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子顯評傳

丁福林

一、命運坎坷的一代才士

蕭子顯(489—537),字景陽,南蘭陵郡南蘭陵縣(今江蘇常州)人。蕭子顯的祖先可以追溯到西漢的開國元勳蕭何,蕭何原居沛郡豐邑(今江蘇豐縣)。蕭何在豐邑更具體的居住之地,《史記》卷五十三《蕭相國世家》和《漢書》卷三十九《蕭何傳》皆沒有明確的記載。據《南齊書》卷一《高帝紀上》載,蕭何之孫蕭彪免侍中之職後,由沛郡豐邑移居於東海蘭陵縣中都鄉中都裏(今屬山東省蒼山縣)。晉惠帝元康元年(291),分東海郡蘭陵等縣另立為蘭陵郡。東海蕭氏自此成為蘭陵蕭氏,蘭陵也就成了蕭氏郡望之所在。西晉永嘉大亂,北方人民紛紛南下避難,中原地區掀起了大規模的移民浪潮。為了適應移民如潮水般湧入的需要,東晉政府陸續在南方為北來流民僑立州、郡、縣,以為安置。《宋書》卷三十五《州郡誌序》雲:

自夷狄亂華,司、冀、雍、涼、青、並、兗、豫、幽、平諸州,一時淪沒,遺民南渡,並僑置牧司,非舊土也。

《宋書》同卷於南徐州條下又雲:

晉永嘉大亂,幽、冀、青、並、究州及徐州之淮北流民,相率過

淮,亦有過江在晉陵郡界者。晉成帝鹹和四年,司空郗鑒又徙流民之在淮南者於晉陵諸縣,其徙過江南及留在江北者,並立僑郡縣以司牧之。徐、兗二州或治江北,江北又僑立幽、冀、青、並四州。安帝義熙七年,始分淮北為北徐,淮南猶為徐州。後又以幽、冀合徐,青、並合兗。武帝永初二年,加徐州曰南徐,而淮北但曰徐。文帝元嘉八年,更以江北為南兗州,江南為南徐州,治京口。割揚州之晉陵、兗州之九郡僑在江南者屬焉。故南徐州備有徐、兗、幽、冀、青、並、揚七州郡邑。

即指出當時北方流民南渡時僑置州郡的情況。王仲犖《魏晉南北朝

史》雲:

譚其驤教授把《宋書?州郡誌》中所記載的僑州、郡、縣之戶口數作為南渡人口(政府的編戶齊民)之約數,自永嘉截至劉宋之季,南渡人口(編戶齊民)約有九十萬,占當時政府編戶齊民五百四十萬的六分之一。當西晉太康之初,北方諸州及徐州之淮北共有戶約百四十萬(見《晉書?地理誌》),以一戶五口計,共有口七百餘萬,而南渡人口九十萬,占北方人口總數的八分之一強。換而言之,亦即晉永嘉以來,北方平均八人之中,有一人遷徙至南方。結果使東晉、南朝所轄境域內,其政府編戶齊民中六分之五為本土舊民,六分之一為北來僑民。

即可看出當時移民規模之大,數量之多。王仲犖《魏晉南北朝史》又雲:

這種隨便分合地區,隨便僑置郡縣的結果,到了後來,以今天常州一地而論,在當時就設有十五六個郡級和六十多個縣級的流寓郡縣。

大約也就是在永嘉以後這種大規模的移民浪潮中,蘭陵蕭氏在淮陰縣令蕭整的率領下,聚族遷徙至江南晉陵郡武進縣的東城裏(今江蘇常州市孟河鎮)。《讀史方輿紀要》卷二十五《南直七?常州府?武進縣》:

蘭陵城,府西北六十裏。晉太興初始置南蘭陵郡及蘭陵縣於武進界內,宋因之。亦曰東城,以在武進東也。蕭道成高曾以下皆居武進之東城裏,因為南蘭陵人。

自從蕭整率族人移居晉陵武進以後,蕭氏雖然稱為南蘭陵人,但卻是實際上的晉陵武進人。在劉宋元嘉四年(427)蕭子顯的祖父齊高帝蕭道成出生時,蘭陵蕭氏已經在晉陵武進生活了一百二十多年。

蕭子顯的父親蕭嶷字宣儼(444一492),生於宋文帝元嘉二十一年(444),卒於齊武帝永明十年(492),為齊高帝蕭道成的次子。在劉宋末年,蕭嶷先後被封為晉壽縣侯和永安縣公,曆任都督江州、豫州之新蔡、晉熙二郡軍事,左將軍、江州刺史,都督荊湘雍益梁寧南北秦八州諸軍事、鎮西將軍、荊州刺史等職。蕭道成代宋稱帝以後,蕭嶷被封為豫章郡王,先後任都督荊湘雍益梁寧南北秦八州諸軍事、南蠻校尉、荊湘二州刺史,都督揚、南徐二州諸軍事、中書監、司空、揚州刺史等要職。建元四年(482)三月,蕭道成去世,太子蕭賾繼位,蕭嶷進位太尉,領太子太傅等職,又進位大司馬。永明十年四月,蕭嶷因病去世,享年四十九歲,被追贈為都督中外諸軍事、丞相、揚州牧。

