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山的凹地上,柚蒂墾出一片小麥地,種上小麥,又拿出兩畝田種上糯穀。他上山砍了八根毛竹,編了六個簸籮。
稟倉裏堆滿了上好的小麥和糯穀,三天兩天柚蒂都要打開倉看看,編織袋結結實實地裝滿糧食,他用手拍拍,解開袋口掏出一把,捏一捏,放在鼻子前嗅一嗅,又把袋口紮緊,臉上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一年四季,柚蒂家都出糖。他的米糖鬆脆,有芝麻香,大家都愛吃。柚蒂把小麥洗淨,放入木桶內,用水浸泡。浸泡的水,在夏天,用冷卻的開水,在冬天,則用半溫的開水。小麥浸泡一天後,撈起來,倒入籮筐裏,一天淋三次溫水,淋三天,麥粒長出細細麥芽。麥芽有兩片細葉,把細葉切碎。這是育芽。又將糯米洗淨,在水中浸泡小半天,糯米吸水膨脹後,放在簸籮上瀝幹,置於蒸籠裏,用旺火蒸,蒸至糯米沒了硬米心,倒回簸籮,晾至半熱。碎麥芽和熟糯米按一比十的比例拌勻,發酵小半天,裝入布袋內,紮牢袋口,再把布袋放在壓榨機裏壓榨,流出淡黃色的漿液。灶膛已經燃起熊熊的劈柴,焰火交織,綢緞一般。把漿液傾入熱鍋,兩道劈柴燃過後,漿液慢慢變稠,黏糊,用長木勺不斷地攪動,黏糊漸漸成了乳白色的糖稀。把糖稀起鍋,撒上熟芝麻,擀成糖張,用刀切成塊狀,放在竹席上。冷卻後,糖皮硬化,成了米糖。
柚蒂的媽媽挑著米糖,一個村一個村地叫賣。村裏人都說,柚蒂是村裏最舍得力氣的人,是做得最苦累的人。他早上要上山砍一擔木柴,再吃早飯,幹了一天的農活,晚上還要煎米糖。他似乎從來不知道疲倦。我母親說,柚蒂是鐵骨人,身板是鐵打的,可鐵打的也要磨損啊,你看看,一把鋤頭用不到三年,一把菜刀也隻用四年,他可是一把鐵錘,越錘越結實。
春季的雨水綿長,絲網一樣。楓林人蜷曲在家裏。麥苗,山蕨,溝邊的水芹,田埂上的巴茅,瓦楞上的苔蘚,一天比一天油綠。梨樹的枝頭鑽出白花苞。香椿的葉子可以剪下來做菜了。艾葉揉進糯米漿裏做餜子了,包鹹肉和筍絲,是百吃不厭的。地角的馬蘭頭抬起了粗布身子。鄰家嬸嬸前幾天生了一個胖胖的閨女。犁頭斷了,要重新打一副。茅廁滿了,挑糞桶隨便倒進哪塊田裏。柚蒂閑不住,看看前廳的瓦壟有裂縫,雨水嘀嗒嘀嗒,把一袋石灰打濕了,白白的石灰水在廳堂裏流出一條溝壑。柚蒂把樓梯靠在屋簷,爬上去翻屋漏。他十六歲的兒子在下麵遞瓦。薄荷在後院裏用米湯漿洗衣服。屋漏翻了一半,柚蒂從屋簷一頭栽下來,腦殼重重地撞在磨刀石上。柚蒂叫了一聲:“哎呦。”他的身子扭動了一下,右腿彎曲著,左手扶在磨刀石上又滑了下來。“爸爸爸爸爸爸……”,他兒子驚恐地叫了起來,淚水還來不及流下。薄荷慌張跑來,看見磨刀石上有豬腦花一樣的漿液,紅色漿液順著柚蒂的後腦勺沿著脖子淌滿了衣服。柚蒂的眼睛睜著,鼻孔裏的紅色漿液像蚯蚓一樣爬出。堆在瓦壟上的瓦,滑下來,打在天井的石頭上,粉碎,劈劈啪啪。柚蒂的母親看見柚蒂,當場癱軟在地,隻有咕咕的聲音堵塞在喉嚨裏。這一年,柚蒂四十三歲,二十歲的女兒準備在下個月的穀雨訂婚,秧苗剛剛播下去十三天。
