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到後來,她丈夫卻去販賣黃金白銀被判.勞改十一年。十年太長了,她把兒子送回父母身邊,到法院離了婚又打報告停薪留職。這地方地處三省交界,搞生意左手進右手出少抓票子比那些回城的夥伴多不知多少倍。盡管母親可憐她,願提前退休叫她去頂替,但她卻隻管埋頭數票子。她準備撈夠了,下半輩子就躺著吃。隻要有錢,在哪裏都一樣。
一個女人家,撈世界不容易。她從交母那裏借來了準備留來起房子的錢,在外麵買西瓜、買蔬菜、買甘蔗,運到小縣城裏來,運到紅河上遊的水電站工地來。一斤賺幾分,二塊錢變成幾塊錢,變來變去,變到幾千幾萬。後來,她買了一輛東風大卡車,成了小縣城上的女強人。然而,錢是來得容易,但心卻愈米愈感到空空的,有時她感到像被誰掏去一樣。
商店的經理是個明眼人,不多久就看透了她。接二連三地對她耍手腕,拋釣餌。
―上頭有招呼了,不讓停薪留職,你快點回單位工作,否則不好辦。
你獨個人就有這麼多錢,好像紅頭文件規定每人不準超過五萬塊。
―聽有關部門說,你的汽車不能在公家門口停放。
―單位剛添了職工,你錢多去租旅館住吧,不然大家有意見。
……經理很幹瘦眼睛卻很會找地方,他時常剔著牙齒到她的房間轉。有幾次窗戶灌風把門關上了,他就動手動腳捏她撓她,直到他老婆在外頭猛咳嗽才住手。經理老婆比經理還幹瘦,據說是肺病久治不好。
經理既然瞅準了她,就不會放手,有一晚他真的一本正經地拿來一份公司的紅頭文件,上麵有關於她的什麼問題的處理意見,遞給她看了,卻又說還沒有下發,還要征求她的意見。這樣做是怕又出冤假錯案。
她看著看著,沉思良久,一時拿不定主意。若是這麼便當就被開除公職,當個無業人員,那太虧了,早年為了招工.你爭我奪,不知掉了多少幾斤肉,費了幾多唇舌呢?她心理明白經理的用意,她也想有一個靠山,明的不行從暗裏給她撐腰杆。可是這畢竟太使人為難了。
恰在這時,電站掉閘了,小城一片黑暗,這個機會方便了經理。從此,經理不再來威脅她,恫嚇她,表麵上離得很遠,暗地裏卻來往頻繁。這個情況,隻有半夜裏咳醒的經理夫人才心中有數。
她剛三十歲,長得一副好身材,看上去像個二十五六歲的姑娘。孩子不在身旁了,有錢了,穿著就不像以前那樣。一不曉得去哪裏買了幾件.尼龍緊身衫,套上牛仔褲,略施淡粉,害得這兩年才長大的幾個“公雞仔”圍她團團轉。她時常和經理泡在一起,久了自然生膩。那張臭哄哄的嘴,那兩排垢牙,那滿是骨頭的冰冷的身子,都令她生厭。“公雞仔”們像換了季節初上市的鮮菜,引誘她,召喚她,她終於沒能.忍受得住。她開始放蕩了。
特別她那輛車子,求上門當司機的不知多少人了。那些吃慣了葷腥的司機們是衝她而來,,不是為了開車找碗飯吃。好好的車突然半路拋錨,前不著村後不挨店,一饞狗們有的是伎倆。司機換了一個又一個,一個比一個更狡猾更色相。
她沉淪了,心裏充滿了苦惱。抽煙,喝酒樣樣都來。有一天晚上,她喝得醉熏熏的睡在宿舍裏,吃醋很久的經理摸進來,撲到她身上。她正做惡夢,大聲驚叫起來。左鄰右舍以為是喊抓小偷,紛紛跑出來看,卻見經理尷尬地站在她床邊,臉色紅了白,白了紅。說是來看看她是不是得了病。第二天,紅頭文件真的下了來,她被開除了。
她沒臉回家去見父母和兒子,一切的希冀都放在那輛車上。這時候,縣裏的一個工廠下了馬,一個滿臉愁容的女工帶著她那個老實巴交的司機丈夫來找她。說隻要有份工做,能賺到工資就行。她見人家不嫌棄自己,十分感激,況且他是個本份人,不像那些饞狗,就答應收他,每個月給三百塊錢,還有獎金。
有了新的司機,她便又有了信心。每天起早貪黑四出找貨,多拉快跑。不出幾個月,收入就漸漸多起來。可是天有不測風雲,東風車滾下了“老虎口”,司機死了,她卻被拋出車外,一點傷也沒有。
一點不傷她也走不動了。她變得木偶一樣。
她深深體味妻子失去文夫的痛楚,也曉得妻子沒有丈夫的滋味。就把積攢了幾年的兩萬三千元錢給了司機的妻子。一接著,她想到了死。
老天有心給她一條路,把壞漪雨漏了,連天暴雨注入紅河。紅河又把她送到這裏來。
既然是天意,天讓河把她送來了,是死是活都不能回去了。
他後悔了,救下她,她卻不願走,往後怎麼過?
