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變(3 / 3)

七妹止住了嚷泣,默然轉過身,頭也不回就走。湯誌林心裏暗吃一驚,但他沒有叫她回來。

這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村道上沒有一個行人。七妹神情恍惚地四處遊蕩。

無情的辱罵使她再一次感到絕望和哀傷。在極度的痛苦和哀傷中,她想到了阿全。她覺得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他能夠理解她關懷她。也隻有他能夠幫助她,為她分擔一些痛苦。這時,她頭腦裏.冒出一個念頭,一個大膽而又荒唐的念頭!這個念頭是孤注一擲的,危險的,不道德的。但是,她來不及選擇了。處於兩種情感夾擊之中的她,似乎唯有這樣做才能拯救自己,也才能拯救這個破裂了的家。於是,她心一橫,走回家去。

不一會,七妹從容不迫地從家出來卜徑直往江邊走。這條路她很熟悉,三拐兩轉就到渡口。江水在她跟前發出低沉的歎息。古榕、牛奶果和岸竹的身影在黑夜中顯得更神秘,更冷峻。她朝小屋望去,窗口射出一束亮光,屋門敞開著。七妹的心呼呼直跳。她放輕腳步,走到門口,卜頭往裏一探。不在!她剛要轉身,榕樹下有人輕咳一聲,把她嚇了一跳。她回頭一看,見有一顆火光晃動了一下,腳步聲朝她過來。

“有哪樣急事?這麼夜了。”阿全有些驚訝地問。

七妹不答,一閃身先溜進屋,坐到床沿上不吭聲。

阿全跟進來,在她跟前站著。屋太矮,他怕碰頭,便佝著腰,猛吸著煙,兩眼直勾勾地打量七妹。他對她的突然來臨和這身不常見的打扮感到驚奇。

這時,七妹變戲法似的從後腰上摸出一雙布鞋,雙手遞給他,羞叔地說:“你試穿吧。”

阿全把煙屁股丟下地用腳一擦,怔怔地看她,臉瞥得通紅,不敢伸手去接。

“我講過要送給你的。”她低聲地解釋道。

“你昨天才講的。”阿全驚恐地盯著那雙鞋,仿佛那是一條盤著的毒蛇。

七妹見他不接, 失望地把鞋往床上一放,猛地又抬起頭,憂怨地看著他。

阿全完全被這異樣的目光震驚了,愣呆呆地看她。兩人凝眸良久,她的眼裏倏然泛出亮光。阿全怯了,想往後退。不料被她穩實地拉住他的雙手,顫著聲說:“全哥救救我吧!”

他被七妹這個突然行動嚇得雙腳顫抖不止,要掙脫她的手,卻被她摸得更緊了。

“全哥,你是好心的人就救我一命吧。不然我不能活了!”她那長長的彎眉下抖動著兩汪淚水。

阿全不知所措地站著,欲走不能,欲逃不得。

“全哥!”七妹突然骨碌一聲,雙膝跪在他的腳前,雙手抱住他的腿,乞求地盯著她。

他呆了片刻,才醒悟到七妹要求他做什麼不由得更加心慌意亂,渾身打擺子似地顫震。三十歲的人了,除自己母親,他是第一次被這樣年輕的女人這麼緊緊地摟住。他瞬時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和惶恐。

他終於受不住這種僵持的折磨,思緒在一條巨河的兩岸來回撞擊了一陣之後, 回過神來,急忙俯下身,猛力推開她,喘著粗氣說:“不,七妹不能這樣! 一雷公會把我劈死的!”

