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金手指(11)(3 / 3)

朱巍頂不住了,魁梧的身軀仿佛泄了氣,軟靠在椅背上。好吧,你把圖紙放下,我仔細研究研究。

先吃飯吧,我請你們上帝豪大酒店,劉流說。朱巍搖頭,我不想去,我要看圖紙。婉瑩高興地叫起來:那麼我去,我想吃好東西!

朱巍無力地揮了揮手。婉瑩跟劉流走了,朱巍展開圖紙,專心研讀。

這時,小臥室的門輕輕地開了,母親象幽靈一樣,無聲無息地站在他的麵前。

朱巍很煩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母親纖弱的身體裏有著何等的堅韌、何等的頑強。母子之間一直進行著一場角力,常常是朱巍眼看要勝利了,老太太一點一點地掰回來,使勝負的天平趨於平衡。朱巍仇恨母親。這種仇恨由來已久,原因很複雜,但他對母親卻無可奈何。他真希望老人早點去世,老人風燭搖曳,卻久不熄滅。饑餓、營養缺乏,都奈何不了她,她象生長在懸崖石縫中的蒼鬆,頑強生長。她對兒子笑笑,說:我吃主的食糧。

夜裏,朱巍精心計算圖紙。他把鋼筋用量一點一點地摳下來,一棟大樓原來可以節省那麼多的鋼材。這都是錢,所以工頭們都來找他。一幢建築物含有很大的保險係數,隻要不發生天災人禍,這些保險係數減少一些沒有關係。朱巍好象在賭博,與不可知的未來打賭。虎口拔牙似地將安全係數減小,再減小,直至不可再減的地步。這就是他所謂的節約。他算得很精,每平方厘米所承載的重量,他要反複運算。小數點後麵幾位數,他都耐心地記錄下來。他把才華全部投入這樣的勾當,雖說有些蠅蠅苟苟,畢竟錢來得快。一個同濟大學的高材生,墮落為雞鳴狗盜之輩,他的老師們知道了肯定很痛心。不過朱巍內心沒有什麼不安,人們都這樣幹。我們所處的時代就是這樣,講究效率,別讓婆婆媽媽的道德觀纏住手腳。時間就是金錢,金錢就是生命!朱巍毫不含糊地把一切信仰扔入垃圾箱。

如果沒有母親的目光,他會坦然、愜意得多。可是母親盯著他,日夜盯著他,那目光使他感覺芒刺在背。老太太真象表麵那樣糊塗、癡呆,朱巍一定會好好養她老。如果她是另外一種母親,縱恿兒子做一切有利於自己家庭的事情,那他更是燒高香了。可惜,母親是一位基督徒。他們的矛盾就變得嚴峻,尖銳起來。

朱巍攤開一頁圖紙。他發現陽台外飄部分使用的螺紋鋼數量特別大,因為這是全包陽台,連為一體,實際上是作為病房使用。所以設計者留下了非常大的保險係數。建築設計確實存在這樣的問題:設計者為了安全,隻管加大保險係數,反正多花錢花不到自己的頭上。包工頭按圖施工,要賺錢,就得節省材料。這就造成設計者與包工頭之間的勾心鬥角。現在,朱巍站在包工頭一邊,以內行的眼光審視著建築結構的每一部分。他開始對病房主樓的陽台外飄部分進行計算,腦子裏閃過一個又一個修改方案……

一樣尖銳的東西鑽入朱巍的心髒!他渾身一震,計算機從手中掉下來。他知道,母親又開始禱告。

這種現象已經持續很多年,母親一禱告,他就會產生強烈反應。確切地說,每當他做見不得人的事情,母親的禱告總會在他身上產生反應,就象唐僧念經,孫悟空頭痛一樣。這是很奇怪的事情,母子間有著很強的心靈感應,好象他出生後臍帶一直沒有剪斷。

朱巍煩躁、焦慮、惱恨,真不知道拿他母親怎麼辦好。他無法工作,倚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父親出現了。父親與他長得一模一樣,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甚至,父親戴著與他一樣的黑色寬邊眼鏡。朱巍三歲時,父親去世,他隻能依稀記得他的模樣。他很少從母親口中聽說父親的事情。但是,在父親的親屬中,他時時聽見一些關於母親的風言風語……

父親說:去,問問你媽,我是怎麼死的?

父親一笑,隱去了。他那笑容和朱巍心底某些東西契合在一起,使他感到那麼熟悉、那麼愜意。他不難作出判斷:這是魔鬼的微笑。

朱巍猛地推開小臥室房門。跪在耶穌像前的母親受到驚動,驀地回頭。朱巍經常這樣做,他喜歡對這塊聖地發動突然襲擊。

爸爸回來了,讓我問問你——他是怎麼死的?

痛苦、驚愕、悲哀混合在一起,猶如一道閃電劃過母親的臉龐。朱巍十分欣賞這道閃電,這是他對付母親的殺手鐧,屢試屢靈,從不失效。

母親從墊子站起來,頭微微顫動著,解衣上床。

她又變得迷糊癡呆,疲憊纖弱:我什麼也記不清,都忘了……你走吧,我要睡了。

朱巍重新回到寫字台旁,平靜地、心安理得地計算醫院大樓的設計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