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以前的教訓,選擇太子時,梁武帝自然想到品行端正、喜歡讀書,行事作風都和蕭統都有點像的蕭綱。
對於蕭綱來說,哥哥的死亡,無疑是晴天霹靂,他的心情是複雜的。他很痛惜,感到哥哥冤枉,並想為哥哥伸冤昭雪,並最終有了機會(《南史?梁武帝諸子傳》)。
梁武帝屬意三兒子蕭綱的時候,蕭綱已經二十九歲,且有多年邊藩戍守的經曆,相對已經比較成熟了。
梁武帝是一個非常穩妥,既有主見,又講究方法,也很有經驗的人。廢嫡立庶,不立蕭統的長子蕭歡,立蕭綱,他怕於禮不合,群臣反對;從四月上旬,一直考慮、權衡到五月二十一日,最後還是決定挑選蕭綱為太子。在這期間,他與何敬容、孔休源、謝徵三人商量(《梁書?孔休源傳》)。
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蕭綱被征人朝。五月丙申,梁武帝詔立蕭綱為太子。詔書裏這樣評價蕭綱:
晉安王綱,文義生知,孝敬自然,威惠外宣,德行內敏,群後
歸美,率土宅心。可立為皇太子。
蕭綱上《謝為皇太子表》(《藝文類聚》卷十六》),謙稱自己“伏見詔書,以臣為皇太子,有命自天,實驚物聽”,稱自己“庸薄”、“凡蔽”、“賓實無取”,不足以“舉千鈞”;做做“鳴玉內侍,指麾外蕃”的工作,“猶懼不任”,不要說當皇太子了。但為了國家社稷的大事,不得不出任。這些話,也許出於蕭綱的真心,但現在終於是看成格式化的語言了。
這年秋七月,梁武帝臨軒策拜太子,蕭綱上《拜皇太子臨軒竟謝表》(《藝文類聚》卷十六),仍然說自己“臣本空薄,器業無取,已慚好儒之誌,且乏豐下之姿”。當皇太子是蕭綱一生最大的轉折,這些仍然是格式化的發言,但做皇太子本身,是蕭綱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盡管梁武帝想得很周到,在立蕭綱為皇太子的同時,為了平衡關係,他將蕭統的五個兒子一一冊封:長子東中郎將、南徐州刺史、華容公蕭歡封為豫章郡王,次子枝江公蕭譽封河東郡王,老三曲江公蕭詧封嶽陽郡王,老四蕭警封武昌郡王,老五蕭簪封義陽郡王,各二千戶。
當上皇太子的蕭綱,格外忙碌,除了一大堆的公文要批,一堆令人厭煩的程序要走以外,裏裏外外,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一批東宮的侍從官要重新任命安排;在佛事方麵,也有一係列的事要做。緊接著,太子蕭綱人華林園寶雲殿,接受菩薩戒,拜僧人為師,取法名因理,以便爭取大量信佛的官員和老百姓的支持。
所有的一切,蕭綱再做得有條有理,無懈可擊,但反對的聲音仍然很多。嶽陽王蕭詧流涕受拜,累日不食,當然好理解,因為他是蕭統的兒子。而“雅有人鑒,遊處不雜,人其門者號登龍門”的袁昂,也站出來說梁武帝的做法有問題。袁昂以人品正直、有骨氣著稱,不僅德高望重、權傾一時的徐勉對他很敬重,梁武帝對他也很尊重(《梁書?袁湛傳》)。據《南史》本傳載:“昭明太子薨,立晉安王綱為太子,昂獨表言宜立昭明長息歡為皇太孫。雖不見用,擅聲朝野。”影響很大。
蕭綱立為太子的事,六弟蕭綸亦有微詞。“初,昭明之薨,簡文入居監撫,綸不謂德舉,而雲‘時無豫章,故以次立’。”他不是不知道二哥蕭綜是怎樣一個人,還說這樣的話。
賊臣侯景後來數說梁武帝“罪狀”時,對皇太子蕭綱不問政事,隻會寫輕豔的詩歌表示不滿。侯景說的“罪狀”,應該是他的謀臣王偉寫的,這也反映了部分朝臣心裏的意見。
