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傻強的診所
飯前,年輕人喜歡在診所的院子裏抽一根煙,聊聊天;飯後,又擠在這兒邀人打牌,去鎮裏玩,去網吧等女孩子。一天不去診所,腿發癢,似乎有什麼東西落在診所,魂魄不寧。診所是傻強開的,差不多經營了二十幾年。
“傻強”。
“什麼事唻,又沒死人。這麼大聲幹嘛。”傻強一般這樣應答人,懶洋洋的。他躺在竹躺椅上,身上蓋個小毛毯,即使夏天也這樣。他像根麻花,長長瘦瘦,臉上一層橘子皮一樣的肉,繃得緊緊,眼睛桂圓核一樣凸出來。大家取笑他,你這麼瘦,老婆都派不上用場。他老婆叫茶媽,是個大南瓜屁股的人,肥肥的,矮墩墩。笑話傻強,你×你老婆,不也牙簽插麻子餜一樣。這個世界上,惟一值得他心急的事,是牌桌上借不到現錢。他狗跳圈一樣圍著牌桌轉,問:“六貓,先拿一千來,搬搬本。”“麻雀,有兩百吧,先拿兩百,沒有?拿一百也行。”有人叫:“傻強!傻強!我家老頭子還有最後一瓶水沒掛,什麼時間去啊。”“慌什麼,我心裏有數,你先回先回。”他踮起腳尖,探出頭,把錢在打在天門:“莊家,現在要死了吧,讓我壓到活門了。”賭法,一般是小九,二八杠,偶爾也來牌九。
診所是二層樓房,前門是大街,後門是一個院子。院子是鵝卵石鋪的小院,種了幾株橘子和毛桃,右邊搭了一個扁豆架,架上堆滿了白蒂紫瓣的小朵花。疤瘌丁結巴地說:“傻強,你爸爸吃飽飯沒事幹,又蓋房子了,不如把錢拿出來坐莊。”傻強說,等他老了,我就把房子賣掉去,要那麼多房子幹嘛。傻強的爸爸是個木匠,正在蓋第四棟房子。第一棟是泥土房,第二棟是石頭房,第三棟是診所,第四棟小洋房。木匠有五兄弟,但沒有一對是同胞的,要麼同父異母,要麼同母異父,要麼異母異父。木匠是老小,說話的時候,眉毛往眼角兩邊拉,嘴巴癟起來,村裏人看不慣,叫他哭相。哭相做事是一般好手,做家具,打八仙桌,上梁,樣樣在行。他是極其節儉的人,他老婆也一樣。一餐就一個菜,再擺一碟辣醬,有好菜也是留給傻強吃。傻強五兄妹,可木匠就一個兒子。傻強初中畢業,托關係在市區一家醫院學習了三年,回楓林開診所。哭相前幾年,看見村裏人都出門打工,他也去,可過了兩個月,扛著棉絮回家了。老婆殺了一隻雞,在鍋了紅燒。木匠把家什放下,把兩扇弄堂門關緊。他老婆見這架勢,嚇得手腳顫抖,說,你是不是在外麵犯事,派出所抓你了。哭相抱著老婆往床上扔,說:“不×你,幹不動活,四肢無力。”他老婆撲哧笑起來,說,我把柴火熄了,鍋裏有雞,補補你身子。哭相說,管它是雞是鴨,等不及了。傻強回來吃午飯,看見缽頭裏,一堆木炭一樣的東西,問:“這是什麼,家裏窮到吃炭啦?”把碗一摔,嘣,他去丈母娘家吃了。哭相老婆用筷子打木匠,嗔怪他:“××比吃紅燒雞更味道?可惜了一隻雞。”坐在飯桌上又流起眼淚來。哭相又把老婆往床上拽,說,浪費了一隻雞,那就再來×一次。