蕭嶷為人寬厚謙讓,齊高帝建元時期,太子蕭賾以事違忤旨意,高帝大怒,因而有廢蕭賾而另立太子之意。蕭嶷為高帝次子,如果其兄蕭賾被廢,則他將很有可能被立為太子,也就是說他將會成為蕭齊皇位的繼承人。然而此時蕭嶷不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對蕭賾恭敬有加,所以齊武帝蕭賾繼位後乃對他格外優待,出幸唯使其陪從。據《南齊書》卷二十二《豫章文獻王傳》記載,武帝每臨幸蕭嶷宅,“輒極日盡飲”,敕外監曰:“我往大司馬第,是還家耳。”蕭嶷卒後,蕭賾為其素食數十日。並命當時著名文士王融為其作墓誌銘,其中有二句說:“半嶽摧峰,中河墜月。”將蕭嶷的死比作山嶽崩摧、月亮墜落,雖是溢美之辭,但武帝見後竟流涕曰:“此正吾所欲言也。”可見武帝對他的器重和信任程度之深。蕭嶷晚年深懷止足,常慮盛滿,每有謙退之意。永明三年(485),文惠太子蕭長懋講《孝經》畢,蕭嶷即請求解去太傅之職。又因宮宴,求解其揚州刺史之職,以授武帝次子竟陵王子

良,但皆未得到武帝的許可。

蕭嶷生性仁厚,不喜聞人過失,凡左右有投書相告他人過失者,輒置於靴中,以火焚之,竟不視。宋末,蕭嶷在就任荊州刺史之始,一日釋放前刺史在任時以莫須有的罪名拘囚的普通民眾三千餘人;在荊州,他輕徭薄賦,以稅還民,禁止諸市調及苗籍。這一係列的舉措,大大減輕了人民的負擔。他還重視教育,於南蠻校尉府開立學館,置生徒四十人,並置儒林參軍一人、文學祭酒一人、勸學從事二人,專門負責這一事務。在一係列的措施實施下,荊州大治。當時尚書仆射王儉與書讚之雲:“舊楚蕭條,仍歲多故,荒民散亡,實須緝理。公臨蒞甫爾,英風惟穆,江漢來蘇,八州慕義。自庾亮以來,荊楚無複如此美政。古人期月有成,而公旬日致治,豈不休哉!”(《南齊書》卷二十二《豫章文獻王嶷傳》)對此給予了極高的評價。齊高帝建元二年(480)年末,蕭嶷離荊州任還京都之時,男女民眾自發相送於江津,為之垂涕者數千人,成為一時之佳話。自宋武帝以來,各州郡地方長官的俸祿及供給並沒有一定標準,而是隨各地的經濟狀況自行決定,因而許多官員為聚斂財物,往往請求至地方任職。針對這一弊政,蕭嶷在齊武帝永明初,又上表建議製定明確的地方官員的俸祿標準,並得到了齊武帝的讚同。這一建議,徹底扭轉了自劉宋以來施行了六七十年的弊政,對地方官員肆意掠奪民財的舉動起到了較大的抑製作用。

齊武帝性奢侈,而蕭嶷則崇尚節儉,常誡諸子曰:“凡富貴少不驕奢,以約失之者鮮矣。漢世以來,侯王子弟以驕恣之故,大者滅身喪族,小者削奪邑地,可不戒哉!”(《南史》卷四十二《齊髙帝諸子傳上》)蕭嶷在永明十年(492)臨終之時,召集諸子交代後事曰:“三日施靈,唯香火、盤水、幹飯、酒腩、檳榔而已。朔望菜食一盤,加以甘果,此外悉省。葬後除靈,可施吾常所乘輿扇傘。朔望時節,席地香火、盤水、酒脯、幹飯、檳榔便足。雖才愧古人,意懷粗亦有在。不以遺財為累。主衣所餘,小弟未婚,諸妹未嫁,凡應此用,本自茫然。當稱力及時,率有為辦。事事甚多,不複甲乙。棺器及墓中,勿用餘物為後患也。朝服之外,惟下鐵鍰刀一口,作塚勿令深,一一依格,莫過度也。”(《南齊書?豫章文獻王傳》)蕭嶷卒後,豫章王府竟然沒有現錢,這雖說不上是家無餘財,但這在當時皇族貴戚極端奢侈的時代,實在是難能可貴的。蕭嶷卒時,子顯雖然年方五歲,但家風延續,對他日後性格的形成,應該有著重大的影響。