可見,這一問題確實爭議很大,引起很多人心態不平衡,由此還產生了曆史的分途。天正元年(551),侯景廢梁簡文帝蕭綱,扶立蕭歡的兒子蕭棟即位,即追尊蕭歡為安皇帝。
有趣的是,支持蕭綱當太子的人也沒有閑著,也在做輿論工作。《南史?簡文帝紀》記載說:
中大通三年,(蕭綱)被征入朝,未至,而昭明太子謂左右曰:
‘‘我夢與晉安王對奕擾道,我以班劍授之,王還,當有此加乎?”四
月,昭明太子薨。五月丙申,立晉安王為皇太子。
《南史》喜歡記載兄終弟及的民間小說家言,但說蕭統夢見自己把象征皇太子權柄的寶劍授予蕭綱,背後的實質,就是為蕭綱頂替蕭統做太子的合理性進行鼓吹。
在這種情況下,蕭綱艱難地走進東宮,不僅道路漫長坎坷;而且住進東宮,就像住在深海裏一樣有壓力。他當太子的合法性,始終受到懷疑和挑戰。為了頂住各種不利於自己的輿論和猜測,他最好的辦法就是繼續做一個孝順的兒子和本分的太子,像哥哥蕭統一樣讀書做人,少問朝政,多做一點無關痛癢、遠離現實的文學工作。
臨軒策拜以後,因為蕭統長期居住過的東宮年久,需要修繕,蕭綱就還是居住在東府裏。直到第二年九月,東宮修繕完畢,才移還東宮。
蕭綱在搬進新修繕的東宮以前,和湘東王蕭繹通了幾封信。信中說自己並不快樂,也許是哥哥死了的悲傷,也許是他被立為皇太子很多人議論,也許還受到梁武帝寵信的權臣朱異的壓製。總之,他說:“吾自入都已來,意誌惚恍。雖開口而笑,不得真樂。不複飲酒,垂二十旬。”這樣的心裏話都和弟弟蕭繹講,真是不容易。
蕭綱和哥哥蕭統是同父同母兄弟,和弟弟湘東王蕭繹是同父異母兄弟,但他們之間,友於情深。
做文學也挺好,可以避開小人,避開監視的目光,不用聽不利於自己的輿論,又可以自由自在地創作,多寫一點詩,是嗜好,也是一份成績。既然六歲的時候父親就點讚自己是蕭家的“東阿王”,自己就有信心,在艱難地住進東宮以後,就把文學事業做得更輝煌一些吧!
四、宮體詩的旗手
“宮體詩”不是一天產生,也不是偶然產生的。它有許多必然、偶然的因素合在一起構成。它是一種新詩風和新詩體,不是某個人的一項發明,而是需要一個時代為它醞釀,為它鋪墊;需要一群詩人共同努力寫作。
曆史、時代、詩人和詩體的成熟以及詩風的變化等元素。在適逢其時的南朝齊梁宮廷,一心想學哥哥蕭統、要在文學上幹一番事業的蕭綱,在當上皇太子後,對呼之欲出的宮體詩推波助瀾,身體力行地讓中國當時的新體詩——“宮體詩”從宮廷走向城市,走向全國,並成為高舉宮體詩大旗的旗手。
在蕭綱以前的詩歌審美積累,包括齊代“永明體”的發展,都使“宮體詩”的內容和形式一步步走向新變。具體地說,蕭綱“甫就小學,才能勝衣”(《詩品序》)的時候,新變體的詩歌已經流行,並影響了喜歡詩歌的孩子。蕭綱說自己“七歲有詩癖”,其實是說受這種新變體的影響。從喜歡詩,受影響,到成為“宮體詩”的旗手,還有很多裏程,其中有幾個人特別重要。
第一個人是徐搞(474—551)。梁天監八年(509),蕭綱七歲,為雲麾將軍、領石頭戍軍事、量置佐吏的時候,徐搞來到了他的身邊(《梁書?徐搞傳》)。徐摘與庾肩吾並稱,少年時期即喜愛詩歌,又讀遍經史。寫文章喜歡標新立異,不拘舊體。起家太學博士,遷左衛司馬。自追隨晉安王以後,曆任記室參軍、諮議參軍等職。晉安王蕭綱為太子,則轉任家令兼掌管記。在徐搞的指導下,蕭綱的詩風也崇尚新奇靡麗,浮豔巧似。這件事引起了某些人不好的議論。梁武帝知道後,很生氣,把徐摘叫來訓斥;徐摘作了解釋,梁武帝還不放心,又問了徐摘關於“五經大義”和“曆代史及百家雜說”,徐搞一一應答如流。這使自己也寫詩、也學習民歌、寫過像《白&詞》那樣的作品、很跟風氣的梁武帝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梁書?徐搞傳》)。