“翻屋漏是石匠的事,他怎麼做得了,要翻也選在晴天,柚蒂太沒有經驗了。”鄰居石佗說,“雨天的瓦壟會打滑,腳吃不住力,即使要翻,也要在瓦壟鋪上蓑衣或棕墊。”而有些村裏人有另一種說法,說柚蒂連續兩天煎米糖,煎到半夜才歇手,睡眠不足,站在高高的屋頂上,頭昏,兩眼發黑,一頭栽了下來。看風水的老先生大碑說,人的命裏有定數,你一輩子吃多少糧食,幹多少活,生多少子女,人一出生就決定了,你看看,一把柴刀砍多少擔柴火,一把兩齒鉗挖多少地,都是鐵匠師傅定好的。老先生大碑抽水煙,癟著嘴巴,說話慢條斯理。他說,人也一樣啊,一生用多少力氣也是早早定了的,勻著用,可以用六十年、七十年、八十年,柚蒂一天要用完我們兩天用的力氣,他已經提前用完了自己的力氣,力氣可不是饒北河的水源源而來,力氣是有盡數的。
很多人都患有低血糖症,我也有。低血糖爆發時,吃幾粒糖就可以解決。當然,糖吃多了會使人肥胖,易患心血管疾病,是誰都知道的。但我差不多有二十年不吃糖了(偶爾食用一點蜂蜜),吃了糖沒有食欲。甚至我對糖過於敏感,燒菜時,比如煮魚或小炒肉,放些糖能增加鮮美,而我隻要嚐到菜裏添加了糖便不再吃。我燒菜,除了鹽和醬油,不放其它任何調味品,客人來我家是吃不習慣的。楓林的鄰居石佗,是個膠水師傅,專門製粉刷牆麵膠水,煙癮特別重,一天三包,半夜起床還要抽五六支煙,整個房間煙霧繞繞,他老婆也不跟他同房,煙熏得人受不了,早上打開石佗的門,一陣煙衝出來。他抽兩塊一包的“月兔”煙。他老婆每天給廟裏進六塊錢的香。石佗罵她,說,寺廟又不是你娘家,盡孝也有個逢年過節。他老婆說,你抽一天煙我就進一天香,你不心痛錢我也不心痛錢。石佗把煙戒了,嘴巴空著,難受,兜裏揣著水果糖,難受了,吃一顆。煙是戒了,可糖再也戒不了。石佗說,糖是慢性毒,是鴉片呀。
荒灘上的石房子再也沒有了麥芽香。柚蒂的兒子把簸籮、大木桶堆在閣樓上,說,這些物什要留著,是傳家寶。柚蒂的兒子白白壯壯的,像一塊米糖,一點也不像柚蒂,倒是和殺豬佬大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去年上大學去了。薄荷和婆婆守著這個空空的院落。殺豬佬大江在薄荷結婚的第八年就走了,騎摩托車出車禍死的。大家都說柚蒂死了比活著好,在這世上走了一趟,一天要幹兩天的活。柚蒂下葬後的第三個月,木匠蔣家老四夜夜都去薄荷家。薄荷的女兒要出嫁了,要打一些家具,請老四幫工。家具有沙發床、枕頭櫃、小八仙桌、樓梯、矮櫃、板凳、高腳凳,一個木匠師傅得忙活半個多月呢。蔣家老四挑著铇、錘、鋸、鑽,上門忙活。前幾天,薄荷的下午點心要麼是麵條要麼是蛋炒飯,後來是芝麻湯圓、餃子,最後是冰糖燉雞蛋。蔣家老四吃著碗裏四個甜甜的雞蛋,看著薄荷,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話,薄荷看著老四,也不回話。蔣家老四第三次吃雞蛋,就把薄荷叫到後院煎米糖的偏屋,壓在一張破草席上,做了露水夫妻。
棉花,棉花
