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河灣上的孤屋(3 / 3)

夏日的白晝持久而平淡,唯有紅河的聲音均勻而單調地響。他們都沉默不語,他緊閉眼睛,佯裝安靜地靠在籬笆時上。她則手托起下巴,看看他,又看火,她忽然想知道他是怎.樣把這堆火留了幾十年的,但一瞥見他那沉睡的樣子,就不忍心叫醒他。

下午,陽光撕薄了雲層,一個白色的球體急速地在雲層裏遊移。她站在木棉樹下,輕輕地舒展了一下四肢,選了一塊石頭坐下來,靜靜地享受陽光的溫暖和沐浴。在這裏,擺脫了世事的絆羈,思想的空間變得狹小了,她突然感到一陣輕鬆和解脫。要能夠這樣下去就好了。疲憊了好多年,忙碌了好多年,煩惱了好多年,她需要休息了,需要忘記一切了。

往事是一塊還沒痊愈的傷疤。他和她都像約好了一樣,

不願去揭了。吃過夜飯,他們就攀談起來。談紅河,談火,談木屋,談屋後的那塊地,談野蕉林和水井。

“嘿嘿。”他第一次向她流露出笑意。“我到這裏幾十年,連個頭疼腦熱都沒挨過,你說是為哪樣?” 他將著銀須問她,她搖搖頭。

“就是那眼井給的福。我說它像土地娘娘的奶水,吃了能醫百病哩。”

她也跟著笑起來。人之間,一旦沒了顧慮,話頭就多了起來,隔在中間的那堵牆也就消失了。這天晚上,她執意讓他錘床,他不肯,說自己皮硬了,不怕花腳蚊子咬,睡在火邊不礙事。她說自己還年輕,他老了,骨頭硬,坐起睡覺骨架受不住。他們推來讓去,最後的協議是每人睡半個夜晚,他先睡。

夜晚的河風夾帶著濕氣和涼意,她把火塘燒得熱烘烘的。火旺了,她卻沒有睡意,眼睜睜地看著火塘。來這裏兩天了,身上就隻穿這件薄薄的連衣裙,腳上沒有鞋子,趕一步路就要跳兩跳,臉更是沒有辦法珠。這樣下去, 自己不是跟這個蓬頭垢麵的老頭一個模樣了麼!而且自己是個女的,要遮掩的地方比男人多。想到這,她突然感到可怕,不敢往更深遠的地方去想。她又想立即舒舒服服地抹洗一下身子。於是,找來那隻唯一的銻鍋,倒出吃剩的肉湯。摸黑到井邊用南瓜葉和樹葉搓洗幹淨,然後舀上水,提回來放到火旁。

昨夜沒有睡好,他睡得很甜,鼻息聲忽大忽小,聽起來忽遠忽近。水熱了,她把火弄暗一些,然後把連衣裙脫了下來,又把內衣脫下來,舀水將內衣澆濕,搓揉了幾下,擰幹,當作毛巾把臉和全身仔細地抹擦著。

借著火光,她禁不住留心地把自己赤裸的嗣體觀看了一 遍。這不是一個三十歲女人的身子,垂墜的雙乳和肚皮上的 贅肉向她顯示著這一結論。她伸手摩擎,皮膚的彈性很差,也不滑潤,這使她感到一陣悲哀。這一切,記錄著她的辛酸和血淚,鏤刻著世態對她不公平的印痕。不覺地,她落淚 了,眼前的火堆變成一團模糊的血紅。