我們不應該輕易放過這段文字,因為這段文字裏還隱藏著一個長期被人忽視的重要信息:即徐摘一方麵寫作輕豔的宮體詩,創造新傾向,領導新潮流,一方麵又把做人的準則定在《五經》上。這種法則與信仰多元的梁武帝蕭衍的思想方法有相通之處,也許梁武帝蕭衍自己在無意識中受這類詩審美意識的影響,總之這次談話對徐摘來
說是非常成功的。
第二個重要的人是張率(475—527)。幾乎與徐搞同時,也是蕭綱七歲時,三十五歲的張率來到了蕭綱身邊,任雲麾將軍蕭綱的記室。張率是吳郡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十二歲的時候開始寫文章,經常每天限令自己作詩一首;與陸倕、任昉等友善,曾得沈約稱讚。他寫了一篇待詔賦,梁武帝看了大加讚賞,手敕答曰:“相如工而不敏,枚皋速而不工,卿可謂兼二子於金馬矣。”張率十六歲的時候,寫了二十多首賦,名家虞訥見了毀鎊它。張率於是一下子把賦燒了,把這些內容改寫為詩再給虞訥看,偽托說是沈約的作品,虞訥就句句加以嗟歎讚賞。張率卻說:“這是我寫的呀!”虞訥聽了,慚愧地離去了。天監初年,他曾經被敕“使抄乙部書,又使撰婦人事二十餘條,勒成百卷……以給後宮”。可見,他對女性從外貌到內心很是了解,與寫宮體詩的審美心理不謀而合;徐摘的詩今已不存,而今存張率的詩不乏豔情的內容和新變綺麗的風格,可以作為內證。雖然他的身份不像徐摘那樣,與蕭綱的關係帶有學生老師的性質,做得不好梁武帝會責怪,但張率對蕭綱的影響也是絕對重要的。張率逝世,蕭綱曾十分傷心。
第三個重要的人物是庾肩吾(487—551)。梁天監十二年(513)蕭綱十一歲時,人為宣惠將軍、丹陽尹。根據《梁書?簡文帝本紀》的記載,那一年蕭綱“便能親庶務,曆試藩政,所在有稱”。時張率三十九歲,隨蕭綱還都,除中書侍郎。而另一個重要的人是二十七歲的庾肩吾,遷晉安王蕭綱宣惠府行參軍,從此跟隨蕭綱。蕭綱封晉安王,庾肩吾為晉安國常侍;蕭綱遷鎮,庾肩吾也隨同遷轉,曆任雲麾參軍,並兼記室參軍。蕭綱喜好文學,招納文士,庾肩吾和徐摘、劉孝威等同被賞接,又受命抄撰書籍,當時號為高齋學士。簡文帝蕭綱繼位後,以庾肩吾為度支尚書。庾肩吾曆任蕭綱府中屬官,當時盛行宮體詩,庾肩吾是推波助瀾者之一。
徐搞和庾肩吾跟隨蕭綱的意義,不僅帶來了辭藻綺靡、流連哀思的詩歌新風氣,讓蕭綱接受並影響一生。而且,他們還各自帶來了他們的兒子,徐陵和庾信。徐陵比蕭綱小四歲,庾信則比蕭綱小十歲,兩人在文學上都是時代巨匠、非常了得之人,蕭綱就夾在這兩對父子之間。更重要的是,徐陵以後幫助蕭綱編纂《玉台新詠》,向哥哥蕭統的《文選》學習看齊,同時表明自己的詩學觀已經因時代、風尚而有所不同,顯示了齊梁蕭家人才之盛和詩學觀念的多樣性。
第四個是蕭子顯(489—537)。蕭子顯字景陽,是齊高帝蕭道成的孫子,蕭氏家族中的文學家和史學家。幼年聰慧;博學能文,頗負才氣,好飲酒、愛山水。蕭子顯十三歲的時候,齊就滅亡了。蕭綱的爺爺蕭順之是齊高帝蕭道成的族弟,都姓蕭,而且是同族。蕭綱對蕭子顯非常敬佩和欣賞。蕭子顯對梁初詩壇的分析批判,影響了少年的蕭綱;蕭子顯在《南齊書?文學傳論》中對文章發展變化的看法,如“在乎文章,彌患凡舊。若無新變,不能代雄”。也影響了蕭綱的《與湘東王書》和對文學發展一係列的看法。
