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馬
第一章
夜幕籠罩森林的時候,大章呼喚兩個同伴解開馬繩。他也解開了自己的那五匹馬。
他走在頭裏,牽著那匹高大的花臉紅馬。尚奇居中,明山斷後。
三個人,十五匹馬,除了腳步聲和沙沙的樹枝葉被撥動的聲音,再沒有別的聲音。不時有夜宿鳥被驚飛。
小路狹窄而又彎曲,忽上忽下,在黑糊糊的大森林裏蜿蜒延伸。大章仗著熟路,憑著感覺就知道哪裏是溝哪裏是坎。長期走馬,山道上被踏成步幅相等的泥窩。林子裏濕氣重,泥窩裏的積水和爛泥難幹,滑溜溜的,不好踏步。他在心裏不知罵了多少回了,但嘴上卻不敢吱聲。山路像條林間遂道,不能騎馬。若要硬騎,無數的樹枝就會把人抽下馬來。
“操他個娘,天下最苦恐伯是馬馱佬了1”大章心裏忿忿地想。
倏地,他的腳板底一吱溜。整個人歪了一下,屁股坐到泥窩裏,兩手也戮到泥裏去。
娘個x!剛一走神就挨跌地。一股火氣從肚底升騰起來。
花臉紅馬顯然是吃了一驚,停住步噴了個響鼻。雖然不響,卻很刺耳。尤其讓大章聽來像人笑。
他悻悻地爬起來,還沒站穩就狠狠扯了一下疆繩。籠頭上的鐵扣把馬弄疼了,呼地騰起來。大章的拳頭又朝馬頭擊去。
馬幫又摸黑走了一程牙出了大森林,來到一條小溪邊。大章把大紅馬綁到樹上,又把別的馬也綁了。檢查了馬籠頭,防止這些該死的馬會叫聲出來。後頭的尚奇和明山都一一把自己的馬照料妥了,便朝前攏來。
“尚奇留這裏守馬,明山和我到前頭去。”大章低聲地對兩個夥伴說。
“快點回來!”尚奇說。
“廢話,誰還想在那個破屋裏呆一世啦?” 大章暗裏惡狠狠地斥了一句。
兩個夥伴同時掩嘴怪笑起來。
“別你們老娘個x的胡拉亂扯了,要麼你們去,老子在這裏守馬!”
“不,不!說過癮的,走吧。你也莫擺什麼臭架子了。”明山拍拍大章的肩頭,推著他走了。
兩人順著溪邊摸黑走了一裏多,前頭有兩隻狗狂吠起來。
他們停下腳步,細聽了一下動靜。隻聽到狗吠聲一下子被止住了,“聲尖厲的竹哨鳴了一長聲。
大章連忙把食指勾進嘴裏,也應了娜聲。然後低聲對明山說:“走!”
前麵的小溪邊有一間木屋。黑駿駿的屋影獨立在溪旁的沙灘上。他們還沒走到屋邊,兩條狗就親昵地衝向前來迎母他們。它們嘴裏嗬嗬地叫,粗大的尾巴卻搖得很勤。
“大章哥,你們來啦?”
暗裏傳來一聲姑娘甜甜的招呼聲。
兩人進到屋裏,秀妹點亮油燈,忽然忍不住吃吃地笑。
大章知道她笑什麼,卻問道:“你爹呢?”
“到林業局開會領獎去了。前天去的。”
“很好。”
大章心裏想,者家夥不在就更隨便些。便招呼明山同坐到木墩上,又用手鉗住一條不停嗅他的大黃狗的嘴巴,把狗捏得傲傲亂叫。
秀妹從裏間抱出一身衣褲,遞給大章。“大章哥,把髒衣服換下來吧,我幫你洗。”
大章用手一擋。“當馬馱佬還想幹淨麼?又不是趕歌纖找妹仔。況且,這是你老杆的衣服吧?臭老,我不穿。”
“給我穿吧秀妹。”明山要搶過去。
秀妹一轉身。你又沒跌髒,不給。”
“哺,心真偏得厲害,回頭我告給你爹聽。”
“那我唆狗攆你。”
“得了吧。”大章止住嬉鬧,說:“秀妹,礦上那幾個黃皮鬼都在麼?”
“下午我去買煤油,還見那個黃所長,眼睛真嚇人,看透人一樣。”
“那家夥也不是個好貨。原先當副局長,就是見不得女人,槍把子越背越長。”大章有些憤然。
“不過,我已經和頓子通氣了說今晚你們可能要過來。
“他怎麼說?
他說已經積夠兩噸貨就等你們來了。”
“好!”