饑餓的蚊子不失時機地向她撲來,貪婪地吮吸著她的血。

這一夜他沒有醒來,她也沒有叫醒他。天亮了,一開眼,就見她歪靠在籬笆上睡。他踩著火似的,火塘裏一片白灰。他用手往火灰上伸去。他醒來,跳了起,絕望得她被他的叫聲驚醒,也立即意識到了事態的嚴 重,忙用手去掏火塘,總算掏出了一粒暗紅色的火炭。他趕忙把宋上那床爛棉被抱來,然後找來一塊樹皮,小心翼翼地把 那粒火炭放到露花的棉被上。棉絮上有一股煙竄出來,他不停地往裏吹風,火煙把他熏得淚涕縱橫,不停地咳嗽。火種總算保下來了,但他們唯一的被窩卻燒了一個頭顱般大的洞。他並沒有責備她,而她卻悔恨自己一時的疏忽和大意,差點釀成不堪設想的後果。他昨天晚上剛告訴過她,這火塘裏的火已經燃了二十多個年頭。那是他翻山越嶺到幾十裏外取回來的,那時那地方正蔓延著山火。一見到火他就不顧一切地跑丟,燒去了兩床棉被。沒有火,他就被迫過著野獸般的生活。這樣的經曆,他一生中隻有兩次,另一次是剛到河灣上立足的那些日子。

六月的太陽從天頂上直射下來,大地變得灼熱、抑悶。那濁浪滾湧的河讓人一望就感到會發熱。

他和她大汗淋漓地給屋後那塊紅薯地除草。久不勞作的緣故, 力汀上酷熱的日作頭祟,她的臉格外地紅。頭上,一身上 都像被水澆似的,連衣裙粘乎乎的貼著丙。不到半個時辰,她就感到有些頭暈眼花,嗓子裏也像有什麼東西想湧出來。

她趕忙停下手裏的活,想站起來,卻似木段般的昏倒了。

他大吃一驚。知道是中暑了,躬身把她的上半身抱起來,順著斜坡,拖到屋旁的木.棉樹蔭下,然後把她那件掛在屋簷下當麵巾的內衣拿到井邊浸濕了涼水,貼在她的額上。

她身體這樣嬌弱,是他始料不到的。這樣的女人, 日後怎麼能自己在這裏生活呢。以前,他曾接觸到的那兩個女人,結實得很,身體緊繃繃的,那才真配叫女人呢。

她醒過來時,正看到一隻烏鴉被幾隻小鳥追逐,歪歪斜斜地逃走。她突然很可憐那隻烏鴉。那一定是一隻失勢的或是很蒼老的烏鴉。人世間,誰失勢了,孤獨了,那不是跟那隻烏鴉一樣麼!她倏然覺得,她和他就和那隻遠去的烏鴉差不多。

她坐起來,瞥一眼地裏那個蒼老、遲緩的側影,突然淒楚地想到,他很快就會死的。他死了,她怎麼辦呢?還會這麼安靜地活下去麼?想到這,她恐懼了,衝他喊了一聲:

“者伯!他模然地望著她。“別幹了。”她說。

他沒有搭理她,又低下頭去拔草。她站起來,走到他身邊,拽住他的手哀求道:“別做了,我們都會死的。”

“發癲。”他說,又低下頭去。

她哭著跑進木屋,更大的哭聲從裏麵傳出來。

這晚上,她不吃飯了。一會這哭泣,一會兒唉聲歎氣。

“我說你受不了的,還是離開這裏吧,沿河走下去,也許不遠就有人搭救你’。明天你就走吧,我送你出去。”

她征了一會,定眼望著他,仿佛是聽錯了似的。

“隻要不遇土匪,你就安然了。跟土匪過也比在這裏好。”

“不,不!”她大聲喊起來,撲在他的膝上,不住地抽噎,蓬亂的頭發和他的發須攪成一團。他惶惑得說不出話。欲把她推開, 自己又使不上力,隻好不停地歎氣。

“我……我不走了。死也死在這裏。我怕回去!”

他默默地將著她頭發,見她說得這麼悲切,眼淚也禁不住流了出來。是啊,要是能回去,誰還會跳下紅河,又甘願在這個荒無人跡的地方留下來呢。

“好吧,你不願走,我也不逼你。可是你要吃得苦才行啊。”

她無聲地點點頭,抽噎聲也漸漸平息了。

這一夜,他們就這麼依偎著坐到天亮。

轉眼間,一個多月過去了。他們在河灣的石縫中,又新開了一些紅薯地。那些新栽的紅薯藤也開始麻綠爬藤了。紅河的水瘦了好多,河灘上的礁石裸露出來,被一層厚厚的泥沙蓋住。從遠處望去,河穀一片渾黃。唯有陽光下河麵的反光和濤聲證明,河是流動的。