藥箱掛在竹杈上,玻璃櫃台擺在窗子下,櫃台裏一排排有序地放著藥盒藥瓶,不過都是空的。進門是兩座木頭沙發,沙發上墊著涼席(冬天是棉墊),樓梯間下是衛生間。一樓有四個房間,右邊兩個是診室、處置室,右邊兩個是藥房、治療室。診室有桌子、椅子、凳子、櫃子,桌子上放著方盤、紗布罐、聽診器、血壓計、體溫表、壓舌板,櫃子裏有氧氣袋、開口器、牙墊、口腔通氣道、人工呼吸器。處置室的桌子上有紫外線消毒燈、高壓滅菌器,與處置台並排的,是一個水泵打上來衝洗的洗水池,池邊上有一個大塑料桶,桶裏堆滿了藥水瓶、輸液管、綁帶、紗布、膠帶,酒精和酸醋的氣息擴散到廳裏來,有鼻炎的人,走進廳,會不自然地打噴嚏。藥房隻有一個藥架,架上齊整地分明別類地擺著藥品。治療室的窗下,有一張床和一個衣架,衣架上掛著兩件白大褂,床頭緊靠桌子,桌子上扔著處方簽和幾隻圓珠筆。
診所隻有傻強一人,既看病又打針。沒病號或沒人賭博,他就躺在木頭沙發上,路過的人見他打個招呼:“傻強,生意好嗎?”傻強說,馬馬虎虎。經常有陌生騎摩托車來的人,找傻強。有男有女。他們不是看病的,而是拜托傻強介紹病號。村裏二千多號人口,傻強知道誰得什麼病,病號也會問傻強:“腎結石,去哪家醫院開刀便宜呀。”或者問:“哪家醫院你有熟人?我去的時候,你打個電話,方便方便。”傻強就說,協和醫院好,或者第五人民醫院好。這是兩家民營醫院,牌子很大,可醫院隻有村小學那般大。介紹一個病號,給傻強百分之十五回扣。傻強見了病號,說,鄉衛生院條件怎麼差,縣人民醫院醫生死要紅包。他說,前年,江村嶺的那個麻雀,你認識的,就是喜歡抱著肚子走路那個麻雀,在縣醫院開刀,沒送紅包,主刀醫生把手術刀扔在肚子裏,就縫線了,過了三個月,又去開刀,結果又把紗布留在肚子裏,你看看,醫生死要紅包。
有一天,一個在市裏醫院看月經失調的婦女,來到傻強診所,端起一把鋤頭,要把診所砸掉,傻強躲在衛生間氣都不敢喘。那個婦女說:“你鄰居都敢騙,把我介紹到市裏醫院去,害得我差點家破子散。”她乒乒乓乓,把玻璃櫃砸爛。疤瘌丁說,仙嫂,不氣,有話好好說。仙嫂坐在門口地上,用手捶門板,邊哭邊說,醫生把我月經失調診斷成性病,亂花錢不說,我男人說我在外麵亂來,把我打一頓。她把上衣脫下來,胸前背後,都是瘀血。她說,都是傻強介紹我去的,我要找傻強算賬。她用鋤頭把藥房的門砸掉,才解氣地離開。傻強從衛生間裏出來,悻悻然地說,我看到她從水渠下來,唬起臉,我就躲起來,公豬都不願×的神婆,還得性病,不看看自己,花錢都買不來性病。又埋怨疤瘌丁,你個結巴,一個女人都製止不了,看你以後有什麼出息,就知道一天到晚坐在我這兒,磨蹭幾根煙抽抽。茶媽撞進門,疤瘌丁看著她肥大的屁股,嘿嘿地笑,煙灰落在衣襟上,說,煙和紅燒肉都是好東西。