他問她:“你從哪裏來?縣城。”她聲音低低的,“哪個縣城?”“河口。”一河口也是縣城?他疑惑了。以前,河口隻是一個鄉,龍老八當的鄉長。世間的事,有好多他確實不懂了。但有件事他要懂:她為什麼不願回到世間去?難道她對世事也有仇恨麼!他很想馬上跟她盤明白,但一見她那模樣,話又咽回去了。
他坐在火塘邊打噸,閑得無聊和睡眠不足時他就這樣。
她忽然問:“老伯,你冬天也不穿衣服嗎?”
他微微一怔,說不清是對稱謂的親切感,還是對她提出的問題感到唐突。慣了,慣了。
“這裏冬天冷嗎?”她小心地跟他交談,試圖揭開他的秘密。
怎麼會不冷呢!江風嘶叫,夾帶著刺骨的細雨。那種時候,他就撥旺火塘,縮在床上。肚餓了,就剝些玉米粒,撒進火灰裏,爆出一朵朵玉米花。
“你會受不了的”他還是不改變那個念頭。“你為哪樣不願回去呢?”
她又低下了頭,一思忖著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這裏沒有飯吃,沒有衣穿,後頭巴掌大一塊地,長不出幾棒苞穀,你一個女人家,受不住這等苦的。我老了,要死了,不打緊的,要緊的是你呀。”他嘮叨起來,沒個完。
忽聽到她又暖泣了,他一楞拐卜個念頭消失了。默然起身將肉鍋放到火上,準備午飯。她自覺地到屋後去摘玉米棒,這個活插隊時她幹過一年,從刨一地下種到收獲、交愛國糧,她都幹過。隻要能留下來,她一定把這塊地種好‘玉米下麵,可以種紅薯、種豆,四周可以種瓜,還可以養些禽畜一那些還活著而又吃不完的雞和豬。這一切,她都在這一瞬間想到的。
無論如何,她是沒有臉皮再回到父母那裏了,也不可能回到那個給她留下許多痛苦和恥辱的小縣城去。更何況,四周圍的懸崖絕壁,沒有路徑的大山和沒有邊際的森林,都是阻止她出去的屏障。她隻能死心塌地地呆在這裏,縱使是過著野人一樣的生活。
但是,老人又為什麼在這個荒無人跡的河灣裏住幾十年呢?難道他跟那個龍老八真是水火不相容麼?
她小心地問:“老伯,你怎麼也不回去呢?你家裏也沒有人來找你麼?”