秀妹把二人領出木屋,摸黑順小溪往上走。兩條狗被秀妹留住守家,急得亂叫。
離秀妹家約兩裏的地方是縣裏辦的一座小型銻礦,三百來名工人。但銻礦品位特別高,含有少量金子,這座礦山遠近聞名,價錢也賣得特別高。不少冶煉廠都競相出高價搶購,但苦於產量低,僧多粥少,有關部門又統得厲害,所以,這裏產的銻礦就一度成為各廠可望而不可及的搶手貨。
大章他們就是一夥吃礦山管理空子的人,背著礦上幹一些天不知鬼不覺的事。
頓子令晚沒有喝酒,別的人都去看錄像了,他一個人悶得邊聽錄音機邊抽煙。
他仰八叉躺在木板床上,隻穿一條褲權,苦苦地等待大章他們的到來。
一包煙抽去一半了,錄音帶也換了一盤.又一盤。蚊子多,工棚又亂又臭,燈光亮得刺眼。他實在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狠很地吸了一口煙,翻身下床,走到工棚外麵的一個暗處,掏出水槍就射尿。
忽地,近旁一道白光直朝他身上射來,跟著傳來一陣嘻嘻的女人的笑音。
頓子慌亂得急忙刹住尿開關,尿液已把他.的腿、手和內褲弄濕了。
“你、你是哪個?”
“是你的老子!”女人的聲音變成了宏渾的男聲。
頓子即刻聽出了是誰的聲音,罵道:“媽的,大章你個死趕馬佬,不揀點好事千。憋壞老子了!”
說著又準備再射。大章急忙關了手電,推他一把,斥道:“流氓!別把秀妹嚇跑了。”
頓子這時才注意到大章身後還站著兩個人,一男一女,近燈了他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你們人呢?”大章問。
“都看錄像去了!”
“那幾個夥伴呢?”
頓子邊穿褲子邊回答:“我去叫他們,你們到外邊等。”
不一會,頓子領來兩個礦工,都是熟人,一個叫阿幹,一個叫筒子。
幾個人跟在頓子身後,摸黑走。遠處的礦堆上燈光雪亮,一個值班警察在礦堆旁來回走動。錄像室裏有一陣陣拳打腳踢的聲音傳來,很清晰。
“派出所那條大狼狗讓我們.弄死了,媽的,肉一點都不。好吃。”頓子低著噪子說。
“狗可惡,你們莫搞秀妹家那兩條啊?
“肯定嘛,兔子不吃窩邊草。哪個不懂?
“難說。你們這些餓房鬼什麼事不千得出來!”
“別嘈了”秀妹低聲地警告。
大家都默然,不知是誰吃吃地竊笑。
七拐八彎,他們來到一個舊窿道口,頓子指著說:“就是這裏。”
這是一處廢棄多年的舊窿道,四周灌木雜草叢生,人跡少至。洞前便是那條流經秀妹家前麵的小溪。
“這裏離新礦區有一裏多遠,絕對沒有人來。”頓子喜盈盈地說。“我們三個人輪流請幾次病假,帶幹糧鑽進洞裏,一千就是十幾個小時。礦還厚得很。”
“好、好”大章連連說。
一夥人裝麻袋,捆馱子,幹到半夜。十五匹馬一直站在溪中,岸上沒有留下蹄印。
臨別時,幾個人圍在沙灘上,大章從腰上解下一條布帶,攤在中間,說:“上次那趟共有一噸六,每噸賣三千二,對半分,零頭就給秀妹算啦I。"
“我不要!”秀妹說。
“別伯錢燙手。賺多了, 日後嫁到山外用得著。”阿幹嘿嘿笑道。
“就是,多買漂亮衣服穿吧,我們希望你多漂亮點。”筒子也說。
“頓子,你數數。”大章把鋒推到頓子跟前。
“喀,還興這個”
頓子把錢抓成一把,往褲袋裏一塞。“下次秀妹那份我們給。你們快走吧,一路平安!”
“幾時挖得再讓秀妹告訴我們。”
“好!”
馬蹄在水中卵石中磕磕撞撞,把黑夜踏得很響。大章他們把馬幫趕到原先停歇的地方,決定在這裏過夜。
黑洞洞的天空布滿星星。
大章綁馬回來,打電筒往草地上一照,見自己那五個馱子散亂在一旁,尚奇和明山的已經圍成一圈,中間鋪上油布和毯。便問。
“喂,我的呢?”
兩人並不答他, 自顧詭秘地嘿嘿笑,照樣忙他們的活。
大章有些火了。“你們瘋了?幹麼不鋪我的床!”
