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一
中華文明多元一體,江南文明曆史悠久,亦為其重要源頭之一。考古成果不斷表明,早在十幾萬年以前,江南就是古人類的生存之地,這裏舊石器時代遺址分布密集,遺物豐富多樣;早在七千年以前,江南就有耜耕農業和采用榫卯技術之幹欄式建築,生產水平處在同時代亞洲乃至世界的領先地位;早在五千年以前,當華夏先民紛紛渡過橫亙在野蠻與文明之間的界河之際,江南已經是屹立在界河彼岸的東方明珠。
經過夏、商、周三代的經營,華夏文化逐漸在黃河中下遊占據主導地位。不過,當華夏文明盛行的時候,江南文明依舊保持強勁的活力,令中原不能不予以尊重。司馬遷在《史記?吳太伯世家》篇末寫道:“餘讀《春秋》古文,乃知中國之虞與荊蠻、勾吳兄弟也。”這裏說到的勾吳,就是春秋之際立足江南的古吳國。能夠被文明發達的華夏視為平等的兄弟,原因就在於勾吳也有相當發達的文明。司馬遷在上引世家中還熱情讚揚一位江南賢達,為“閎覽博物君子也!”這位賢達名曰季劄,是勾吳的開國者太伯之後裔。季劄曾經遊曆華夏諸國,與顯赫一時的齊國晏嬰、鄭國子產、晉國叔向等政治家平等對話,他
的言論受到高度重視,他對各國政治的分析後來竟然都成現實。
司馬遷對季劄“閎覽博物”的評價絕非虛誇。魯襄公二十九年(前544),季劄受聘於魯國,獲得觀賞周樂的高規格禮遇。季劄一一欣賞周樂的篇章,他盛讚華夏禮樂,不禁由衷歎為“觀止”。從此觀止一詞流傳千古。在當時,魯國並非強國,卻是文化大國,而周樂則是魯國保存的至高禮樂。因此,魯國能請季劄觀賞周樂,表明季劄的文化素養早已蜚聲華夏。季劄能夠貼切地品評周樂諸章,說明他的確見識高雅廣博。值得注意的是,季劄在歎為觀止的同時,還謙遜地表示“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對此,服虔指出:“周用六代之樂,堯曰《鹹池》,黃帝曰《雲門》。魯受四代,下周二等,故不舞其二。季劄知之,故曰有他樂吾不敢請。”由此可見,季劄的話語表明了他對周樂敬仰的態度,表現出虛心學習中原傳統文化的精神。季劄的後人正是發揚了這種謙遜的精神,方能不斷進取,從而融合華夏文明,促使得江南文明曆久彌新,因而長盛不衰。
季劄在《史記》中被稱為延陵季子,因為他的封邑在延陵,故以地名為號。延陵的環境培育出一位閎覽博物的君子,反映當地文化底蘊豐厚;也因為季劄高雅廣博而虛心進取,延陵才長久地廣為人心向往,才被譽為古吳文化的中心和江南文明的發祥地。此後,延陵又有毗陵、毗壇、晉陵、南蘭陵等名稱,延續至今即常州市也。這裏地處中吳,左攜長江,右攬太湖,物寶天華,人傑地靈,乃是江南文化引以為豪的響亮名片。
二
南蘭陵之得名,皆因西晉末年蘭陵人蕭整率族遷居晉陵的緣故。《南齊書?高帝紀上》記載:“侍中(蕭)彪免官居東海蘭陵縣中都鄉中都裏(今山東省蘭陵縣)。晉元康元年(291),分東海為蘭陵郡。中朝亂,淮陰令(蕭)整字公齊,過江居晉陵武進縣之東城裏(今江蘇省常州市西北孟河鎮萬綏社區和南蘭陵社區)。寓居江左者,皆僑置本土,加以南名,於是為南蘭陵人也。”由此可知,南蘭陵僑置於晉陵,也即季劄受封之延陵。
蕭整率族南遷是當時北方漢族人民大規模南遷潮流中的一小支。西晉末年,中原戰亂頻仍,先有“八王之亂”,後有“五胡入華”,中小戰爭更是接連不斷。動蕩不安的政局和連綿不斷的戰爭,勢如洶湧的波濤刷洗了華夏文明的發祥之地。昔日的良田美疇被無情的鐵蹄踐踏,漢族王朝的版圖被林立的少數民族邦國瓜分。長期的戰亂使中原人口銳減,幸存的士族與民眾紛紛流徙他鄉。在徙民之中,以逃亡江南者居多。江南民眾素有包容之心,江南士族亦具和諧之意。雖然北來士族與江南土著之間在政治權力與經濟利益上常有摩擦,但是總的趨勢是共處相安的。正是在這樣的形勢之下,東晉和宋、齊、梁、陳等王朝相繼建立起來。
隨著大批士族與民眾的南下,包括三代、秦漢、魏晉的禮、樂、政、刑等典章和文物在內的華夏文明被帶到江南。而江南則顯示了季劄虛心學習外來文化的傳統,充分地接納和充足地吸收著華夏文明的精華。於是,秦漢時期一度沉寂的勾吳文化被激活了,經過與華夏文明的融合,而升華成為新型的江南文明。換而言之,新型江南文明之形成,既有內因又有外因,內因是江南固有的悠久文明,外因是中原徙民帶來的華夏文明。新型江南文明既然形成於南朝時代,在此不妨稱為南朝文明。無疑,南朝文明的中心仍舊在季劄舊封邑、中吳南蘭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