餅肥30公斤、磷肥25公斤、鉀肥15公斤、碳銨l0公斤、硼砂0.25公斤。父親用木炭把每畝用肥的參考數,寫在廁所土牆上,供母親拌肥用。母親記性不怎麼好,她一邊拌肥一邊看牆上的數字。父親說,這些混合肥在六月底以前要埋完,不然棉樹坐不了桃。在盛蕾(第四層果枝開始現蕾)前後,棉樹要肥催——從盛蕾到初花期,時間很短了。父親每天傍晚,端一把鋤頭,到棉田上走走。棉田有兩畝多,父親一壟一壟地看,翻翻棉葉,摸摸杆杈,還不時地蹲下身子,扒開泥土,捏捏泥團,辨識泥的成色、濕度、酸堿度。他的臉上降臨著黃昏時分的從容,慈祥,安謐。大朵的棉花仿佛在他眼前映照了出來。
映照出來的,還有祖母,不知道父親看到了沒有。祖母的麵容已經熔化在時間的火爐裏,與一粒糖溶化在水裏沒有區別。“腳踏一州兩縣,身坐金龍寶殿。手拿蘇州幹魚,口抽夏縣白麵。”祖母坐在後院的偏房裏,一邊織布,一邊教我唱民謠。織布機是木質的,由一個梭架、掛布架和踏腳組成。木最好是古舊樟木,拙樸,芳香,牢固。後來我才知道,這首民謠是織布的謎語。祖母坐在梭架上,踩著踏腳,手中的兩隻梭在紗簾上穿來穿去,像兩條不知疲倦的魚。梭是毛竹片製的,外麵包著鐵皮,鐵皮被祖母手摸得深黑發亮。祖母的腰上綁著牛皮做的皮幅,用兩個硬木的瓜扣把皮幅扣緊。祖母腳一用力,身子會前傾,皮幅繃得飽滿。祖母織布,我站在邊上,為祖母打扇子,把棕櫚扇打得呼呼響,打不了幾下,手就酸了。我不喜歡看祖母織布,雖然織布機咿呀咿呀,唱歌一樣好聽,但還是歸於單調。祖母的夏天都是在後院度過的。祖母是祖父的續弦,他們一生恩愛。前幾天我回老家,翻祖母在十年前留下的遺物。遺物在木樓裏。我打開櫃子,看到了一麵銅鏡和四腳支架。銅鏡蒙著灰,我一抹,看見一個中年人。我們從出生到老,不知道要用掉多少布,得到多少溫暖,而紡紗的人去哪兒了我們都不知道。
棉花,皮膚上的故鄉,在饒北河邊漫溢。那是一個鄉間少女的成長——萌芽出苗,抽苗,綻蕾,花鈴搖曳,吐絮。從春分到立冬,十六個節氣是她一路走來的十六個驛站。我們在這條路上繁衍,奔波,相互熱愛。而這條路是那樣壁立,孤決。
幾次回家,我都覺得屋宇空蕩,走到祖母房間,隻看見一張床,永遠空著,被子還是折成長條,懸著蚊帳。仿佛溫度還在,仿佛走出去的人還會回來。我坐在床沿上發呆。以前我回家,祖母一聽到開門的聲音就喚我的小名。祖母見了我,就把火缽給我,說:“你讀書,還沒錢。外麵冷,暖暖身。”祖母幾乎沒什麼記憶,一年到頭抱著火缽,怕冷。那時,我已經工作幾年了,她卻還以為我在外求學。一個人的時候,祖母會摸索著到後院,坐在織布機上,一邊撫摸木架一邊對我說:“你小時侯,都是我抱著去奶媽家吃奶的,一出家門口,就兩眼望著奶媽的房子。”祖母喜歡和我說她年輕時的事。每次閑聊,祖母總這樣結束夢遊似的回憶:“現在人老了,我要去了,免得大家嫌。”她說“去”的意思是死亡。祖母年過八十,開始懷疑自己為這個家吃了那麼多苦是否值得,懷疑身邊每個人嫌她。姑姑說,祖母臨終的那幾天,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可我不在。我趕到家裏,見祖母躺在床上,臉色蠟黃眼圈墨黑,身子沒有反應,像幹涸的河床。。我喊祖母,祖母空洞地睜著眼,眼角是兩道深深的淚痕。祖母顫動著,想坐起來,但已經不可能。一條白布蓋在了祖母身上。