第五個是詩論家鍾嶸(約468—518)。鍾嶸在建立了自己的詩歌理論體係,寫完《詩品》以後,來到蕭綱身邊。梁天監十七年(518年)蕭綱十六歲的時候,為“征為西中郎將,領石頭戍軍事”,引五十一歲的鍾嶸為“西中郎晉安王記室”。鍾嶸堅決反對以密集型的知識、典事、掌故支撐詩歌的做法,這在詩歌認識上是一個轉折點。蕭綱對詩歌的思考,詩歌與公文、經文、應用文字的區別,以及對京師文體的批判,無疑受了鍾嶸的影響。
作為蕭綱的記室,事實上也是蕭綱詩學上輔導老師的鍾嶸,無疑'將自己的認識和詩歌應該“吟詠情性”的思想影響蕭綱,以致成為蕭綱詩歌理論的一部分。等蕭綱和抱同樣審美意識的詩人登上曆史舞台的時候,就更旗幟鮮明地構築新的理論,並成為宮體詩理論的一個重要支撐點。這從蕭綱學鍾嶸《詩品序》的一段文字中可以看出來,蕭綱在《答張讚謝示集書》中說:“伊昔三邊,久留四戰。胡霧連天,征旗拂日,時聞塢笛,遙聽塞笳。或鄉思淒然;或雄心憤薄;是以沈吟短翰,補綴庸音,寓目寫心,因事而作。”隻要把這段話與前所舉鍾嶸的序對照一下,我們就可以看出,這番話,無論是思想立意,還是語言句式,都是鍾嶸《詩品序》中一段文字的縮寫。不要以為,這隻是一段論述文學發生論的文字,類似的很多。其實,論述文學發生的原因,大都強調“四季感蕩”說,以前陸機《文賦》、劉勰《文心雕龍》都是典範。真正強調“人際感蕩”說的,除了鍾嶸,就是他做參軍的幕主,他的學生蕭綱以上這段話。
梁普通元年(520)蕭綱十八歲為南徐州刺史時,又有二十九歲的王規等人人幕。王規是王儉之孫,琅邪臨沂人。好辭賦,有至性,稱孝童。既長,好學有口辯。先為昭明太子蕭統所禮,後又人蕭綱幕府,被引為雲麾谘議參軍。
大通元年(527),蕭綱在雍州府,陸杲的兒子陸罩是蕭綱的記室參軍。蕭綱命陸罩編輯他的文集,共有八十五卷,《隋書?經籍誌》集部別集類載:“《梁簡文帝集》八十五卷,陸罩撰,並錄。”文集編成之後,蕭綱將文集出示給張纘看,張纘看了寫信給蕭綱表示感謝。蕭綱遂又有《答張纘謝示集書》。
從梁普通四年至中大通二年(523—530),蕭綱在雍州刺史任上七年。有劉孝儀、劉孝威等人入蕭綱幕府,加上著名文學家和曆史學家蕭子顯的指導,劉遵、陸罩等幕僚的文學趣味影響。其中梁中大通元年(529),蕭綱二十七歲在刺雍期間,以庾肩吾、劉孝威、江伯瑤、孔敬通、申子悅、徐防、王囿、孔鑠、鮑至等十人抄撰眾籍,豐其果饌,號高齋學士。作為副領袖的湘東王蕭繹同樣正推波助瀾,蕭綱的文學集團已自然形成,詩歌創作也水到渠成地日趨繁榮。
蕭綱新人主東宮,根據慣例,要有一批新的東宮屬官。他們是:蕭綱為雍州刺史時為長史的柳津,現亦跟從蕭綱,擔任太子詹事;徐摘為太子家令,兼管記,尋帶領直;王規為散騎常侍、太子中庶子;劉遵也跟隨蕭綱從藩鎮來到東宮,為太子中庶子;庾肩吾兼東宮通事舍人;劉孝威出任太子洗馬;韋粲遷步兵校尉,人為東宮領直。經過人事的調整後,昭明太子東宮裏的舊官屬,隻有劉杳一個人留下,繼續任通事舍人,因為劉遵以前也做過蕭綱雲麾將軍府的參軍,比較熟悉,用起來得心應手。
其時東宮又設置學士,一大批人如徐陵、庾信、張長公、傅弘、鮑至等為學士;後來,孔敬通、杜之偉、劉陟、紀少瑜等人為東宮學士。蕭綱又與宗室上皇侯、新渝侯、建安侯、南浦侯號稱“東宮四友”,都是寫作宮體詩的朋友。
