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變(2 / 3)

丈夫死後,她曾幾次遇上垂頭喪氣的湯誌林,就不失時機地用山歌來挖苦、嘲諷和挑逗他。她放肆地把七妹比做隻開花不結果的南竹,甚至比做母驢。一阿秀微妙地發現,他並沒有反駁她,隻是無言地低著頭。後來她不忍心罵了,她知道他極煩惱,也極後悔。於是,她那壓抑了許久的舊情又萌生了。

一天,湯誌林正散淡地在溝邊放鴨子。隨著一陣清風,有一陣歌聲從附近山上飄來:

哥哎,

竹筍好吃不好栽,

嫩竹好看會生蟲,

若是你要做扁擔,

斷了中間兩頭空。

湯誌林一聽,便知是阿秀又來纏他,更覺得心煩,一扭頭就鑽回鴨棚躺下,不一會,就有腳步來到他跟前。他一抬頭,見是阿秀。剛想生氣,卻見她手裏提著一隻半死不活的鴨患,遞到他跟前說:“哪個像你這樣看鴨的?你看,差點給鶴鷹叼去了!”

湯誌林見鴨子頭部已被啄傷,大概不能活了,不再看一一眼,“拿去丟了吧!”

“就你們男人心狠。我拿回去醫,興許還能活呢!”

過不幾天,那隻鴨仔竟被阿秀活著送回來。湯誌林內心稱奇,但裝著平淡地瞥她一眼,把鴨仔接過來放了。

阿秀又笑盈盈地從身後提出一個竹筒,在他跟前一晃,故弄玄虛地說:“你猜是什麼?”

他搖搖頭,老老實實地說:“我不懂!”

阿秀嬌媚地一笑。“我走了你才看。”

她走了好久,他才打開竹筒蓋,見是滿滿的一筒湯圓,先是一喜,後又一驚,暗忖.道:湯圓象征著團圓。這個寡婦又想搞什麼名堂?他納悶了一會,終於經不住那米香的誘惑,拿來大碗,把湯圓倒下,叉開腿吃了。真甜。

這麼一來二往,兩顆早已冷了的心又生出了火苗。湯誌林哪裏還擋得住阿秀的頻頻進攻,隻好“舉手投降”了。不過,他卻另有算計:萬一跟阿秀有個“三長兩短”,他就跟七妹離。在一個能生孩子的寡婦和七妹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了。

夜深了。缺少了半邊的月亮灑出慘淡的光,人們都已熟睡,偶爾有幾聲狗吠。

七妹神情恍惚出了屋門, 步履瞞珊, 幽靈般地走向村道。

不知不覺中,她來到江邊的渡口上,惶然地扶住一根樹樁,望著灰蒙蒙的馱娘征出神。

在離她不遠的刺竹叢邊,有一間土屋,屋內還隱約透出火光,主人阿全正骨碌碌地抽水煙筒。

阿全今年三十,生得虎背熊腰,替力過人。十六歲時接過他老父留下的竹篙,在譚口上撐船擺渡,人們沒一天不見他的身影。他生性沉默,且又憨厚,一捏上竹篙就什麼都不想了。所以,沒有一個女人看得上他,他也不敢去找女人。

他今晚睡不著。一個優鬱的憔悴的麵孔時不時在他麵前閃。那是七妹。

剛入黑那陣,他把七妹最後接過江來,他又見了這張幾乎是隨時都能淌出淚來的臉孔。

獨禾舟緩緩地靠岸了,七妹默默地蹲下,將背簍帶套在肩上,但太沉重了,她站不起來。他急忙放下竹篙,幫她把-背簍托起。他目送著她,一步一擺地踏上石級,緩慢地消逝在村道上。他憐恤她,一個這般單薄的女人,竟被活路、被丈夫折騰成這個樣子。他常暗罵湯誌林不把自己的女六當人。“吊他媽,要是老子有個這麼漂亮的老婆“哼……!”有時他會驀然這麼癡想,想了臉就燙。

