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水珍邊上的一家,是好春。好春有一個弟弟,叫好忠,二零零一年夏,在義烏因偷老板的材料,被老板活活打死。好春的父親借了四百塊錢的路費去收屍。老板給了好春的父親四萬塊錢,算是賠償。好春用這些錢,蓋了一小間房子,討了一個老婆。二零零二年,好春用摩托車載著父親,到山裏的老丈人家送大年,一筐魚一筐肉,掛在車後架,呼呼呼,往山裏跑。好春開車技術不好,突突突,東倒西歪,還會開到田裏去。回來的時候,好春躲一輛迎麵而來的大貨車,翻下路邊的河溝裏,好春的父親當場死亡。好春的腿也斷了一條。他的老婆在兩年前也喝農藥死了——一天,他老婆說,好春,你種田的人,連村裏也少外出,用手機幹什麼,還不是浪費錢,你看看,家裏買肥皂的都沒有。好春說,我用手機又不要你去賣身。他老婆一聲不吭,轉身去了茅廁,再也沒有出來。

【歌謠】

饒北河是性感的。光滑,細膩,有迷蒙的酣睡,頭發沿樹枝披散下來,胸脯上有大片大片的青草和野花。它的身體灌滿了漿水,飽脹的,饑餓的,使它的身體變成了弧形,仿佛它上億噸漿水會隨時噴射而出。

放鴨子的女人也有這樣豐沛的漿水,滾熱的,粘稠的,綿綿的。我對這條河流的印象,更多的是來自這個女人。她是板凳的女兒,叫銀子。她是村裏最漂亮的女人。她的皮膚細細,透明,像蛋殼。我愛看她的鼻子,像我屋後的山脊。她會唱許多饒北河邊的民謠。我還記得一首《洗衣歌》:

日出東方照西方,照見靈妹洗衣衫。

輕輕洗來輕輕搓,看見阿哥好幾多。

靈妹走路腳步輕,頭上包起皺紗巾。

哥哥問你什麼病,頭痛發燒眼發昏。

她沒有讀過書。她天生會唱歌。她坐在石礅唱,趕鴨子也唱,蹲在茅坑拉屎也唱。她媽說,你這麼愛唱,上街唱曲算了。銀子的大弟弟叫老三,是我小學同學,個頭隻有三堆牛糞高,挨打不怕痛。同學都打他,用竹梢打。他說他被他爸打慣了,不痛的,不信,你試試看。他邊說邊拉起褲腳,露出魚肚一樣的小腿,讓同學打。打了幾次,同學就不打了——老三一邊挨打,一邊笑。

我小時候,大人和我開玩笑,問:“你要娶誰做老婆?”我說,要娶銀子。我初中畢業的時候,銀子做了一個修自行車人的老婆。修自行車的,在屋簷下搭一個篷子,還擺了一個補鞋機。有一年,村裏的支書找到銀子,說,村裏缺一個婦女主任,你來當吧。銀子說,唱歌還可以,當官可不會。支書說,當了也就會了。銀子當了主任後,支書天天往銀子家跑。銀子生了一個兒子,一點也不像修車的,寬寬的額門,十足是支書的坯子。修車的在村裏呆不下去,跑到浙江打工,再也不回家。

銀子還是婦女主任,支書死了好幾年了。她家成了鎮幹部的落腳點。村裏人說,銀子和鎮裏的領導有染,一撥接一撥的。去年過年的年夜,她和我嫂嫂在我父親家打麻將,肥肥胖胖的,手裏還捏一根煙。一邊打麻將,一邊不斷地幹咳。她的臉上有許多雀斑,像布了一層青苔。

【背離】

“饒北河緩慢的流動是一種生活方式。” 昌林坐在我辦公室裏,對我說。“然而,一切都不複存在。” 他又說。他是我兒時的鄰居和同學,在珠海某大學從事環保研究。他一年回家一次。他穿著厚厚的棉襖,有幹澀的鼻音。棉襖是臨時上街買的,他說,饒北河的冷是從裏麵冷出來,整個人都變得幹硬,發麻,似乎要奪取人的知覺。我說,一個長年離開故地的人,身體會背叛故地,這與精神沒有關係。人的身體和植物一樣,對適應了的氣候和土壤,有充分的依賴。背離,這也是一種必然。我們帶著我們成長地域的氣味,質地,脾性,去往它方。