此時的宮體詩呼之而出,引起了外界的關注。整個過程,就像姚察、姚思廉在《梁書?徐摘傳》中說的那樣:
搞幼而好學,及長,遍覽經史。屬文好為新變,不拘舊
體……(晉安)王(蕭綱)入為皇太子,轉家令,兼掌管記……搞文
體既別,春坊盡學之,“宮體”之號,自斯而起。
也像《梁書?簡文紀》也記載的:
(簡文帝蕭綱)雅好題詩,其序雲:“餘七歲有詩癖,長而不
倦。”然傷於輕豔,當時號曰“宮體”。
在《南史?徐搞傳》、《簡文帝紀》、《簡文帝紀論》、《隋書?文學傳序》也有類似的記載。
今天對於什麼是“宮體詩”,哪些詩屬於“宮體詩”?是不是宮體詩人寫出來的全是“宮體詩”?專家學者爭論不休。估計拿這種有些無聊的問題去問徐搞、庾肩吾或蕭綱本人,他們也不一定答得上來。
蕭綱說自己的作品都是“寓目寫心,因事而作”,並且例舉了三個方麵的內容:流連光景,飲宴親賓和邊塞軍旅。
蕭綱的文學創作,是對周圍世界、前輩詩人、五言詩技法合理的繼承和發展。從他留下來的詩歌可以發現,他的生活是豐富多彩的,不僅僅局限於宮廷。
事實上,蕭綱的宮體詩,有很多是通過對樂府民歌的寫作進人的。而寫作樂府民歌,又受到父親梁武帝和周邊兄弟的影響。不過,蕭綱對樂府民歌的學習取得很大的成就,並且讓樂府民歌通向宮體詩。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史》指出其中的源流說:“宮體之名,雖始於梁,然側豔之辭,起源自昔。晉、宋樂府如《桃葉歌》、《碧玉歌》、《白佇歌》、《白銅鞮歌》,均以淫豔哀音,被於江左,迄於蕭齊,流風益盛。其以此體施用於五言詩者。亦始晉、宋之間,後有鮑照、前有惠休,特至於梁,其體尤昌。”隻要閱讀收集在《玉台新詠》裏的大部分宮體詩,我們就會發覺,有相當一批宮體詩襲用了當時民歌的標題和內容,而一些民歌又殘留著文人模仿的痕跡。兩者緊密地糾纏在一起,交互影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不分離。
蕭綱學習樂府民歌的作品有《采桑詩》、《洛陽道》、《雉朝飛操》、《長安有狹斜行》、《妾薄命篇十韻》、《有所思》、《折楊柳》、《美女篇》、《雁門太守行》、《從軍行》、《隴西行》、《紫騮馬》、《江南曲》、《棹歌行》、《采蓮曲》、《春江曲》、《怨歌行》、《豔歌曲》、《鬥雞篇》、《棗下何纂纂》、《苦熱行》、《明君詞》、《臨高台》、《烏棲曲》、《詠中婦織流黃》等等。
譬如《烏棲曲四首》
(其一)
芙蓉作船絲作鮓,北鬥橫天月將落。
采桑渡頭礙黃河,郎今欲渡畏風波。
(其二)
浮雲似帳月成鉤,那能夜夜南陌頭。
宜城醖酒今行熟,停鞍係馬暫棲宿。
(其三)
青牛丹轂七香車,可憐今夜宿倡家。
倡家高樹烏欲棲,羅幃翠帳向君低。
(其四)
織成屏風金屈膝,朱唇玉麵燈前出。
相看氣息望君憐,誰能含羞不自前。
你看它的形式,看它的意象,看它的表現力,在當時都達到了頂級水平,尤其是第一首。長夜過去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情“郎”始終沒有來。在小船上等待了整整一個晚上的女子陷入了痛苦的思念之中。月亮就要下去了,你為什麼還不來?是不是黃河太寬?還是你怕風波太大?芙蓉花葉一般的小船和用一層層絲纏繞的竹篙,都是癡情女子堅貞美好的心意;礙於黃河,畏於風波的,是“郎”的猶豫、害怕?還是人言可畏?
