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變(1 / 3)

婚變

《南方女族》係列

七妹命苦,十八歲時就被爹帶到這個荒僻的山溝裏,送給這個不爭氣的男人。

阿爹的心真狠,她們三個姐妹,都是被爹這麼當做一件件禮物似的,奉贈給三個搭救過他性命的男人。一個錢不要,一份禮不收。她們隻得忍氣吞聲去做人家的妻子。

爹是鑿石磨的,鑿得極好。在這三省交界地方,幾乎每個寨子都留有他的手跡。 爹的聲譽極高,無論哪家正吃湯圓,或是油炸耙什麼的,總要誇那粉磨得嫩;總要說一聲:劉石匠久不見來哩!”“嗯呐,不曉得他到哪去了。”那年, 爹一不留神,被鑿子彈起劃破了腕上的動脈, 血流不止。是年青大力的湯誌林背他二十裏,送到縣醫院。 血止了,年輕人給抽了自己的兩瓶血漿,灌進老人的身體裏。於是,還沒等到七妹長大,爹就迫不及待地把她送來了。開頭少七妹死活不依,爹瞪著紅眼吼道:“生下你們我圖個什麼?不就是孝順父母嘛!人家救了我的性命,不報大恩,成麼?你安生去吧, 那地方女人不用砍柴挑水,大米白得很呢!”七妹不再吱聲,咬緊牙就來湯家了。

七妹初來時,第一次到江邊挑水,就傾倒了不少冬

那天清晨,大夥正在渡口候船,要過江去做活路。幾聲嶺呀呀的鐵桶晃動聲從村道上傳來,一個體態婀娜的村姑出一現了。她身材高挑,上身穿著士林布無領右開襟衫,下身是土布黑褲;一張蠟染的花布圍腰把腰束得細細的,該突的地方突了,該顯的顯了;頭上是一塊有棱角的黑布頭帕,,小碗般大的發髻被服貼地圍在裏邊。眉目清秀的鵝蛋臉紅撲撲的,始終掛著淺淺的笑意。她的到來,使原先嘈雜的人群瞬時鴉雀無聲, 目光齊刷刷地對準著她,直把她看得臉更紅了。隻見她從容地走到水邊,俯下身子,把褲腳挽到膝蓋下邊,往水裏一站,彎下腰,嘩嘩兩下,兩隻桶滿了。她稍墊一墊肩,蹭蹭就上石級。背不彎,氣不喘,桶裏的水如膠似漆,潑都不潑。那一整套動作就像老演員在台上演壯戲,極好看又極熟練。大夥看得癡了,迷了,有幾個後生還把嘴巴張得老大。在獨木舟上撐篙的渡工阿全更是看得癡癲。他正從對麵撐船過來,忽見這般漂亮攝魂的女子擔水,驚呆得手都不動作了, 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獨木舟無聲地向岸邊石級撞去,一點也不察覺。隻聽船頭轟隆一聲,撞在石級上,站在船尾的阿全連人帶篙跌進馱娘江裏,像落水狗似地爬上岸,大夥便哄地暴發出一陣笑。

山裏的妹仔看她那身穿著,特別是那雙繡花鞋,那張圍腰,還有那張頭帕,便知道是什麼級別的手藝,什麼樣的人了。

七妹初來乍到,寨上的許多妹仔和少婦就聚到她那裏,看人,看手藝。有的還帶鉛筆和白紙,請她把各種精致的圖案描繪在紙上。於是她們便回去繡,回去織,碰到疑難就跑來問。過不久,妹仔們便都一律穿戴起七妹設計的東西,去做活路,去趕墟,去走親訪友。她們同樣地引來人們的青睞和讚歎。

這麼個水靈靈、活脫脫的七妹,先前就那樣被爹逼著哭啼啼地來,臉幹幹地來。她憂,她伯。女伯嫁錯郎嘛,誰知道那個湯誌林是個什麼模樣?