明山又嘻嘻一笑,說:“大章,難得秀妹他爹那個老雜種不在家,你就別錯過機會啦。”
“是啊,剛才我還聽見秀妹哭呢。”尚奇也說。
“扯蛋!你們這是排除我。”嘴上這麼說,其實心裏早就飛到秀妹身邊了。
“別裝樣啦。快點走吧,不要天亮了還不曉得回來!”
“是啊,秀妹粘得很呢。”
“你們逼人做鬼了,好吧,那我就去一會吧。別睡得跟死豬一樣,讓人把馬偷走哇裏 ”
“放心吧。”
那兩人都浪笑著鑽進毯子裏。
秀妹真的還在等大章。狗一叫她就開門出來,欣喜地朝他迎來。
“大章哥,我還以為你們走了呢。”
“黑麻麻的,不好走。沒有動靜吧?”
她把他領進屋,把兩條狗趕出門:“到外邊去。”說著關上門。
“不會有人見的,他們隻守礦堆,窿道有人上班,別的沒人管。”秀妹撥旺火塘,加了柴。
“大章哥餓了吧?”
“想吃剩飯真的沒有了。”她揭開鍋蓋,從他手裏要去電筒一照,裏邊全是白花花的蛋,在沸水中滾動。“你在這裏開肚吃,吃不完的,你那兩個夥伴有的是。”
大章找來勺子,舀了一隻,扔進水桶裏,又馬上撈了起來,碰碎蛋殼,一剝矛,‘張口就咬。
“還燙!”秀妹慎叫一聲。
話聲沒落,大章真的卜地將那口蛋吐出來,連聲叫喚。
見他那個狼狽樣,秀妹樂得捧腹大笑,又關切地湊過來看他。忽然,大章迅速地將那半隻蛋塞進嘴裏,回圈吞下。
“不是吹牛皮,我一口氣可以吃十五隻煮蛋。”他揩著嘴巴說。
“那你就吃吧,反正有多。”秀妹又剝了一隻給他。
吃過蛋,屋外的幾隻雄雞葉”卜地拍打翅膀,嗚嗚地叫起來。
大章撐飽了,連連打著飽隔。秀妹也打起了嗬欠,現出一副困態。
“秀妹,我真該死,上次答應幫你買的東西又放一回空-炮了。”
“你……你心裏哪有我呀”秀妹突然感到一陣委屈,鼻子酸酸的。
剛才顧高興,她竟把上次交代大章買書和磁帶等事忘
了。現在大章提出來,她確實有些失望與懊惱。因為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早知道你不幫我,我就叫爹買了!”她的話音裏充滿患怨。
大章有些尷尬地坐到凳子上,又站起來。肚子脹得太不舒服了。“都怪我聽明山和尚奇這兩個鳥患的話,沒有彎到縣城去一趟,下次……嘿嘿,下次我一定專程去!”
“看你,”秀妹慎怪地瞥了他一眼。“人一急,什麼話都出來了,剛吃人家的雞蛋呢。”
大章又連打兩個隔,說:“馬馱佬還能幹淨到哪裏去又不是還當兵,也不像你,吃公糧的,要講五講四美。”
“坐到椅子上吧,高點。”
秀妹端來一張竹椅,放到他旁邊。油燈下,她的身影被切割成一暗一明,一實一虛的舀薄薄的花襯衣和藍滌褲子把她的身段都顯現出來了。人一靠近,一股發乳的芳馨和少女身體散發出來的特有氣息撲向他,鑽進他的鼻孔裏和每一管毛細孔裏。
“坐呀!”秀妹見他站著愣著,又將椅子往他身上一推,撞在他的腿上。
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拽住她的手。他感覺到了她的手哆嗦了一下,很潮熱。
“秀妹。”
“嗯”她想掙脫,卻又被他纂得更緊了。
他把她拉向自己,她.卻使勁地拱起身子,欲將身子拉得離他遠一些。
“你坐下,我站著。”
她坐下了,裝著大惑不解地望著他。“你又沒喝醉,今晚怎麼了?”
他將她遮在陰影裏,兩眼定定地看她,身子又莫名地躁:熱起來。
“我,我幫你看手相吧。”
“你會看手相?”她有些驚喜地叫起來。
“我買了書, 自學成才的。”他轉過身,將她柔軟的小手拉近跟前,裝模作樣地看起來。
“不行,這是男沐的鬼把戲,我才不信。”她突然一抽手,跑到一邊格格地笑。
沐章見意圖暴露,又緊跟過去,秀妹急忙躲閃。他身架:高大,她嬌小。一個笨拙,一個靈活。他們追鬧了一陣,終因屋窄,秀妹還是被他捉到了。
秀妹嗬嗬地喘氣。“我叫狗進來咬你!”
