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歸來(1 / 3)

流浪歸來

看見村子的時候,天德的雙腿倏然疲軟起來。他猶豫了一會,就站住了。

這就是自己離別六年,今又千裏迢迢來尋的那雄寨麼?,陽下水光泛亮的田桐、瘦骨嶙峋的馱娘河、炊煙繚繞的矮屋以及岸竹、木橋、古榕……這一切,都不容他置疑。

田洞裏,犁耙春田的人們正在陸續回家。人和牛的晃動攪亂了田野裏的景色。

天德怕被人看見,就重往河邊走去。安有四隻小輪子的旅行袋在背上發出金屬的r響聲。走了二十裏的土路,他確實感到疲憊了,特別是大腿根部和兩隻腳,在牛仔褲和旅遊鞋的包裹下又熱又疼。

小縣城沒有的士,也沒有短途車,天德就這麼走來,像個士兵一樣背著沉重的旅行袋,像個士兵地走,汗水早已濕透了內衣褲。他走近河邊的竹叢,放下旅行包,屁股似被大地吸住了,一觸地就不想起來。

他仰八叉躺在落葉上,閉上雙眼,水流聲忽遠忽近地飄過來,悅耳而又熟悉。

天德真是累了,細密的汗粒爬滿了身體的各個部位,粘濕而又難受。他幹脆站起來,脫掉上身的衣物,又踢掉鞋襪,讓河風吹去身上的熱氣。

春天的河灘又寬又長,被日頭曬白了的’卵石白.得有些耀眼,碧綠的河水誘惑著他,他跌跌撞撞地踏著河灘,向水撲去。

這水真涼爽啊!天德將整個頭部浸入水裏,約摸半分鍾,才抬起頭來,讓水從頭發嘩嘩滴入河中。他這樣反複地浸了幾次頭,心想幹脆脫褲洗個澡,舒服一陣不是很好的麼。這時,幾聲篙響驚醒了他,他循聲看去,見一葉小舟正從下遊劃來。

他定神看那撐船人,覺得熟眼極了。驀地,他的腦子閃過一個熟悉的名字,便驚喜地大喊道:“方老師!

方老師聽到喊聲,撐篙的雙手停止了動作,驚疑地望著天德。他見方老師驚疑未定,猛然意識到了什麼,兩手急忙將蓋住半張臉的濕頭發往後一撥,又大聲嚷道:“怎麼,認不出我了!”

“天德!噢,是你啊!”方老師喜興地呼喊起來,隨即篙一撐,船滑到天德眼前,跳下木船,雙手緊握住天德的手,說:“哎呀呀,你是怎麼回來的?從哪裏來?嗯?大夥都以為……”

“都以為我死了,是嗎?”天德笑著問道。

方老師鬆開手,又拍拍天德的肩頭,說:“反正是以為你永遠不回來了。”

“我這不是回了麼?”天德過去把木船拉過來,“啊,得不少魚嘛。還有兩條桂魚呐,這種魚廣州賣一斤二十塊哩。”

“算你有口福,走,一起回去吧。看來你是見過大世麵了,今晚上好好擺給我聽。”方老師把木船拉到岸邊,等天德回岸上穿衣服,見他一身的時髦穿戴,驚得眼都瞪大了。

天德把旅行袋擱到船上,跟著人也站進去,小船經不住他的租大動作,劇烈地搖晃了一會才定下來。

"你這家夥,連船也坐不穩了。"方老師笑道。

“六年了嘛.。來,讓我撐一會。”

方老師拒絕說:“得唉,還是等你複習及格先吧。不然船翻人落不說,連晚飯的菜都跑了。”

天德聽了,隻好老老實實蹲在船.上,雙手緊把住船舷。說“要不是碰見你,我恐伯要等到天黑了才敢進村哩。”

方老師說:“你是說不好意是吧?怕什麼! ”

“也不全是怕見人,我是以為你已經調走了,不知道該進哪家的門檻好。”天德有些優鬱地說。

方老師一時無言以對, 目光有些慌亂地往遠處掃視一下,又望著天德笑道:“你不回來,我哪敢走呀。這輩子,我看來是哪裏也不去了。”