而大多數的人留了下來。

說到河流,我們總會想起彎曲的水線,水汊口,河埠上洗衣的人,一葉竹筏沒入的水霧。饒北河,一個在場者的時間祭台。多舛,聽天由命,苟延殘喘。

星空肖像

時光夾裹著無際的黑暗而來,緩慢而磅礴,深深塌在祖父的臉上。這是祖父的另一種淪陷。他臉上堆疊著時間的皺褶,呈波浪形,覆蓋了他灰白色的記憶。他明白,人生終究是一次單程旅行,路上眾人喧嘩,而最終的旅程是孤身一人。他躺在廂房的平頭床上,睜起凹陷的眼睛,看著黑褐色的瓦壟。祖父已經臥床兩年,背上長出了褥疹。廂房光線黯淡,一扇木格窗對著一片田園,馥鬱青蔥的植物氣息浮在空氣中,被一陣微風帶進祖父虛弱的鼻息。這時,祖父會對我說,你扶我到後院去坐坐。

後院有兩棵棗樹,一棵柚子樹,有兩排瓜架搭在矮牆上。南牆是南瓜架,北牆是黃瓜架,初夏時節,肥厚寬大的南瓜葉和細長粉黃的黃瓜花,給院子增添了鬧意。與院子毗鄰的是禾苗漣漣的田園。祖父坐在棗樹下,有了複蘇的感覺。棗花粉細地白,壓在樹丫上,一層疊著一層,像一頂編織的花冠。每天傍晚,祖父都會在後院裏小坐。晚霞褪去了緋紅,化為一片纏繞飄忽的白雲,不遠處的山巒青黛如眉,天空澄藍如洗,爆出三兩顆星星。祖父的衰老是從兩條腿開始的。他是籮筐腿,過了八十歲,雙腿已經不能承受身體的重量。他說,人的衰老就像一棟倒塌的舊房子,屋漏一陣子,牆頹敗了,柱子坍塌,荒草從廳堂裏長了出來,整個兒成了一片圮墟。

是的,祖父平靜地迎接(而不是屈從)自己身體的坍塌,在臥床的兩年時間裏,他從不呻吟,也從不抱怨。他慢慢等待沉寂時刻的到來(像厚重泥土的覆蓋)。有幾次,祖父一個人在廂房裏,突然爆出一句質問:“你是誰,為什麼站在我的床前。”我聽到質問聲,連忙跨進廂房,隻見灰塵在木格窗的光線裏懸浮,密密的,閃著恍恍惚惚的光澤。祖父說,剛剛有一個穿黑衣的人站在床前,高高大大,手上拿著桃木手杖,不說話,咧嘴笑著。我說,那是你的幻覺,我們村裏沒有拿桃木手杖的人。這讓我驚懼而詫異。祖父說:“噢,你去拿酒來,我想喝一口酒,我好幾天都沒喝了。”我說,你早餐還喝了小半碗呢。

燒酒,麻子餜,肥肉,辣椒,是祖父一生的摯愛。麻子餜我吃不了三個,他卻能吃一大盤。一塊巴掌大的燉肉,兩口吃完。他的嘴巴把肉包住,一口咬下去,肥油從嘴角兩邊噗呲濺出來,他用手抹一下嘴,說,燒酒肥肉老婆,是三件寶啊。在後山的菜地,他種滿了朝天椒。我吃朝天椒,嘴唇都辣腫起來,祖父卻一口一個。新穀歸倉了,他選上好的穀料挑到酒坊裏,對釀酒的師傅老四說,出酒的時候叫上我啊。