他猛力掙紮,跌了個仰麵朝天。刹時,一股怒火從頭頂直衝到右腿上, 沮卻板對準她的胸口,瑞了過去她倒在床前,嗚嗚地哭。

阿全被自己的失態震懾了。他沒有爬起來,泥人似地睜大雙眼,盯著噢纓哭泣的七妹。

遲鈍了片刻,他才緩緩地爬起,垂著手立在她跟前。他既憐憫她,又恨她,內心裏矛盾極了。

跟著,七妹也站起來了。她羞怯地低著頭,默默地移步向門口走去。

“別忙!” 辦阿全嘶啞地叫住她,“我有個東西給你。”

他從枕頭下邊摸出一塊巴掌大的紙片,遞給七妹,懾濡地說:“這是我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可能對你有用。”

七妹遲疑地接過來,把那紙捏在手裏,頭一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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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妹打亮手電看罷,暗罵了阿全一聲。第二天,卻進城買那藥去了。

半個月後,湯誌林的氣色漸漸地回轉了。這些天來,他一概拒絕別人來鴨棚看望他。他要認真冷靜地思考著往後該怎樣生活,該怎樣對待七妹。

那天晚上,七妹說有事同他講。她要講些什麼呢?莫不是為這件使他痛心的事吧?但願不是。事實愈來愈明顯地顯示:是他湯誌林的毛病,七妹是無辜的。他察覺到,七妹的-性格變得比以往堅強了。她那異常沉靜的話語,使他感到驚惶。這是她給他的信號,是一種不祥之兆。

他懶得去站田埂跟鴨屁股,早晚隻打開門,任由鴨群獨…自去尋食,獨自早出晚歸。他的身體仍然虛弱,就像多老了十歲、腰彎了,背駝了,麵頰和身上所有的肌肉鬆弛了。看東西也極費勁,眼睛像掉進了砂子。

這天下午,他懶洋洋地下了床,打著嗬欠,拎起一個蒲團,出到棚外曬太陽。秋天的山野依然蔥綠,溪水還唱得那。麼歡。而他所想到的,是秋天的後麵便是冬天,樹葉枯萎,水枯竭,裸露出石子。過些日子,他就把鴨子賣掉。再住後要幹什麼,他不願去想了。

七妹悄然來到他身邊,手裏挎個竹籃。

他轉頭看見了,暗暗一驚,神色有些慌亂,麵皮抽動了一下,算是招呼,也算是笑。

她默然鑽進棚裏,把籃子擱在一個木架上,朝外邊喊:

“進來吧!”

他順從地慢吞吞地走了進來,垂著手看她。隻見她極麻一利地把一大海碗東西放在那張用芭芒杆編成的飯台上,以命一令的口吻道:“快吃吧,還熱。”

他抖索著坐下了,拿起匙羹‘一撈,才知是燉雞肉。

“你也吃點吧。”他嘶啞地說。

“你自己吃!”她說。

連著幾天,七妹都按時給湯誌林送燉雞肉來,使他不好意思了,說:“我都好利索了嘛,別再送來了。”

七妹微整眉頭,然後嫣然一笑:“你自己還不曉得,還差得遠呢!”

“哼,我可不是大老板,受不得天天吃雞肉。”

話是這麼講,但她還是照樣送來。他起疑了:家裏哪來的那麼多雞?於是,就半填半怒地問她:“怎麼,你挖得金條羅?”

她無言以對。其實,。這.些雞都是她用幾年來積攢的零錢跟寨上的鄉親們買的。她巧妙地把那種藥滲進雞湯裏,一來

可以治病,二能滋補身體。

她不理睬湯誌林的咋咋呼呼,輕巧地舀了一大碗雞湯放到他跟前,難為地說:“哎呀,就吃最後一次吧。你不一吃,莫非給我拿回去麼?”

他見拗不過,就抓起筷條往腋窩處一夾一拉,伸開腿吃了。

丈夫不願吃雞肉,這可難住了七妹。她忽然記起他愛吃糯米。於是又.變了花樣,把那藥滲進糯米粉裏,做成湯圓和核把,照常送去給他吃。

不知不覺,湯誌林被七妹的熱情和執著感化了。他漸漸地從一個新的角度去審度自己的妻子。她的溫存,她純真的:情感,她的大度……使他這個男子漢的被扭曲了的心得到了慰藉。他不再那麼恨天怨命了,感到有些內疚和懺悔。