正說著,小木船已劃到橋頭,靠岸了。他價把船係在一裸根係發達的大牛奶果樹下,收拾好魚網、竹篙和魚,便走上村道。

村道熟悉而親切,天德每邁一步路都感到更加緊張和激動。盡管這種情緒在數天前就有了,但以往都沒有像現在這麼強烈。

前麵村頭的大一榕.樹下聚集著幾個閑散的人,他們或蹲或站,何頭搭腿,一邊扯談一邊用目光梳理每一個過往的行人。這地方天德再熟悉不過了,他熟識這裏的每二條樹根每一塊石板,也曾經用這種姿態這種目光,對著每一個從這.黑過注的人或者牛馬。夭德的出現顯然成了他們住意的焦點,那幾個人都停止了談話,把目光都投到天德和方老師身上。

等他們走近了,一個背駝臂長的漢子披著衣服搖上前來,哂笑道:“喲,方老師,我怕是魚發瘟了吧?給你逮得這麼一大串。”

漢子其實是想走近來細看天德是誰,、嘴上說著目光卻在天德身上打轉。

方老師把魚提到漢子的眼前,說:’“阿六,你那小看我。要是你,我怕死魚也逮不上一條哩。”

樹根下的幾個人聽了都大聲哄笑起來。

“方老師說得對,老六就連張寡婦甲裏的黃舉都攀不到尾巴哩。”有人喊道。

阿六也笑得露出一門鏽牙,他用手持了一下下巴,切的幾根稀拉胡子,問道:“方老師,又來客人啦?”

說著就伸出一隻髒手往方老師衣袋要摸煙包。

天德從後邊走過來,摸出煙包,彈出一支遞到阿六的跟前,說;“老六,你認不出我了?”

阿六聽到這個穿著時髦的人跟他說本地話,又直呼其名,不由地瞪大了眼,一時愣愣地盯住天德不眨眼。好一會才哇地大叫一聲,順手奪過天德手裏的煙包,大聲嚷道:“天德,是天德!"

樹下的人一聽,都圍攏過來,又驚又喜地向天德問這問那。阿六趁機給天夥發煙獷天德掀燃防風火機一一給各人點上。

一個叫貓爺的老者吸了兩口,立即嗆了幾下, 一連咳道:厲害,厲害。這種煙比土煙葉還嗆。”

天德說:“貓爺,這是萬寶路,外國煙五六塊錢一包,當然比你用芭蕉芋葉扮雜的那種煙厲害了。

貓爺咳出兩眼老淚說:“天德,你這是老母狗戴金耳壞了。說一吧,從哪裏偷這種洋煙的?”

天德嘿嘿一笑:“貓爺,連你都懂弄塊五元錢的電子表 來戴了,老母狗戴金耳環也不稀奇呀!"

留一穎光頭卻身材矮小的貓爺一把捏住阿德的左腕,瞪大眼道:“媽的個x,天德這個雜種準是檢到金寶貝了,這是什麼雞巴表?這麼大。

天德把表脫出脆,遞給貓爺著。“這是超級海霸,怎麼樣,沒見過吧?”眾人將表傳過來遞過去,都嘖嘖道:”“真沉。”“真大。”“不懂看。”

等大家都開過眼界,天德放下旅行袋,“茲地撕拉出一條萬寶路香煙,一人發給一包,然後拱手道:“貓爺,阿六,我餓得肚皮都快貼到背後了,先到方老師那裏弄飯吃,往後再到這裏來和你們聊天。”

貓爺和阿六幾個得了煙,都忙著捏捏嗅嗅地看稀奇,見天德要走,便有些戀戀不舍地哮哈著目送他遠去。

這個貓爺雖然老掉牙了,卻夫性好跟晚輩的玩耍,小的小到穿開檔褲他也一起玩。天德從光屁股的時候就愛和貓爺窩在一起。那時候興玩一種比火柴盒大點的小撲克,貓爺一沒事就列這古榕下的石塊上一坐,和夭德阿六一幫流青鼻涕的打上遊。貓爺的脾氣有些怪癖廠得上遊就笑得十分的放肆,直笑得那個挨“烏龜”的羞愧得想哭石到他輸了,小鬼們便也盡力地呼叫。要是他連輸幾盤鄉小鬼們歡呼得他惱火 了,他就會忽然沉起臉,將寬大的褲管撈到大腿根,朝大夥抖抖兩下,惡聲惡氣地說:“咯,你仍笑我這條哢!"見他發火,天德他們並不怕,‘反而大聲地喚狗。不一會,群狗就搖頭擺尾地衝攏來。貓爺見惹不起,便悻悻地倒背著手走開去。等他氣消了,在家呆悶了,便又來玩。在鄉村,畢竟最好玩的還是孩子們的事。