蕭嶷凡十七子,長子子廉,卒於齊永明十一年(493),其餘十六人皆人梁。據《南史?豫章王嶷傳》,其諸子中“有文學者子恪、子質、子顯、子雲、子暉”,(中華書局點校本校勘記雲:“‘子質’,疑當作‘子範%蓋《梁書》及本書皆無子質傳,而子範與子顯等皆有傳。《子範傳》亦雲"少與弟子顯、子雲才名略相比。’若作‘子範’則相合。”)一門多才士,與蕭嶷的家風當有著相當大的關係。

蕭子顯幼年聰慧過人,為其父蕭嶷所偏愛。永明十一年七月,齊武帝蕭賾病卒,八月,皇太孫蕭昭業繼位,史稱鬱林王,當時昭業年始二十歲,未經事務,又好嬉戲,國家大權遂旁落到受遺詔輔政的蕭鸞(蕭道成侄)手中。次年七月,蕭鸞發動宮廷政變殺蕭昭業,改立昭業弟昭文,史稱海陵王。同年十月,蕭鸞又廢蕭昭文,自立為帝,是為齊明帝,改元建武,這年的十一月,蕭鸞為斷絕後患,又殺廢帝海陵王蕭昭文。齊明帝蕭鸞在位的五年之中,齊高帝蕭道成共十九子、齊武帝蕭賾二十三子,除蕭嶷這一支的子恪、子顯兄弟之外,其餘皆被蕭鸞斬盡殺絕。齊明帝建武元年(494),年僅六歲的蕭子顯雖然被蕭鸞封為寧都縣(今江西寧都)侯,以示優待,但劫後餘生所產生的巨大恐懼感和沉重的心理陰影,在幼小的子顯心中是永遠無法抹去的。這對子顯性格的形成和日後《南齊書》的撰寫都有著重大的影響。

齊東昏侯永兀(499一501)末,子顯依王子例,拜給事中。齊和帝中興二年(502),子顯十四歲時,蕭齊王朝為梁武帝蕭衍所建立梁王朝所取代。梁天監初,依曆代禪代之慣例,子顯被降封為寧都縣子。東晉南朝易代之際,新統治者往往對前朝的王室和功臣大肆殺戮,如劉裕代晉之前,先後殺謝安之孫、中領軍謝混和、荊州刺史司馬休之和異己的北府兵舊將兗州刺史劉藩、荊州刺史劉毅,稱帝之後又鴆殺晉恭帝司馬德文。蕭道成代宋之前,先後殺宋後廢帝劉昱、司徒袁粲、尚書令劉秉、荊州刺史沈攸之,稱帝之後又殺宋順帝劉準。梁武

帝蕭衍也不例外,在他稱帝之前,先後殺東昏侯蕭寶卷,齊高帝弟始安王道生之孫湘東王蕭寶暗、始安王蕭寶覽、汝南公蕭宏兄弟,齊明帝之子邵陵王寶攸、晉熙王寶嵩、桂陽王寶貞,鄱陽王寶夤被迫逃至北魏;蕭衍稱帝之後又殺齊和帝蕭寶融。在蕭衍大規模的殺戮中,作為齊高帝之孫的蕭子顯兄弟雖然又一次幸免於難,但接踵而至的劫後餘生的恐懼感在他年輕的心中又一次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南史?齊高帝諸子傳上》載梁天監初,蕭衍曾在文德殿引見子顯之兄蕭子恪及蕭子範,因謂之曰:

夫天下之寶,本是公器,苟無期運,雖有項籍之力,終亦敗亡。宋孝武為性猜忌,兄弟粗有令名者,無不因事鴆毒,所遺唯景和。至朝臣之中,疑有天命而致害者,枉濫相繼。於時雖疑卿祖,無如之何。如宋明帝本為庸常被免,豈疑得全。又複我於時已年二歲,彼豈知我應有今日。當知有天命者非人所害,害亦不能得。我初平建康城,朝廷內外皆勸我雲:“時代革異,物心須一,宜行處分。”我於時依此而行,誰謂不可?政言江左以來,代謝必相誅戮,此是傷於和氣,國祚例不靈長。此是一義。二者,齊梁雖曰革代,義異往時,我與卿兄弟宗屬未遠,卿勿言兄弟是親,人家兄弟自有周旋者不周旋者,況五服之屬邪!齊業之初,亦是甘苦共嚐,腹心在我,卿兄弟年少,理當不悉。我與卿兄弟便是情同一家,豈當都不念此,作行路事。此是二義。且建武屠滅卿門,我起義兵,非惟自雪門恥,亦是為卿兄弟報仇。卿若能在建武、永元之時撥亂反正,我雖起樊、鄧,豈得不釋戈推奉。我今為卿報仇,且時代革異,望卿兄弟盡節報我耳。