詩歌語言清新,江南水的韻味,始終在詩裏流淌,唐人的七絕是怎麼發展起來的?蕭綱這首屬於宮體詩的《烏棲曲》,就是一首前驅詩。李白讀了這首詩,有一種激動,於是他也用民歌體,寫了六首《橫江詞》,其中三首,就是對蕭綱這首詩的回應:
(其二)
海潮南去過潯陽,牛渚由來險馬當。
橫江欲渡風波惡,一水牽愁萬裏長。
(其三)
橫江西望阻西秦,漢水東連楊子津。
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風愁殺峭帆人。
(其五)
橫江館前津吏迎,為餘東指海雲生。
郎今欲渡緣何事,如此風波不可行!
李白的幾首都是議論,解釋“情郎”為什麼沒有來約會的原因。就詩論詩,均不如蕭綱的那首《烏棲曲》寫得好,所以胡應麟《詩蔽》盛讚蕭綱的《烏棲曲》:“奇麗精工,齊梁短古,當為絕唱。”又說:“太白《橫江詞》全出此。”
作為內容和寫作方法上的新變,蕭綱還寫了不少思極閨房、詞藻靡麗的作品,這些作品是人們經常列舉的宮體詩,如《美女篇》、《戲贈麗人》、《秋閨夜思》、《詠內人晝眠》、《傷美人》、《倡婦怨情詩十二韻》、《詠美人看畫》、《詠人棄妾》、《孌童》、《美人晨妝》、《和湘東王名士悅傾城》、《和人以妾換馬》等。有人認為宮體詩就是豔情的,以描寫女色為主的色情詩,這是抹殺生活,也抹殺了人性的光輝。
其實,通觀宮體詩人的作品,幾乎沒有一首詩是為描寫“色情”而色情的詩,也基本上沒有“淫穢”的詩。隻不過宮體詩對男女之情、兩性之間的描寫比較大膽真實而已。
這是娛樂,也是經國之大業,嚴肅的文學事業。就蕭綱來說,他寫這些詩,絕對會考慮到他對父親、對家庭、對子女、對社會,對他儒、道、佛三位一體的思想,以及對他的皇太子身份相稱的這一點。這些詩產生的社會、思想和藝術背景,都要比我們的批判複雜得多。請讀幾篇:
《美女篇》
佳麗盡關情,風流最有名。約黃能效月,裁金巧作星。粉光
勝玉靚,衫薄擬蟬輕。密態隨流臉,嬌歌逐軟聲。朱顏半已醉,微笑隱香屏。
《美人晨妝》
北窗向朝鏡,錦帳複斜縈。嬌羞不肯出,猶言妝未成。散黛隨眉廣,燕脂逐臉生。試將持出眾,定得可憐名。
《詠美人看畫》
殿上圖神女,官裏出佳人。可憐倶是畫,誰能辨偽真。分明淨眉眼,一種細腰身。所可持為異,長有好精神。
接在“永明體”詠物詩之後,突然發現用詩歌可以表現“人體美”的新大陸,廣義地,把“人”也作為“物”來歌詠,這就是宮體詩了。因此,在大膽真實描寫這些“新大陸”的時候,蕭綱也是用隱喻的、意義的、審美的語言和結構進行的。
再讀一首經常被作為批判對象列舉的《詠內人晝眠》:
北窗聊就枕,南簷日未斜。攀鉤落綺障,插捩舉琵琶。夢笑‘開嬌靨,眠鬟壓落花。簟紋生玉腕,香汗浸紅紗。夫婿恒相伴,莫誤是倡家。