秋天,陽光一層一層地脫落,灰燼和焦土的氣息懸浮在空氣中。一個彈花匠背一張弓,一手拿棒槌一手拿碾盤,沿饒北河的水路,到村裏來。他的肩膀上坐著一個拖鼻涕的兒子。他走到哪家,我們就跟到哪家,幫他撿地上的棉花,幫他拉經緯線。他是臨近鎮裏的人,他要做到過年才回家,假如誰願意留他過年的話,他也會留下來——他的老婆生小孩時,難產而死,他的鼻涕兒子靠米糊養大。他的彈弓和棒槌,是我們歡樂的秘密所在。他歪著頭,下顎抵住弓把,左手把弓拉得飽滿,右手用棒槌,梆,梆,梆,用力敲打弓弦,嗡,翁,嗡,棉花被抽得蓬鬆,成絲絮,在廳堂裏飛來飛去。我們被嗡嗡嗡的響聲所迷惑。我們一直以為那是歌謠,以為秋天是歌謠的秋天。彈花匠說話有濃重的鼻音,像涵洞裏的水聲。他的臉窄而長,手圓腰粗,他穿一件藍色的對襟短褂。
彈花匠會唱許許多多的民謠。我記得有一首《光棍歌》是這樣的:
東方不亮西方亮,不討老婆好清閑。
日上省得半升米,夜間省得半張床。
省起穀米吊燒酒,省得銅錢買竹山。
上半年頭有筍挖,下半年頭有紙擔。
彈花匠一邊唱,一邊搖頭晃腦。他的鼻尖上有一滴渾濁的鼻水,長長的,懸著,不落。他還會吹口哨,口哨是鳥叫聲,有旋律:
各公,各婆,家家栽禾。(布穀鳥催種)
清明——打醮,
墳頭——掛紙。(黃梅鳥唱的清明歌)
爬起了,爬起了,耕田了,耕田了。。。。。。哥哥,哥哥(鵓鴣鳥催耕)
水嘩嘩,水嘩嘩。。。。。。。(水澗鳥在溪邊叫,要下雨了)
酒——嚼嚼,
酒——嚼嚼,嚼嚼嚼嚼,嚼嚼嚼嚼。(河邊翠鳥叫,歡迎有客來)
個大,個大,個大,
個個大,個個大,個個大。。。。。。(野雞下蛋)
他唱完了,會低下身子,對我們說:“我唱了歌,你們可不能打我的屁屁啊。”屁屁是他兒子。我們都討厭這個鼻涕。屁屁身上有泥斑,光著上身,肚子滾圓,像個青蛙,但人很瘦。彈花匠說,屁屁的肚子有青蟲。我們冷不丁地用石頭打他,還用竹梢抽。抽了,我們就躲到後院去。屁屁挨了抽,眉頭往中間擠,嘴巴收攏,聲音憋在喉嚨裏。屁屁什麼東西都吃,紅薯,地瓜,黃瓜,他的嘴巴像個攪拌機,嘩嘩嘩,一下子攪得粉碎。
我家差不多每年都要彈棉絮。我家人多。母親把舊棉絮抱出來,曬兩個日頭,給彈花匠,說,加點棉花,加工一床新的吧。彈花匠姓周,四十來歲,愛喝點小酒,喝一盅酒滿臉通紅,眼角有豆腐花一樣的眼屎。喝了酒,話特別多的老周,反而話少了。他說話,兩道眉毛往上一拉一拉。他的屁屁早在飯桌上睡熟了。他一說話就是訴苦。老周說,你看看,這麼多年也沒添過一寸紗,還是一身破片背在身上。他說話的時候,還不斷用手扯自己的衣服。我母親討厭老周,私下對父親說,老周的棉絮彈的不結實,小孩子蹭一個冬,就破出洞。