這天傍晚,他特意在鴨棚裏殺了一隻大麻鴨,又炒了幾個七妹愛吃的菜,和她一起共餐。

“哺,你怎麼亂殺鴨啦?又不是過節。留著下蛋不是更好麼?”她一進來就埋怨。

“我愛歎!”湯誌林深情地瞥了她一眼。“這回輪到你一講我羅。你也不看看自己,那臉色就像個黃麵婆。

說著取來酒壺, 自己倒了一大碗,又給七妹倒了些,說:“坐吧,今晚多喝幾口。”

“我喝不得酒的。”七妹麵露難色。

“怕哪樣嘛, 以前你不是能喝一點麼?這酒順,醉不一了。

七妹盛情難卻,依了他,便抬碗飲了一口。刹時,不知那酒得罪了哪根神經,她突然感到一陣難忍的惡心,急忙手-掩住口,奔出棚外,嘰哩哇啦地吐。

湯誌林慌神了,忙出去扶她,不迭地自責道:

“都怪我,都怪我!”

她蹲了一會,覺得好多了,便站起來,對他露齒一笑:

“好了,我現在喝不得酒,你自己喝吧!”

湯誌林舀來水,讓她漱日,惋惜地說:“你以前還喝得戶兩口嘛,唉!”

七妹不吱聲,兩人又轉回棚, 圍台而坐。他給她舀了飯,就獨自咀嚼著鴨肉,有些悶悶不樂地呷酒。她並不丟動筷子,用手托著下巴,專注地看他,似乎要把他看穿看透。見七妹不吃,湯誌林也停住了,兩人麵麵相覷。

棚裏的一切凝固了,鴨群也不響動。丈夫的目光似一束奇異的射線,直把七妹的臉照得不斷地變化。

她那張漂亮而又帶點褐色斑點的臉孔,原先是憂鬱的、專注的;而後又是鬆弛的、開朗的,再後來那眉梢便變得舒展了。彎而長的睫毛匆匆地撲閃了幾下,她終於開口道:“誌林,你猜我這是為什麼?”

“你身體弱,喝不得酒觀!”湯誌林不加思索地說。

“不是!”七妹搖搖頭。

“鴨棚臭,反胃狽。”

“也不是!”她俏皮地歪頭看她。

“那是什麼?”他被逗得有些急了。

“我…我有孕了!”七妹一字一頓地向他宣布。

他惜了片刻,突然呼地放下酒碗, 向她投去詢問的目光:“你說什麼?”

七妹又平靜地說了一次。

“是真的麼?”他猛地抓住她的手,把眼睛睜得溜圓。

“嗯!我幾時哄過你嘛。”七妹有些不高興了。

“哎嗜我的大寶貝!”他忘情地撲向前去,把她橫抱在懷裏,狠狠地在她臉上亂親一氣,喜孜孜地說:“你怎麼不早講給我哩。來,讓我看看!”

“看不見的。”七妹掙紮著。

他不理會,強撩起她的衣服,直見到那微鼓的白呼呼的’小肚時,他才咧開大嘴嘿嘿地笑。

飯台不知不覺地被撞倒了,碗菜撒了一地。湯誌林完全沉浸在期待已久而又突然來到的幸福和滿足之中。

七妹靜靜地倚靠在丈夫寬厚的懷抱裏,悄悄地淌淚。是幸福?是傷感?還是感激?她分不出來。淚水苦澀而又滲雜著甜蜜。

他湯誌林也要像其他別的男人一樣,當個爸爸了。傾刻間,一切痛苦,一切的煩惱和憂愁,都隨著這個震撼心弦的喜訊的到來而煙消雲散。

他久久地抱著七妹,直到手臂酸了,麻了,才把她放下來。接著又拿起酒壺,嘟嘟地往嘴裏灌。

這難道是真的麼?幾天來,湯誌林不止一次地向自己提曰出疑問。但是當七妹挺著肚子來到他身邊時,這種疑慮便自:然消失了。這是真的,活脫脫的!

