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奶媽有什麼好吃的東西,會用盤子端給小叔家。奶媽說,世上的苦何止萬種,沒娘的孩子最苦。奶媽是個信佛的人,初一十五,她會叫我拜香。她站在我身邊,微笑著,看我弓腰,跪地,把香插在爐上。

到了我有膽量上後山的年齡,我已經可以砍柴了。我們是結伴上山的,腰裏捆一把刀,手裏拿兩根麻繩。我們把一半的時間放在烤紅薯上——在地裏掏一個洞,生一堆旺火,燒出紅炭,紅薯放在炭麵上,再燒一把茅草,捂得嚴嚴實實。柴砍好了,紅薯也熟透了。薯皮會起泡泡,撕開,吃起來粘喉嚨。但我沒有去墳場的勇氣。癩痢老六就敢,一個人坐在墳頭上唱歌,躺在碑前睡覺,手伸進墳窟窿裏捉蛇,還把經幡上的白紙戴在頭上,扮日本鬼子。

墳塋,在我的幼小的心裏,是堆積的塊壘。整個後山,彌散一種陰森的邪氣。它是由墨綠的色彩帶來的——茂盛的狗尾巴草,蒼天高聳的鬆樹,墨綠是一團一團的,膠狀,起風的時候,湍急的水浪一樣洶湧,嗡嗡嗡的聲音儲藏在山塢裏,像把大海擠壓在水缸。它還是高高在上的——從後山,可以俯瞰整個村莊,屋舍平攤在饒北河邊,像一堆堆幹糙的牛屎。西塢沒有墳堆,但比東塢更令人毛骨悚然——夭折的或短壽的人,用糞箕或樓板抬到西塢,找一棵油茶樹,連夜埋了,作了培土的肥料。說不清是哪年,小學建在西塢,學校卻沒人守,課桌椅子,隔三差五地丟失。雇了幾撥人,沒守兩天就走人,連工錢都不要。說,到了半夜,鬼到教室裏把桌椅翻掉。村裏膽子最大的兩個人,令林和老八,都五十多歲了,說要見識見識,鬼到底是怎樣的。睡到半夜,聽到隔壁教室的課桌嘩啦啦地翻倒,一個翻身,爬起來,一看,課桌好好的,整整齊齊,嚇得魂飛魄散。

廟裏的老僧聽了這些事,說,鬼是髒東西,一泡尿就能讓鬼現原形。他把草席鋪在操場上,生了一堆小火,抱著破棉絮睡。到了半夜,課桌嘩啦啦地翻倒,他爬起來,一隻猴子被吊了起來。原來他在教室裏按了套子。後來,這隻猴子一直跟著他。老僧年輕時有一個妖精一樣漂亮的媳婦,生孩子時難產而死。他到廟裏出了家。老僧說,這隻猴子是他妖精變的,再也不會離開他。他給它穿了一件紅色的花肚兜,在村裏搖來晃去。

在我十三歲那年,奶媽一家搬到了市郊區生活。奶媽是個文瘦的人。我的成長啟蒙得益於她。她沒讀過書,但她會講許多的童話和打謎語。鄉村所見的植物,如棉花、茄子、辣椒,她都能用謎語說出來。我記得棉花的謎語:矮矮樹,青青桃,紅花去,白花來。我第一次到她新家,是那個正月。雨一直沒停過。每天下午,她拉著我的手,提一個菜籃,去榨粉廠,買米粉給我吃。她在幾年前摔過一跤,落下腳疾。我也完全疏離了楓林,一直在外。我隻有過年,才會回老家。它隻是一個簡單的山頭,但我看起來,它像一張床,最終,村裏的人都在那兒安睡。

有墓地的鄉村是有福的,能夠讓人從小就聽見死亡的呼吸,死亡讓人獲得安詳。我的一個鄰居,是個退休老師,他早早地在後山修建了墳墓。墳墓是水泥壘的,青石碑,碑文都刻好了,空了“卒於xx年”的位子。他沒事就去看自己的墳,仿佛那不是墳,而是他還沒住進去的新房子。他滿意於這樣的狀態。