不知道是哪一年,彈花匠成了村裏花菇的上門女婿。花菇是個寡婦,比彈花匠大好幾歲,南瓜臉,屁股大得像磨盤,特別能生育,有四個孩子。彈花匠上門,好心人勸他,花菇小孩多,屁屁會受苦。彈花匠說,一個男人沒有棉花被蓋蓋,真是難熬。沒過兩年,彈花匠死於胃癌。屁屁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他在村裏要飯,在別人家的柴垛裏過夜。到了冬天,他裹著彈花匠的長棉襖,腰上綁一根草繩,穿一條單褲晃來晃去。後來,一個來村裏賣唱的老頭,見屁屁可憐,把他領走了,說賣唱也是一門手藝,比彈棉花好,不需要看別人的臉色做事。
從我家門口往東邊望過去,是高高低低的菜地,再遠些是漣漣的棉花地。黑色的屋頂在棉葉間若隱若現。在我十五歲那年初秋,我穿過十裏棉花地,離開了楓林。我躺在廂房,一夜沒睡,看著窗外的星光。母親也一夜沒睡。她在撿拾我上學用的衣物和生活用品,撿完了,一個人坐在灶房的木凳上。她一直在咳嗽,咳,咳,咳。哎,哎,哎,她不斷地歎氣。長年的肺熱病消耗著母親的肌體。她的身子像曬幹的刀豆莢。母親把我叫起來,說,煮了兩個蛋和一碗麵條,你去吃吧,吃了去鎮裏坐車。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家,更沒有過與母親的分別。我唏唏唆唆,三下兩下就把一碗麵吃完了,把蛋留在碗地,用水勺蓋住。我吃麵的時候,喉結在蠕動,臉頰上有濕濕的東西在爬。我背對著母親。煤油燈在灶台上,擴散淡淡的光暈。我第一次不敢看母親。我感覺到母親的雙手,捂住她自己瘦削的臉,咳嗽聲在她胸腔裏變得沉悶,結實,像沒有炸開的雷。母親幫我打開厚實的木質大門,月光湧了進來。我挑著木箱和棉絮,沿著土公路,往小鎮走。
棉樹還沒有吐絮,紅豔豔的花綴在丫上。月光一片銀白。空氣濕潤,棉葉的青澀氣息淹沒了整個大地。我走到小鎮車站,天還沒有發亮。我坐在木箱上抱著棉絮,眼淚一下子奔突出來。我想起和我同齡的鄰居,也是這樣,背著棉絮,從鎮車站,坐車到浙江去打工。棉絮是惟一的行囊。假如把一個人的生活,刪減到最低程度,隻會剩下棉絮和碗。世上也沒有比棉絮和碗更重要的東西。
事實上,我對棉花的理解是極其淺顯的。甚至有些怨恨。到了秋天,我們全家人都去棉田裏,撿拾棉花。我們挑著籮筐,腰上紮一條布裙,太陽晃晃,大地烤爐一般。走進田壟,把絮一朵一朵地摘下來,塞進布裙。棉殼和棉枝會把臉和手的皮膚,劃出一條條血痕,汗水流過血痕,鹽撒傷口一樣生痛。晚上睡在床上,燒灼感在皮膚蔓延,火燒山一樣迅速吞沒整個身軀。這是可怕的記憶。而那樣的日子仿佛永無盡頭。母親的肺熱病會在這個時候發作。我聽見棉田裏有劇烈的幹咳,針一樣刺人。母親坐在田頭,手按住胸口,弓著腰。我會跑到一裏路外的山塘,舀一勺山泉水,給母親喝——母親的身子像旺燒的炭火。我聽得見母親喝水時,炭火哧哧哧熄滅的聲音。母親不是一個善言的人,也很少會打罵我們,她見我不願讀書,就說:“讀書是你惟一的出路,你不願讀書,就回家種棉花。”棉花在我心裏引起的恐懼,使我覺得,棉花不是白色的,而是無邊的黑。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到了晚上,就躲進棉花垛裏,偷情,做愛,樂此不疲,棉花給了他們生活的激情和生理的樂趣。這是莫言在《白棉花》所描寫的。赤裸裸的不是人,而是棉花,這樣有些讓人難堪。雖然我們的大部分做愛是在棉花上進行的——床墊和棉被隻是我們的道具。