他把她的整個身子摟進懷裏,裂嘴笑道:“門關了。狗,跟我友好得很哩。”
說著他又將嘴巴湊到她的臉上。
她使勁地搖頭,不讓他吻。“你是壞蛋!是土匪!是流一氓!”
突然,她的頭撞在他的鼻子上,痛得他叫了一聲。
她停住了,轉望臉來他,關切地問:“很疼吧?”
話聲剛落,他猛地用一邊手勾住她的頭,嘴巴極迅捷準確地吻在她的唇上。她的掙紮力量也愈來愈弱了。
長長的吻過之後,秀妹呸地朝旁邊吐了一口唾液。“臭二蛋!”
“你的臭香。”大章咽了一口唾液,又將她摟得更緊了。“秀妹,豫給我吧!”
“我伯我爸不同意。他說你們趕馬佬壞得骨頭都是黑的。”她有些頹喪。
大章的手在她的背摩挲著。“又不是他嫁,是你嫁呢,幹麼要全聽他的。”
“不知為什麼,每次我和你們親近點他都很惱火,說趕馬佬壞。
“哼,他是老腦筋。我哪裏壞啦?我以前還是團員、立過功呢!隻不過後來趕馬了自動脫了。”
大章有些潰憤不平起來。“不理他,反正你要嫁,我要娶!”
秀妹不吱聲了,陷入一陣苦思之中。不覺間,大章那雙不老實的手又在她身上摸索、爬行。
她的手在沒有遮攔的胸前截住了他的手,而且將尖利的指甲陷進他的皮肉,他隻得退卻了。
“反正,我一定要你!”他說。
“什麼時候?”
“下次來,我就跟你爹說。最好讓他答應,如不答應,我就搶你跑!”
“大章哥!”秀妹被他的真情打動了。將頭偎在他寬厚一的胸前。
“或者……秀妹,我今晚就娶你,我們生米先煮成熟飯。”
大章雙目灼灼,滿是焦渴和欲望。
“不,不行!”秀妹立即掙脫他的擁抱,站到一邊,驚惶地看著大章。
“你不願意嫁我?”
“不是!”
“那是什麼?”
他逼近她問。茫然地搖頭。秀妹渾身抖索,茫然地搖頭:大章溫和地過去拉住她的手,
“我不懂。”深情地盯著她說:“相信我吧,秀妹!”
“那下次你要跟我爸直說。他打你你也不要跑!”
大章莊重地點點頭,又使勁地捏了捏她的手。
“我想睡覺了,睡你爹的床行麼?”
“不,你睡我的床,我去睡我爹的床。”
大章有些難為情,說:“我身上太髒了,怎麼好意思呢?”
“別說了,你還是客人嘛,聽我的。”
“好。那你把門扣好得啦。”
“井水不犯河水。”
說著兩人都笑起來。
濃雲密布的夜晚,山野和村莊靜得沒有聲音。他將一長:串鞭炮掛在村子對麵的一棵樹上,點燃了火繩就往這邊奔來。他的腳步聲輕得連他自己都聽不到,全村的狗沒叫。他靠近竹叢。
牆一樣嚴實的箭竹把梁家莊園圍在中間,隻開兩個門洞,每個門洞有兩個持槍的家丁把守,一到夜晚就關上門,家丁就睡在門上的小樓裏,控製著大門的開關。
竹密匝匝而又多刺,平時連狗都準得出進,更不用說是要過人了。他摸索著觸到竹竿,看不見的刺枝把粗布衣刮得,嚓嚓響,布鞋踩在斷枝腐葉上也很刺耳。他停了下來,等待那聲激烈的騷亂。
天邊什麼地方有微弱的閃電,伴有石磨轉動般的悶聲。今夜有雨。他不禁興奮起來。
隻要有雨,他就可以更加從容地去幹他要幹的事,就多一分保險。可是那串該死的鞭炮為什麼還不響呢!他記得那小節火繩很短的,應該響了。他知道勒竹的厲害,根部竹竿擠密 而多刺。上部比較鬆疏,刺不尖利,人可以穿攀,隻是會弄出響聲。
鞭炮仍然沒響。他又一次細想剛才操作的過程,可能那根火繩擰得太緊。他又一次領會到單人獨馬幹事情的艱難。那次去搞那匹青馬,拉出村子了卻被一匹母馬狂叫著跟了上來。因為他拉走了它的情侶。雄青馬聽到恢恢的呼喚聲就不走了,以至引來一群可惡的狗和馬的主人,他隻得棄馬而逃。那時,如果有個人配合一下,把母馬引到一邊或綁住就得手了。