一酶,這個多嘴的女人!你問這些幹什麼呢?從爬上這個河灣的那天起,他就沒有想到要回去。對於家,早在他的心裏消失了。那些往事,能告訴你麼?你能聽得懂麼?一時義能講得完麼?他歎了口氣,沒有答她,接著閉起眼睛,又想睡覺。可是,一閉眼,好多年沒見的龍老八就出現在腦子裏。他厭惡地眨眨眼,想讓亮光驅走龍老八。但是,連做幾次龍老八都變幻幾副麵孔占據在他的腦海裏……
表哥,表哥,不認得我了?表哥你媽的那個大巴子,不認得老子了!老八呐,是老八。他懾懦地咧著厚嘴唇,笑不起來。龍老八滿口金牙,對他笑。笑得身上那件黃色軍披風不住地打抖。這是老八在前線撈回來的唯一的紀念品,據說,他們長宮被日本鬼的三八大蓋打翻了,一夥衛兵一擁而上,他得了這件披風,還是動了牙齒,把另一兄弟的手腕咬傷了得來的。龍老八不再幹了,星夜溜出隊伍,逃回後方,,千辛萬苦到了家。他是河口這地方唯一見過世麵的人。開口閉口都離不開他媽那個大巴子,冷天熱天都披那件東西。無論見’到老小都吹噓部隊上如何如何,電報響的像貓叫,機關槍響的像林子裏的啄木鳥,長官的太太漂亮得裏頭肯定,沒有屎-……反正誰也沒見過。龍老八家裏窮得舞根棍子也碰不.著什麼,隻是他老娘瞪腿前給他養了個十二三歲的小媳婦,一他跑回來時媽沒有了,卻有一個臉紅紅的村姑等他,說是子翻冷老婆。 日子久了,龍老八漸漸發現自己的老婆有諸多的缺點:身上狐臭得厲害,脫光衣服睡覺就像茅廁樣臭不可聞;嘴巴一臭得他隻啃過一回再不敢啃。為此,他沒少挨揍。更要命的是,兩年過去,老婆還是不見喜。
有一天,龍老八又到鄰村去賣嘴皮,走到半路的茅草坡上突然,挨了一槍。把那件披風穿了一個洞。原來是歐家少爺在外讀書回來打獵,把他當黃魔打了。少爺見他披校級彼風,槍法又準,十分佩服,送給了他一支漢陽造。
龍老八平白空得一杆好槍,樂得一顛一顛地在村裏轉了幾圈。山裏有句老話:有槍就是王,而這槍又偏落到龍老八這號人手上,更是不得了。他用槍強搶過路客商的馬馱,拿到墟上去賣,變成了銀子。不久就蓋了瓦房,圈了院子,院子上還有炮樓。有銀予就有槍,一下子養了七八個弟兄,個個清一色的漢陽造,他自己換成了二十響。
十五裏外的歐家見自己眼皮底下生出個隊伍來,想來剿滅龍老八,龍老八忙拿出他與少爺的那份交情,聲稱願意歸順歐家,隨調隨到,歐家也就依了他。不久,歐家老爺上縣當了縣長,就讓龍老八當起河口鄉的鄉長。
平白又揀得個鄉長當,龍老八好不得意。過了些日子,他突然想到還有個遠房表哥在山寨裏住著,孑然一身,光棍一條,比他大幾個月。小時候跟老娘到山裏耍時,兩個人還一起到地角去套過幾回鳥。看在這份情意上,他帶了三個弟兄,騎高頭大馬來找他。
兩人久不見麵已是一個天來一個地。龍老八一身長袍馬褂,走起路來母鴨樣,黃披風一翻一翻好威風。表哥啊表哥,你媽那個大巴子的你一身是力氣也還是打赤腳屁股漏風,不如跟老子去吃公糧,自米飯中正式大槍保你滿意。他二話不說鎖起門就跟龍老八下山來。那時候龍老八總是咧著金牙朝他笑……。
這是一張無可奈何的臉,龍老八可憐巴巴,滿目憂光。隻有他和他兩個人,麵前的一桌菜已一片狼藉,他們都記不清飲去幾多酒了。他木然坐著,木樁似的,不言不語,臉青青的,兩眼一眨不眨地注視龍老八那張紅噴噴的臉。
表哥啊,我老八媽那個大巴子的幾時得罪了祖宗哩,龍家要在我身上斷香火啦!你難道不心疼我麼?看在祖宗的份止,你就發一回善心吧!聲調跟平日裏雄頭虎勢的龍老八一個天一個地。世上唯有老天最公平不過,人總不是樣樣得到美滿齊全的。龍老八就這樣,他一個夢起來就當上了鄉長,明裏二十多個鄉丁,暗裏卻有成百的人槍,真正成了這個方圓幾十裏的山霸王。一身狐臭的老婆冷一邊去了,另娶了一個貌美體壯的貴州姑娘,一心一意跟她要個仔,好續龍家香火。然而,照樣是沒有動靜。那張臉一天比一天紅鮮,一腰身卻愈來愈細。一個想法又撞進龍老八的腦海,於是,就有了今晚的這桌酒菜,就有了龍老八原先的那番話。
