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全家離我家不足一華裏,表哥穿一身軍裝,英氣撲麵。他服役的部隊是武警,練過多年的武功,身材癟瘦但剛硬。他的模樣沒多大改變,隻是口音變化很大,講不了三句土話夾雜一句普通話。我們聽得有些別扭。到初凡家,沒坐到一個小時就回來了。初凡不在家,還在兩百公裏外的景德鎮上班,她爸爸是個高級領導的司機,也不在。她媽說,現在的年輕人都時興戀愛,我哪敢做主呢,我初凡能嫁給水金是好福氣了,爛泥撐師傅還年輕,做事是好手,水金前途無量,隻是初凡的想法不和大人一樣,等過年回家我問問她。

相親如救火,哪能等呢。三姑夫要了初凡的通信地址,說,先通通信吧。也把水金的地址留給全家。出了門,三姑夫就用留有地址的紙片點香煙了,說:“去徐家,我和水金去,你們回家等消息。”二姑連連說,屁股沒坐熱,虎骨酒去了兩瓶。三姑夫說,成不成,燒酒兩三瓶,偷雞還要一把米呢,釣魚還要一條蚯蚓呢,你見過拜佛不要上香的?一直到了晚邊,他倆才回家裏。二姑夫魂兒丟了似地,一會兒問水銀:“準成了,要不然早回了。”水銀說,可能不成,去另一家呢。一會兒問他老婆:“可能不成了,不然中途該捎信回來。”我父親說,戲有了,可能瑞啟喝高了。果然是這樣。這麼好的事,晚上七碗八盤,接著喝吧。

高興了幾天,水金回了軍營。我未來的表嫂一直送他到了上饒。父親對我說:“你要好好讀書,走出楓林,你算算,整個村子,考上大學的隻有其興、瑞忠、文科、易榮,吃商品糧的人家隻有兩戶,這裏隻適合鳥拉屎。”

沒過幾年,水根也去了新加波。他是隨省一建公司勞務輸出,做木匠,要三年後才回來。二姑不肯,說民國逃命才去南洋,家裏有吃有穿去討什麼呢。水根是個強驢,硬拗,說,楓林上工一天木匠活才七塊半,去新加坡有一百五塊,傻子也會去。連夜他偷偷爬出閣樓上的窗戶逃走。

在某一個角落裏,有一種東西野草一般,雨水路過它,它會茂密起來。無論四季如何輪回,它的根係深深紮在厚實的土壤裏。每一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個這樣秘密的角落。就像楓林,每一棟房子都有一個院子一樣。小院裏有的種芭蕉月季,有的種橘子雞冠花,有的種桂竹葡萄。朗朗的月光照耀。事實上,祖母是個精打細算飽嚐生活苦楚的舊社會樣式的女人。她慈愛,恭和,但又潑辣強悍。她有一個烤火爐,鐵質的,嵌入一個四方形的木框裏。深冬初春,爐裏旺旺地燃起硬炭。炭是深山硬木燒的,無煙,耐燒。春節,我們圍著火爐取暖。她在火爐裏煨了三個盅,把收到的拜年禮包拆開,桂圓冬棗煨湯,放幾粒冰糖。外甥孫子,一人一盅。冰糖在水裏慢慢化開,水咕嚕咕嚕地冒泡,桂圓熟了,入口即溶。炭火躍躍地騰起,幽藍的光映襯在臉上,祖母坐在椅子上,圍著深藍的布裙。她又說起方誌敏鬧革命時,她如何顛著小腳逃命,喪夫後來到楓林。她說:“我小叔,每年都來借穀子,一次也沒還過。也是一點情在。”她前夫的弟弟,每到春荒時,來借稻穀度糧荒,年年借,也不還,借了三十多年。她說,我來楓林,你爺爺隻有一間茅草房,他整天玩銅錢,不做事,我撐著,你看看,我們現在也是大戶人家。祖母把我們幾個小孩的頭逐一地摸摸,說,我要去了,時間不長的。我們嬉笑地問:“去哪兒?”我們知道她的意思,隻是取鬧她。她說,去那個地方,很遠的。說著說著,頭耷拉下來,祖母睡了。小木窗幽暗的光線滑過她的額頭,掀起庸倦的波紋,春光寂寂,小雪又一次悄悄降臨。