半個時辰過去,閃電愈來愈頻繁,雷聲也比剛才響了。他真擔心雨馬上會來,會把那串東西淋濕,而且,被雨淋濕的竹叢是不易穿過的,很滑。他僵直地站在那裏,思忖著是否該回去看看。這段路程大約灰一裏地,如果到半道了突然響,那麼要趕回來再貼近竹叢鑽過去時間恐怕不夠。但是,光在這裏幹等也不是路呀,響總比不響好。
他緩慢地摸索出來。一根者刺在他的右腳背上劃了一下,直到把布鞋邦勾住了,他才感覺出來。疼痛使他忍不住一俯身去把刺排開,可是,屁股上的褲子又被刺勾住了。
村子的另一麵驀然響起一陣僻僻叭叭的響聲,在山穀裏回蕩。
他心一急,站起來一轉身,嘶的一聲,褲子被拉開一個一口子,一股涼風鑽進褲檔裏。
村莊被鞭炮聲攪動了。他迅速地爬上一棵粗壯的竹子手腳並用,刷刷幾下就上到了半腰。再上去竹子間隙就過一大,不便橫跨。於是,他開始向裏邊的竹子跨去。
鞭炮聲停止了,緊跟著是狗的狂吠,也雜有幾聲人的呼,喚聲。他知道,這時候全村的漢子們一定都操起了火銑,在各個牆角的槍眼上待命。
梁家莊園也出現了騷動。他隱約看見有亮光從大屋裏出來,向路口靠近。那邊的門樓上出現了對話聲。接著,一陣一嘎嘎嘎的機槍聲狂嘯起來。一陣,又一陣。
他聽得出來,槍聲是朝天打的,所以很清脆、刺耳。一些地主武裝在遭到威脅的時候,總愛這麼打空槍。若是小股土匪來騷擾,一聽到機槍聲就知道守衛村子武裝的實力,隻.好撤退。
狗吠聲此起彼落,逐漸地沒有動靜了。他橫過了竹叢,又附杆竿而下,落到莊園裏邊的柑園裏。
果園,環繞房屋,多種果樹一片緊接一片地連在一起。柑樹不高,卻很蓬大,像一朵朵黑蘑菇。午夜了,天空中的滾雷蓋過了狗叫聲,漸漸地狗也懶得吠了。一滴雨珠打在他的鼻尖上,又一滴打在手背上,他暗暗笑了。
聽人們說,梁家的牲畜圈設在屋子的右邊, 離主屋有二十餘丈。他躬著身子,輕輕地在果樹間穿行。他繞過屋後,接近馬廄。
雨聲愈下愈急,一場大雨瓢潑而下。他趕忙溜到屋後,戴起了蓑衣,繼續繞屋子轉。屋子很大,由前屋後屋和兩邊側屋組成,磚牆瓦頂丈坐南朝北。他轉了許久,才從這邊側屋轉到另一邊的側屋。閃電中,他看見了不遠處的草地上有一長溜矮屋。
他剛要奔入雨中,忽聽身後的小門呀地一聲。嚇得他心頭一陣緊,慌忙退到牆根蹲下。小門開了,透出一縷昏黃的燈光跟著晃出一個人影。是一個一絲不掛的女子。
他聽見那女人嘟儂幾聲,便蹲在門檻上,一會又站起來。他知道她出來幹什麼了,沒了先前的那種緊張,轉而被那白朦朦的裸體攪得喉頭發幹,渾身躁熱。
女人又自言自語了一句什麼,雨太大,他聽不到,隻見她愣愣地站在那裏。柔和的燈光從側背照過來,修長的胳膊和緩曲的頸、腰以及大腿都現出一種讓他看了痛苦的曲線。以前,他曾經遇到過幾個女子,但都是在黑中觸摸的,盡管過後有許多想象,但卻無法完整地想象女性洞體的美妙與顏色。一個少婦的裸體這樣近地半明半暗呈現在他的跟前,他實在無法製止內心裏湧出來的痛楚。
女人象個卿子似地用手伸到屋簷滴下來的雨柱裏,輕輕地拍打嘩嘩流泄的水花,嘴裏哼出山歌的調子。身體一晃一搖,一隻碩大的乳房不時探出。
他斷定她是梁家娶來的小老婆之一,屋裏沒有別的人。有錢有勢的地主都不停不斷地娶妾,直到他死去。不少姑娘被娶進來,蜜月之後便單獨呆在一個偏房裏,十天半月挨不到男人一次。有些男人老了,半死不活地象個影子,若有若無。不少女人就這樣度過難忍難耐的一生。