村裏有三個診所,村東村西各有一個,分別是爛柿和鬆樹開的,平時清淨但業務較忙。傻強的診所,甚是熱鬧,但業務量不大。村裏一些關係較好的人,掛不住麵子,才找傻強。傻強背個紫色藥箱,戴副太陽鏡,騎一輛澳柯瑪電瓶車,咕——咕——咕咕,唔——,上門去了。詢問了病情,開了處方,給病號掛水,水掛了一半,電話響了:“傻強,黃毛來坐莊了,小九,快來,黃毛帶了好多錢,起碼有三萬,今天讓他多出血。”“好,我馬上到。”傻強說,“水完了,你自己拔一下。就這樣拔,大拇指按住這裏,針輕輕外抽,平抽。”他邊說邊演示。
哭相有一個弟弟叫水缸,五十出頭,老婆死了,鰥居著,有一個養子在溫州做理發師,幾年也不回家。水缸一年出欄五六頭豬,身上藏著一些錢。傻強想了很多法子,到叔叔那裏借錢。怎麼說,叔叔都一毛不拔。一年正月,水缸對傻強說,都說天津街清湯好吃,我想去吃一次,十五年前去過上饒市,現在連方向都辨不清了。水缸掏出衣兜裏的手絹,抹鼻子,也抹眼睛。手絹油汙汙的,衣袖也是油汙汙的,腳上的解放鞋用帆布補在鞋麵上,水缸說,人生一世就這個樣子磨著,想吃清湯就吃吧。傻強說,我叫大頭開車,我帶你去玩,吃清湯算什麼。第二天回來,全村人都知道水缸嫖娼。叔侄一塊兒呢。
過了幾年,水缸得了結腸癌,天天吃流食。最後一個月,住在診所裏,躺在二樓的陽台上,都不怎麼進食了,意識還比較清醒。傻強也盡心盡力地伺候,掛水喂藥。他老婆茶媽也為他漿洗衣服。那是夏天,水缸穿一件棉質短襖,茶媽幾次幫他脫下來洗,他都不肯。養子叫光頭,一次也不回來看。快不行了,傻強問叔叔,還有什麼後事交待,錢放哪兒,欠賬來往賬目有哪些。水缸都搖搖頭。拖了幾天,養子光頭來了,一頭紅紅的頭發,握著養子的手,想想心裏有些淒慘,不免落了幾滴眼淚。水缸都不能說話了,靠在床頭上,示意拿把剪刀來。光頭拿來剪刀,水缸把短襖的袖桶剪開,抖出三百塊錢,交給光頭。水缸頭往床沿耷拉下來,就去了。出葬後,傻強對光頭說,我照顧叔叔就不算錢了,前幾年我帶叔叔去嫖娼,花了四百多,按一分五的利息,你要還我九百塊。
村裏人平時看病,大多欠著,付現錢的隻有少數幾家。藥房的抽屜裏,有一本小開的會議記錄本,裏麵密密麻麻地記著村裏人的名字,某年某月某日,看了什麼病,開了什麼藥,計多少錢。到了年底,傻強就去收賬,有些東家收了五六年也收不上賬。哭相問他兒子:“過年了,你算算,今年賺了多少。”傻強說,還有三十幾家都收不了,錢是賺了一些,但總的還是欠賬,欠了疤瘌丁七百,欠了冬青二千二百塊,欠了裁縫店一千三百塊,欠了寡婦榮香九百。哭相說,這些都是賭博欠的,賭博賬你自己還。傻強平時吃飯不交錢。傻強有三個女兒,哭相眼巴巴地想孫子,說,你生了兒子,我什麼賬都還。村裏有些人取笑傻強,你爸爸做了那麼多房子,有什麼用?還不是給別人住。傻強聽了,傻傻地坐在沙發上,好一會兒哭出聲了:茶媽,茶媽,你的×爭氣一些,×大生不出兒子有什麼用?