碗是父性的,意味著耕種和口糧,棉花是母性的,是撫摸和慰籍。尤其是我當了父親之後,我這樣去理解生活,它們是生活的本源。我們所尋求的,也不需要更多。二零零一年,我和蔡虹結婚,母親說,父母年老了,幫不了忙,也沒錢,送你們兩床棉被吧,棉花是自己種的上好棉,很結實。
後山:顏色與記憶的試驗場
後山是饅頭的形狀,有一個山包兩個山塢四戶人家,從我家看後山,倒覺得它像一隻螃蟹。山上有蔥鬱的鬆樹和煙灰色的桉樹,東邊的山塢有擁擠的墳岡,西邊的山塢有茂密的板栗樹,空落的地方是一塊塊長條的菜地。在板栗樹下,有一戶白牆紅瓦的房子,一個瘦小操沙溪口音的婦人,到中午時,站在門檻上對著田野喊:“金星,吃飯呢,吃了再幹活吧。”我聽到聲音,咚咚咚地跑到她家去,端條小椅子,爬到碗櫃上,摸一個竹兜碗,盛飯吃。她是我的奶媽。到了秋天,板栗樹的葉子慢慢泛黃,後山的黃昏,有青白色的霧氣漸漸低垂。霧氣成了我們偷板栗的偽裝衣。世華(我奶媽的二兒子,大我兩歲)猴子一樣,一溜眼間就爬上了板栗樹,用腳跺樹枝,板栗沙得沙得掉下來。我用小錘,墊一個石塊,敲板栗殼,殼像縮緊身子的刺蝟。奶媽聽到敲石頭的噹噹噹聲,打開窗戶,說:“要吃板栗,到自己的樹上摘,明天叫你爸去。”奶媽把板栗子用刀切一個口,宰殺一隻八月雞,和上兩升糯米,放在文火上燜。油而不膩,香而不火。奶媽說,這是補身子的上好料。
奶媽的板栗樹在東塢,我們從來不敢去。我們最膽大的舉動,就是到山包的鬆樹林裏采蘑菇。那是雨季後的陽春,泥土酥軟,青綠色的地衣植物毛毛蟲一樣爬動,小竹筍辮子一樣風中搖擺,蘑菇隱隱地生長。從山包上看墳岡,並沒有想象的那樣陰邪。墳塋一般在油茶樹底下,長滿雜草和虎皮樹,彌眼的油綠顯得春天有著特別旺盛的生育。我對死亡的恐懼,是從一塊頭蓋骨開始的。我提著一個毛竹罐,跟在祖父後麵,到東塢撿拾蚯蚓。蚯蚓喂養的鴨子會生蛋,一天一個。祖父在東塢墾荒,翻挖的土塊用鋤腦敲碎,筷子長的綠蚯蚓滾出來,我用火鉗撿進罐裏。地還沒挖半畦,祖父蹲了下來,說,這裏怎麼會有頭蓋骨呢。我不知道頭蓋骨是什麼,以為是可以吃的,一看,我就緊緊抱住祖父的腰,上下牙齒哆嗦地磕碰。那是一塊葫蘆形的骨頭,往內收縮,額下有兩個內凹的洞,下端有兩排粘滿黃泥的白牙。
通往東塢的路口,有一戶人家,是我的遠親,我叫五爺。他是一個強壯的人,高高大大,在我七歲那年,暴病而死。他的死使我不可回避地去了墳岡。他埋在了那裏。我第一次看到了大片大片的指甲花,它開遍了東塢。村裏人都說,五爺的房子沒選好風水,東塢的陰氣沿山脈全進了他家。
五爺的老婆在屋後種了許多黃瓜,黃瓜一長到筷子長,就被人偷吃了。她站在院子裏罵:“誰窮得像藥渣,連黃瓜也偷,總有一天要爛腸子。”罵了幾次,黃瓜還是被偷了。隔了半個月,一天中午,她女兒英英,突然口吐白沫,嘴唇發黑,眼睛翻白,送到診所急救。醫生說,這是中毒。五奶奶拍著大腿,坐在板凳上哭。原來五奶奶在黃瓜裏放了農藥。英英小我兩歲,在她十四歲那年,嫁到了外縣。五奶奶說,早點嫁出去,可以節約一點糧食。
