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斜的吊腳樓
屋簷下那對小公雞撲楞楞地引頸拍翅,唱出幾聲尖細而斷續的啼鳴。它們被噎似的一唱一和,把淺睡的誌育給弄醒了。
他還強閉眼皮不想睜開,指望過一會就能睡著。可是,愈是這樣想他的思維就愈清晰。
他又很習慣地想到要看表,便按了一下床頭的開關,燈亮了。表針正指在三點二十分的位置上。和昨夜,也和前兩晚一樣。
看過表,他又習慣地朝對麵那張床瞄去。又是空的,跟前兩晚一樣。隻有阿業這個黑不溜瞅的小雜種蜷在那兒。被子讓他踢開了。
他納悶了。三更半夜的女人會到哪裏去呢?
前些晚起,女人就開始夜起了。她無聲無息地出去,又無聲息的回來躺回床上。這一切誌育並不在意,隻當她是出去解手什麼的。可是她一夜要比一夜在外頭呆得久,直到他又睡過去了她才摸回來睡。昨晚他是等到她回來了的,隻是她在進屋前就叫他把燈熄了。他眼睜睜等了差不多代個小時。
早上他問她夜起去哪裏了,她隻說睡不著。對此他一早上不高興。
夜間很黑,肯定做不成活的,也不可能去挑水或者打柴。屋外沒有燈光,也沒有響動。她去千什麼呢全.莫非……
一種疑慮和不悅感悄悄爬進他的.心頭。如果是白天,他一定蹭下床,慢慢爬到屋外看個究竟,或者是大聲地呼喊幾聲。但是現在是夜晚,他隻有等候她回來了。
白天,女人到田野去千活,阿業到外頭亂跑,留下一個他,一間空屋。夜晚,一家人早早就睡了,沒有什麼話語,偶爾有就是呼喚畜禽進籠入圈的聲音和斥責阿業的聲音。
孤獨、寂寞、單調、煩躁像好多隻無形的手箍勒得誌育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他正胡思亂想,忽聽外間的門板響動了一下。他瞪大眼睛,盯著門簾,想看看她出現的模樣。
然而,那邊傳來的是一陣底氣十足的尿響。他聽得出那尿從厚鬆木板的縫隙中準確的射下樓去,樓下的響聲卻風攪似地散亂。
女人的尿響使他上身的皮膚迅速地躁熱起來。
一種邪念倏然在他的腦子裏升起,他獰笑一聲,關掉了電燈。雙眼依舊緊盯住黑暗中的門。
輕微的腳步聲響到屋門邊,又往遠響去,門板又響,但“沒有下樓去的腳步聲。過了好幾分鍾仍沒響動,誌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艱難地翻了個身,床架鼠鳴似地叫。木樓寂靜了好一會,隻聽她唉地歎一聲,門跟著呀地關上。
腳步聲朝房間響來,她又擲蜀了一會,才掀開門簾,走進房裏。
正在這時,誌育忽然按亮了電燈。燈光下一絲不掛的她愣征在兩張床之間,一時不知所措。
誌育如套中了獵物般地.嘿嘿笑。
“關燈。”她輕聲地說。
他不理,繼續用怪異的目光掃視著她,似在欣賞一個怪物。
這時她的神情已經變得漠然,她麵對燈光麵對他甚至對一切都已無所謂。臉部、手臂和膝蓋以下的顏色和中間一大截的顏色差異是明顯的。這是種田女人的膚色特征。他以往似乎沒有這麼清晰地觀看過。
他先是玩賞似地看她,麵部呈現出一種從捉弄別人和報複別人得到的快意。但當他發覺她的神色有了變化,並且用那種示威的目光回敬他時,他的笑轉而變得幹澀和尷尬。
“秀媛,我以為……”他企圖用一種緩和’口吻問她幹什去了。
秀媛無言地立在床前,眼眶裏盈滿了淚花。
“秀媛,都怪我東想西想。秀媛,原諒我。”他邊說邊艱難地移過來。
她緩緩地坐到床沿上,伸手按滅電燈,然後摸索著摟緊他,撫摸他那雙沒有血氣的雙腿。
那對小公雞又一次艱難地啼鳴起來。 烈日高懸天頂,把炎炎熱浪射向大地。黃燦燦的田野裏空寥寥的秀媛,獨自一人彎在田裏割稻。勞力足的人家是不用在這個時候下田勞作的。她那兩個二流子般的兄弟說要來幫她, 大概是被這該死的日頭嚇縮了。
五歲的阿業光著黑不溜瞅的膀子,滿臉是汗。他時而將媽割倒的穀把抱到穀桶邊,時而跑到媽的前麵去捉螞蚌。
天氣太熱,他隻捉到幾隻懶洋洋的穀蝗。
阿業很沮喪。“媽, 怎麼沒有紅臉妹(螞蚌的一種)呀?”