我已經到了不再害怕墳場的年齡,對死亡也保持深深的敬畏。我懂得,一個亡靈的名字,不要輕易說出,也不要驚動他們在深夜的交談。讓守靈人安靜地打瞌睡,讓嗩呐蛆蟲一樣的叫聲埋在土裏。村莊也隻是我們出發,或停留的一個長亭。我們在村裏生病,繁衍,勞作,有那麼一天,我們突然覺得該做的事都做完了,會扔下手中的鋤頭,撇下繁雜的人群,一個人到後山去。然而他並不孤單。後山是沉眠中的懷抱,我們被它一一所接納,無論我們的一生是多麼幸福,或不幸,我們都將彼此忘記。我們一直以為自己認知了生,也認知了死,其實不是,是生和死經過了我們身邊,帶來了母親,血液,時間和真理,也帶來了昏暗,塵埃,痛和消失。書寫就這樣開始,也這樣結束。即使是結束,也是溫暖的。

後山是那樣的低矮,油桐樹的白花在春天,壓滿了山岡,咆哮的田野在它眼裏一片寂靜。時光在沉淪。言辭在沉淪。被無數人翻越的山岡,散發墨綠的光芒,照耀我們。假如後山是我們的額頭,那麼皺紋是一幅完整的路線圖。

胎記和釉色

誰都說不清,那是亙古的秘密——一個村莊的隱痛,短暫的歡愉,從暮色中慢慢浮現的臉。它們是烈火焚燒的泥,是額頭潰散的冷,是胸腔裏永不爆發的洪水。我看見的人,從冷寂的小巷匆匆走過,鞋子裏有水,呱吱呱吱,臉往下埋,黃牆的陰影覆蓋了身子。我以為他們永不回來,分散四野,最後彙集在通往山後的小路,在一片墳地消失。走得那麼快,快得讓我們失去對他們的觀察,讓我們失去對生活的悉心照料。其實,他們在一條我們所不知的道路上,又返身回來了,帶來嬰兒的哭聲,春天大片大片的野花,饒北河騰空的呼嘯。我不知道,我是否看見了他們,是否與他們再次相逢。我隻聽見今夜的北風掀開往日的灰塵,嘩啦啦,嘩啦啦,大樟樹最粗的一根枝丫被折斷。北風是揮舞得呼呼作響的銀鞭,大地縮成一團,結實,沉悶。貓頭鷹從一個山頭叫到另一個山頭。這樣的黑夜(我們想起眾神,但眾神已經死去)多麼像一個盲人。一個我熟悉的盲人。

一個被重重疊疊的灰塵所遮蔽的盲人,代替了我的言辭。我多少次問自己,為什麼想起她。她還讓我想起大霧,墨水,塵封的心扉,無法洞悉的生活。

她眼睛內凹,有黃塵色的眼屎,翻動眼珠,豆腐花一樣的白在滾動。“是蘭花麼?你兩天沒走這條路了。我算了一下,我菜園洞房那天,我就要抱孫子啦。”我媽去河邊洗菜的路上,被她叫住了。她坐在門檻上,腿上橫著一根拐杖。菜園是她大兒子。她是在菜園地生下他的,滾熱的一坨肉,菜葉包著,用糞萁挑回家。菜園三十六歲那年,才說上一門親事。新娘是個輕度弱智,叫水花,是上村的。也是個美人。我媽說,有孫子抱好呀,管她是誰生的。水花是懷胎待嫁的。村裏人都猜不出孩子的父親是誰。一個單身說:“是我生的。夏天割薯藤的時候,在棚塢的地裏,下種了。”另一個單身否定了這個說法,說:“大家都曉得,水花上山砍柴,都是我帶的。我幫她砍,幫她捆,當然也幫她下種了。”村裏人問水花,水花怎麼也不說,她嘟起嘴,結結巴巴地說:“他們都不是。我不能說。”從說親,到洞房,剛好過了一季的稻子。客人邊鬧洞房,水花邊生產。菜園坐在新郎席上,傻傻地笑。盲奶奶說,這個小孩是水邊下的種,就叫水邊吧。

你看見菜園的房子,肯定會聯想到雞籠——手能摸到屋簷,青苔吸在瓦楞上,廳堂沒有門也沒有牆,整座房子沒有窗戶,隻有兩扇邊門,油煙把杉木板的牆壁熏得油亮深黑。盲奶奶坐在門檻上,臉上綻放與她年齡不相稱的笑容,恬美,水珠一樣靜,她隨時做好了與路人交談的準備。她花白的頭發往兩邊翻卷,仿佛冬天的野箆麻。事實上,她惟一的友愛對象是水邊。她靠耳朵生活在一個微小的世界裏。耳朵是一個盛滿聲音的容器——老鼠在啃破鞋,雞跳到了飯桌上,豬拱圈欄,一隻覓食的貓把碗打碎在地,她並不挪動身子,而是用拐杖敲打門檻,噹噹噹。這是拐杖的惟一用途。她不瘸,走路也不靠拐杖引路。