那天,七妹跟爹踏進這間寬敞的大瓦房,胸口撲騰撲騰地像要裂。隻見一個英氣逼人的後生哥和一個近五十歲的婦人迎上前來,親熱地幫爹和七妹卸袋子。爹說:“還不快叫嬸。”七妹小聲地跟叫了一聲。“這就是你誌林哥”七妹不敢正眼看他,臉上升起一片紅雲。但心卻踏實了:原來他是這麼英俊。

第二天就拜天地,拜祖宗牌位,拜雙方父母。再第二天,爹就走了,扔下一個孤零零的七妹。

湯誌林比七妹高半個頭,會唱許多山歌, 口哨也吹得極響。家婆說;全寨最大的柴垛在這裏。

新婚那晚,七妹伯得哭了。他並不為難她,披件衣服就坐在椅子上打噸。天才亮, 院裏就有人喊:“誌林,馴牛羅!”

他應聲衝出屋外, 同伴們俏皮地戲謔他: “起那麼快喲,我還以為……”“去你的吧,盡想占人家便宜。”湯誌林嗬嗬一笑。洗過臉,他又進屋來,突然壯起膽子,在她額上絲溜一吮,才心滿意足地走去。從此,七妹就再沒怕他。

平時,小倆口愛在瓜架下做活,閑聊。婆婆知趣,忙去喂雞、剁豬菜。不時欣賞地看著小倆口,一臉上開花手捂嘴。

家裏有三畝田在江對岸。“才三畝,還不過癮就挨卸牛轆了。牛的板油恐怕要裂出來樓。”誌林滿不在乎地在瓜架下織網,七妹在一邊納鞋底。

“明年我們種‘雜優,吧,那米好吃。”七妹說。

“還用講麼,我都種幾年了,不過畝產才七、八百。”誌林不滿意地說。

“那是肥力不足,往後多放點。”七妹磁磁地拉著線。

“你懂農技?”

“嗯。”

湯誌林快活地吹起口哨,伸腳去踏七妹.的腳,七妹羞得連忙抽腳。

七妹和誌林去趕墟,一個挑擔,一個撐傘,二十裏路就走一個上午。那個親密樣使人眼饞。

“喲,這兩公婆,腰帶都串到一起了,抱著走路哩。”

“誌林,不伯肩膀塌麼?又挑又拖的,累死人呐!”

湯誌林把七妹細腰一攬,眨著半邊眼說:“眼紅就來幫兄弟換一會擔!”

七妹用指頭戮他:“難聽死了,你們這些鬼男人。”

舒心恩愛的日子總是過得極快,一晃眼就是三年。

村上人好久沒見七妹笑了,她鵝蛋臉上布滿了愁雲,衣著也變得極普通。才二十一歲的入,就像個年近三十的少婦。

“瞰,來吧,掉去的魂啊,你快騎著馬回來,坐著船回來,乘著轎回來!。歐晴哺……”

慘淡的月色中,寨頭的古榕下傳出了一聲高似一聲的呼喚。那悲切、淒涼、低沉的聲調,不時引來幾聲狗吠。一個魔公,身穿一件陳舊臭黴的花花綠綠的長袍,一邊手托個瓷碗,一邊拿根筷條,不緊不慢地一邊唱一邊用筷子敲擊著碗口和麵前的小牛皮鼓,叮咚咚,叮叮咚……魔公的旁邊,七妹僵直地跪著。她低著頭, 目光呆滯地盯著地上擺供的香爐、熟雞、臘肉、炒蛋和白米。嫋嫋的香煙熏得她頭昏腦脹。忽明忽暗的燈光在七妹木然的臉上和魔公嚴峻的臉上眺躍著。

魔公唱畢,用手從碗裏蘸上幾滴水,灑在七殊的頭上,又捧起七妹的一件衣服朝四方拜了幾拜。用極高的近似嗚咽的聲調說道:

“萬能的神啊,請你快把七妹的魂放回來吧!讓她早得貴子,給湯家傳宗接代。請你放了吧!”

七妹記不起這是第幾次拜神了。拜神是受苦的,破費的。但是為了排憂解難,她甘願受這份罪。

魔公鬧過,站在一旁看的湯誌林憐惜地趕忙把七妹扶起:“累了吧?”