打開後院的柴扉,拐過兩條田埂,彎過一個荒塚,就到了酒坊。酒坊圍在一座宅院裏,烏黑黑的蒼蠅在宅院的上空嚶嚶嗡嗡,酒糟的香氣四散。出酒的那天,祖父肩扛一個大酒缸,我手提兩個大錫壺,早早到了酒坊。錫壺是裝頭酒和尾酒的。我坐在石灶前,負責添火。大鐵鍋上罩著一個兩米多高的木甑,木甑上壓著一口盛滿水的鋁盆。一根細長中空的竹管從木甑頂端的切口上,連接到酒缸。祖父端來小圓桌,擺上醃辣椒、醬蒜頭、南瓜幹等小菜,坐在酒缸邊,喝一口酒,搖一下頭,說,辣口,辣口,這樣的酒喝下去,再辣的太陽也扛得了。蒸汽彌漫了整個酒坊,酒香引來四鄰的酒客,小桌圍滿了人,有的站著,有的坐在灶墩上,品著剛出爐的熱酒。祖父酒量大,很少醉。假如他說話有些結舌了,臉色醬紅,不時地摸自己光光的腦門,手勢略顯誇張,他已經微醺了。

矮小,強壯,寬厚的脊背像一堵牆。這是我年幼時記憶中的祖父。吃過午飯,祖父端一條板凳坐在屋簷下,叫我:“給我刺刺水泡。”每到夏天,他的脊背上冒出密密麻麻的酒疹。酒疹有一個個細小的水泡,水泡破裂,疹水流過的皮膚會在第二天冒出珠泡。我用酒在他的背上抹一遍,再用竹簽把珠泡剔破。酒疹潰爛,有腥臭味。但我不怕,刺水泡仿佛是我的一種樂趣。我並不知道,祖父終身都被酒疹所折磨。他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是打赤膊的,穿一條寬大湛青色短褲,光著腳,腰上別著一個油亮亮的布煙袋。他坐在板凳上,躬起身子,像一麵牛皮鼓——我認識了男人的身體,飽滿如牛,壯實如泥,渾身有瓷缸的釉色。

一個死人,三十二年後,仍然冰涼在我的記憶裏。他是我的鄰居和尚老爺。他七十多歲,自然死亡。我母親說,和尚老爺死了,我帶你去拜拜,他會保佑你的。那年我六歲。我拽著母親的衣角,推開鄰居厚重高大的木門,看見門後的躺椅上蓋著一塊白布。母親把白布掀開,露出一張七十多歲的男性臉孔。或許是光線陰暗的緣故,臉孔發黑,顴骨峻峭,嘴巴張開,露出不規則的牙齒。我嚇得嚎啕大哭,奪門而逃。恐懼的記憶具有一種壓迫感。

我不知道這種壓迫感是否與生俱來。祖父臥床的那年秋天,祖母仙逝,年八十六歲。其實祖父過了八十歲,就不能下地了,而祖母還是異樣的強悍。祖母和祖父同庚,比祖父早一天出生。我的三姑離我家有五裏路,八十歲的祖母還能一個上午走一個來回。她挎一個竹籃,提著時鮮菜蔬,顛著三個手指寬的小腳,沿山邊羊腸小道,給三姑送菜去了。有一次,到了日落時分,祖母被鄰村的石匠師傅送回家。祖母說,她走到夏家墓的十字路口,走錯了岔道,迷路了。鄰居冬瓜婆婆一次路過我家門口,對我說,別看你祖母身體好,可能你祖母先你祖父而去。我有些不高興,對活著的人議論死期是極不恭敬的。冬瓜婆婆臉上長滿皮癬,有一塊塊的花斑白,她說,你祖母的後腦門都豎起來了,你祖父腿腳雖不靈便,但腦殼像個南瓜,渾圓的。