他的肚子灌脹了,酒也夠了,老八的話他似懂非懂。不一過,直覺告訴他,老八在求他。他那張臉是做給他看的,話也是說給他聽的。他想勸慰他,鼓勵他,但已做不到;酒力二在他的體內猖撅起來,頭腦昏沌沌的,眼花嘴笨。他想站起來告辭,身子卻晃了一下,站立不穩。龍老八向門外飛了一跟,大老婆忙走出來攙扶他。老八說,天太黑,路又滑溜,今晚表哥就別走。大老婆不聲不響地抬起油燈,頭裏引著,龍老八牽起他搖搖晃晃地走進一間睡屋裏,將他送到一張鋪有新被子的床上。
昏昏糊糊中有個女人摟他。當他完全清醒時,他看到龍老八的大老婆在客患宰宰地穿衣服, 自己卻赤條條的。
天大亮了,他才賊一般溜出睡屋門,龍老八在廊簷下洗臉,意味深長地衝他點頭.笑。表哥昨晚睡得可好?他唔唔地胡亂點頭,心跳卜卜地溜得好快……
自從他中了龍老八的圈套,跟他大老婆有了那回,一往後一就接連有好多回。那東人得了老公的.慫恿廠膽子越做越大,反正自己是冷落了的。不知不覺地,肚子裏有了他的骨內。一龍老八知道後便斷了他們的來往。
龍者八計謀的這一切,小老婆自然也曉得一清二楚,她心裏既喜又憂。喜的是食己更得到男人的寵愛,單獨跟男人在一起的日子比大老婆多,而且大老婆跟了表哥以後,龍者一八就沒有跟她睡過覺。優的是她也知道龍老八不是個實在的男人,留不得個骨血來給她生, 自己隻是照顧得他一時的玩樂。而往後,人老珠黃了,勾不得他的心, 自己又沒有個依一靠,那後果不是很淒慘麼!思來想去,她還是覺得有個後代心裏踏實些,實在些。
一想到這個她就想到了他。龍老八讓他和大老婆明鋪暗蓋,說明他是龍者八比較信賴和能夠利用的人,況且龍考八對她管得頗嚴,不讓她有機會接觸外人,唯有接一觸時常來家喝酒過夜的表哥。表哥的人品在她接觸了數次之後,就覺.得他是個純樸善良的老實人。他個頭粗壯,渾身都是力,眉粗眼大鼻子高,是個叫人一見就心動的那種男子。可惜生來世麵見得少,顯得有些憨頭傻腦的。但就這麼一點不足並沒有一失去他在她心中應有的位置。
令她有些氣惱的是,打從大老婆肚裏有種之後,龍老八就對大老婆變了一副臉孔,比以往親熱多了。大老婆打個噴嚏咳一下他也跑去問寒問暖。,這使她的身價在不知不覺中降低了不少。她時常心酸酸地想,再過十年、二十年,她會是怎樣一個地位呢!為此,她常常傷心落淚。
一次,龍老八被歐縣長大爺召到縣城去。帶去了十來個弟兄,原本也有他一個,殊不知剛走幾裏路肚子就劇痛得滿地打滾,豆粒大的汗珠流了一臉。龍老八一看不是裝的就把
他留下來。畢竟與大老婆有過那麼一段往事,他忍不住半夜裏溜進去探望她。被暗地裏一直盯他的小老婆抱住了。威脅說要把今晚的事告訴給龍老八。這一著一下子把他嚇軟了,隻好老老實實地任她擺布。
一日子長了, 自然讓龍老八看出了端倪。這使龍老八暴跳如雷。但龍老八並不聲張,在一個夜裏,當龍老八的小老婆又和他幽會時,龍老八帶人把他抓住了。
這時,雷聲大作,天下雨了。
鄉長,這頭郎豬咋個辦?一個他很熟的聲音響起來。
來,我告訴你。龍老八把唉羅喚過去,嘀咕了一陣之後,他被推到雨裏。不知走了多久,河水的.聲音越來越大,他認定是到紅河邊了。聽那沉阿的濤聲,他知道是在發大水。
他被扳倒了,隨即,一陣劈頭般的疼痛吞噬了他,知覺喪失了。
當他恢複知覺,懂得疼痛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正橫在一塊礁石上,河水浸泡了半個身子,身上沒有繩索。後來,這個河灣收留了他。
這些往事,既疼痛又辛酸。值得告訴她麼?他老了,已經不顧羞恥,但他卻不願告訴她,讓它成為一個謎吧。人之間太白了並沒有真正的理解,還是不讓她知道好一些。就像他不再追問她為什麼不願回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