軟硬兼施,句句暗含機鋒,對子恪兄弟當有著極大的震懾力。子顯當時雖然年少,未能親曆這一場景,但可以肯定的是,其兄子恪和子範一定會將蕭衍所說之語鄭重地宣告諸弟。所以在人梁之後,懷著極其恐懼的心情,在時刻有著性命之憂的心理陰影的籠罩之下,子顯兄弟始終采取謹小慎微的態度,處處迎合蕭衍的喜腴心理,也就可以理解了。

在梁朝,子顯以好學多才逐漸得到了梁武帝之器重,曆任安西外兵參軍、仁威記室參軍、司徒主簿、太尉錄事參軍、太子中舍人、中書侍郎、守宗正卿、臨川內史、黃門侍郎等職。子顯善為文章,甚得當時著名文士之推重。《梁書》卷二十五《蕭子顯傳》說他嚐著《鴻序賦》,尚書令沈約見後大為讚賞,說:“可謂得明道之高致,蓋《幽通》之流也。”《幽通賦》是漢代大文學家和史學家班固所創作的著名賦作,“幽通”,謂與神靈相遇。沈約的意思是說子顯此賦已經達到闡明大道的最高程度,是班固《幽通賦》一類探幽尋道的作品。子顯作《鴻序賦》約在梁武帝天監七年(508),這年他年始二十歲,而沈約則已年近七十,又是當時的文壇領袖,官高位顯。沈約如此器重子顯,將《鴻序賦》推崇到與班固《幽通賦》同等的高度,足見子顯的創作才能以及這篇賦作的不同凡響。子顯本人對此賦也極為看重,他在日後所作的《自序》中說:“每有製作,特寡思功,須其自來,不以力構。少來所為詩賦,則《鴻序》一作,體兼眾製,文備多方,頗為好事所傳,故虛聲易遠。”遺憾的是,此賦現今已佚失不存了。

子顯有誌於史學著作的撰寫,人梁以後,嚐采眾家《後漢書》,撰《後漢書》一百卷。又在檀超、江淹等人所撰《蕭齊史》的基礎上,撰成《齊書》(即現今傳世的《南齊書》)六十卷。書成上奏,梁武帝下詔付秘閣收藏。蕭衍欣賞子顯的《齊書》,原因是多方麵的。但在客觀上,他詔付秘閣收藏的舉動,對這一傑出曆史著作的保存有著重大

貝獻。

天監十六年(517)重陽佳節,梁武帝大宴群臣,稠人廣坐之中,唯獨下旨於子顯曰:“今雲物甚美,卿得不斐然賦詩。”子顯即時而就,武帝見之而悅,又降旨曰:“可謂才子。”宴會後子顯謂人曰:“一顧之恩,非望而至。遂方賈誼何如哉?未易當也。”(《梁書》卷三十五《蕭子恪傳附蕭子顯傳》)一方麵表現對蕭衍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另一方麵說明了他對自己才學的高度自信。在這一時期,子顯曾擔任過蕭統的太子中舍人一職,積極參與了以昭明太子蕭統為核心的文人集團的活動,與蕭統以及當時眾多著名文士多有宴飲賦詩之事。著名詩人陸倕嚐因事離京外出,昭明太子設宴為之餞行,子顯參與盛會,作《侍宴餞陸倕應令》詩:

儲皇餞離送,廣命傳羽觴。侍遊追曲水,開宴等清漳。新泉已激浪,初卉始含芳。雨罷葉增綠,日斜樹影長。

普通二年(521),昭明太子蕭統往遊鍾山開善寺,進謁高僧智藏法師,行弟子之禮,並請開講《大涅槃經》,而後遊寺外山曲,作《鍾山解講詩》,當時著名文士劉孝綽、劉孝儀、陸倕等紛紛作詩相和,子顯也作《奉和昭明太子鍾山講解詩》一首。太子詩雲:

清宵出望園,詰晨屆鍾嶺。輪動文學乘,笳鳴賓從靜。暾出岩隱光,月落林餘影。糾紛八桂密,坡陁再城永。伊予愛丘壑,登高至節景。迢遞睹千室,迤邐觀萬頃。即事已如斯,重茲遊勝境。精理既已詳,玄言亦兼逞。方知蕙帶人,囂虛成易屏。眺瞻情未終,龍鏡忽遊騁。非曰樂逸遊,意欲識箕潁。

子顯詩雲:

嵩嶽基舊宇,盤嶺跨南京。睿心重禪室,遊駕陟層城。金輅徐既動。龍驂躍且鳴。途方後塵合,地迥前笳清。邐迤因台榭,參差憩羽旌。高隨閬風極,勢與元天並。氣歇連鬆遠,雲升秋野平。徘徊臨井邑,表裏見淮瀛。析果尊常住,渴慧在無生。暫留石山軌,欲知芳杜情。鞠躬荷嘉慶,瞻道聞頌聲。