從我家到盲奶奶家,大約有一百一十米,中間要穿過舒前列家。舒前列是個避難的移民,有六個女兒,他老婆是一個肥胖的女人。路把房子分成兩邊,右邊是臥室,左邊是廚房和廳堂。房子很小,比我家的牛圈大一些。我放學回家,就能目睹他家的本質生活。飯桌上的菜肴,是一個家庭的容貌。舒前列用藍邊碗吃飯,嘩得嘩得,幾乎不吃菜,隻是偶爾用筷子點一下碟裏的醬椒。他老婆坐在小板凳上,懷裏抱一個,腿上坐一個,一邊喂飯一邊罵稍大的女兒不懂事。飯桌上,通常是醬椒,豆腐乳,酸蘿卜,黃豆,一兩個時鮮蔬菜。舒前列高高瘦瘦,力氣很大,靠砍柴養家,我看見他吃飯時抽動的喉管和銅鈴一樣的眼睛,就想起他腰間閃亮的刀。而肥胖的女人,罵了一會兒,自己會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沒有淚水也沒有鼻涕,幹燥的哭聲很嗆人。我媽這時會出現。我媽把舒前列的六個女兒,從驚恐中解救出來。因為,胖女人一哭,六個女兒也嘩啦啦地哭。我媽的法寶是端一碗豆腐或一碗鹹肉。胖女人抱住我媽,止了哭,鼻涕適時地流了出來,胡了我媽衣角,抽搐地抖,說:“這樣的日子到哪天是盡頭啊?”在我十歲那年,舒前列一家遷居到市郊,他住的房子在一場暴雨中倒塌,使我暗喜,因為一間無人居住的舊房,多多少少讓人陡生恐懼。我直到二零零一年,我在市區才看過他,他拉板車,在廣場的拐角,賣甘蔗。他的頭發全白了,坐在車子的扶手上,穿厚厚的棉襖。他已經完全不認識我,他不可能去想象一個孩子的成長,一張與二十年前相關而又完全疏離的臉。

盲奶奶家是我每天要去的。緊挨舒前列家的是一扇石牆門,黏附著爬山虎,蕨萁,青苔。我站在門口,探進一個頭,低聲叫:“蒙古。蒙古。”蒙古是菜園的弟弟,大我七歲,有一股牛力,摔跤很厲害。一個女聲會應和:“蒙古,去放牛了。”那是蒙古的妹妹,叫爛頭。爛頭剃個光頭,長滿油瘡,幾隻蒼蠅停在瘡上,趕都趕不走。蒙古是我能指揮的年齡最大的人。蒙古拖一雙補了又補的套鞋,嘩啦嘩啦,跑出來,說:“柿子皮帶來了?”柿子皮是我奶奶每天哄我的,我從褲兜裏摸出幾片,說:“我去讀書了,你幫我放牛。”

與我一同放牛的還有金炎,老七,義卿。秋收後的田野素淨,亮白。豆子已經收了,還有紅薯地沒挖,過冬的柴火還在深山。繁忙的農事讓村裏人沒時間打理稻草。那些稻草紮成一個個稻草人,一把把地散落在田裏。那些稻草人顯得孤單,像一群被遺忘的人。而一些老人,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捏一根麻繩,悠晃到田裏,撿一些幹淨、潔白、齊整的稻草,捆到河邊洗淨,翻曬幾日暖陽,鋪在席子下麵,一個陰寒的冬天就變得質樸而溫暖。穿過田原急於趕路的陌生人肯定不會記住這些,他隻會很留意哪條路怎麼走,河流在哪兒拐彎。拐彎處是三戶人家,其實是兩戶,有一戶人已經死光了。他一定會記得村裏哪棵樹最高大,黃牆黑瓦,一縷炊煙係在樹梢。在鄉間,我度過的時光是短晢的。我仿佛輕易地理解了人生,在時間的腐蝕劑中,人很容易腐爛,我們應該明白,我們在收獲什麼,為什麼去收獲。每當我看見那些散落四野的稻草人,我突然覺得坦坦蕩蕩,仿佛被大野的風吹得透明。我甚至懷疑那不是稻草人,而是星散在大地上的人。

