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著病中的少女坐在這些柳樹下,冬日的柳枝早已枯敗,除卻剩下的光禿禿的枝條,就隻有那些粘著的雪珠,倔強地抓著枯枝,不肯落入地上的白雪。
“柳絮飛起來了。”她伸手指著池邊紛揚的點點白色,那雙昔日纖細的手如今已如枯槁,突兀的指節暴露在四周冰冷的空氣裏,顫抖著,隨時有可能突然墜下來,“看見了嗎,衍修,是柳絮!”
他低頭,凝視著懷中孱弱的少女,蒼白的臉色和外麵的雪一樣,找不到一點生氣。那雙曾經閃耀著靈動與慧黠光芒的眼睛,此刻也如燃盡的蠟燭一般漸漸灰敗下去,斷斷續續的話語裏帶著喜悅,卻滿是蒼涼,隻有身上淺淡的荷花香氣,還如昨日一般縈繞在周圍,卻也是很淡了。
他將她的手按下,輕柔地,抱得再緊些。他感覺到四周更深的寒意,是驟起的冬風吹開了那些積雪,如春朝柳絮一樣在空中飛舞,很美。然,那畢竟是沉重的,沒有再比柳絮更輕盈的花能描繪出那樣唯美的畫麵。即使如雪,也隻有瞬間的揚起,很快,就會墜落,來不及抓住,即使是片刻的幸福。
“第五次了。”少女靠在他懷裏,沒了多少力氣,說話的時候也帶了更多的氣聲,輕忽得如若飄在空中,“已經第五次了。”他點頭,露出淒楚的笑容。曾經的誓約在少年腦海中浮現,那是多麼美好的約定——
等我們一起看第五次柳絮飛的時候,我就嫁給你。
當時的她,曾問“好不好”,麵色潮紅猶如含苞待放的紅荷。
他點頭,心中的驚喜不言而寓,隻是再多的情感投注到她的身上,化成一抹淺淺的笑容,溫和得如同五月的陽光,輕灑在垂下的柳條,伴著風,蕩漾開幸福。
然,誓言到了即將實現的終結卻成了噩夢。她如同開過的荷花一般敗落在相守的第六個年頭裏。在那年帝都異常強烈的風雪中,她還是必須離開,靠在心愛男子的身邊,看著那一場飛雪,在錯將它們當成飄揚的柳絮裏,那個明媚的少女最終背棄了自己的諾言。
他幽然歎息,在如今重回的溫暖裏,望著身周蘇生的垂柳,隻能無奈地感傷。
她在去年冬天走的,到今日不過五個月。這些本是在彈指之間的時光,卻因為離人而顯得分外漫長,即使提前去了南方視察,在繁忙的公務之餘,仍舊會想起她的身影——那個倚在柳樹下,周身散發著荷花香氣的少女,一直都留在他的記憶裏,不曾有半分磨滅。
上前的身體被衍佚拉住,夕晚回頭看著兄長,少有的沉痛籠罩在眉宇間。他也是知道衍修的哀傷的,所以才阻止夕晚去打擾。傷口的愈合需要靠自己,這是衍修說的,如今他正在身體力行,隻是這樣的過程異常艱難。
夕晚望著池邊柳樹下的背影,看不見他此刻的神情。然,那種極至的悲傷與落寞已經深切地感染到這個少女,在享受了大海眷顧的十多年裏,她從未想過有這樣的蒼涼,像藤蔓一樣裹繞著身體,越來越多,越來越緊,最後像繭一樣將她困住,將一切隔絕,最後,隻有她,和即將來臨的死亡。
就是這樣突兀地,兩道目光有了交彙,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她進入那雙眼眸的深處,一片慘淡。在灰白的記憶裏找到破損的畫麵,拚湊不到一起,如同攪亂了的絲線,混雜在一起,零零碎碎,隻看見飛揚的白色花絮在黑白交織的境界裏,顯得那樣淒涼。
“你們什麼時候來的?”衍修將視線轉向衍佚,恢複了往日的神彩,依舊是溫潤如玉的笑,與人親近。
“才一會兒。”衍佚送了拉住夕晚的手,卻是先走了過去,“難怪找不到八哥。”
夕晚沒再聽到他們的對話,隻是對著那一池春水,還有池邊的幾株柳樹。那裏陽光正好,淺白泛著微黃的光線打下來,似給一切都披上了輕淺的紗衣,柔和得如同那些水墨畫。
“夕晚?”衍佚回頭衝夕晚喊著,還是那樣張揚,聲音回蕩在整間園子裏,“過來。”
夕晚輕歎,看著不遠處的兩兄弟,還和初遇時一樣的。於是便收起那些心思,故作不滿。不是偽裝,隻是應下如今的情境——如果所有人都選擇隱忍,她又何必將一切都揭露出來。那種沒有掩飾的悲傷真的太傷人,班駁的血跡是所有人都想逃避的噩夢。
“剛才還不讓我過去,現在就知道叫我了?”踩著高底鞋,夕晚走得很小心。
“現時不同方才,總得要主人同意了,才好到處看的。”衍佚看看衍修,這顯然不算回答,又回頭看看夕晚,“我上輩子一定和你是冤家,今生是來還債的。”
衍修隻是輕笑著,不予任何回應。
“那就是你欠我的,這輩子,全部還給我。”夕晚同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