“太陽太大,它躲蔭去了。秀媛伸了一下腰,聲音有些嘶啞。
“那我們也躲蔭去吧,等紅臉妹出來。媽,你看人家都不出來做工,光我們。”
他用手摩擎著發燙的頭皮,小黑臉皺巴巴的,像要哭。
“他們都是大懶蛇’穀子熟了不來收,到過年了就沒有米來做核把啦。”
他眨巴著眼,對母親的話將信將疑。他真的有好多事無法理解,比如這麼老熱的天就媽一個人在這空曠的田野裏收割他就想不通。
“媽,我口渴。”他又嚷。
秀媛有些不耐煩了,斥他:“就你事多!”旋即又溫和一些說:“頂一下,到晌午了我們回家煮糖粥吃。”
“我,我頂不到晌午了。”阿業可憐巴巴地望她。
秀媛有些火了:嗦!”
“背時仔, 自己回家去。少跟我羅“我不回,外的山腳一指,他不煮水的。”他搖搖頭,小手忽然朝二裏-“我想去曼叔那裏。”
聽到這話,她心頭猛地一震,吃驚地望著兒子。這個小家夥,從他懂事.起,他就沒叫過誌育一聲爸‘那時他已經三歲了。現在,他倒是口口聲聲曼叔,時常跑去找那個該死的阿曼。真是天性喲。
她抬頭環顧田野,連個人影也沒有。就歎著氣說:“去吧,快點回來!”
阿業立即樂得高呼一聲,順著田埂,向山腳那邊小溪旁奔去了。那裏有個孤獨的草屋。
她望著兒子沒在了遠處的稻田間,心不由地一陣猛跳。
那個孤獨的草棚裏住著一個男人,他叫阿曼。
阿曼曾是村裏十一個屬猴的同年哥中最英俊的後生。秀一媛小他兩歲,是追著他長大的。她早就傾心於他,心裏不知做了多少次和他相處的美夢。有時候她會莫名其妙地做許多副鞋底,心裏想象著他腳的長度。然而她並沒有勇氣接近他,他也好像沒有注意到過村裏有一個叫秀媛的少女。
那年夏天,馱娘河連發大水,把木橋衝走了。眼看著在刃對麵河的稻田由黃變白,穀穗都要倒斷了,隊裏隻好組織一批年輕力壯.的青年, 駕著獨木舟, 強渡馱娘河, 去收割稻子。那次,恰好秀媛和阿曼同船。她第一次這麼近地挨著他,心裏既幸福又狂跳。不料,船到河心就一個大浪推翻了。船上的七八個青年男女全落了水。當時的秀媛不知為什一麼,隻認準一個阿曼,便不顧一切地撲向伽死死地拽住 他。
在急流中被人緊緊拖住是很吃力的,搞不好兩個都會被二淹死。阿曼意識到了這種危險,就死命地將她瞪開,然後拉住她的頭發,隨波逐流,往岸邊靠去。他在水中搏擊了二裏遠,終於把人拖上岸。上了岸他才發覺他救的女人是秀媛。她隻剩下貼肉的內衣褲了,人已經奄奄一息。
從那次起,他們開始有了對話和交流。兩顆年輕的心逐漸有了碰撞和纏繞,情感日漸篤深,悄悄地千了那些甜.蜜而又說不清楚的事。不知不覺中,她的身上滋長了他的骨血。
他們都被這事情的出現震借了。一直好多天,他都到遙遠的外村去向土醫們討教,請求他們授予打胎的辦法。可是他失望了,土醫們並不願意為了他的名譽而傷天害理。
他垂頭喪氣地回來見她,而她卻笑嘻嘻地沒事樣。緊抱他吻他說,我們不怕結婚吧。他心頭的,陰雲散開了,同時也覺得自己當初的驚慌失措多麼可笑不像個男人幹時事。
他終於壯起膽子向父母提出了娶她的要求。
阿曼的父母是善良而懦弱的石因過去祖宗多買了幾畝田,解放後就變成了富農,使他們低頭走了二十多年的路。當他們聽說兒子竟愛上了一個母親是黨員隊幹的貧農女兒時,就驚惶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們太懂得秀媛的母親了。她雖然是黨員,但村裏一直認為她會放蠱迷亂人。多年前從縣裏下放來的那個大胡子競支書,就是中了她的蠱,竟癡迷上了她,吸收她進黨後支書也丟了。