女人的裸露和那些無拘無束的動作激起了他的欲望。若是衝過去抱住她,她會不會喊叫和反抗呢?他的腦子突然這樣一閃。女人突然跳下門檻,走進雨中,站在那裏任由雨水衝打。
這一舉動使他目瞪口呆。若不是在此時此地,他會不顧一切地衝過去,要麼把她扛跑,要麼把她按倒在地。可是,他還要幹大事呢。他痛苦地咽了幾口沫唾。閉起雙眼。
門口吮地一聲,他睜開眼,女人不見了。門板嚴實,適不出燈光。他仰頭一看,一扇窗子正在腦後,微弱的燈光從窗上映出來。
一種莫名其妙的念頭的驅使,他想朝室內觀望,但是,窗台比他的頭還高。他在牆根上尋找一塊石頭,搬到窗下,站了上去。
女人對著燈躬著身子用一張毛巾不停地擦抹散亂濕潤的頭發。屋內空無一人。黑色布帳,床鋪堆著被子。女人一個漂亮的甩發,把頭發甩到身後。身體的前部在燈光下裸露無遺。然而,當他的目光觸及那張麵孔時他卻驚住了。激動與喜悅把他全身的血液與神經攪動得直顫栗。
膨嘖!噎嘎!彩秀,彩秀,開門吧!
“你是哪個?”女人雙手掩住胸口恐懼地向窗口望。
“我是古力,我是古力”
女人惶惑的臉龐開花了。
鬼打的瘦馬,雷劈的瘦馬。刀砍你!咬死你!
一個時辰以後,小屋內風停雨住。他告訴她,他想來弄一匹好馬。
她驚疑地望著他說;:“非你長了翅膀!你想找死也不該到這裏來偷馬。他望著她嘿嘿一笑,默然穿起衣裳。記著,我在外頭找不到姑娘的時候我會來找你玩。
“不,你要我吧!把我帶走吧。在這裏我不如死了好。”她可憐巴巴,美麗的臉龐爬著淚。
無談!他冷笑一聲,背上蓑衣,看也不看她一眼,任憑她撲在被上哭泣,獨自打開門,鑽進細雨裏。
第二天,人們發現梁家莊園後門上的兩個家丁被人捆在樓上不能動彈,槍械一件不丟。大門洞開。梁老爺很快得到消息:廄裏那匹最好的馬―老爺的座騎被人牽走了。
一夜之間,他的馬幫又多了一匹好馬。同伴們似乎都知道這匹黃色木馬的來路,暗暗地佩服他。
極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夥伴們都風趣地稱他為瘦馬。他身高五尺餘,精瘦結實,走起路來快步如飛。一個兩百斤的馬馱一提二挺就上了馬背。他麵色黛黑,麵頰瘦削,目光如劍,時常剃個光禿的青皮腦殼,風吹雨淋,泛著青光。
瘦馬好馬要配好鞍,你個野人也配騎這匹馬麼?那個被馬嚼了半隻耳朵的老吉笑哈哈地奚落他。
“嘿嘿,老子還騎了那個老雜種的又白又嫩的大白馬呢。"
"哈哈哈……老子不信。"
"不信?下回老子帶你去聽床。快走吧,別他媽的光想好聽的。今天趕不到阿科,我那個小鶴鴿可就想死我了。"
他手執一根木鞭,跟在他那幾匹馬後麵,在山道上跳左跳右。不時吹喝一聲馬的名字,那匹被點了名的馬便不敢再戀草或阻路了。
小鶴鴿是一個年.青的女人,她從姑娘時就是他的相好,每次他趕馬路過時,他就約她到野地裏整夜地滾。離別時,他把從很遠的地方帶來的絲線和針扣、綢緞之類的東西送給她,她則要麼送他一雙鞋或一包蒸糯飯、幾隻檢耙。纏綿一過,他又走了。另一個黑夜屬於他和另一個女人。
如今,小鶴鴿雖已嫁人,卻未落夫家,還可以再野一兩年。
傍黑的時候,馬幫來到離阿科兩三裏地的地方停歇。五,六個人,幾十匹馬,在馱娘河灘上擺成一長榴。安頓停當,幾個趕馬的便分工準備夜飯。老吉和另外一個年紀大的進村去買雞鴨,古力和另一個漢子則脫得赤條條地下河摸魚,另兩個人架鍋煮飯。
瘦馬,今晚你和我們一樣掛臘肉啦。哈哈!