天德對貓爺是又喜歡又懼伯。貓爺很會玩弄小孩子,同時也喜歡和孩子們玩。固而天德和貓爺便有許多講不完的關係。

那天的村民大會開得很沉悶。主要的議題是如何解決幾個特困戶五保戶的生活問題。

前麵的幾個都一一落實了,但當討論到天德的問題時,大夥都一時卡殼了,整個會場便都沉悶起來。

“大夥發表意見嘛,總不能都當啞巴呀!”村主任疲倦的目光在黑壓壓的人頭上掃來掃去,試圖提醒人們發言。

沉默久了,便有人低聲談話。主任又抓住時機說:“那邊講話的大聲點,讓大夥都聽見嘛。”

低聲講話的又不講了。這時的天德和阿六幾個正圍在貓爺旁邊,也木著臉不吭聲。要是平時,他們準是相互你捅我戳的逗鬧。貓爺是個沉不住氣的人, 他首先憋不住了,便誇張地咳了一聲,把大夥的目光吸引住了,就雙手扯住兩膀上的衣服,站起來說;“我來講點意見,說得不對的請大家批-評指正。天德這個仔確實不好辦,孤兒寡仔,又好吃懶做。不懂拿犁耙,也不懂種田。我看連養母豬也不懂得哪樣弄才會生崽。

有人哄笑了一陣。貓爺又誇張地咳了一聲牙掃視大夥一眼,又說:“對天德這種人,我看是有兩條路可以讓他走。第一條路嘛,就是讓他當幹部吃統籌……”

會場又一陣更大的哄笑。村主任有些惱了,說:“老貓’你正經點,這是村民大會。”

貓爺連忙朝主任鞠了個躬,又說,“第二條路嘛,我看就由村委寫張證明,介紹他到城裏去……去找吃。我的意見完了。”

“是啊,天德那麼一個後生,腰粗膀大,不殘不廢,總不能當五保戶讓大夥養吧?我看貓爺的主意不錯。”

“城市大得很,人家桌上的東西也豐富,不像我們農村,多個人也難養。我看也是一條路,說不定天德還吃得比.縣裏頭的那些局長好呢! 找大家的發言忽然熱烈起來。

見大家都在為自己的生計著想,天德的心裏既有點難過又有些感動。多年來他一直是隊裏的“派購人”被派去挖公路,修水利,幹專業隊,雖然算不上強勞力,但能湊個數,頂得一個壯勞力,讓別人留在隊裏幹農活。這種差事雖有點苦,受人管束,但都能吃得飽,偶爾還有肉吃,還會有幾塊-錢補助。天德一百個願意永遠當這種“派購人” ,隻是後來

一分田包幹到戶了,上級取消了專業隊,他隻好不情願地卷起鋪蓋回來。

幾年過去了,他的那份田總是打回來的.稻米不夠半年吃。一樣麵積的田塊別人能種得一千多斤,而他卻隻有三四百斤。一個五尺的漢子不會種田,村千和黨團員們年年幫他,可仍然是一個樣,“牛馬還會調教得好,可你怎麼比牛馬還蠢呢!”村裏有些人都對天德表示了厭惡。就連平常在一起玩耍的貓爺也敢在全村的會上這樣公然趕他出去討飯,天德的心裏實在受不了。

就在當晚,天德悄悄離開了村子。他在火塘邊堆積一些幹草,當他走出幾裏路時,他看見了自己的孤屋升起的一團通紅的亮光。

他沿著經縣城的公路走,黑暗中的公路白朦朦的,沒有車輛也沒有行人。這麼一條寬暢而平坦的道路隻有自己一個人行走,隻屬於他一個人。他的心頭不禁掠過一絲得意。

他身上隻有一身衣服,腳上穿著不久前一個下鄉幹部留一送給他的半舊膠鞋,步子很輕,也很穩健。他忽想起在水利工地時那個武裝幹部,那家夥時常罵他,找他的岔子,也時常在隊列前點他的名。後來那家夥被啞炮炸飛了一條腿,當時天德就偷偷地樂得在夜裏到野外做了幾個驢打滾。