枸杞子、狗脊、豬尾巴,放在一起燉湯,吃了很受用,晚上有幹不完的活兒。這是傻強從一個老中醫聽來的偏方。可哪來找那麼多的狗脊呢?傻強騎電瓶車,四處找野狗,拿著鐵管,打狗。也有人把野狗送上門來,二十塊錢一斤。野狗栓在窗戶下,汪汪汪,狂叫不停。傻強兩鐵棍下去,說:“我都不叫,你叫什麼?我最冤呢。”茶媽看著傻強打狗,眼裏就閃出一種光,舌苔舔著自己的厚嘴唇,心滿意足地笑了。吃了兩年多,傻強生了一個胖兒子。兒子會走路了,傻強心裏很不是滋味,兒子走路的姿勢和疤瘌丁一模一樣,往外撇著腳,上身搖起來,斜歪著腦袋。
大多時候,傻強躺在沙發上,假如沒人賭博的話。他怕冷,有一件藏青的長褂,秋後開始穿,直到來年的春暮。他的鼻子,長,鼻梁下塌,梁骨細細,鼻孔大,看起來像一支喇叭。手閑著時,不斷來回搓,他有時也把手卷進袖子裏,弓著背。添置了電腦之後,他和幾個小年輕趴在桌上上網,和陌生的女孩子瞎聊。一年當中,有那麼幾次,和女網友在上饒市見麵。他穿上體麵一點的衣服,刮了原本就沒有生的胡子,頭發用肥皂洗了又洗,哼著小調,露出贏錢後才有的笑容。診所的右牆上貼著《藥物過敏反應搶救流程圖》,有幾分褪色,紙張泛黃,還掛著塑封的《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李東強執業醫師許可證》;左牆掛著女明星寫真掛曆,穿比基尼,胸脯上不知道被誰用圓珠筆畫了圈圈,緊挨著掛曆張貼了村裏老先生的手書“大醫精誠為宗旨,醫德醫風為目標”匾額和三麵“妙手回春”的錦旗。錦旗是傻強自己在鎮裏買的。
有婦人一隻手抱著嬰兒打針,一隻手把奶子拖起來喂奶,哦哦哦地哄。陽光斜斜地照在地麵上,有一股棉花的味道。傻強的身上,被投進來的毛桃樹蔭覆蓋著,他披上眼簾,樹蔭仿佛不是蓋在身上,而是填埋在心裏,以至於他略顯憂傷的神色是那麼的無辜。
糖
“早稻1780斤,晚稻1460斤。糯穀1930斤。紅薯17擔。芋頭670斤。荸薺340斤。大豆130斤。茶油267斤。茶葉17斤。做短工75天,每天35元。水田直補款460元。豬2頭,各1360元、1540元。伐木頭8根,1300元。煎米糖3200斤。”柚蒂從香火桌的抽屜裏拿出一張白紙,給我看,說,這是上一年的年收入,我都一筆筆記著呢。白紙的毛邊有些破損,色澤發黃,有水漬洇過的痕跡。我算了一下,也有兩萬多塊錢的收入呢。柚蒂是我鄰居,也是我小學同學,比我大兩歲。我每次回楓林的時候,他都會來看看我。他坐在我家的青石門檻上,兩隻手相互搓著,似乎有搓不完的泥垢,搓了手,再把指甲含在嘴裏,狠狠地咬。即使是夏天,他也穿一件後背補了一個長方形補丁的舊軍裝。不知道是舊衣太大,還是他身子太瘦,看起來像秋天趴在田裏的荷。我也會去他家坐坐,帶一些西瓜、橘子之類的水果,給他小孩吃。我臨走的時候,他用布兜一些土雞蛋給我,沒有土雞蛋,從梁上取下一塊臘肉給我。大前年,我胃出血住了半個月的醫院,他聽說了,特意捎來一隻養了八年的番鴨,捎話說,老番鴨的生血喝了,比什麼藥都好。他從來沒有來過我城裏的家。我不知道他是否來過城裏。