蕭統詩以魏太子曹丕自比,比子顯及劉孝綽、劉孝儀、陸倕等陪從文士為曹魏文學集團中的文士王粲、劉楨等。《梁書》卷八《昭明太子傳》雲蕭統:“性寬和容眾,喜慍不形於色。引納才學之士,賞愛無倦。恒自討論篇籍,或與學士商確古今,閑則繼以文章著述,率以為常。於時東宮有書幾三萬卷,名才並集,文學之盛,晉宋以來未之有也。”子顯詩乃表現出了參與其中的喜悅。顯然,子顯乃是這一文人集團的積極參與者之一。

梁武帝中大通二年(530),四十三歲的子顯由黃門侍郎遷任長兼侍中。侍中得以出人禁中,是當時職掌樞密機要的親近之職,《通典》卷二十一《職官三》:“宋文帝元嘉中,王華、王曇首、殷景仁等並為侍中,情任親密。”“齊侍中。高功者稱侍中祭酒,其朝會多以美姿容者兼官。”“梁侍中。高功者在職一年,詔加侍中祭酒。與散騎侍郎高功者一人對掌禁令,此頗為宰相矣。”這一任命,表示蕭衍已經接納子顯進入其政治集團的核心,子顯長期以來的心理陰影此時當得到了徹底的消除。由於深愛子顯的才幹和談吐時從容的風度,加上自己本身又愛好文學,富於著述,所以梁武帝蕭衍對子顯特別優遇,每有禦筵,即以子顯侍坐。《梁書》子顯本傳記載,一次蕭衍曾從容對子顯說:“我造《通史》,此書若成,眾書可廢。”《梁書》卷三《武帝紀下》說蕭衍“又造《通史》,躬製讚序,凡六百卷”(《隋書》卷三十三《經籍誌二》著錄梁武帝撰《通史》四百八十卷),蕭衍好自誇耀,所以有這一說法。子顯應聲而對曰:“仲尼讚《易》道,黜《八索》,述職方,除《九丘》,聖製符同,複在茲日。”意思是說自從孔子讚揚《易經》之道,《八索》一類闡述八卦的典籍就廢黜了;論述職方氏所掌管的檔案資料,《九丘》一類記載九州地理方物的書籍就消除了。如今皇帝創作《通史》,正與此相符。孔子時代的盛事,將重新出現在眼前。子顯的這一回答,雖然不免有投梁武帝所好、阿諛奉承之嫌,但與蕭衍所說的“此書若成,眾書可廢”卻十分吻合,所以在當時被譽為名對,並被廣泛流傳。中大通三年(531),蕭子顯以長兼侍中領國子博士,擔負著國子監的講學任務。國子博士是國子學的最高教官,據《宋書》卷三十九《百官誌上》和《南齊書》卷十六《百官誌》的記載,宋、齊二代國子博士僅置二人,南朝官位相襲,梁代國子博士應該也隻有二人。蕭衍以子顯領博士,足見對他學識的信任。在當時,梁衍所創製的經書義理,尚未立人學官,即未作為專門的課程指派專人講解。子顯到任後,乃迎合蕭衍喜諛的性格,奏請將蕭衍所著的經書義理,置助教一人,生徒十人,專門進行講授。《梁書》卷三《武帝紀下》雲中大通四年(432)“三月庚午,侍中、領國子博士蕭子顯上表置製旨《孝經》助教一人,生十人,專通高祖所釋《孝經》義”,即記載了此事。《隋書》卷三十二《經籍誌一》著錄有梁武帝所撰的“《周易講疏》三十五卷”、“《中庸講疏》一卷”、“《周易大義》二十一卷”、“《周易係辭義疏》一卷”、“《毛詩大義》十一卷”、“《尚書大義》二十卷”、“《禮記大義》十卷”、“《樂社大義》十卷”、“《孝經義疏》十八卷”,這些著作大概即是這次所增置講授的內容。隨後,子顯又奏請編撰《高祖集》。《隋書》卷三十五《經籍誌四》著錄有“《梁武帝集》二十六卷”,注曰:“梁三十二卷”、“《梁武帝詩賦集》二十卷”、“《梁武帝雜文集》九卷”、“《梁武帝別集》目錄二卷”、“《梁武帝淨業賦》三卷”,應該都是在這時候開始編撰的。此外,他還奏請編撰《普通北伐記》。在梁武帝普通五年(524)六月,蕭衍命員外散騎侍郎元樹為平北將軍、北青兗二州刺史,率眾北伐。北伐軍一度攻克壽陽、建陵、曲陽、武陽關、峴關等地,北魏司吾、馬頭、安城、荊山等地並舉眾降梁。普通六年春,北伐軍又攻克魏南鄉郡、晉城郡等地。北魏鎮東將軍、徐州刺史元法僧以彭城降。這次北伐雖然未能取得最終勝利,但對北魏政權還是起到了較大的威懾作用。因此,梁武帝為之而親祠南郊,並大赦天下。子顯所奏請撰寫的《普通北伐記》,應該即是這次北伐的記錄。蕭衍篤信佛教,中大通三年(531)十一月,蕭衍親臨同泰寺,升法座,為四部眾說《般若經》,子顯又為作《禦講摩訶般若經序》,《廣弘明集》卷十九尚保存此文。這些舉動,也更增加了蕭衍對他的賞識和信任。