吃飯的時候老吉邊嚼著鴨頭邊告訴他。其他幾個夥伴也嘻嘻哈哈地笑。
他悶聲呷了一口酒, 自信地說,除非我老弟不硬了,老子不想了。你們看看,他故意站起來,大夥扭頭看去,隻見他那大腿間鼓蓬蓬、的。
"你這條公狗,滾遠點!"
"拿火棍燙他裏。"
"別,別。誰叫老吉不幫老子報個信嘛。"他又蹲了下來,但兩條大腿夾得很緊巴。
扔下碗筷,天已黑了。幾個趕馬人把馬馱擺成直排,在馱下鋪上油布、毯子,又去近處看了一下馬匹,便準備睡覺。
古力做完這一切後,穿上衣服,走到河灘上,兩眼盯著坷科方向。一種孤寂和失落的情感在腦子裏竄來竄去。沒有女人,黑夜就會更長、更難涯。更何況是小鶴鴿呢!
剛才老吉告訴他,小鶴鴿的男人正在她家裏幫忙收稻子。老吉還添油加醋,說看見小鶴鴿把那些漂亮的鋪蓋都翻出來曬日頭。今晚他們準又出大汗啦。
老吉的話說得他內心裏有隻爪子抓撓似的,可臉上他卻裝著很無所謂,甚至還有說有笑。忙完了活,鑽進棺材一樣的馱子下麵時,他實在無法平靜了。
多情的蛙們鼓噪著,馱娘河低沉而又單調的喧嘩沒完沒了。他揀起一顆河卵石,往河裏一扔,咚地一聲,好響。
倏地,對岸響起了一種尖利的聲音。他略定神,又響。
他終於聽出了是木葉吹出的聲音。啊,莫不是……
他轉身跑到河旁的樹叢裏摘下一枝樹葉,將一張葉子銜在嘴裏。吱呷呷,吱呷呷,吱呷呷!連吹了三聲。對麵也應了三聲。
他喜得幾個跳躍,撲進水中,又重回來,三兩下把衣褲脫了,盤在頭上,躍進河中,亮過河去。
那邊岸上立等他的,果然是小鶴鴿那熟悉的身影。
瘦馬,瘦馬!她張開手,飛一樣地撲向濕誰誰的他。
他毫不費力地將她抱起來,低頭連連親她,哦嗬,我還以為今晚鶴鴿不叫了呢。
第二章
大章料不到這個老古板會這樣對待他。要不是為了秀妹,他早就溜掉了。秀妹若不是這個家的人,死的女兒,他肯定忍不住揍他一頓。
他是來求他的,求他把秀妹嫁給自己。這種時候,就是他打你,往你臉上吐口水,也還得忍氣吞聲。為了秀妹他甘願受些侮辱。
“你滾吧!”老古板不像是和大章開玩笑。
“你們這些馬馱佬,沒有一個是他媽的吃人飯、幹人事的!
“老叔,我到底在哪點得罪了你老人家了?
大章盡管滿心委屁,但音調還是很溫和。他端坐在門口旁邊,老古板則滿屋亂轉。秀妹故意躲避,到礦上買東西。遇上這種局麵,大章多希望有個人來中和一下,特別是秀妹。
老古板像個大人物似地兩手叉腰,那雙比水煙筒長不了多少的腿在地上不停地踢趾,麵色灰黑,要不是那雙眼睛頻頻眨動,別人還以為那麵上套的是木殼呢。
這個腰長腿短、整個人才有一匹馬高的人怎麼會養出秀妹這樣一個碩長水靈的姑娘來呢。大章心頭久不時冒出這類疑問。以前,大章隻知道他是個古板得沒有丁點鬆活的人,所以都在背裏叫他老古板。卻不知道他的古板裏還含有惡毒。
“我平生討厭馬馱佬,痛恨馬馱佬,你們幹的那些不光彩。”老古板眨著細縫般的眼睛說。
“老叔,人各有路,財各有主,我們趕馬幫也是生活所迫啊!”大章像個孩子似地攤升雙手。
“我不管那麼多,你趕什麼馱什麼我不管,就是往後不準你挨近我秀妹,也不準你上我家來。不然,我這杆獵槍可不認人。”他邊說邊瞥了一眼掛在木壁上的那杆雙筒獵槍。
大章無奈地站起來。“那麼我先走了,我求老叔你再考慮考慮。”說完他走出屋來,兩條狗親呢地嗅他咬他的褲管,但他不敢回頭,因為那雙細眼一直逼射在他脊梁骨上,涼涼的。
他剛要邁向礦山的路,身後那個聲音又石頭一樣地擲過來“你走河下吧!”