剛才,他總算飽吃了一餐。他把剩餘的兩斤大米全煮了,還到貓爺的後園摘了隻大南瓜。他還很想去弄狗日的貓爺家的一隻雞什麼的,隻是雞屋都在前邊,時常有一條癲皮母狗轉悠,他想下手幾次都被狗先發現了。於是天德就隻好吃了一頓大米煮南瓜。

天德邊走邊吹口哨,吹一些在工地上喇叭裏唱的那些曲子,一邊吹就一邊學著軍人的步子走。他的口哨聲和腳步聲在岑寂的黑夜裏顯得清晰而孤單。

過了一會,他又故意閉上眼睛走路。這種時候什麼東西都不會闖進他的頭腦裏來思想裏是單一的黑暗。天德閉眼-睛走時的姿勢像個醉漢,搖搖晃晃的,但嘴裏的惚哨卻沒有-停過。

初秋的夜晚有些涼意,河的響聲有些贏弱,公路兩旁的草味有些老辣。倏地,天德被一塊石頭絆倒了。他整個人趴.在地上,雙手拍擊在路麵上,他感到一陣鑽心的辣疼。他重,新站立起來以後便覺得辣疼擴展到了兩邊膝蓋和下巴。於是他邁步的樣子就有點破。嘴裏也泌出了一種熱呼呼的東西,用舌頭轉了一下似乎有點腥味,他狠狠地地往上啤了一口,接著罵了一聲。

意外的傷痛使天德行進的速度慢了下來。他每走一步就要咧一下嘴,噬地吸進一口氣。

他估摸不準自已已經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但他心裏明白這條路通往縣城,過了縣城便是更遠的都市。他決意要靠這雙腳走到他想去的那些地方,可如今沒走多遠就把腿摔壞了,他開始有點後悔剛才的得意忘形,同時也有點.恨村主任和那個可惡的貓爺。要不是他們的主意他怎麼會在這種夜晚出走呢裏

天德看見了公路邊有一個巨大的黑影,他記起了這是一間守瓦窯的屋子。這個發現使他空落的心定了下來。這是一個空棚,燒窯或做瓦的時候才會有人住。

他毫不猶豫地鑽進棚子。棚子長而寬,他找了一把稻草,選擇了一個角落就坐下來。他挽起褲管,撫摸著疼痛的膝蓋,才發覺兩邊膝蓋都刮破了一層皮,他呸呸兩下,往傷處吐了兩泡唾液,就倒在稻草上睡了。

酣睡中,天德被人推醒了,嚇得他彈坐起來。

在朦朧的晨光中,一個精瘦的陌生人正眨著三角眼看在,滿臉疲憊的樣子。

“你要幹什麼?”阿德緊握著拳頭站起來,很警惕地瞪住陌生人。

陌生人歉意的一笑,極快地摸出一包煙,扯出一支遞給天德,操一口貴州腔道:“老表,我碰到麻煩了,想請你幫個忙。”

天德鬆開拳頭,打量陌生人好一會,才接過煙問道:

“你有什麼事”。

“晦,倒黴得很,我小舅子昨晚吃錯了什麼東西,天不亮就肚子疼得大喊大叫。想背他去醫院,我……我一個人背不動他。”瘦子哭喪著臉,一籌莫展的模樣。

天德湊著瘦子的火點燃煙,狠吸了一口,才冷冷地問:“你小舅子在哪裏?”

“在那邊。”瘦子指著公路。

天德隨瘦子來到公路邊,隻見一個小夥子彎蝦似地捂著肚子躺在地上,嘴裏吭吭喲喲地呻吟著。病人的一旁擱著兩把大鋸和一堆木工雜物。

“你們也走夜路?”天德問。

瘦子說:“是啊,我想趕到縣城搭班車。想不到碰上了這種麻煩事。”

天德見病人痛得難忍難耐的樣子,不禁有些窩火,大聲一說道:“你為什麼不快點背他去醫院,拖久了他會死的!