坐在高腳凳上的祖父有點像孩子。每到吃飯,他會說,今天怎麼沒客人呢。有客人,就有人陪他喝酒了。客人來了,他坐在上座,拉開架勢,吆喝我:“把酒拿上來,我要開開酒戒。”其實他每餐都喝,誰都勸不住。他說,酒都不能喝,還做人幹嘛。我祖母就罵他,一個老不死的老頭,飯都盛不了,喝起酒來有使不完的勁。祖父是個樂觀的人,即使下不了地,也還是清清爽爽的,他說,你別看我籮筐腿,我一輩子走了三輩子的路,你看看,這棟房子的木料,哪一根不是我從高漿嶺扛來的,一個晚上要走八十裏山路,走了整整三年。祖母卻不一樣,神誌有些迷糊,自己家的菜地也找不到,換下來的鞋子也不知道扔哪兒。她有一個小菜廚,有好菜,她就盛一碗,放在小廚裏,備用吃。她從來忘記吃,等她端出來吃,已經是個空碗。我母親把菜倒了,菜早已黴變,引來綠頭蒼蠅,嗡嗡翁,吵死人。

後院的棗樹下,祖母坐在笸籮邊,把舊鞋底拆下來,用米糊一層層地粘上布料,又一針針地納起來。祖父坐在她邊上曬太陽。隔一會兒,祖父喊一聲:“荷榮,荷榮。”我祖母應一聲:“老頭子啊。”一個叫著,一個應著,但彼此都沒有別的話說。柚子花開的時候,整個院子有一種粘稠的青澀香味,給人潮濕溫潤的感覺。矮牆的瓜架一天天抽出絲蔓,撐開毛茸茸的瓜葉。一地的棗花如藍花布上斑斕的圖案。

一九九三年的秋天,是一個特別暖和的秋天。地氣上抽,田地金黃。幹燥的泥土很容易讓人長夜瞌睡,山巒下的村舍寂寂。祖母在酣睡中再也沒有醒來。祖母麵容慈祥,像一塊被雨水衝刷多年的瓦,紋理細密,手摸過去,有時間的質感。她的眼角有渾濁白色的液體。這是她每到秋天就有的。每到秋天,祖父端一把鋤頭,提一個竹籃,到山澗邊,挖一些金錢草、蛤蟆草,曬幹,熬湯給祖母喝。

死亡變得不像我恐懼中的那般可怕——一個拒絕聆聽和觀看世界的人,不會介入喧嘩。祖父睡在另一個房間,他靜靜地聽著我們幹涸的痛哭,隻有在沉睡的時候,他不斷地叫:“荷榮,荷榮。”聲音低沉,像一股岩漿埋在廢棄的井裏。十多年之後,我仍然能聽到這個聲音,從井蓋的裂縫裏突然冒出來,蕩然回響。祖母的房間一直空在那兒,麻絲的蚊帳泛著淡黃色,草席還留有熟睡人的體溫。祖父有時候整個下午坐在床沿上,仿佛他在等著熟睡的人醒來。他用手摸摸草席,摸摸枕頭,拍拍被子上的灰塵,把半暗的窗子完全打開,從衣櫃裏翻出祖母的鞋子擺在床前。仿佛這是一天的早晨,他們穿衣下床,開始一天的生活。仿佛他們一生經曆的事情,又重新開始。

溽熱的夏天,南方的空氣會冒出劈劈啪啪的火花。三哥背著祖父去饒北河洗澡。菟絲子纏繞著柳樹,西瓜地上的茅棚在曠野裏顯得孤零零。饒北河在村口形成半月形的河灣,洋槐像瀑布一樣,翻卷著向上噴湧。祖父的手臂幹枯如藤條一般,搭在三哥的肩膀上,腳細瘦,彎曲,略有變形。祖父的身體,在那漫長的歲月裏,都漲滿潮水,洶湧著力量,現在潮水已經完全退卻,露出石頭嶙峋的河床。他甚至說話都需要耗費巨大的精力。祖父曾經是村裏最好的水手。饒北河暴漲的季節,上遊衝下來浮木,他跳進水裏,把浮木撈上來。他打個赤膊,泥礅一樣壯實,闊大的腳板打在地上,有噗噠噗噠的聲音,大腿上的肌肉一坨一坨地晃動,晃動得那樣有節奏。他扛著浮木,豎直的腰板就是我記憶中的牆。根根浮木都可以做房梁,一個雨季,我家的後院堆滿了木頭。