而童年,是一團焦炭,火焰沒了,溫度還在,它會在某一刻燃燒,溫暖一個在他鄉暗夜裏緬懷故土的人。冬天,我們把牛圈當作樂園。我們的牛關在一間矮小的泥房裏,棚上堆滿玉米稈豆稈。我們翻跟鬥,打紙板,跳方格。我們提一個火缽去,用小鐵盒炸肉渣吃,炸黃豆吃。他們都沒讀過書。他們關於楓林以外的事情,源於我稚嫩童聲的講述。金炎大我一歲,即使是寒天,也穿一條單褲。他的棉襖是他一個遠房伯伯送給他的,蓋到膝蓋上,他的手抄進袖筒裏,腰上紮一條麻繩。他從小就有輕度的肺病,不時地咳嗽。他父親早年死於肺結核。有一年,我們都到了對身體羞澀的年齡,去饒北河遊泳,他遲遲不肯脫褲子,我們就扒。他奮力地哭,他說,他沒有短褲,沒辦法下河。我一下子呆住了——對他人的生活,我們永遠是旁觀者。我外出讀書,和我差不多大的村裏人都打工去了。老七和他大哥學油漆,義卿做了盲流。金炎始終留在楓林。他幾次出去,都失敗了,他連自己的名字都認不了,有一次,他還討飯回家。他三十好幾了,還沒結婚。我對我媽說,金炎結婚,我要送一個禮。而禮始終沒送出去,他娶了一個盲流來的女人。到了糧荒,我媽就會送些米他家,我媽說,金炎身體不好,米都沒得吃,還受他哥的欺壓。義卿在前幾年被判了刑,在溫嶺偷目魚,有一千多斤,被抓了。村裏人說,其實他沒偷,是被另一個人誣陷。他在警局裏挨了多次打,他咬牙不說真相。

其實我們一直生活在真相的蒙蔽之中。比如爛頭十四歲就結婚了,為什麼呢?一個人是怎樣衰老的?真相的核心像一枚石頭,沉入水底,再也無法辨認。

老七的家與盲奶奶的房子比鄰。蒙古有一個很大的彈弓,拉筋是汽車內胎皮剪的,弓把是油茶樹丫。我們躲在老七的閣樓上,瞄準三十米外公路上的貨車。那是一個俯視的角度,中間的稻田飛舞成群的蜻蜓。越過公路,滾滾的塵埃散去,我們可以看見饒北河,隱沒在槐樹叢裏。它那麼慵懶,卷曲著身子,遊動時,液體的鱗片閃閃發亮。貨車來了,我們屏住呼吸,仿佛司機隨時會發現我們的陰謀。其實是我們暗自害怕。而這正是我們的樂趣。閣樓成了我們臆想中的碉堡。蠶豆一般大的石子,尖利地穿過空氣,飛向目標。飛翔的石子是沉默的,它摩擦的空氣有火焰,溫度瞬間劇烈升高,又消弭於冷卻。飛翔無跡,在我們的視線裏隻是一道渾圓的拋物線。石子一般打在稻田裏,或公路上,也偶爾擊在車身。也有擊碎玻璃的時候。司機急速刹車,停下來,看看碎了的車窗,再看看四周,他從石子飛來的角度,察看陰謀背後的臉。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塵,沮喪地垂下雙手,終於破口大罵:“誰娘x的,我們無怨無仇,為什麼害我。這是什麼鬼地方,要打死人的。”我們無法看清他的臉。他重新爬上車,咕咕咕,轟轟轟,他被內心的怨恨所吞沒。蒙古裂開嘴,壞笑。金炎抿著鼻涕,頭上蒙著幾絲蛛網,臉上有景仰的氣象。

那時路邊的水溝,氤氳恬淡的氣息。夾溝的矮牆上,有一株柚子樹,一株水蜜桃樹,一叢木槿。桃樹開春就把粉紅的花苞舉過枝頭,豔豔的,充滿情欲,水麵漂著細瓣。柚子樹常年散發刺鼻的味道。而木槿的花季那麼長,剪了又躥出來。生活在它們的開放中,顯得緩慢,凝滯。被寂靜包裹著的喧嘩,漫流而過的哀傷,就這樣埋伏在一個人的記憶之中。老七的廳堂對著水溝,寬闊的田野並沒有把鮮亮的色彩吹送進來,而是把馥荔的植物體香,塞進了空氣的隙縫裏。廳堂是陰暗的,橫梁的投影和瓦的漏光相互交織,構成童年時光的底色。我,金炎,老七,義卿和蒙古,在雨天的午後,會在廳堂裏打陀螺,踢毽子,老鷹抓小雞。有一次,大概是傍晚時分,我突然驚嚇得號啕大哭,整個場麵凝固了,幾秒前的吵鬧潮水般迅速退去。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的早晨。後來聽我媽說,是蒙古抱我回家的,蒙古說不清我為什麼哭,隻看到我哭了幾聲,癱軟了下去,不省人事。我家裏人的驚慌是可想而知的,我奶奶一直守在我床前,沒合眼。我說我看見一個裸露上身的婦女,四十多歲,頭發麻白,左手托住左乳房,乳房有些潰爛,流黃黃的膿水,婦女靠在中間的圓柱,看我們踢毽子。我奶奶——一個脾氣古怪性格強悍的老人,顛著小腳,找到盲奶奶,問,這個婦女是否會把小孩奪走。盲奶奶說,這個婦女死於乳腺癌,有二十多年了,是老七的姑婆。盲奶奶又對我奶奶說,你孫子很難帶大,他的眼睛異於常人,你讓他學佛吧。