瘦子難為地攤開雙手,說:“我哪裏背得起他的,還有’這麼多雜貨。”

天德不再言語,隻是狠狠地瞪了瘦子一眼,把煙吐下地,就俯下身去,半跪在地上,把病人往自己背上一扒,就站起來甩開大步往前走。

瘦子愣了一會,就忙不迭扛著雜物喘呼呼地尾隨而去。

病人塊頭大,身子又沉,加上因疼痛而亂踢亂動,走不出兩三裏路,天德就被拆騰得汗流俠背。

渾身痙攣的病人在天德的背上掙紮呻吟,還不停地罵他。天德心裏很惱火,真想把他慣到地上,然後一走了之。可是看他那種垂死掙紮的痛苦,他又隻得繼續向前邁步。

天大亮了,偶爾有車輛從縣城方向駛過來,瘦子手舞足-蹈,企圖擋車,可是竟沒一個人搭理他。

愈往前走,病人的喊叫聲、咒罵聲就愈大,淒淒慘慘,撕心裂肺。他的兩隻手在天德的後頸和肩頭又抓又打,雙腳不住地蹬踢。他漸漸感到疲憊,步子慢了下來。

縣城灰白的建築物已經遙遙在望,一絲希望又注入了天德的雙腿,他又把瘦子甩在了後麵。

病人的疼痛有增無減,嚎叫聲逐漸變得暗啞微弱。突然,他一陣劇烈的抽搐,把天德搖了一個踉蹌,險些栽倒下’地。當天德站穩步子,欲將他往上提挪時,右肩頭倏地像一陣火灼似的,痛得大叫一聲。

他猛地一轉頭,不由地驚呆了。病人正死死咬住他的肩頭,全身僵硬。他驚恐地鬆開雙手,病人如重石般撲通墜地。他也跟著跌倒在病人旁邊。

在後麵的瘦子見他們摔倒在一堆,知道事情不妙,慌忙丟下東西,一陣急跑。他喘著大氣來到天德他們旁邊,連忙跪下地去猛搖病人:“小舅,小舅裏你別死啊……”

病人再不會應他,身軀蜷曲著,嘴裏溢出些白沫,麵色灰白如泥。在瘦子的呼叫聲中,病人忽然眼睛睜得溜圓,兩腿一伸,便斷氣了。

吃晚飯前,天德決意先去看望他唯一的親人,他的遠房姑媽。

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穿過了幾條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巷,來到以前姑媽住的屋前。他被眼前的情景征住了,原先那間破爛低矮的茅舍變成了磚牆瓦頂的小屋,屋前是一個爬滿綠藤的瓜架。

祥莫非……”夫德盯著虛掩的門戶,頭腦裏掠過一片疑雲。他正想到近處去時,屋裏傳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是姑媽!”他激動地推門而入。

屋裏很黑,天德站了好一會才看清屋裏的一切,循著咳聲望去,他見到了老人。她正吃力地挺起身子,坐到床沿上,漠然地打量著天德。

他走近前去,大聲說:“姑媽,我是天德。

姑媽的耳朵早就有些聾了,但她似乎己經聽到了天德的聲音。

“天德,天德 ”老人呢喃自語,兩片嘴唇抽動著,然後用呆滯的目光在他的臉上停了一會,吸了吸鼻子,緩慢而暗啞地說:“天德去討飯了,那個妖孽,他死了。

老人說完又咳了幾聲, 自顧蜷縮在床上,不理他。

見老人認不出自己.,天德忽然感到一陣悲傷。他坐到床沿上,緊緊摸住她的一隻手,眼眶裏盈滿了淚水,便咽說:“姑媽,我就是天德哇!”