我去過一次五爺的房子。我跟母親去他家磨豆腐。潮濕的地氣和黴味讓我有短暫的暈眩,滋生恐懼。五爺有三個兒子,大叔叫丁丁,是一個鑽縫隙掙錢的人。他的小氣是村裏出了名的,但對我父親特別的慷慨。我家辦一些事,如蓋房,娶媳婦,他會主動對我父親說:“哥郎,要錢給我說一聲,我早作準備。”他矮矮小小,渾身瓦釉色,白天種田,晚上用電瓶打魚。他的自行車龍頭有一個燈,是他自己按的。他騎上去,燈就發亮。他老婆提個竹簍,跟在後麵。他老婆是個很開朗的人,笑起來,咯咯咯,像下蛋的母雞。大概是一九九八年,我回家過年,看見大叔老了,雖然是四十多歲的人,一點生機也沒有,我問母親,母親說,他老婆吃老鼠藥死了。他們為兩斤沒賣出去的魚爭吵,他老婆一轉身,到柴房吃了老鼠藥。大叔也不再打魚,買了輛三輪小貨車,在周邊鎮裏跑貨。兒女都在外麵打工,大叔隔三差五就到我家吃飯,多多少少有些淒涼。隔了兩年,也是臨近年關,他到望仙跑貨,回來的路上,山上打石的人放炮,巨大的石塊滾下來,把整個車子都砸爛了,翻進了水庫裏。大叔的屍體隻留了個身軀,手腳和頭都沒撈上來。
有一年多的時間,我奶媽叫我住到她家裏去。她說,後山的鬼像兔子,到了晚上,又拱又鬧。她的說法是有根據的。五奶奶的小兒子那時還沒成家,母子住在一棟偏房裏。一次深夜,小叔點起馬燈,開了後門上茅廁。五奶奶有失眠症,隔了一盞茶的光陰,小叔還沒回房。她一聲比一聲響地叫:“兒啊,是不是吃壞了東西。”沒人應答。她慌神起來,跑到茅廁一看,隻有馬燈在晃。鄰裏的十幾個男人,打起火把,四處找人。我父親在東塢的一個墳塋,找到了小叔。小叔斜躺在黃泥上,用泥巴塞耳朵。他的鼻子流了許多血,眼睛糊了泥巴。他看不見人,啊啊啊地叫,手奮力地摳泥,指甲都摳爛了。我父親啪啪兩巴掌扇小叔,又打開褲襠,一把尿射在他的頭上。小叔哇哇地哭出來,口腔裏的泥漿噴射而出。
大家多說小叔是個陰氣很重的人,會短壽。事實上,他比誰都強壯,像窯裏的泥坯。他一餐能吃一斤飯一斤肉一斤酒,得了個“三斤頭”的外號。但陰氣的說法一直影響著他的婚姻,說了很多門親事,也沒成。後來上村的一個女子,見小叔勤快,主動上門說親。她是一個秕穀樣子的女子,蝦背,一生氣就哮喘,哈呼哈呼,什麼事也幹不了,但特別能生育。小叔轉軸一樣,再也沒停歇過。他早上砍了一擔柴回家,我們剛起床,就連夏天的中午,他也一個人去田裏幹活。他老婆每天要吃藥。楓林是梓樹遍布的村子,梓子不值錢,沒人要,小叔把柴刀捆在竹竿上,剃梓子。晚上,他一個人坐在廳堂,把梓子搓到籮筐裏,黑燈瞎火,邊搓邊瞌睡。他說,吃藥要錢,搓梓子已經三天沒上過床了。他老婆沒熬幾年,死了。她患的是心髒病。我們都為她的死而暗自高興,她是鎖在小叔脖子上的鏈條。但小叔並沒有因此而輕鬆地活。他搬到廟裏住,房子空著養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