七妹拍拍膝蓋上的泥塵,淒然一笑。“不打緊的,我頂得了。”

“我煮了宵夜給你。”他說。

“我吃不下。”七妹一轉身,走了。湯誌林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

近些日子,誌林對七妹比以往更加殷勤。做工回來就形影不離,為她忙裏忙外。可是,他越是關心她,越為她忙,她心裏就越不是滋味,時常不是織錯網眼,就是煮菜放多了鹽。

他們之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親密,然而內心卻在無形地疏遠,一條看不見的裂縫在悄悄地擴展。他們都明白,這種相敬如賓的表麵,正掩蓋著沒有愛情溫暖的痛苦。

“不要緊的,家神和天地會保佑我們的。”湯誌林常常-這樣安慰七妹。

不,我前世造了大孽,老天要治罪。”七妹眼裏喻著淚。

“七妹,你莫要胡思亂想,會有的!”湯誌林央求說。鼻子酸溜溜的,嘴唇抽動著。情不自禁地把七妹摟到懷裏,兩行淚珠從他那鐵板一樣的麵頰滾落下來。但他強烈地感到:那眼淚是涼的。

一天,七妹對丈夫和家婆說;“黃家大哥不在了,他家.大嫂有了身孕,她說養不起了,要送給我們做抱養。”

說著,撲閃那雙憂鬱的眼睛,輪看著神情漠然的家婆和丈夫,等待他們的回答。

要抱養仔,是這一帶壯族山村一種習俗。不少年青女子嫁出去,心不歸夫,三凡年仍沾不上喜,便從親友那裏要一個孩子來撫養,讓他喊爹叫媽,喊來喊去,有的真的喊得生孩子了。隻因湯家單門獨戶,在村上沒有親戚,所以以前沒.敢往這條路上想。現在既然有人願意給個抱養,哪有不要之理呢!

家婆聽罷,眉梢上掠過一絲希望。連聲說:“要哩,要哩。哪天我去看,快生了吧!”

“還有兩三個月。”七妹說。

“那也快了,得選個吉日,做條背帶。”

“媽,還早著呢。”湯誌林似乎沒有多大興趣。

“早什麼嘛,早做早福。婆婆搶白道。

近來,湯誌林愛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睡幾天,門不出,活路不做。院裏的柴垛漸漸小了,水缸也常缺水。

這天,寨上有人蓋新房,他去幫工。晚上大夥猜拳劃碼,吃到深夜不散。

“來兩碼。”一個年輕的酒友勸道。

湯誌林醉眼朦朧,硬著舌頭說:“夠,夠了。不,不來了。”

那個酒友挑釁地說:“不怕鄉來裏哪個不敢是女人"

湯誌林聽後,粗野地哈哈大笑道:“你說我是女人?笑話!你喊你老婆來……”說著又獨自飲了一口,哈著嘴,伸出五爪去鉗一粒剩骨頭送往嘴絲絲地吸。

那個酒友見自己吃了虧,罵道:“你小子的狗嘴幹淨一點!”

湯誌林被震怒了,霍地放下酒懷。兩人擺出要打架的姿勢,酒席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咳,大哥不講二哥,算了吧,收攤”其他酒友過來擋駕,湯誌林手一甩,說:“他……他小子憑什麼講老子,哼!”

湯誌林被人扶著,罵咧咧、跌撞撞地摸黑回家。

一進家門,七妹就迎出來扶他。他見到七妹,剛才沒處泄的火氣又陡然升起,忿忿地推開七妹:“滾開!七妹俠俠地去衝了一杯茶。他又一揮手,把茶杯擊落.在然後,瞞珊著摸進臥室,不一會,就傳出滾雷似的蔚地聲。

堂屋裏,七妹愣怔怔地站在昏暗的燈光中。一股鹹澀的液體漫出眼眶,刷刷落地,她禁不住大聲地吸泣。另一間房裏,傳來家婆不滿的咳嗽聲。

暮色中,七妹背著沉重的竹簍踏進家門。.沒有燈火,剛.從屋外進來顯得更黑。七妹抖一索地放下裝滿豬菜的背簍, 略呈何樓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前踉蹌幾步。兩腳踩著了地上-一樣東西,她被重重地摔倒了。那東西啼出了聲,七妹方知是養子阿芒。她趕忙掙紮起來,摸索著把他摟在懷中,疼痛和傷感使母子倆都失聲大哭。