七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走到這裏。是因為絕望了,要把肉體連同痛苦和煩惱一同投進這滔滔江水麼?不是的!她苦熬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這樣的念頭。是來尋求溫暖和慰藉麼?也不像是!因為那還是朦朧、飄忽的。即便以往曾有過一星點,但她也無意去捕捉和細想過,那又是什麼呢?七妹一時說不清楚。反正這江水,這渡馬這小屋,還有這屋裏的人,在此時此刻竟這麼維係著她,牽動著她,吸引著她。於是,她就來了。

夜極靜,唯有馱娘江在沉吟、歎息,在唱一首沒終沒了的說不出味的的歌。站久了,她想回去。但倏然感到一陣暈眩,心跳激烈。旋即,一陣昏厥,木頭似的跌倒在地。

聽到響聲,阿全慌忙衝出土屋。在夜色中,他終於在樹樁旁發現了一堆蜷縮著的黑影。他把那摔倒的人橫抱起來,拿到屋裏。借著燈光,才知是個女人,是七妹。

他把她輕放到床上,為她擦去額上、臉上和發上的泥塵,又燒了溫水,給她洗臉、洗腳。

她醒了,一開眼見自己正躺在小屋裏,阿全正關切地盯著她。她突然感到羞怯,全身的血液一陣狂奔。想坐起來,但脊背和四肢卻像粘著席子似的,動彈不得。一股光棍男人特有的汗膩味和辣煙氣鑽進她的鼻孔。她像被注進了一支興奮荊,頓時感到清醒了許多,也開始覺得餓。

“你是病了?”阿全低聲問。

“不。”七妹虛弱地搖搖頭。

“我餓。”

他一聽,忙不迭地撥旺火,架上鍋,放了米,才又坐下來問:“湯誌林打你了?”她又搖頭,眼裏喻滿了淚水。

“那他罵你了?”

“哦不!”她呻吟了一聲:“他好久沒有回來了裏”

“你照過你的日子嘛。媽的,他簡直不給人活了!”

全親昵而又帶著粗野的話,使七妹得到了一陣溫暖。她多麼想把自己隱藏著的痛苦和煩惱全都說給他聽。但她畢竟是個女人啊!一個女人心中的隱秘怎能不明不白地給一個男人訴說呢!

她緘默了許久,才抹一把淚說:“你不懂,你不會懂的!”

不一會,飯熟了。阿全從桶裏抓起一條活鮮的桂魚,剖開肚子,割成幾節,放進鍋裏。一股濃鬱的魚香便在土屋裏彌慢開來。

阿全默默地看她狼吞虎咽地吃飯,心裏湧出許多酸楚。終於迸出了一句憋了很久的話:

“你到醫院去看看不成麼,興許醫生有辦法呢?"

七妹臉紅了,她瞥了他一眼,想說這是女人的事你莫 管。但又講不出,她裝著不理他,但話卻連飯吃進肚裏了。是啊, 自己為什麼沒想到這些呢,光知道哭啊怨啊,有什麼用呢!白受了這麼多年苦,流了那麼多淚。

從醫院出來,七妹便急急回家。走到半路,她卻鬼差神使地往一條小路拐去。

她走到一條小溪邊,這裏極靜。她放下隨身的袋子。掬了兩捧水把臉搓抹幾下,才坐在一塊石板上,掏出那張醫院診斷書,捧在手裏, 目不轉睛地端詳。

看著看著,一種酸澀的東西在她的胸腔和腦袋裏逐漸地遊蕩。淚水悄悄地模糊了她的雙眼,繼而便刷刷落下。

驀地,她哇地一聲,放音嚎陶大哭起來。這是委屈的淚水,飽含著苦澀和辛酸的淚水,在這寂靜的天地裏,終於無法抑製,撞開了閘門。

七妹認真地哭夠了,累了,才站起來,用溪水洗去臉上的淚痕。接著,從內袋裏摸出一塊小圓鏡,仔細地把自.己平時極少注意到的麵部看了一遍。啊,勞累和辛酸並沒有使她失去當年的豐韻:這麵頰還是緊繃繃的, 白裏透紅;這眼睛,明澈得像一滋井泉;秀氣的小鼻、潔白整齊的玉齒、紅潤而富有彈性的雙唇。這一切,證實了她青春猶在,而且仍具有強烈的咄咄逼人的活力和魅力。

她極愜意地欣賞自己,見日頭偏西了,才依依不舍地將小鏡子放回衣袋。她為自己的容貌而驕傲,也為自己命運的轉折而感到激動。她不能再受他的歧視和折磨了,她決意要跟他離婚。她要向人們顯示。她是個真正的女人!

