房間裏和南妮摟摟抱抱,他愉快地打開廚房門,吞一口小酒,唱著《喝彩曲》:
弗也,哈,今天是個好日子
弗也,哈,今天就要上梁了
弗也,哈,明天媳婦討進門
弗也,哈,後天生個胖娃娃
……
他的糞萁比較特別,一般的糞萁是竹篾絲編的,他則用熏烤的柳條。笨重結實,一擔糞萁可以挑一百多斤。他蓋房時,一棟屋子的石料都是他一擔一擔從河裏挑上來的,挑到公路邊,轉用平板車拉。他前麵拉,兒子在後麵推。我到了三十歲還沒結婚,他很嚴肅地請我到他家吃飯,說:“老丈人,哦,你爺,一生最大的願望是多孫。傅家到你父親這一輩,十三代單傳,你讀書有工作了,你不能以為你和其他兄弟有什麼兩樣,你的鞋子下麵長著厚厚的泥巴,走到哪兒泥巴也脫不下來,你看看水銀,小孩都快小學畢業啦,水根都生小孩了。現在你父母健在,有一天不在啦,你連過年的地方都沒有。”
參加工作那年,我十九歲,水銀結婚,振宇考到煤炭學校,慶劍在一個山區裏做電話線維護工。慶劍背一個電工包,帆布的,走在崇山峻嶺,爬上電線杆,把斷掉的電話線維修好。他頭圓臉圓嘴巴也圓,笑起來像一條胖頭魚。
有一年,大表哥水金回家了。是他去兵營後第一次回家。他見了他外公,緊緊地抱住。他外婆哭得全身癱軟。他離家八年,隻有書信回家,在南昌西山以及其它幾個地方轉來轉去。他回家探親,各家各家地探望長輩,帶著煙酒和土特產、糖果、布料。八年,二姑每拿到表哥郵寄來的照片,就往娘家奔。外公外婆都已經年過八十,他外婆的眼睛常常流渾濁的淚水,耳朵都快失聰了,外人說話要撲在耳邊,大聲喊。他外婆常年抱著火熜,即使夏天也不例外。二姑夫不識字,叫水銀一遍一遍地讀,一邊聽一邊喝酒,邊喝邊流淚。作為父母,他們從沒有看望過遠在南昌的兒子。坐三個小時的汽車到上饒,轉半天的火車到南昌,可是這個年輕軍官的父母,走得最遠的地方是八裏外的小鎮鄭坊,哪有能力去呢。二姑幾次收拾好包裹,去南昌,走到小鎮坐車,被二姑夫拖了回來。二姑說,天天睡不好,睜眼到天亮,比死還難受。二姑切菜,一刀下去,切了半邊指甲;碗洗好了,抱碗去碗櫃,嘩嘩嘩,摔了一地;坐在院子裏剝豆子,剝剝,哇地失聲大哭。她偷偷跑,跑到車站去,想去西山。在表哥去當兵的第四年秋季,她在中午和晚邊,一天不落地站在土公路邊,看見客車就問:“有當兵的小夥子回來嗎?”她聽說,當兵四年可以退伍,她想她兒子該回家了。一直等到過年,她都不見兒子的身影。在那些年裏,回信都由我父親代筆。我父親有一手漂亮的毛筆字,行書。父親磨好墨,把掛在壁板上的毛筆取下來,問二姑夫:“有什麼交待兒子?”二姑夫說沒有。問二姑,二姑說想摸摸兒子的臉。父親把紅邊鎦金的信紙鋪在飯桌上,信筆落下:
兒,水金:
父母大人一切安好,你放心在軍營裏工作,為國家效力。廚師長是非常重要的職務,關係到軍人的身體健康,讓軍人吃好吃飽是你頭頂大事。家裏今年產了八十斤茶油,糧食夠吃,豬出欄了三頭。父母身體健康,你勿念。外公外婆健康,勿念。弟弟水根小學畢業了,和你妹夫難民學木匠。水銀快結婚了,姑娘是鄰居南妮,人聰敏,愛打扮。
……
父 英良
舅 土生代筆
×年×月×日楓林
寫好信,父親念一遍。二姑說,我看看。她一拿到信紙,淚水啪嗒啪嗒地落,滴在紙上,未幹的墨水湮散。信紙放在火熜上烤一下,紙張卷起來,墨水顯影出漬跡,斑斑點點。
三斤白糖、兩根紅參,給外婆;一瓶虎骨酒,給外公;一匹燈芯絨布,給舅媽;一件軍大衣,給舅舅;兩斤糖果,大家吃。水金給我家的禮物,用一個提籃提進外婆的房間。接連三天,二姑三姑我家,連開酒席,迎接年輕軍官的到來。父親還買來四萬發的鞭炮,在院子裏砰砰砰地放,硝煙嗆鼻。表哥已經轉為商品糧,成了一名誌願兵。
第四天晚上,二姑夫滿嘴酒氣地坐在我家,對我父親說:“哥郎,水金探親,想物色一個姑娘,你看看哪個合適?”父親拿出筆,把村裏的好東家寫出來,說,合適的隻有一個,初凡,可初凡不一定同意。父親的話是有道理的。全村隻有初凡一個女孩子吃商品糧,在景德鎮工作,貌美,不是表哥能想得到的,更何況初凡根本不認識表哥,一點基礎也沒有。父親叫我大哥:“把瑞啟叫來,一起商議。”瑞啟就是我三姑夫,遠遠近近的東家沒有他不熟悉的。石匠能把各種形狀的石頭砌牆,三姑夫能把各種條件的東家搭配,去說合,一次不成兩次,三次上門就定了,吹吹打打的嗩呐銅鑼響起,迎進了門。三姑夫騎一輛載重的飛魚牌自行車,鏈條當當當,來了。喝一口濃茶,把煙捏實,三姑夫說:“行不行,明天上午去全家,探探全初凡父母口風,如果不成,轉身去鄭坊徐家,徐家有一個女兒,商品糧,待業在家,叫麗娟。她姐夫是汪村鄉書記,解決麗娟工作不是問題。”二姑夫一塊石頭落了地,像似姑娘開口叫他爸了,說:“這麼好的事情,喝喝酒吧。”把褲兜裏的全糧液酒抽出來,分在杯裏,四個人喝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