再後來,許多男人都不明不白地栽在她的手裏。或撤官降職,或神魂顛倒,而她卻絲毫未損。有幾年,她竟能在村上呼風喚雨,今天鬥這個明天批那個。一個普通的農婦變得如此可怕鄉不會放蠱誰會相信呢。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阿曼,放著村上那麼多妹仔不愛,偏偏看上那個秀媛,這是萬萬不行的。
秀媛的母親不知從哪裏聽到女兒和阿曼相好的消息,也氣得把秀媛臭罵了一通。她並不覺得阿曼配不上自己的文兒,隻是他的家庭配不上,這是至關緊要的。
兩頭碰壁,他們又愁壞了。家裏通不過,他們就找到鄉裏,可是民政助理一問兩個人的年齡就大搖其頭說不行。他們隻有暗自流淚。
不到一個月,阿曼的父母閃電般地從外村給他娶來了一個模樣醜陋、老愛頻頻眨眼的姑娘。並且強行將他關進新房裏。
可憐的阿曼自此無顏再見到秀媛。不久,秀媛的肚子也一天天地凸起來。她母親意識到了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但已無法挽回。女兒未婚生子是件辱沒家族的事,她和丈夫商量,在村邊的一隅,另起一間吊腳樓,讓秀媛住進去。就當這個家沒這個女兒了。
這五年,秀媛是不輕易見到阿曼的。她也不想見到他。隻聽說他婚後有了兩個小孩,也聽說他患了什麼難病,老醫不好,幹不得重活,刹山野裏守鴨子。
不爭氣的阿業不知什麼時候和阿曼混熟了,時常樂顛顛地從那個草棚裏拿回熟鴨蛋和別的食物。
秀媛正低頭割穀,忽聽到一陣細微的噢噢的哭聲。她直-腰一看,見阿業正哭哀哀地踩著田埂回來,兩手空空。
阿業哭著報告秀媛:阿曼叔沒讓他進棚子就把他趕回來了。阿曼叔好像正在吃東西,手捂住嘴巴,嘴巴沾有血跡。
秀媛聽了,心裏生出了一種不知是怨是恨是屈的氣。她.把鐮刀扔到穀桶裏,拽起阿業,回村去了。
太陽依然毒辣。村裏沒人似的,極靜。忽然有人散淡地、拖長音唱了一句什麼,引來幾聲懶洋洋的狗吠。
不知是誰把誌育攙到門邊坐著,他正默默地看巫書。聽見樓梯響,他抬頭斜了他們一眼;“回來啦?”
秀媛沒有答腔,臉陰陰地進到屋裏倒了兩碗涼開水,端起一碗,仰起脖咕嘟咕嘟地喝光,才沒好氣地說:“你給我少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誌育汕笑道:“悶得要命,隨便翻翻。說不定我能學巫術哩。”
產巫你媽個術!你不聽見我媽挨那些狗日的看得比狗屎還臭。
誌育啞然,抬眼眺望遠處,輕輕地歎了口氣。秀媛則悶聲去生灶火,準備燒水、熬粥。
每次口角,誌育總是先悶下來。他知道秀媛心裏憋著一團無名火,時不時要發一下。他來到這個家,沒來得及給她帶來什麼溫暖,也沒給她做成什麼事,兩條腿就莫名其妙地癱瘓了。他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怨不得人,隻有怨自己。兩年多來,他幾乎失卻了生活的勇氣, 多次執意要離她而去,但她不肯。對那些來接他回老家去的人說:“我和誌育拜過了天地,死活都是夫妻,我認命了!”話是這麼說,可誌育的內心裏總是凝聚著難言的歉疚。實有些變了,隻是,近來的秀媛確實變得讓他揣摸不透。
“剛才,村長帶個人來。”誌育散淡地說,
“問我們做不做瓦?我說問你才能定。”
秀媛說:“走不遠,“你就這樣把人家支走了?”還在村子裏。”
“屋上的茅草蓋得薄,不換怕頂不過明年了。不買電視機又得推後 "
“咳,屋子漏還顧得享受什麼屁電視,還是做瓦蓋屋吧。 “我就怕悶死你。有個電視你也少東想西想那些拉雜”
“刃卜是,那是,不過還是先蓋瓦吧!”他寬慰地笑笑。
“業,去隊長伯伯家,叫他來一趟。”她一揮手。阿業嘟著嘴走了。