老人似乎受到了震動,又緩緩地挺起身子,坐到床上,目光尋到天德的淚臉,注視一會,然後抬起一隻老藤似的枯手,輕輕地將他額上的長發撩開,額角上清晰地現出了一塊石榴葉般大的疤痕。

她確信了。眼前就是那個曾經多次把她那塊紅薯地刨得一根不留的天德。他額上的疤是她親手用石塊在紅薯地上給他創下的。

姑媽用指頭掐了一下疤痕,眨眨幹澀的眼,從柔軟的唇中透出一點氣:“是天德。”

天德仍淌著淚,他床幸姑媽還能認出自己。

然而,老人並沒有對他的到來顯得眾絲熱情,也沒有半點激動。還是用一種疑惑、驚異的目光直愣愣地掃視他的長發和服飾。仿佛要從這些與這環境氣氛極不協調的外表中探出他的一點什麼。她那雙渾濁的小眼不停地轉動著,皮肉鬆弛的臉龐凝聚著~種不信任的神情。

漸漸地,天德低聲地抽泣起來。姑媽的疑慮、冷漠和不信任使他傷心至極。他覺得這一切無論如何是不能馬上改變得了的,要取得老人的信任與諒解還需要時間,也還需要行動。這麼想著,他就站立起來,將帶來的網袋輕輕放在老人那張唯一的椅子上,一裏邊是“包糕點和一件羊毛衫。

他默然走出屋去,掩上門,一在院子裏佇立片刻,感歎一聲,才邁開沉重的步子走回學校。

夜幕悄然拉開,漸漸籠罩著那雄寨。天德心灰意懶地拐進了一條寂靜而肮髒的村巷,走過一處孤零零而又破敗的院門前。他剛要回想這是誰的屋子時,庭院裏傳出一陣叫罵聲。

忽地,一個小男孩拋物似地從院門裏蹦了出來,重重地撞到天德的身上。他碎不及防,被撞得趣越了一下,小孩子也在他跟前跌倒了。緊接著,門洞裏呼嘯著飛出一把掃帚,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腹上,一個婦人跟著衝出門洞,滿臉怒容。

當他看見男孩跌在一個陌生人的旁邊,掃帚在他的衣服上留下髒印時,那蒼白.的臉不由得潮紅了。她趕忙低下頭,道歉說:“對不起啦,工作同誌。隻怪這個死仔太調皮!

女人俯下身,拾起掃帚,一手拽起男孩的手臂,氣衝衝地斥道:“你還哭,死挨刀的。光顧玩耍,幾隻鴨也管不好。你隻會吃,吃泥巴吧!”

這時,天德才看清男孩約摸七、八歲,一蓬頭垢麵,衣衫 檻褸,在婦人的斥責下渾身抖瑟,不住地低聲抽泣。女人約三十左右年紀,穿著粗舊卻挺幹淨,褲管一高一低的。因情緒極壞的緣故,她那張還不老皺的臉一直是蒼白、扭曲而陰沉的。

“你別把孩子扯疼了吧。”天德動了惻隱之心,上前去把女人的手從男孩身上扯開。

“你―!”女人驚訝而又不滿地望著他。過了片刻,她倏然細眉一揚,臉變得潮紅了,慌亂地低下頭,細聲細氣地說:“你……你,天德哥,是你啊?”

此時,天德也認出她是誰了。;他眼裏旋即射出熱烈的光,竟忘情地抓住那隻剛被他扯開的瘦削而祖糙的手,急切地說:“秀丹,怎麼會是你呢?噢,我都差點認不出你了。

秀丹並不顯出高興和欣喜,她急忙將頭扭過一邊,潛然淚下。

兩人都意識到男孩正用一種疑惑的目光注視他們,秀丹抽回手,掩麵轉身進了院門。一會,男孩也怯怯地跟著進去,還掩上了門。

天德愣征在院口前,一會,他便記起來了,這就是黃誌龍的家。

“秀丹是黃誌龍的妻子了裏 ”這個念頭陡地從心底裏升起,像巨浪一樣拍打著他。他忽然感到一陣心虛,腦子空忽忽的。

“多吃點,這馱娘河的魚你怕是好久沒吃了吧?”方老師用筷子夾了一塊魚肉,放在天德的碗上。

天德的肚子是有些餓了,他毫不客氣地專心嚼起魚來。的確很久沒吃上家鄉河裏的魚了,那鮮甜的味和細嫩的肉是外鄉魚所不能比的。細品著這美味的魚,原先的疲倦和懊惱都煙消雲散了,情緒也逐漸好了起來。

討方老師,好在你還沒調走,要不然我今晚真是無處落腳了。”天德抬起酒杯,說:“來,幹!”