祖母去世後的那幾年,三姑夫的手頭特別緊張。我在市區上班,他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找我。高考剛結束,他說,和你商量一下,振剛下半年讀書,是選擇委培還是補習呢,再補習一年耽誤時間,已經補習一年了。他抽著煙,手不時地捏煙頭,看看,捏捏,再吸。我給了他三千塊錢,說,委培吧。他推脫了幾下,收下了,說,這裏是一年的工資呢,你對剛剛這麼好,他會記得的。留他吃飯,他執意走。他穿一雙皮鞋,黑色的,鞋跟鱷魚嘴巴一樣張開,走路吧嘚吧嘚。他說,老三還在江光技校讀書,收拾一下東西接他回家。過了幾天,振宇到我這裏,說起振剛讀書的事,說,我爸爸想我出錢,負責學費,六千多塊,我出三千夠可以了。我說,你不能這樣說,他那點工資,你們三個書包背得他喘氣都緩不過來,就那麼一碗水,哪夠抽水機抽呢?振宇在鄉政府上班,平時做點小生意,手頭留了錢。他說他可能快結婚了,房子在哪都不知道。回錢墩呀,你老房子是古式建築,很好的。我說。“在錢墩過不了三天,永清會和我媽散夥。我媽難相處,和外婆一模一樣。”振宇說。他矮矮敦敦,戴一副黑邊眼鏡,說,結婚可能要三萬塊,我隻有萬把塊錢,錢在哪家銀行還不知道。

到了結婚前三天,他給我電話:“我是振宇,我還差些錢。”我屁顛屁顛地跑銀行,給了他一萬。他說,酒席收到禮金,還你。直到去年底,他才還上最後三千,他女兒都讀初中啦。他坐在副駕駛的座位,把錢給我,又拿回去,點一遍,再給我,說:“不好意思,這麼多年啦。”他穿一件棉大衣,剛喝了酒出來,可能身子有點冷,手發抖。我拍拍他肩膀,說,說傻話啦。他下了車,站在櫧溪大橋頭,身子縮在棉衣裏,手卷進袖子裏,頭發有幾縷灰白。我想叫他一起去市區吃飯,想想還是算了。我回頭看看他,他還站著,打手機,最後在虛光裏成了一個光斑中的點。除了每年正月坐下來吃一餐飯,兄弟間都有七八年沒促膝聊聊了。開車的學雲問:“你不說話幹嘛。”我說,煙抽完了,給我一支煙吧。狠狠地吸了兩口,我把煙頭扔出窗外。煙頭翻了幾個跟鬥,飄到櫧溪河裏。

有幾個時段,我是一定要回家的:清明,端午,中秋,春節。我幾乎不在外麵過年,我恪守“父母在,不遠遊”的傳統。父母就是這樣,哪怕看一眼孩子都是心滿意足的。一個大家族,隨便坐坐,有七八桌人。父親說,吃個飯坐坐,一年總要看上一眼,看一眼少一眼。他發話,沒有誰不從的。大姑一家,其實就一個人,大表哥爛銅,他兒子不知在哪家看守所,媳婦跟人跑了十幾年都沒回家。二姑一家二十來人,三姑一家十幾人,自己家裏四十幾人。慶劍偶爾也來。他至今未婚,沒過門的媳婦生下小孩嫁給他人。慶劍在寧波做婚慶公司的主持人,一年四季都是西裝革履,頭發溜光,口若懸河。三姑的老二在舟山開公司,收入不菲,老三在溫州做苗木工人,說話有些結舌,忠厚誠懇。老三前年離婚,問我:“女方離婚,要給我青春損失費。”我說,人都沒了,要那點錢幹嘛呢,更何況離婚哪有這樣的費用,隻是財產分割。