白亮亮的河水彎過一片槐樹林,隱沒了。槐樹到了秋天,隻有光光的枝丫,風中搖曳,灰雀亂飛。河堤上是枯黃的蘆葦和地衣。靜水深流,無聲。河堤右邊的荒灘上,有一棟石牆的瓦屋。屋前是一片種滿菜蔬的田園,薄暮之下,有淡淡的霧氣,山梁彎曲。屋後則有兩株柚子樹,三株香椿樹,一盆香蔥擺在矮牆上。柚子樹下有一口淺淺的水井,井口盤結著厚厚的苔蘚。吊水的木桶掛在柚子樹的斷椏上。井邊有一間偏屋,每到晚上,偏屋裏遠遠地傳來水蒸汽一樣粘濕的糖香。柚蒂把長木勺有節奏地在鍋裏攪拌,水汽縈繞房梁,半暗的電燈搖晃,鍋裏的糖漿噗噗噗地起泡,變稠變硬。屋頂上的天空,是渾圓的薄薄的水藍色,每一顆星星都有自己的亮色,忽閃忽閃。繁星稠密的天空,是個美好的天空。
方圓十裏,柚蒂是惟一的製糖師。以前有很多製糖師,因為製糖掙的是功夫和辛苦錢,陸陸續續歇業了,隻留下了柚蒂。柚蒂說,我隻做得來力氣活,掙幾個力氣錢揣在兜裏實在。他說話的時候,嘴巴收縮成圓形,使他的臉部看起來像黝黑的鯉魚。柚蒂把米糖交給他老婆薄荷去買。薄荷挑一擔小籮筐,籮筐上擱扁篩,篩子上盛著米糖,米糖上遮一塊白紗布,走村串戶去買。鄉鄰沒人不認識薄荷的。薄荷圍一件青色長圍裙,手丫上掛一塊生鐵片,手腕搖一下,小鐵錘擊打在鐵片上,咯當,吆喝一聲:“米糖哦,昨天煎出來的米糖,又香又脆。”她的屁股往下墜,走路吃力,身子往前傾,籮筐後搖,像是隨時會摔倒。有人買糖了,她放下挑子,掀開白紗布,用小切刀把米糖一小團一小團地切開。稱好了秤,薄荷多送上一小團,說,拿去騙騙小孩的嘴巴吧。
離村裏三華裏有一個高山盆地,住著三戶人家,靠種莊稼和打野豬為生。高山樹林茂密,盆地裏種滿了紅薯、玉米、大豆,野豬生命力強,繁殖旺盛,一頭母豬一年生兩窩,一窩至少八頭。山裏人在莊稼地裏設下鐵套子,野豬踩到套子,夾住了,越用力掙脫,夾得越緊。或者,在山邊挖一個地窖,扔一些紅薯,野豬跳下去吃,再也上不來,活活餓死。山裏人把野豬殺了,把肉賣給殺豬佬,野豬肚則另外買。野豬肚有麻點斑紋,斑紋越多越值錢。山裏人說,野豬愛吃五步蛇,吃一條,豬肚就留一點麻斑。村裏的中醫把野豬肚曬幹,磨成粉末,配上田七粉,價格比銀子貴。中醫說,治胃病沒有比野豬肚更好的藥了,能根治。山裏人有一個女兒,二十歲了,身子高挑,體態勻稱,紅撲撲的臉像個水蜜桃。她提一個竹籃子,到村裏來賣野豬肚。野豬肚誰都想吃,可沒幾個人買得起,年輕男子圍著她轉悠半天,舍不得她離開。村子走了一圈,她的野豬肚還是沒賣出去,殺豬佬大江把野豬肚收了去,說:“我明天拿到鎮裏去賣,我掙一包桂花煙,賣了再給錢你。”她在村裏賣了兩年的野豬肚,殺豬佬大江收了兩年。大江好賭,殺豬的錢在手裏沒捂熱就沒了,東家的錢還欠著,到了後來,沒人敢找他殺豬,豬錢還不知道哪年哪月能到手呢。但大江從不欠她的。後來村裏人都說,姑娘和大江有私情。事實上也是這樣的。有一次,村裏在曬穀場放電影,曬穀場前麵是一片稻田,稻田裏有高高的稻草垛。一個尿急的人跑到稻草垛想方便一下,剛拉開褲子,看見大江和她在稻草垛下麵光著屁股,野豬拱地似的。這個賣野豬肚的姑娘就是薄荷。