“狗日的,他是伯我去會秀妹。”大章心裏說,腳步真.的朝小河的下遊走去。
“回來,把你帶來的東西拿走!”
屋裏那個聲音又吼起來,但他卻頭不回地走了。
你為什麼不快點死呢?狗日的老古板。
這是大章愛上秀妹之後,第一次和她爹正式交涉這個問題。先前,他以為秀妹有意誇大了她爹的態度,用來嚇唬嚇唬他,檢驗他的膽氣和愛的份量。然而,今天他是真正的領教了,也灰溜溜地失敗了。
他一下子就覺得腿肚子很疲軟,回住地的路走了很久。
當晚,又哭又鬧的秀妹被她爹痛打了一頓。這是自她懂事以來爹第一次這麼下力地打她。她哭得喉嚨都暗啞了,秀美的臉龐變了形狀,雙眼紅腫,滿麵淚痕。
她把自己關在小屋裏,用木杠頂住門,不理會爹的勸導和賠罪,隻是噢噢地哭。
半夜,一個說累了,一個哭累了,父女倆都沉默了。
第二天太陽升得老高了,秀妹才爬起來。她打開門一看,爹已做好了飯菜,留一份在桌上。門關著,狗也沒有影。她斷定爹是上燎望哨或是巡山去了。
她洗漱過後,禁不住去照了一會鏡子。望著自己變了形的麵容,她又傷心了。現在,她又隱隱恨起爹來。他的粗暴和無情使她唯忍難受。
吃過午飯後,秀妹坐到沙灘邊的樹蔭下,攤開一本《青年一代》來讀,書中那些奇妙的文章又把她吸引得忘了一切。
書是爹買回來的,幾本厚厚的新小說,幾份時新的雜誌,夠她閱讀好一些日子了。她通常是先讀雜誌,後讀小說。爹不識字,書是縣林業局那個好心的局長女兒幫買的。每次,隻要她寫封信給她,她就會去選購那些她也喜歡的書籍。當然,最好是秀妹自己去一趟了。領工資的日子,爹都讓她去。走到礦上搭班車,半天就可到縣城。如是馬幫得走三天,這是大章說的。
傍晚,爹扛了一隻小野豬回來,氣喘籲籲。
“秀妹,來接爹。”
秀妹從屋裏衝出來,稍一掂腳就從父親的肩上把野豬托下來。 一起碼有五、六十斤。秀妹心想,嘴上卻不說,隻是默默地把野豬放到地上。
兩條狗歡快地跑過去嗅她,她低頭一看,不禁驚叫起來。
原來是大黃狗受傷了,後腰上翻了一塊皮,鮮血還在不-斷地流,四周的毛已凝固,黑黑的。
“碰上豬幫了,挨野母豬挑了一下。你去弄點藥來敷,它。”爹說著把獵槍掛到屋裏,開始煮水。
秀妹進屋翻了些藥,默默地給大黃狗上藥。若是在時,每當爹弄獵物回來哪怕是一隻斑鴻、一串小魚,她那喜歡得不得了。可是今天她卻樂不起來。昨夜的不快仍舊籠罩著她。
爹叫她幫忙,她去了,沒說一句話。
父女倆一直忙到掌燈時分,肉上桌了,飯熟了。爹說:
“拿酒出來,今晚樂一樂。”
秀妹又默默地去給爹倒一大碗米酒,倒到杯裏,放到他跟前。
“你也喝一點吧。”爹說。
秀妹搖搖頭,端起飯碗就在口裏刨。燈光,在她的臉上撲閃撲閃。爹自飲了一大口,喘了一口氣,又夾了一大塊肉往嘴裏送。嚼完,把杯遞過來:“來,接爹一口。”
秀妹不接,卻答話了:“不想喝。”
聲音暗啞,嚇得爹直看她。她也暗自為喉嚨的沙啞吃了一驚。
爹不再跟她搭話,獨自大嚼大飲。吧呷吧呷地吃肉,端.起酒碗就吱吱地吸。秀妹也放開肚皮吃。終於,父女倆在一串飽隔和喘氣聲中結束了這個豐盛的晚餐。
秀妹收拾好碗筷,爹也把幾串野豬肉架到火塘上邊。或許是酒夠了,一串肉從他手中掉到火裏,一般肉焦味立即在小屋裏擴散。兩條狗被那肉糊香味熏得涎水滴嗒滴嗒地-流,它們勤勤地搖著尾巴,四隻眼睛一直盯著爹手裏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