說實在的,有時候我害怕回楓林,怕看見一些東西。今年清明,我陪我母親聊天,二姑夫來了。他的腳有些中風,拖著步子走。前幾年他騎三輪車代步,有一次連人帶車翻進水溝裏,差點憋死。二姑再也不讓他騎了。他走到路口,用右手捂住臉,小孩一樣哭起來:“他們搶我的碗,不讓我喝酒。”他左手拿著旱煙管。我讓座,泡茶。我說,上次我給你買了十五斤酒啊。二姑夫說,十五斤隻喝了十來天,還是省著喝。在三年前,他患上老年癡呆症。在十五年前他患上高血壓。在二十年前他患上哮喘。在五年前,他徹底喪失勞動能力。我用抹布把他的袖子和前襟擦了擦,說,還是少喝,少喝益於健康,你這個身體不適合飲酒。“老侄兒,你好,你關心我這個老姑丈。”他也沒坐坐,吸了一支煙,轉身走了。也不是走,而是步子挪開,腳尖靠著前腳跟,挪一步,費勁地轉一下上身。他的袖子和衣襟上,油蠟蠟地發亮,菜漬一朵一朵。我母親說,你二姑嫌棄他,幸好兒子兒媳看重。“人老了,老得路都走不了,不如死了。你看看,他以前來傅家隻要三分鍾,現在一個小時都不夠。”母親說。二姑怎麼可以這樣呢,我要講講她。我說。有什麼可講的,你做小輩,怎麼開口?母親說,你二姑夫也越老越小孩樣,不準吃的東西他偏偏吃,慪氣地吃。我一時無語,快步走到路口,給二姑夫兩百塊錢,牽著他回去。他的手冰涼的,粗糙,皮有疙瘩,蔥油餅一樣。我想起我家做房子時,他天一亮,手拿鋼釺夯地基,用鋼釺狠狠地插進焦土裏。他打赤膊,渾圓的臂膀握住鋼釺,嘿呀吼呀,鋼釺深深地吃進土裏,撬開礁石。世界上,沒有這樣堅硬的東西,他的鋼釺不能插進去的。他的背像一塊巨大的山澗石,雨水打上去,四濺而散——那是一麵繃緊的鼓,咚咚咚,棒槌越重鼓聲越響亮。我牽著他,覺得他稻草一樣輕飄,隻是浸透了水,顯得笨重而已。他說兩句話,用手抹眼睛,嗚嗚嗚哭起來。他的話語渾濁,含混不清,有些詞我聽不清晰。“酒……”“嶽丈……”他的喘氣聲河水一樣漫上他的口腔……他戴著一頂草帽,有一圈外邊脫線了,掉了下來。草帽是麥秸編織的,因為破舊,已經秸白色轉為黑褐色。有風,草帽掀起來,隻戴了半邊,我把草帽扶正,又吹掀。他的身上有一種腥臭味,蛇腐爛的氣味。十年前,我們都勸二姑夫不要喝酒。高血壓,哮喘,喝酒等同於喝毒。他爽朗地笑,說,我怕死幹什麼?那麼艱難的生活我都過來了,大雪天赤腳,雨天蓑衣都沒有,愛酒就是愛生活,我始終都是胸膛灼熱的,酒都不熱愛了,活著有什麼意義呢,空歡喜一場。他一個人睡在飯廳後麵的房間裏,睡到半夜也喝兩口酒,劇烈地咳嗽,咕——咕咕——咕——,早上門打開,一股旱煙冒出來。

楓林,靈山下,饒北河拉開滿弓的小村子,夜晚唧唧的蟲兒從牆角,從水渠邊,從芝麻杆上,從南瓜的藤蔓上,隨月亮上升。我躺在床上看電視,母親一直坐在我身旁。我們都沒說話。她雙手扶著臉。父親說,人老得真快,爛泥撐都有四年沒來傅家喝酒了,他一個人端一張小桌,趴著吃,一小碗菜,怪淒涼的,吃飯的時候,腦袋都耷下去,筷子夾不住菜,隻能用勺子。我轉頭望了一眼父親,他的口腔全癟了,牙齒在某一天跑光了,而我毫無知曉。像一條饑餓的老鼠,打洞偷吃,吃飽了,一溜煙不見蹤影。窗外,嘀嘀噠噠,又一年的雨季到來。綿長的雨季,草木蔥蘢,魚群在河裏悠悠浪遊。

漆黑的夜,雨在下,我靜靜地聽著,河流帶走雨水的聲音,嘶嘶嘶,悄然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