“奶奶呢?”哭了一會,七妹才揩著淚問。

“不見奶。我餓。嗚……”.阿芒硬咽地答。

奶奶當然是極少料理他了。她寧可去玩,找人閑聊散心,也極少呆在家操持家務、做飯菜等候他們。七妹覺得,家婆變成另一個人了,她常常癡迷地看著那些樂顛顛跑進學校的孩子,她想:我的孫子也該有這麼大了。一遇上別人抱娃仔,她總是去抱過來,親得巴巴響。直把人家的娃仔折騰得哭了,才依依不舍地遞給人家。

“他大嬸,你家阿芒乖哩,將來念書一定撿得多。”隔籬的陸婆抱著孫兒,在曬台上跟婆婆搭汕。

“乖是乖哩……”下麵的話斷了,她麵色陰沉地鑽進屋去。

阿芒已快滿三歲了,長得倒是精靈、乖巧。隻是因為那身 上沒湯家的血,所以就失去了他應有的位置和份量。媽媽白天去做活路,奶奶又不常理他。他經常餓得嚎淘大哭,淚流幹了,就睡覺了。蚊子咬,蒼蠅爬,狗舔臉。可憐極了。

他漸漸懂事了,有關他的身世的密罐就愈來愈封不住。 不久前,他已經知道生母是誰,他還有親哥哥,親姐姐。他也時常跑回家去,但又被母親送回來了。母親還不讓哥姐們-跟他在一起。阿藝不理解,母親為什麼這樣絕情,一定要把他送回這個沒有多少溫暖的家呢!

七妹扶起阿芒,點上燈,安慰說:“媽給你煮飯,明天去跟爹守鴨子,很好玩的。”’ 誰知阿芒哭得更傷心了。“人家講……講他不是我我爹。今天他回來,不讓我跟去……嗚嗚……”

“阿芒,聽媽的話,媽明天帶你去捉小魚,嗬?”七妹 說著眼眶又潮濕了。

她忙到院裏抱來些柴枝,進到灶房,點火刷鍋,下了米,又把豬稍送到圈裏喂那兩頭餓得傲嗽叫的豬。忙完這些活,才坐到灶前,手托下巴,征怔地看著灶膛裏跳躍的火苗出神。

七妹太累了。天不亮就起床,擔水,掃院,喂.禽畜,替阿芒穿戴,煮早飯,一忙夠了才出工做活。耘田,鋤地,薄苞穀……一個人去,一個人來。頭一低就是一個上午,一個下午。收工了還要打柴、揀豬菜。全然不像當年阿爹跟她說的那樣子。她從骨子裏恨阿爹,也恨自己。

幾個月前,湯誌林借口搞家庭副業,買來幾十隻鴨患,到幾裏外的山溝裏住棚守鴨,偶爾回來一次,也不過夜,把一大堆家務和農活全都丟給了她一個人。

七妹煮好飯,卻不見阿芒。她心一緊,急忙跑到屋外找,她連叫幾聲也不見應,猛然想起阿芒是跑回生娘家去了。

她無力再去找阿芒,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屋門。往裏一看,不禁驚呆了:兩條餓壞了的大狗正在搶吃桌上的飯菜。

那畜牲見主人回來,懼怕地夾著尾巴,竄過她身旁逃遁了。

七妹稍愣了一下,突然全身氣得震顫不止。她發瘋似地 衝進屋裏,操起飯台上的碗碟,一古腦地摔到地上,粉碎了。但她仍不解氣,又將飯桌、蒸籠掀翻,米飯撒了一地。接著跑到裏間,把頭埋進被窩裏,失聲痛哭。

此時的湯誌林,正處在極樂之中。他的懷裏正躺著另一個女人。

女人叫阿秀,是個年輕的寡婦。她和湯誌林同年同村,幾年前,嫁給一個在縣裏開汽車的司機,丈夫在一次車渦中-死了,給她留下一個兩歲多的兒子。

她原本是湯誌林的相好,在一起讀書,一起回鄉。他不知穿爛了她送的多少雙布鞋。可是, 到後來,她父親嫌湯誌林家孤兒寡母,無財無勢,就棒打鴛鴦,斷了他們的來往。

湯誌林沒花甲分錢,就娶得劉石匠如花似玉的女兒,她比阿秀還年輕,真讓阿秀嫉妒死了。她時常暗暗後悔不該聽父親的話,去找得那個又醜又野的司機。她曾幾次偷偷去找湯誌林,想重溫舊夢,但他哪裏還肯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