媒婆說了好幾個東家,薄荷都沒有應承的。也怪媒婆,說合的對象不是殘疾就是鰥夫,要麼是死了老婆的,這不是輕慢薄荷麼。後來媒婆上門,被薄荷打了出來。柚蒂的堂兄見柚蒂二十好幾了,還沒有暖腳的人,征詢了意思,上門說了薄荷的親事。他們都早已認識,柚蒂挑了四十斤豬肉、六十斤糯米、兩套衣服、兩雙鞋子,給薄荷家,算是定了親。年底,也把婚酒擺了。山裏人木頭多,陪嫁了一擔樟木箱、兩個木腳盆、四個木臉盆、一副小矮桌、兩個枕頭櫃、四條木沙發,另有二十四雙布鞋、四床棉被、八床被單。村裏人說,山裏人殷實,陪嫁體麵。柚蒂穿一件藍色棉襖,站在門口,見人就發煙,臉上蕩漾著水波一樣的笑紋。
我們都知道,柚蒂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看見人,圓起嘴巴笑一下,算是打招呼。他瘦,個頭不高,好像一百斤的擔子能把他的身子壓斷。事實上,他像一根紫荊木棍,結實。他食量很大,端一個缽頭碗蹲在門檻上吃飯,拌些菜湯,嘩啦嘩啦,三下兩下,一碗飯沒了。村裏人並沒有嫌棄他飯量大而不請他做幫工。別人做幫工,要在家裏挑兩擔尿桶挖一塊菜地才去,還嫌東家菜裏沒油。而柚蒂早早去,中午也不休息。他說做事又累不死人,東家請人不容易。
饒北河兩岸都是肥沃的田地,在先秦時期,這裏便有先人耕種。楓林在明朝中期,餘氏、周氏、葉氏遷居而來,繁衍生息。葉氏滅了,周氏、餘氏葉繁枝茂,盤根錯節,有了龐大的家族。柚蒂屬於周氏,是個爆米花師傅的兒子。他父親隻要在院子裏擺起爆米花機,火爐裏的木炭紅紅地旺燒起來,風箱呼呼呼地拉響,我們就圍著舍不得離開。玉米爆開,嘣嘣嘣。麻布袋套在機器口,爆米花進了袋子,也有散出來的,我們哄搶。柚蒂則學了製糖的手藝。他說,有嘴巴就有糖,誰不愛一天到晚甜著嘴巴呢。製糖是晚上的活兒,他把渾身山泉水一樣源源不斷的力氣用在田地裏,各季菜蔬怎麼也吃不完。南瓜,紅薯,芋頭,辣椒,蘿卜,薑,蒜,做成各色各樣的醃製菜和醬菜。菜頭菜腳喂豬,豬肥肥的,一年出欄兩頭,給集市賣,年終了,還有一頭年豬,做臘肉熏肉鹹肉,留著來年用。村裏幾個小媳婦很是羨慕薄荷,生活有藏有掖的,都怪自己當年沒眼光,沒選柚蒂。
小學在全氏老祠堂。我用一塊白塑料皮包著兩本書上學。全班僅有幾個人有書包。祠堂空拉拉的,風呼呼呼叫,到了冬天,我們蜷曲著身子上課。柚蒂穿一件他外婆故去後留下的棉襖,腰上紮一條棕繩,雙手套進袖筒裏。他隻上上午的課,下午他挑著爆米花機隨他父親去了。他父親有骨髓炎,用不了力。他父親臉色臘黃,吐濃濃的黃痰,說話的時候,眉毛會往中間收縮。大家都說這個爆米花師傅有黃臉病(我長大後才知道,這是血吸蟲病)。除了逢年過節,平常時日爆米花的營生不好,我小學畢業後,村裏很少有人要爆米花了。柚蒂的父親買來補鞋機,擺在小鎮的菜市口,補鞋。中午飯是柚蒂送去的,走八裏路,用一個鋁盒盛著。補鞋師傅不吃菜,隻吃生大蒜蘸醬,常年如此。
蘸醬大蒜吃了十幾年,補鞋師傅撒手去了,留下十六歲的柚蒂和柚蒂兩個拖鼻涕的妹妹。柚蒂的母親守著這個窩。周氏是個大家族,族裏人有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大家都是要相互走動,送喜。柚蒂的母親沒錢送喜,用畚鬥裝兩升豆子或五斤米,貼一張紅紙送上門。豆子裏有一個紅包,紅包裏有一張欠條:今欠到××喜酒錢五元。每喝一次喜酒,她就要在自己的灶神下哭一個晚上。族裏人說,這個嫂子情誼太深,怎麼讓人受下。