兩人一仰脖,酒杯便空了。

方老師說:“走?我還往哪裏走啊?告訴你,上級已照顧我把老婆孩子農轉非了,等他們那邊的事情處理好了就來了。”

夭德眉頭大展,又斟了杯酒,說:“來,這杯酒祝你們全家將要團圓。幹!”

他飲了,方老師卻沒有舉杯,還唉地歎了一聲。

“怎麼,不值得高興麼?”天德有些驚異。

“唉,轉非了也是個麻煩事,這裏是農村,非農業人口能弄什麼吃的呢!”方老師有些黯然神傷地說。“我一個月百多塊工資哪裏能養活四個人呢!"

天德沉默好久,又說:“來總比不來好嘛,你總不能老是分居吊餓吧。困難誰沒有?來了再說車到山前必有路。”

方老師苦笑一聲,說:“你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現在會講大道理來哄我了。說吧,這些年是怎麼闖蕩過來的?”

天德說:“說來話長,以後慢慢擺給你聽。”他頓了一下,燃了根煙。“方老師,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是以前的天德了。”

“肯定不是了嘛,你這派頭,你說的話,我看和縣城來的幹部沒兩樣。”

天德笑道:“你看高我了。剛才我去看姑媽,她硬是不肯認我。唉!”說著他的神色又陰鬱起來。

天德的歸來,重新激起了人們對他的興趣。他的過去和現在自然成了整個村子的中心話題。

人們並不急於了解他出走後這些年的經曆,而更多的是議論他現時的穿著、,胖瘦和發型,還有他那隻帶輪子的旅行袋、防風火機和洋煙、手表。就連他入村後初探老五保、路過秀丹家等細節都被村人們加以傳播。

那天,天德和瘦子在縣城附近的土坡上挖了一個土坑,把死者掩埋了。

第二天早上,瘦子提出邀請天德入夥,一起拉大鋸解木頭,頂他小舅子的角色。

“包你吃飽肚子,有活幹就每天兩塊工錢,沒活就一,就光管飯。幹不?瘦子說。

天德有些猶豫。和他幹吧,心裏實在沒個把握,不知這拉大鋸的活幹得千不得?不幹吧,回去已不可能,去流浪討飯也是無法估摸的,到底能不能填飽肚子?

見他不言語,瘦子解開幾層衣扣,掏出一把票子,抽出兩張,遞給他說:“這二十塊錢你先拿去用,就算我鄭德貴的一點心意。往後你想幹了就去馱娘河邊的那些村子找我。,

天德沒有接過票子,他隻要一伸手就得到了他一生中數額最大的一筆款子。這時候他是真的被鄭德貴的舉動感動了。他兩眼緊盯住鄭德貴,表情嚴肅得滿麵怒容,鼻孔呼呼出氣,下須急逮地滑動著。憋了好二陣,他才從牙根裏崩出一句話:“我幹!"

鄭德貴笑了起來,說:“好,我不會虧待你的。”

天德扛起大鋸,跟鄭德貴出了縣城。他們先是沿著公路走,然後拐上一條狹窄而陡峭的山道。

“鄭大哥,為什麼不順大路走下去呢?”天德有些不解。

“這個你不曉得,大路邊交通方便,又用電,人家請不

著我們。那裏是偏僻山溝,才會有我們的活路千。唉,這年月找錢也不容易啊!”

鄭德貴說完歎了一聲,幹脆坐到路邊的草地上,掏出煙來,遞給天德一支又說:“幹活雖然辛苦,但是這邊的人情挺好,不像我們那邊。”他狠吸了口煙,眉頭舒展開來。“嗬,等到這些小溝長大水,就有得你好看的了。晦呀,幾漂亮的姑娘走到河邊,褲子在下一抹,什麼都露出來了。嘖嘖,不管有沒有男人在,衣服往上麵一撈就徜過來了。有時還和你打招呼哩。

他咽了口唾液,興奮得臉都紅了,仿佛那情景又曆曆在目。

天德不出聲,心想這個貴州佬肯定是隻老花貓。他是本地人,對這種事看得多了,並不值得這麼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