近日來,她的情緒又變化得讓他難以揣摸。她時而無緣無故地啼哭,時而莫名其妙地縱笑,有時又沉默得整天不說一句話。她的這些怪脾氣的出現,使他感到悸怕和恐慌,常常背著她歎氣。

這天晚上,月黑星高,天氣異常悶熱。他忍受不了木屋的悶熱,到木棉樹下坐著乘涼。

水井那邊有嘩嘩的潑水聲傳來,她一邊洗身,一邊哼哼哈哈地唱著他無法聽懂的歌。以前,他也曾經唱過山歌,那是很靦腆、很斯文地唱的,男的在一邊,女的在一邊。或是一方在樓上,一方在樓下的火塘邊。不像她,一邊唱歌一邊扭屁股、跺腳板,瘋瘋癲癲的。

她來了,似一團朦朧的霧。

“爽死了。”她又大咧咧地坐到他跟前。他瞄她一眼,白糊糊的,好像身上就隻穿戴那兩樣東西。他不悅地站起來,被她一把拽住:“急哪樣睡嘛,屋裏蒸籠一樣熱。我們聊聊吧,你有過愛倩麼?”

他雖然聽不出愛清是什麼東西,但聽得出她要他講他的過去。不由地有些忿然,質問她道:“你為哪樣講話不算數?”說完甩開她的手,往木屋走去。

夜裏,天氣驟然變了,雷聲一陣大過一陣,把他和她都驚醒了。不一會,雨點急驟地打擊著小屋。又過一會,那雨聲就像倒水似的了。陡然,一個震耳欲聾的雷聲在附近的山頂上炸響,她嚇得驚叫一聲,從火塘邊跳起來,爬到他的床上,躲在他的身邊,全身蜷曲著,抖抖索索的像隻沒有斷氣的羊。

這樣的雷雨他見多了,並不覺得駭伯,想不到一聲炸雷就把她嚇壞了,女人的膽真小得很呢。他不忍心將她推開。 隻好把棉絮都攏過來,蓋在她身上,讓她把頭枕在自己的臂一彎裏。

她安靜下來,慢慢睡著了,在夢吃中,她的手輕輕地在他的身上摸索著。他感到耳熱心跳,想到了龍老八的那兩個老婆,隻覺得她的體溫和撫摸令他燥熱,喉頭也有些發幹,他禁不住也輕柔地往她背上摩竿。

可是這樣一來,卻使她那隻柔軟的手不知不覺地把他的大擺褲扯開了。他嚇得坐將起來,猛力推開她,站直身。

這一推使她驚醒了,在閃電中,她看到了他那空蕩蕩的大腿根處。羞得掩麵大哭起來。

他怯怯地提起褲子,呐呐地說:“都……都是龍老又那個老虎日的下的手。”喉嚨像滾沙似地響,說完頹然坐在床上。

大雨連續下了三天。白天,他們站在屋門往河上望去,

河水的顏色在不斷地變化,水位在不斷上升。夜晚,他聽著河聲就判斷出河水漲到那個地方。

這幾天,他們的話很.少,彼此之間又像有了一道牆。他多想把自己的過去一古腦倒給她聽,但又想這對她有什麼用呢。他不止一次地為自己的蒼老和缺陷感到羞恥,感到難過。他自覺對不起她。

這天下午,肆縱了幾天的淫雨止住了。太陽仍藏在厚厚的雲層上,他們憋不住屋裏的沉悶都走出屋來。河麵拓寬了,一片紅褐色,那對“白頭鳥”沒影了。

他帶上竹鉤,徑自走下河灣,她猶豫了一下,也跟上來了。這麼大的洪水,使她頭昏目眩,但為了幫助他,她悄然來到他身邊,旁著他也往上遊探頭探腦。

“到岸上坐去,別掉水裏了。”他沒有轉頭,仍然目視前方。不時用手揉了揉那雙經常滲出淚水的眼睛。她退到一旁,但沒到岸上去坐,期望著能幫他幹點事。倏地,他的眼睛亮起來。上遊漂來的許多杉木進入河灣的旋渦裏。準是那個粗心鬼把木頭放在河邊,被水推下來的。