糖是食品中的貴族。在我孩童時代,能夠吃到的食品是薯片、炒黃豆、南瓜籽、爆米花、凍米糖、羊蹄餅、炸麵片、南瓜幹。桃酥、月餅,隻有過節才能吃到,兜裏揣一塊月餅要放好幾天才舍得吃。到了臘月寒冬,母親用米換來米糖,做凍米糖。灶裏燒著炭火,把米糖倒進熱鍋裏,米糖慢慢溶化,母親用鍋鏟不斷地攪動米糖,直至米糖成糊狀,再把爆米傾入,攪動拌勻,起鍋,平鋪在豆腐箱裏壓榨,壓實後,用裁刀按箱蓋的紋路切開,成片狀,包進白紙裏,一包包,放進石灰缸,留到正月待客。客人來,桌上擺一碟花生一碟炸薯片一碟凍米糖。做凍米糖餘下的米糖,母親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給我們吃。米糖黃白色,有小小的氣孔,咬下去很脆,吃起來粘牙齒,滿口生香,有炭火的暖和。這樣美好的記憶也相隨我一生。冬夜濕寒,廳堂裏燒著旺旺的火盆,木炭吱吱吱,火苗伸出長長的舌苔,相互舔吸,相親相愛,炭灰幾縷落在母親的額上。我們圍著火盆,臉上映照著暖暖的光,嘴巴哈出的氣體與跳動的熱氣交融。我們吃著剛出爐的凍米糖,覺得人生已經沒有比這更美的時刻。
雜貨店裏的水果糖則是我們不敢奢想的。春節,我的幾個姑姑回來給我祖母拜年。眾多的禮包裏有一個糖果包。有奶糖和飴糖。我兄弟姐妹眾多,祖母過了正月,客人散了,把糖果包打開,一人分三五個,餘下的,壓在箱底,留給我一個人吃。祖母偏愛我。我三歲開始,祖母陪我睡覺,直到我十三歲。祖母有喝夜茶的習慣。半夜起床,她把箱子打開,舀一勺白糖撒在濃濃的熱茶裏,喝完茶,小坐一會兒,再睡。如果我醒了,我也能享用一勺白糖。祖母說,喝夜茶吃點糖,人長壽。祖母在八十多歲時,還能到山地裏剝蔴,縫自己的衣扣。
甜食對小孩的誘惑是很大的。沒有糖吃,我們就去找野果子。山楂,毛冬瓜,野茄子,山茶桃,野柿子,山草莓,獼猴桃,山上有各季的果子。秋天,山風把滿山遍野的油茶花吹開,白白的,抱成一團,在山岡上打滾。我和柚蒂,兜裏存了麥秸,去吸茶花蜜。秋天,百花凋謝,油茶花卻迎霜綻放,在枝頭上,對著天空怒吼。這是蜜蜂的最後蜜源。把油茶花掰開,花芯裏有一滴粘稠的東西,我把麥秸伸進去,吸進嘴裏,甜甜的。有時也會吸進螞蟻和昆蟲。柚蒂說,我以後要做一個製糖師傅,天天有糖吃。
在我將近中年的時候,我反複夢見這條河流:它在靈山的峻嶺中蜿蜒,彩虹出蚰般披著夕陽降落時的薄霧,在槐樹林和西瓜地的間隙綿綿而來,白白的亮光忽隱忽現,白鷺在水裏覓食,放鴨的老人在岸上打盹,叮咚水聲被風送遠。這就是饒北河,它的質樸和妖嬈在我的夢中呈現出粼粼波紋。在荒灘上,一棟石房子滿身裹著麥芽香。在十八歲那年,柚蒂用一擔穀作為拜師費,學會了製米糖。他師傅說,製糖是一門艱難的營生,要沒日沒夜地勞作,才能刨得一口好飯吃。柚蒂執意要學,說,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勞作,不勞作就不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