中大通五年(533)十月,子顯又以侍中加領吏部尚書。吏部尚書在當時是掌管選舉之職,地位相當顯要。《資治通鑒》卷一百四十一載齊明帝永泰元年(498)事雲:“上賞謝跳之功,遷尚書吏部郎。”胡三省注:“《唐六典》曰:‘吏部郎職在選舉,魏晉用人,妙於時選。其諸曹郎功高者遷吏部郎,曆代品秩皆高於諸曹郎。”吏部尚書的副手吏部侍郎的地位即如此之高,則吏部尚書可想而知了。蕭梁一代,在子顯之前任吏部尚書的有範雲、王瞻、傅昭、張充、袁昂、徐勉、王睞、謝覽、蔡樽、何敬容、子顯之兄蕭子恪、王泰等人,在子顯之後任吏部尚書的有張纘、劉孺、褚翔、王褒等人,不是當時著名士族中的代表人物,即為皇帝的親信大臣。子顯得任此職,可以說更是誌滿意得。在吏部尚書任上,他表現得格外莊重嚴肅,與往日柔順的麵貌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對照,《梁書?蕭子顯傳》記載說:

及掌選,見九流賓客,不與交言,但舉扇一揮而已,衣冠竊恨

之。(此九流並非指九流十家中的九流,而是指中正所管轄的各

種人物)

會見賓客而不與之交談,僅舉扇一揮,當然是極其高傲的表現。這種情況,與劉宋孝武帝時的吏部尚書顏竣頗為相似。《宋書》卷七十五《顏竣傳》雲:“孝建元年,轉吏部尚書,領驍騎將軍。留心選舉,自強不息,任遇既隆,奏無不可。其後謝莊代竣領選,意多不行。竣容貌嚴毅,莊風姿甚美,賓客喧訴,常歡笑答之。時人為之語曰:4顏竣嗔而與人官,謝莊笑而不與人官。”’《南史》卷七十四《孝義傳下?謝藺傳》雲:“及丁父憂,晝夜號慟,毀瘠骨立。母阮氏常自守視,譬抑之。服闋,吏部尚書蕭子顯嘉其至行,擢為王府法曹行參軍。”謝藺是謝安的八世孫,門第既高,又有至行。顯然,子顯之擢拔謝藺是公正的。其實,顏竣和蕭子顯作為劉宋和蕭梁二代中央政府主管官員任用的最高官員,處世嚴肅不苟,少與他人交往,實在難能可貴。隻有如此,才能保證選舉的公正而不會任人唯親,更不會唯利是圖。子顯任吏部尚書時高傲舉止的個中原因,這一方麵誠如《梁書》本傳所說,是子顯樸實無華的個性,以及對自己的才氣極端自負所導致。但筆者以為,更為重要的原因恐怕是他在長期恐懼心理徹底消除以後本性的自然流露。而這種本性的流露,如果是蕭衍的皇室成員,抑或是如琅邪王氏及陳郡謝氏那樣的高門大族,其他人倒也無可奈何,而子顯作為一個沒落的蕭齊皇室成員,一旦掌有大權,即表現出如此目空一切的行為,自然不為當世所容,從而招致了士人的廣泛怨恨。同時,也給他日後帶來了隱患。

但是,當時的太子即後來的簡文帝蕭綱卻獨具慧眼,對子顯青睞有加,每每招其飲宴。《梁書?蕭子顯傳》記載,在一次宴會中,子顯起身更衣,蕭綱乃對座中客雲:“嚐聞異人間出,今日始知是蕭尚書異人,指不尋常的具有特殊才能的人。《文選》卷三十七載孔融《諫禰衡表》說:“惟嶽降神,異人並出。”六臣張銑注:“言山嶽降靈,間生異人,謂禰衡也。”“惟嶽降神”,典出《詩經?大雅?崧高》:“崧高維嶽,駿極於天。維嶽降神,生甫及申。”嶽,指四嶽。意謂四嶽降生了申伯及甫侯這樣對周王朝有特殊貢獻的卿士。“異人間出”,即非同尋常的有特殊才能的人不時而出。此句典出《宋書》卷五十一《宗室?臨川烈武王道規傳附劉義慶傳》,宋元嘉十二年,文帝普命群臣舉士,臨川王劉義慶是時上《舉士表》,其中說:“若朝命遠暨,玉帛遐臻,異人間出,何遠之有?”簡文帝蕭綱以“異人間出”之典來形容子顯,足見對他的評價之高。

子顯今存有《烏棲曲應令》三首,其雲:

幄中清酒馬腦鍾,裾邊雜佩琥珀龍。

欲持寄君心不惜,共指三星今何夕?