黃昏時分,七妹回到渡口上。沒等她呼叫,阿全竹篙一點,把舟蕩過來了。 獨木舟剛靠岸阿全就問:

“你去了?”七妹瞥了他一眼。一上船蹲下。

“沒事吧?”阿全關切地說:“青定是受冤枉了。”

“你亂講!”七妹心裏陡然一震,卻裝做有些不悅。在單獨跟湯誌林談之前,她不想告訴別的人。

阿全卻不理她,狡黯地笑道:“你剛才準是哭過了。不過,那是高興哩!”

七妹不滿地瞪了阿全一眼,心裏暗道:“這個鬼阿全,眼倒靈利哩。”但嘴裏卻央道:“阿全哥你莫亂猜好不好。”

“好好!”阿全雞啄米似地點點頭。

“你要禁些嘴,以後我送雙鞋給你穿。”船到岸了,七妹深情地瞥他一眼,扔下這句話,他癡了好久。

七妹匆匆吃過夜飯,洗了澡,天已經黑透了。她特意換了一套新衣褲,頭發還濕,一束青絲垂下肩來,她巧妙地用一條花手絹在後頸上從束,整個人就,愈發顯得更有青春活力,更靈氣。

她鎖上門,一手亮手電,一手挎籃子。那籃是長方的,一頭裝些黃豆、酸筍之類廠另一頭放一瓶酒和幾個雞蛋。懷著緊張而又不安的心情,向幾裏外的鴨棚走出。

黑夜籠罩四野,蛙聲如潮。天邊有一顆特亮的星星在向她眨眼,似乎在召喚她,鼓勵她。好久了,她沒有像今晚這麼亢奮。

離鴨棚不遠,兩隻大狗突然.狂吠著向她衝來。她尖聲地

罵了一聲,那狗聽出是女主人的聲音,便竄到她跟前,使勁

地搖尾巴。家裏沒人煮吃,狗倒會來找吃哩。七妹沒好氣地用腳踢它們,狗知趣地溜到棚邊。

鴨群聽到腳步聲,便一哄而起。 湯誌林警覺地從棚裏厲聲問:“哪個?”

“是我!”七妹應了一聲。“開門!”

“你來做哪樣?”湯誌林怨怨地責問。

“有事跟你講。”七妹和緩地說。

他沉默了好一陣,才氣味唯地說;“扯談,三更半夜的,來找人救命哇?有什麼事明天再講!”

這種罵,七妹聽多了,也不想與他計較。她把棚門搖得嘩啦響,用哀求的語調說:“明天再講也得,不過我拿了些吃的東西給你。”

他磨蹭了好一會,才來開棚門,露出半邊身子,伸出一個頭, 口氣有所和緩地說:14明早你再來吧,今晚我不太舒服。”

她默然地把籃子遞給他,格外平靜地說:“好,明早我再來!”

七妹哪裏曉得,她的到來,正驚破了湯誌林和阿秀的美夢。在她到來之前半個時辰那個年輕寡婦就已踏進鴨柵了。

阿秀嫁去的那個寨子離湯誌林的鴨棚才三、四裏地。每晚天一黑她安頓好兩歲的兒子上床睡覺,就偷偷地溜出村來與湯誌林幽會。

湯誌林把突然到來的七妹支走後,失魂落魄的阿秀才顫巍巍地從床底下爬出來,心有餘悸地低聲間道:“她來做什麼呢?”

“不曉得!”他自顧擦火柴點上煙,坐在床沿上沉思。

阿秀拍拍身上的塵土,緊靠住湯誌林坐下,用手扳住他的肩膀,不陰不陽地說:“你們男人也夠毒的嗬,人家床板都起青苔了也不回去一下。”

湯誌林溫怒地將她一推悻悻地說:“還不是為了你。媽的,豆腐是水,女六是鬼!”