坐在埠頭的石礅上,祖父像一團曬幹的麻子餜。他胸脯上,腹部上,原有的碩大肌腱像水滲進沙子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黝黑的一層皮耷拉下來。他背部酒疹留下的白色斑點,呈鹵花的形狀,一小朵一小朵,綴連著。祖父說,老四(我三哥),你明天早上叫難民來,給我剃一個頭。難民是個剃頭師傅,每月的十五那天,他都要給我祖父剃頭,這個習慣保持了二十多年。其實,我祖父在七十來歲的時候,頭發全掉光了。剃頭的時候,難民紮起馬步,脖子上搭一條破布一樣的藍色毛巾,流著稀稀的鼻涕,用剃刀細心地刮祖父頭上稀疏的絨毛。老四說,我明天會準備兩個好菜,拎到夏家墓的。我們把祖母一個人扔在夏家墓的荒岡上。

看上去他像一隻抽空的氣球,幹癟,皺皺地扁著。他的陽具緊縮在胯襠裏,看起來和一隻田螺沒有區別。我給他穿衣服的時候,他還略有羞澀。他說,我給你穿衣服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孩,一晃眼二十多年了,怎麼就像昨天一樣。他又說,你該結婚了,我想看看你小孩是不是和你一樣站在灶台上往鍋裏拉尿。我說,會的,有適合的就結婚。他笑了起來,露出空空的牙床。他說,結婚就是搭夥燒飯,不要彼此計較。我想起小時候,我和他一起上廁所,射尿比賽,看誰尿射得更遠。他把尿射過梁上,嘟嘟嘟,把豬淋得渾身尿騷。現在他每次拉尿都要我扶著,他一手撐著牆,一手掏進褲襠,掏了好久什麼也掏不出來。他的尿從那個田螺殼裏滴出來,一滴,一滴,不成線,像陣雨後的瓦簷水。有一天,我祖父對我說,你把酒缸搬到你父親房間去吧。我說,這個酒缸在你身邊有五十多年了,還是放在你這兒吧。祖父說,酒一點味兒都沒有,倒像一把刀子,割人。我把手按在祖父的上腹部,說,你可能胃受寒了。他戒酒沒幾天,整個人完全失去了知覺。他躺在床上,癟著嘴巴,眼睛蒙上一層灰白色的翳,額頭冰涼。我們叫他,他喉結蠕動,好像他的聲音從千裏迢迢趕來,彙聚在喉管裏,再也走不了,彼此扭結,形成洪流,卻衝不出那道閘門,被堵著。他厚重的眼瞼包裹著一個曠闊邈遠的星空,星光細雨般撒落。瓦藍深邃的星空,他反反複複地夢見它,他變得越來越輕,一縷光一般與整個蒼穹融為一體。

我的女兒驄驄今年七歲,像蟑螂一樣害怕炎熱的太陽,她不知道饒北河有多寬。或許她無需知道,夏家墓矮小的荒岡上,是我記憶的源頭。那是我龐大家族最高的山峰。山岡有常年油綠綠的山茶樹,荒草遍野,苦竹和巴茅被風吹動的時候,有嗚嗚嗚的聲響。我有多年沒去哪兒,仿佛它與我的生活無關。我的父親今年七十三歲了,戴著一副假牙,頭上稀疏的毛發淪為配角,即使他一個人吃飯他也把持著上座,一餐半碗燒酒,吃很鹹很辣的菜。很小的時候,我畏懼的一件事情,是祖父離我們而去。一家十三口的吃喝,都是祖父一人操持的,開荒種地,我們怎麼吃也吃不完。父親則是一介書生,除了會寫毛筆字,造造賬冊,什麼事情也不會做。衰老猶如黃昏,在日落時分準時降臨。

時間是一種腐蝕劑,沒有什麼東西不可以被它腐蝕。人從出生開始,它就潛伏下來,像個伺機而動的特務,隨時準備摧毀一切。我們強大的時候,鄙視它,覺得它是條蛔蟲而已,吃一把韭菜就可以把它排出體外。事實上,我們錯了,時間是液體的,分布在我們的毛細血管裏,它每天排泄出我們無法察覺的腐蝕液,侵襲我們。毋庸置疑,我們都是時間的標本。能夠衰老的人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