濃黛輕紅點花色,還欲令人不相識。

金壺夜水詎能多,莫持賒用比懸河。

芳樹歸飛聚儔匹,猶有殘光半山曰。

莫憚褰裳不相求,漢皋遊女習飛流。

簡文帝蕭綱有《烏棲曲》四首:

芙蓉作船絲作鮓,北鬥橫天月將落。采蓮渡頭礙黃河,郎今欲渡畏風波。

浮雲似帳月成鉤,那能夜夜南陌頭。宜城醞酒今行熟,停鞍係馬暫棲宿。

青牛丹轂七香車,可憐今夜宿倡家。倡家高樹烏欲棲,羅帷翠帳向君低。

織成屏風金屈膝,朱唇玉麵燈前出。相看氣息望君憐,誰能含羞不自前。

湘東王即後來的梁元帝也有《烏棲曲》四首:

沙棠作船桂作楫,夜度江南采蓮葉。複值西施新浣沙,共向江幹眺月華。

月華似璧星如佩,流影澄明玉堂內。邯鄲九枝朝始成,金卮玉碗共君傾。

交龍成錦鬥鳳紋,芙蓉為帶石榴裙。曰下城南兩相望,月沒參橫掩羅帳。

七彩隨珠九華玉,蛺蝶為歌明星曲。

蘭房椒合夜方開,那知步步香風逐。

三人所作,從意境到聲韻等都頗為相似。子顯詩題作“應令”,當即為應蕭綱或蕭繹之令而作。

子顯又有《春別詩》四首,《古詩紀》卷九十五雲:“簡文,元帝同和。”觀蕭綱有《和蕭侍中子顯春別四首》,當是子顯作詩而蕭綱和之,也可見蕭綱對子顯詩作之欣賞。蕭繹也有《春別應應令四首》,蕭繹詩題注雲“和簡文”,是蕭綱作和詩後意猶未竟,故又命其弟湘東王蕭繹和之。

中大通六年(534),子顯與皇太子蕭綱、湘東王蕭繹、禦史中丞劉慨、散騎常侍王修等三十多人撰成《法寶聯璧》二百二十卷,講論佛法,蕭繹親自作《梁簡文帝法寶聯璧序》。《南史》卷四十八《陸杲傳附陸罩傳》記其事雲:“初,簡文在雍州,撰《法寶聯璧》,罩與群賢並抄掇區分者數歲。中大通六年而書成,命湘東王為序,其作者有侍中國子祭酒南蘭陵蕭子顯等三十人,以比王象、劉邵之《皇覽》焉。”《廣弘明集》卷二十二載蕭繹序全文並詳細記載同作者姓名,除蕭綱外,凡三十八人,子顯居首。都可見出子顯與蕭綱、蕭繹兄弟的親密關係。值得一提的是,同作者之中又有子顯次子蕭愷,這年子顯四十六歲,蕭愷二十九歲。父子同聚於太子門下,共預撰述,亦可稱得上是文學史的一段佳話了。

梁武帝大同三年(537),子顯出為仁威將軍、吳興(今浙江湖州)太守。吳興雖然是當時的東南大郡,土地肥美,物產豐富。南朝時期由吏部尚書出任像吳興這樣東南大郡郡守的例子,也並不少見。但從蕭子顯掌選時“見九流賓客,不與交言,但舉扇一揮”的情況看,他是意欲在吏部尚書任上有所作為的。因此當時出為吳興太守,應該並非其所願。到吳興任所不久,子顯即因病逝世,終年四十九歲。

子顯卒後,梁武帝即下詔為之舉哀,贈侍中、中書令。詔雲:

仁威將軍、吳興太守子顯,神韻峻舉,宗中佳器。分竹未久。

奄到喪殞,惻愴於懷。

對他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也對他的逝世表示了深深的哀悼。但到子顯葬時請求諡號時,梁武帝卻手詔曰:“恃才傲物,宜諡曰驕。”《集韻》卷六:“驕,慣驕不可禁之勢。”因此,梁武帝加給子顯的這一諡號明顯帶有貶意。從他死後梁武帝所下詔書的高度評價到及葬請諡時手詔的貶抑,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可以看出蕭衍對他的態度在短時間中即有了截然相反的改變。這個中原因,不能不使我們想到他此前在吏部尚書任時的所為。因此,他從吏部尚書出任吳興太守,以及卒後的諡號,筆者以為乃是竊恨之的衣冠們讒言中傷的結果。