阿秀裝著撲在床上嗚味嗚味地抽泣,不理湯誌林。

他也吃慣了她這一套,隻得來個順水推舟,又把她攬起來,伸手往她肚皮上抓揉,歎著氣道:“都幾個月了,你這肚子還是癟的哩!”他為自己的油去燈不亮而感到懊惱。

“哪個曉得你哩。”阿秀用下須勾住他的臂膀,也怨艾地說。

殊不知,她的話使湯誌林敏感地渾身一震,正巧犯了他的大忌,觸動了他的痛處,一時像被人在傷口上撒上辣椒粉一般難受,火氣倏地從五髒六腑裏衝出,神經質地操起發燙的巴掌,狠狠地朝她臉上打去,怒氣洶洶地說了聲:

“滾!”

第二早丈七妹早早來到鴨棚,湯誌林卻病倒了。一夜之間,他判若兩人: 眼眶凹陷, 麵容蒼白,像一把蔫了的芥-菜。 一見他那模樣,七妹的心頓時又軟了下來,積在肚子裏的話全都消失了。

她急忙跑回村去,叫來一個土醫生。家婆得訊,也氣籲籲地跟來了。那土醫生切過脈,將著稀拉長須,不緊不慢地對七妹和家婆說:“不要緊的,是憂鬱過重,積氣太多傷了心肺。隻要安生調理,好好補養,十天半月就會好的。”

那土醫生開了一劑草藥就走了。七妹便動手煲藥,家婆坐在床沿上,焦急地為兒子掖被,不時又用手背去探貼他的額頭。三個人誰也不吭一聲,鴨棚裏靜得出奇,令人難耐。

家婆似乎醒悟到該做什麼,隨手抓了兒子一件衣服,夾在腋窩下,踉踉蹌蹌地走出棚門。

湯誌林仍躺在床上, 閉著雙眼。他多麼想避開一切煩惱,避開現實,到一個寂靜的天地裏去。可是,那些苦惱卻把他壓得差點透不過氣來。

噢, 自己竟連一個男人也不配當了。這難道是真的麼?是蒼天無眼,還是布洛陀(壯族神話中的創世主)偏了心?此時,他的自信,他的願望,他的理想,他的生活,以及他的男子氣概,算是徹底地完蛋了。想到這些,他的眼角竟悄悄地滾出兩顆黃濁的淚。

看著他那絕望的神色,七妹把一切怨鬱都沉到心的深處去了。而浮上來的是女性的寬容和溫存。

她煲好藥,又一匙匙地喂進湯誌林的嘴裏。這一整天,她沒有離開過鴨棚,一直守護著昏睡著的湯誌林。

傍晚,她把鴨子趕回棚,安頓好丈夫,便回家去。她要去揀自己的衣物,再來鴨棚陪他。剛跨進屋門,就見家婆奶雞頸。一個流裏流氣的四十來歲的女人,正坐在火塘邊抽水煙筒,見到了七妹便恭維地朝她點頭一笑。她認出她是鄰村的巫婆。不用問,準是家婆又請她來給湯誌林送鬼消災了。

家婆見她回來,麵色立即陰沉起來,把頭扭到一邊。

“媽,怎麼又殺雞了?”七妹溫和地問。“這隻良種雞不是留做種的麼?”

家婆的臉色更難看了。隻見她將那隻半死的雞往牆角用勁一擲,氣哼哼地說:“還留?留到老毛都開花了也廚不出個軟皮蛋來,我怕它的屁股沒有洞眼哩!

“你!”七妹的喉管裏刹時被什麼東西堵住,胸腔劇烈起伏著。

她掩麵衝進屋裏,匆匆扯了一條手巾,便踉蹌奔出屋門。她一路小跑,回到了鴨棚。湯誌林已經醒了,滿臉不悅地瞥了她一眼,硬梆梆地說:

“你回家去吧,我好了。”

七妹像隻剛受槍傷的小鹿,又遭到當頭一棒似的,愣怔-地站著,一下子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哪點又得罪他了?”她想著,委屈的淚水又盈出眼眶。

湯誌林見了,不耐煩地怨道:“哎呀,我說你們女人都是她媽的六月天氣,光曉得哭、哭,莫非眼淚能泡飯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