他常遇到過這樣一整批的木頭。他決定撈上幾根為她搭一間小屋。

“啊有人!”她大叫起來,指著河心直喊:“有人不”

他順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那些木頭中間,露出咐個人頭,那人陳雙手緊緊抓住一根.杉木,旁邊的木頭在不斷的擠壓著他。看來,那人已經精疲力竭了。

他思忖了一會,便決定回尾去。他突然不忍看一個活生生的人從他麵前流去。

他提起竹鉤,拽她一把,冷冷地說:“回去吧。”

你不救他全!”她驚叫起來.,瞪著大眼睛看他。

“要都救下來,這河灣早成一個寨了。”他陰著臉,又拽她一把。

“不,他可能是林場工人。這些木頭肯定是林場的。”她急得把他搖了幾下。

“工人?”他很疑惑。

“是啊,上頭有好幾個林場,還有水電站工程。一些人在搶險的時候經常被推下河來。”她大聲地比比劃劃,生伯他聽不懂。

不是他不想救人,隻是一他不由地瞥了一眼遠處的木屋。木屋能容得下三個人麼!把她留下來已經是個錯誤,既使自己過得不安然,還活活地折磨她,這樣活著還不如死去的好。他剛想轉身走,又轉念一想:他一定是個年青的男人吧。又忍不住朝那個隨木頭旋轉的可憐影子望去。

“ 求求你!”她哀求道。

他望著她,陡然生出一個怪念。嘿嘿一笑,說:“我可不願幫你救那小子。”說著轉身就想走。

聽了這話,她麵孔猛地變得可怖:眼睛瞪得圓大,射出凶光;肌肉不住地抽搐;嘴巴和鼻孔一張一合的。

他們對視了一會,他被震住了,雙腳像被定住了似的,頭愧然地轉到一邊。

突然,她返身一個跳躍,抓起一塊石頭,指著他道:“你不救人,我放不過你!”

他怔住了,隻得轉過身,內心極其後悔自己不該把這個瘋子一樣的女人留下來。但一切後悔都晚了。她手上那顆石頭隨時都會飛過來。

河灣像塊碩大的磨盤,不停地將“磨心”上的浮物轉出.來。那些木頭一根接一根地從他跟前慢悠悠地流過去,但他已無心要撈起它們,而是目不斜視地盯住那個時隱時現的影子。

溺水者身旁的木頭已逐漸稀疏,他攀附的那根木頭在緩慢地被旋出旋渦的外圍。

過來了”她在後麵尖聲提醒道。

他真想用竹鉤往後麵掃去,但他沒有這份力氣也沒有這個必要了。那個不該死的人已經漂過來了,容不得多想。見鬼,他怎麼轉到木頭那邊了。他有些犯難了,溺水者和他之間有木頭隔住,竹鉤是夠不到的。他不由地緊張起來。

那人離他隻有幾丈遠了,唯一的辦法是跳下水去把他和木頭都推到岸邊來。

他把竹鉤往身後一丟,對她說:“過來,等會把竹鉤伸給我。”

說著異常敏捷地往上遊緊跑十幾步,毫不猶豫地跳入旋流中。

她被這情景驚呆了,剛要向他喊些什麼,隻見一個花白的頭向溺水者吃力地靠去。

他終於抓住那根木,狠命往岸上拖。不料,那人已無力抓住木頭,手一鬆脫開了,唯有那根木隨他而來。他一驚,轉頭望去,見那人正往水裏沉,他急忙放開木頭,幾個猛躍,便抓到了他。這時,他已覺得渾身乏力,喉頭似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但他仍然拽著那人往岸邊遊去。

她站在礁石上,忙亂地把竹鉤伸給他,他終於抓住了。她使勁把他們拉向自己,但太沉重了,急流迅速地將他們往,下遊推去。就在這眨睛的瞬間,他猛然一個撲躍,將那人往礁石上一推,她連忙扔下竹鉤,順勢把那人的頭發拽住,拉到礁石上。當她拾眼看他時,隻見礁石下遊數丈遠的急流中,有一團麻白的頭發在水麵上晃動,瞬間就消失了。

她狠狠地將溺水者的手往礁石上一摔,嚎陶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