好久沒回家了,湯誌林突然有一種衝動。傍晚,他提著一隻鴨,邁著輕快的步子,沿江邊走。他快活地吹起口哨,吹那些淡漠了多年的曲子。

春天的馱娘江是充滿活力的,生機勃勃的。岸竹和田園;沒頭沒尾地沿江鋪展。前邊傳來了咚咚的挖筍聲,湯誌林放慢腳步, 挖筍人的說話聲時隱時現地從前邊傳來。他聽得出,她們是在議論七妹。

“唉,七妹懷個仔真不容易呐。”一個女人說。

“懷是懷了不過張黃李趙是哪姓還不曉得哩。”另一個女人接腔道。

“是呀,這麼多年了,偏偏現在有了……”

聽到這裏,他腦袋轟地一聲,頹然蹲在地上,過了好久才轉過神來。“是啊,自己為什麼沒往這方麵去想呢!”他再也提不起興趣回家,憂心重重地又慧回鴨棚。

第二天,他特意提了一隻熟雞,拎上一壺酒,來到渡口找阿全喝。阿全人老實,且又在渡口上,他不會不曉得點蛛絲馬跡的。他想。

阿全見他來心裏感到厭惡。但又不知他的來意是什麼,隻得陪他坐下喝酒吃肉。

酒過數巡,湯誌林才把話扯到正題上。

“阿全,你我光屁股那時都是朋友了,我有話不願瞞你。媽的,老子這個家沒有倒還過得自在。就像你無憂無慮,天塌下來也不碰著哪個。”

“誌林,你小子別泡在酒罐裏不懂醉了,老婆那麼漂亮,又快當爹了,還愁個鳥嘛!·”阿全困惑地看他。

“當爹, 當個雞巴爹,”湯誌林欲言又止.少在噴著酒氣。

“怎麼,你不想當爹?”阿全吃驚地問。

湯誌林仰頸脖,把一大杯酒倒進嘴裏,二咕嚕一聲,突然哈哈大笑,“實話告訴你吧,這個仔是哪個的老子還蒙在鼓裏!”阿全心裏陡然一震,不由地有些惱怒。“你喝醉了吧?”他問。

“我會醉?醉了老子也心裏有數。”湯誌林睜著血紅的醉眼,把頭揍到阿全耳邊,壓低聲調問道:“你在渡口上見……見她常跟哪個講話,或者聽……聽見人家講她什麼不?”阿全兩眼盯住湯誌林,一股不平之火驟然升起,他真想一拳向他那張醉態迷蒙的臉上打去。但他卻強忍住了。答道:“聽到哩!”

“哦。”湯誌林喜出望外。

“聽到人家講你!”阿全戲謔地說。

湯誌林倒抽了一口涼氣:“人家講我!”

“嗯。”

“講我什麼?”

“你心裏有數!”

“扯鳥談!”湯誌林跳起來了。“媽的,哪個吃閑飯吃膩了來講老子。”他嘴硬,卻泄了一半氣。“反正,反正這個仔不會是老子的。”他喃喃地說。

“誌林,你別胡說八道了!”阿全被湯誌林的無理震怒了,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小子吃人飯不講人話,淨出口傷人。你知道麼?是七妹掏錢買來藥,醫好了你那個臭毛病!”

“治我?”湯誌林冷笑說。“她什麼時候治我?笑話!”

“你他媽的還不認帳。老子揍你!”阿全怒不可遏,撈起拳頭向湯誌林晃了晃:“你滾!”把驚得張大嘴巴的湯誌林趕到黑暗中。

天下事,除非人不做,做了必被人知。湯誌林的明查暗訪和他跟阿秀的風流韻事,竟通過不同渠道,原原本本地傳到七妹的耳朵裏。她聽到這個消息,真是給氣昏了。她想不到, 自己的滿腔心血,一片深情,竟被無情無意的丈夫給辱沒了。 自己吃到的竟是一個苦澀的果。一種被欺騙和被衰讀火灼般地刺痛了她的心。她曾想到要去把胎兒打掉,然後遠走高飛。但是她沒有去,如果去了就更不能證明她的清白和無辜,更何況這是自己的骨肉,怎麼能夠隨便放棄當一個母親的權利嗬!於是,她定下心來,要把孩子生下來給人們看。

她這麼想著,心胸也就寬鬆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