子顯卒後,梁張纘作《中書令蕭子顯墓誌》雲:

君狀貌丘墟,風神磊落,閑瞻動於容止,英奕發於流盼。筆鋒席上,皆如素蓄,切問近思,見稱閑敏。帝嚐顧問君曰:“我撰《通史》若成,眾史可廢。”乃答詔曰:“仲尼讚《易》道,黜《八索》,述職方,除《九丘》,聖製符同,複在茲曰。”儲君毓德少陽,情協陳阮,親攄妙思,式表玄石。

讚美子顯的風度才華,並對其生年不永深表哀悼。

子顯雅好辭藻,勤於著述,據《梁書》和《南史》本傳記載,其所著有《後漢書》一百卷、《齊書》六十卷、《普通北伐記》五卷、《貴儉傳》三十卷、《文集》二十卷。此外,《隋書》卷三十二《經籍誌一》又著錄有子顯所撰《孝經義疏》一卷、《孝經敬愛義》一卷。《隋書》卷三十三《經籍誌二》著錄有子顯所撰《晉史草》三十卷。但以上著述除了《南齊書》和少數幾篇詩文以外,其他則皆未能流傳。

子顯有二子,長子名序,次子名愷,二人少年時便並以才學知名於世。蕭序(?一549)於梁武帝太清時(547—549)先後任太子家令、太子中庶子,並掌管記。太清二年(548),東魏降將侯景以誅朱異為名舉兵叛亂,十月,侯景兵至京都建康城下。據《資治通鑒》記載,自太清二年十月侯景圍城始,至太清三年(549)三月城破止,建康城被圍一百三十餘天,“(侯景)軍中乏食,乃縱士卒掠奪民米及金帛子女,是後米一升至七八萬錢,人相食,餓死者十五六。”(卷一百六十一)“自景作亂,道路斷絕,數月之間,人至相食,猶不免餓死,存者百無一二。”(卷一百六十二)蕭序當即於太清三年春餓死於建康城中。

子顯次子蕭愷(506—549),字元才,生於梁武帝天監五年(506)年(據《梁書?蕭子顯傳》,蕭愷卒時年四十四,是當生於梁天監五年。蕭愷字不見載於《梁書》及《南史》,《廣弘明集》卷二十梁元帝《梁簡文帝法寶聯璧序》有“前尚書殿中郎南蘭陵蕭愷年二十九,字元才”句,是元才乃其字)。初為國子生,對策高第,州舉為秀才。起家秘書郎,遷太子中舍人,王府主簿,太子洗馬。中大同三年(537)以父喪離職。服闕,複任太子洗馬,遷太子中舍人,並掌管記。累遷宣城王蕭大器文學、中書郎、太子家令,又掌管記。蕭愷的才學和聲譽,要超過他的兄長,當時士大夫以為與其父子顯可謂旗鼓相當,被稱為才子。當時的太子簡文帝蕭綱常引見之,對其讚賞有加。約在太清元年(547)或太清二年侯景叛亂圍京都建康前,太子中庶子謝嘏出為建安太守。謝嘏為南期著名文人謝莊曾孫、尚書仆射謝舉之子。謝嘏“風神清雅,頗善屬文”(《南史》卷二十《謝弘微傳附謝嘏傳》),乃南朝後期陳郡謝氏的代表人物。謝嘏臨行,太子蕭綱於宣猷堂設宴為其餞行,並召當時的著名文士以同韻賦詩。在預宴的眾多文士之中,蕭愷所作不僅最先完成,而且文辭亦美。蕭綱見後不禁大喜。在給其弟湘東王蕭繹的令書中說:“王筠本自舊手,後進有蕭愷可稱,信為才子。”(《梁書?蕭子顯傳》)太學博士顧野王曾奉梁武帝之命撰成字書《玉篇》,蕭綱嫌此書詳略不當,因為蕭愷博學多才,於文字尤其精通,乃使之與眾學士對《玉篇》進行刪改。從《梁書》和《南史》的子顯本傳這則記載來看,今存顧野王的《字書》三十卷,最後當是經過蕭愷等人刪改而成。不久,蕭愷乃遷任太子中庶子之職,以接替謝嘏,但尚未到任,即改任他為地位更為重要的尚書吏部侍郎。太清二年,蕭愷又遷任禦史中丞。侯景叛亂,蕭愷於圍城之中又升任侍中,大概也就在太清三年春建康城破之際,與其兄蕭序一同餓死於城中,時年四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