在我們牛圈斜對麵的岔路口,有一棵桑樹,樹葉披散下來,我們能聽到雨水啪啪啪的腳步聲,春天,腳步聲是那麼綿長,細密,勻稱,淡淡的傷感。樹底下,有一座磚頭搭的土地廟。廟裏擺了一副碗盞,菜油燈吐出熒熒的綠光。我奶奶每天傍晚,由盲奶奶陪同,拉著我瘦瘦的小手,去拜香。我那時就害怕死亡,也害怕熒熒的綠光。廟前的石板上,灑落斑斑油跡,烏黑,透亮,仿佛是一種暗喻。奶奶非常擔心我因此而夭折——事實也是如此,我受了驚嚇之後,一病不起,長達一年多,就連睡覺也要奶奶抱著,我不敢一個人麵對空間,尤其在晚上,濃漿一樣的黑,形成我內心的塊壘。桑葚紫紫的,被葉子蓋著,它內部的漿水成為糖的延伸部分。桑葚落了,夏天也走了。

而我整個童年的快樂,再也沒有顯現,像一塊被鏟的草皮,留下禿頭一樣的泥地,要很多年才會長出綠色。奶奶把我活動範圍,圈定在屋裏,學校,和一片大約一畝大的院子。院子與我睡房一牆之隔,有兩棵高聳的柚子樹,一棵枝繁葉茂的桃樹。樹下堆著木柴,農具,廢棄的雜木。可以想象,乏味單調的時光,讓人缺乏生機。奶奶,盲奶奶,和我,坐在矮凳上,說一些遠遠近近的事。她們仿佛接受了神靈的派遣,守護著我。耽於等待的是,四月的油菜花適時地到來,它像一個老人,腳步蹣跚,從一寸走到一尺,爬一節陡峭的斜坡,在枝頭休憩,淋了一身的雨水,曬了暖陽,打了盹兒,抬起頭,黃黃的花冠戴到了它頭上。這是我最早閱讀的波浪:風壓過來,油菜花猶如奔跑的女子,香氣和美裹得她們放不開手腳,隻能身子前傾,頭微微低著,而她們的裙裾被風掀起,拱起金色海麵的喧嘩。。。。。。。

你是知道的,我們的房牆有毛竹洞,壘牆時留下的。當黃昏的薄霧向人煙包圍,麻雀就躲進毛竹洞裏過夜。我用漁網,固定在長竹竿上,網住洞,用邊弓敲牆,哐哐哐,麻雀受驚,撲楞楞地飛出來,剛好被網罩住。它不會想到,陷阱可以設在高處,陷阱在它安塌之處。奶奶用麻線綁了翅膀,燉給我吃。長大了,我們才會明白,我們與麻雀又有什麼區別,即使會飛翔,也有許多東西,掙脫不了。綁縛在身上的繩子,楔進骨頭裏的鐵釘,我們永遠無法解除。

在我二十四歲那年的秋天,奶奶自然死亡,沒有疾病。她虛弱了多年,連人也不認得,常常把我媽叫成三姑。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一個人在上饒縣城,晃來晃去,準備去一個朋友家打牌,走到路上,我突然想起奶奶,我想起她渾濁的眼,她躺在床上無力的手勢。今天不回去,我可能看不見奶奶了,我想。我搭上最後一班車,趕到楓林,已經燈黑夜靜。我一家人圍在奶奶的房間裏,失聲慟哭。奶奶處於彌留之際,她無力的手想拔開人群,尋找一張臉。而她的手連風也撥不動,就那麼僵硬著,成了她暗示的言辭。我叫了幾聲,“奶奶”“奶奶”,她睜開了最後一眼,沉重地關閉了她所有的肉體的門窗,無邊無際地下沉,沒有重量,把溫度和呼吸留在我心裏。