村上好久沒人燒磚瓦了,舊窯子裏長了艾草。
瓦棚破敗,需要修整,一時住不得人。瓦匠就在秀媛家裏住。
多了個生人,一切都不能和往常那樣隨便。一說話的聲調一要平和,做事情要謹慎,甚至夜間小便都得下樓去。這一切都使秀媛感到不方便和壓抑。
可心底裏卻又多了幾分溫馨和寬慰。
小屋裏靜靜的。偶爾傳出阿業的幾聲夢吃,其餘便是床 鋪的如鼠鳴般的咯吱咯吱聲。
誌育睡不著。不知為什麼,瓦匠的到來竟加劇了他內心 的不平靜。看見瓦匠那身雄健的肌肉、那身薰黑。那真正的男人陽剛之軀,他就從心裏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曾經有過這樣一個身坯,令許多女人呸舌。他曾經擁有過一個姑 娘,但那次她自己去趕汗,從拖拉機上跌下來,先他而去了。後來便是擁有秀媛,他能使秀媛愉快和滿足,可是不久他又失去了男人的資格了。為此他沮喪、絕望。難耐的欲火無數次地燃燒他的心髒、血液和肌膚;每次發作他都要折磨她一回,以表明他還有欲望,他的心還不死。
可是,現在多了個瓦匠,他不能這麼幹,了。他感到不自在,睡不著。
閣樓上,瓦匠流出滾水般的黔聲,雖不很響卻極清朗。秀媛原先迷糊了一陣,如今睡意全無。她眼睜睜地盯著帳頂,傾聽著樓上樓下兩個男人發出的每一點響動。若是別的夜晚,她準又到陽台上默默地站了。
兩隻小公雞又啼鳴了,被噎似的秀媛輕輕摸索下床,來到丈夫床前,剛要俯身、,卻被他的大手櫻住。
“要解手麼?”她壓低嗓門問。
誌育默然支起身來,順從地移到床沿,讓她抱著坐到便,盆上。
她再次觸到他軟軟的沒有“絲暖意的雙腿,聽著雨滴般的尿響,一陣淒楚不禁又掠過心頭,‘兩行淚珠禁不住悄然滑下臉頰。
擠這一夜鄉他們是默默地相擁到天光的,
瓦匠起得好早。秀媛擔水桶下樓來,見他馬似的在院子裏踏趙,院子收拾得幹幹淨淨。
“早哇。”
“不早。我不知水井在哪裏。”瓦匠抱歉地笑笑。
“我們這裏,男入挑水人家會笑的。”她也笑笑。她眼有點花,昨夜沒有睡好。
“今天中午就要用牛踩泥了。
“送午飯時我順便拉去給你。他說。她說完就走,桶響瞬時在籬笆牆邊消失。瓦匠一直目送著她。
瓦匠是個閑不住的男人。昨天晌午剛談完事,田去幫秀媛打穀,一落黑了才收工.。他的出現曾引來了田野上的不少目光。
一個上午,瓦匠就挖好一塘泥。又從小溝上引來水,把泥泡濕。他剛想歇手,秀媛就提著飯筱牽著牛來了。
“肚餓了吧?”秀媛客套地問。
“當真餓了哩。”他把牛繩接過來,牽到一邊吃草,接著把秀媛引進破棚裏。,
早飯是蒸米飯,南瓜苗炒臘肉,外加一盅瓜花湯。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她吃吃地笑起來。
他有些吃驚地看看她,又看看自己,解嘲他說;“笑什麼,我真的很餓,味道也很好。”
“沒有菜,亂吃了。”
他說:“我沒有菜也能吃斤把米飯,下一餐多裝點飯就行了。有一次我留醫,還能吃兩斤麵條呢。”
她聽了又一陣哈哈大笑。“你這人肯定吃過頭糧,怪不得你要出門做工哩,好給家裏節約糧。是不是?”
他嘿嘿一笑,未置可否。一抬碗佛佛佛佛,轉一圈飯碗就空了。
“晚上該給你打酒喝。”
他又嘿嘿笑道:“我給人家打工,第一是酒,不過,算了……”他想說你丈夫又不能陪我喝,但話又頓住了。
“召算什麼,酒是男人的力嘛。”
他不再出聲,他確實想喝酒。最好能經常喝醉,醉了沒有煩惱,不想女人。
吃過飯,他問她:“妹子,你、你男人那、那腿是幾時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