恍如消失的那樣,成長也是一夜之間的事。二零零一年,我帶著新婚的妻子回家過年,看見水邊已經是個壯實的小夥子。我說,在哪兒打工啊,要娶個媳婦了。菜園嘿嘿地露出一口黃牙,笑著說,水邊剛剛從牢獄裏出來。怎麼會坐牢呢?我說。水邊說,在蕭山的一家廠裏做事,拿不到工資,把老板打了一頓,就被抓了。至今不知道生父是誰的水邊,在六歲那年,也失去了母親。弱智的水花被人販子販賣到一百多裏外的另一個鄉村。幾年內輾轉了幾個鄉鎮,最後水花在小鎮的石峽村落戶。菜園始終沒有去找她。水花經常托人帶一些瓜子水果,送給水邊吃。記憶中,水花是個美人,豐滿,高挑,白淨。而她也始終不敢來楓林,她對水邊的掛念,依靠饒北河的逆風,吹送而來,撲打那扇搖曳的院門。村裏人倒是經常看見她——披散著頭發,穿破舊的紅襖,拉著熟人的手不放,喋喋不休,臉像曬幹的柿子餅,嘴角淌白沫。她有男人,但沒有家,她在她自己也說不清的男人身邊過著短暫的生活,然後又轉到另一家。

那座小屋已經完全破敗,門檻和橫梁,長滿苔色。菜園在屋後壘了一間土房。壘房的時候,盲奶奶還在,盲奶奶的老頭金木還在。金木從剛剛架上去的梁上摔下來,斷了一條腿。金木整個人都縮小了,身子佝僂,走路像風吹動的搖擺。而盲奶奶總是不悲不喜,笑容是那麼慈愛,讓我確信她眼睛裏的金屬光芒,在她內心噴射火花。爛頭又回到了村裏,她的老公死於絕症。她還不到四十歲,她已經當奶奶了。我已經不認識她,我隻能在她皺褶的臉上,依稀看到二十五年前略帶淒涼的笑容。現在,她靠幫一個寡居的遠房親戚看守房子糊口。她二婚的老公,遠在市裏,做菜場早市的裝卸工,矮小,喜歡誇誇其談。

蒙古在饒北河放養水鴨,差不多有二十年的曆史了。他穿高筒的雨鞋,手拿一根長長的竹梢,跟在一群呱呱呱叫的鴨子後麵,吹悠長的口哨。他有一個女人,他自己也說不清那個女人是他的什麼。她是鄰縣的,有老公有小孩,比蒙古大幾歲,她抽煙,還喝酒。她吃了飯,就找人打麻將,輸了,找蒙古拿,沒有錢,就回自己的家。她兩個月就來住十幾天,把蒙古的鴨蛋全賣了。鄰居對蒙古說:“蒙古啊,四十多了,不要被這樣的女人迷了眼。她要的是你的錢。你有適合的寡婦就娶來。我們能幫的會幫。”

我並沒有如奶奶和盲奶奶所期望的那樣,專心向佛。我知道佛是大慈悲。讓我自己不可理喻的是,曾經一度我傾心於基督教。我過於世俗,我不配做個教徒。在楓林,我可以獲得慈悲和肅穆。楓林是多麼廣袤,容納時間,容納身軀,那麼無邊無際,就連不幸與苦難,都如芥草,隻是心髒裏的一塊冰。

胸懷一條河,背靠一座山。

河是饒北河,山是靈山。我終於發現,那片田園是我的投奔處。我能傾聽到那片土地的呼吸和喘息。一束稻花一條小徑一片瓦礫,都在暗示生命的蹤跡。生命無處不再,雨水淋濕的地方都有青草生長,冬天的梅樹,葉片落盡卻吐出豔麗的花。靈山終日被煙雲籠罩。我能感覺到,盲奶奶對那些聲音的注目——她的路口送走一撥撥的人,仿佛一夜之間從少年變得兩鬃霜雪,他們是否與我一樣無望而苦苦掙紮?他們消失了,他們的存在是那麼遙遠。他們目注生存者,知道死是對生救贖,生是對死的對抗。他們好像告誡我們,傷痛與生同在,生命很渺小,卻想活出的意義。當我們輕輕地說出河流的名字,我們必將源遠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