就是蕭綱“文學放蕩論”的實驗作品,描寫自己太太睡覺的姿態。批判的人說,你為什麼要描寫太太睡覺的姿態?辯護的人說:我為什麼不能描寫太太睡覺的姿態?批判的人,常常以過時的倫理道德和似是而非的政治標準為依據,因此駁斥他們很容易。就是,盡管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去“詠內人晝眠”,但“看內人晝眠”,也許是每一個丈夫都會遇到的生活情景,是成人生活的一部分,並沒有什麼“淫靡”和“色情”的地方。假如丈夫用詩和夫人開玩笑,也沒有什麼不嚴肅或可以指責的。你要是指責,以為不嚴肅,那麼,不僅讀詩你是“外行”,生活上你也是“外行”。無非以前沒有人這樣寫,現在寫了。其實,以前陶淵明就寫過《閑情賦》,蕭統說《閑情賦》是陶集中的“白璧微瑕”,就遭到蘇東坡的嘲笑。蘇軾《東坡誌林》雲:“淵明作《閑情賦》,所謂‘《國風》好色而不淫7者,正使不及《周南》,與屈宋所陳何異?而統大譏之,此乃小兒強作解事也。”
詩末兩句,擔負了“立身先須謹重”的道德標準,劃了一道“黃線”,形成了道德上的安全距離;作為“文章的放蕩”論的創作試驗,用二句“道德”語,對抗了前麵八句的“性感”語,平衡了“文章放蕩”和“立身謹重”兩方麵的要求,這正是蕭綱的藝術追求,標新立異地領導詩歌創作的新潮流。蕭綱也許曾經想過,千年以後,他被人批判不足惜,要是他這番良苦的用心竟然沒有人領會和理解,就有點可惜了。
至如蕭綱的《和人以妾換馬》,應該令人讚賞才是,因為這是一首為低賤婦女鳴不平的詩,裏麵全是正能量,蕭綱有這樣的思想境界,真是不容易。
走向世俗一把床笫之言張揚於大庭,是宮體詩的特點。有人不喜歡世俗,不喜歡宮體詩。喜歡不喜歡不要緊,我們不應該排斥世俗;正確的態度是,精神的天問,世俗的圖畫,一切藝術的真實,我們都需要,無論是頤和園陽光下的台榭行人,還是宋徽宗卷帙中的山水花鳥。
有誰意識到呢?殷瑤編《河嶽英靈集》沒有意識到,高仲武編《中興間氣集》沒有意識到,甚至連杜牧、李商隱也沒有意識到,他們所使用格律精嚴、文辭華美、對偶工巧的近體詩形式,正是宮體詩為它作了聲律、詞藻、對偶等形式美學上的鋪墊和準備;宮體詩體物形似、流轉圓熟的美學要素,實在為盛唐出現最燦爛輝煌的詩歌高潮作了無私的獻身。
千年之後我們真要感謝的,是蕭綱一這位宮體詩的旗手。
五、文學放蕩論的理論家
作為宮體詩的旗手,蕭綱不斷地和各種非文學、反文學的理論觀念作鬥爭。
蕭綱的宮體詩學有幾個特點:一是具有批判的鋒芒和理性精神;二是具有係統性、完整性和自成詩學體係;三是具有獨創的理論核心;四是具有現實意義和普遍意義,在宮體詩創作實踐中產生,又反過來指導宮體詩的創作。
新渝侯蕭暎是蕭綱叔父蕭儋的兒子,是蕭綱在東宮時的詩友,是宮體詩的重要作家;在詩歌創作上因為有天賦而被看作蕭家的“千裏駒”,作為蕭綱時代的“東宮四友”之一。所謂“東宮四友”,雖然曆史記載不詳,但我猜測,應該不會是什麼政治集團,而是文學集團,是宮廷裏的文學沙龍。在這個詩歌沙龍裏,蕭暎和蕭綱就詩歌互相交流、互相切磋。從蕭綱這封書簡可以看出,先是蕭綱寫詩送給蕭暎,蕭暎和詩三首還贈蕭綱,蕭綱再寫了這篇答詞《答新渝侯和詩書》(《藝文類聚》五十八)說:
垂示三首,風雲吐於行間,珠玉生於字裏,跨躡曹、左,含超潘、陸,雙鬢向光,風流已絕;九梁插花,步搖為古,高樓懷怨,結眉表色,長門下泣,破粉成痕,複有影裏細腰,令與真類,鏡中好麵,還將畫等。此皆性情卓絕,新致英奇。故知吹簫入秦,方識來鳳之巧,鳴瑟向趙,始睹駐雲之曲,手持口誦,喜荷交並也。
新渝侯的三首詩是和詩,和誰的詩?蕭綱的嗎?這封信中似乎沒有關涉詩歌的消息。新渝侯的詩今失佚不傳,是不是真像蕭綱說的可以和曹植、左思、潘嶽、陸機等人相提並論?我想不太可能,這隻是同聲相求的一種延譽。
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這三首詩所描寫的新內容,包涵的審美意識,絕不是曹植、左思、潘嶽、陸機時代可以比擬的。一代有一代的文學,一代有一代的詩歌,蕭綱認識到了代有才人的規律。而且,不管和誰的詩,都應該是“風雲吐於行間,珠玉生於字裏”的宮體詩。蕭綱給予很高評價的原因,其實是借對新渝侯蕭暎宮體詩的評價,表達了他與湘東王蕭繹以及其他優秀宮體詩人的作品,已完全達到了“跨攝曹、左,含超潘、陸”的曆史高度,是曹植、左思、潘嶽、陸機以後生機勃勃的新文學。
蕭綱於普通二年(521)出為外藩,任雍州刺史、後都督揚南徐二州諸軍事、任驃騎將軍,後又調任揚州刺史,離開京城已經有九年時間。此前成功地進行北伐,在嚴酷激烈的鬥爭中得到磨煉、已經二十九歲的蕭綱,其成熟度和決斷力,以及自信心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帶著胡霧征塵和邊地風沙,聽慣塢塞笳,也帶著奮發的意氣回到建康的他,對流行於京城語言浮疏、節奏拖遝、言不由衷的詩風感到十分驚訝。這種完全背離了詩歌比興傳統和風騷意蘊的詩歌,怎麼會有這樣大的市場?於是,憤怒和責任感使他大聲疾呼,對陳舊、懦鈍和闡緩的風氣,猛烈地加以批判。他在《與湘東王書》中說:
比見京師文體,懦鈍殊常,競學浮疏,爭為闡緩。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興,正背風騷。
這是蕭統死後被立為皇太子的蕭綱,在寫了一係列的《謝為皇太子表》、《拜皇太子臨軒竟謝表》以後,又在懷著悲傷的心情為哥哥蕭統編《昭明太子集》並撰寫《昭明太子別傳》的間隙裏,寫給弟弟湘東王蕭繹的信。
“懦鈍殊常,競學浮疏,爭為闡緩”、“既殊比興,正背風騷”,這是針對京師文體陳舊的現狀說的。所謂“儒鈍殊常,競學浮疏,爭為闡緩”,指的是一味摹仿儒家的經書,因雍容而闡緩,因質樸而枯槁,引經據典、坐而論道以致浮疏。這種出於經書,而非出於人的性情;出於盲目模仿、生搬硬套,而非出於對客觀物象有敏銳審美感受的作品,決無真摯感人的藝術魅力。在這股風潮中,很多人一學謝靈運,二學裴子野,讓蕭綱覺得奇怪:
又時有效謝康樂、裴鴻臚文者,亦頗有惑焉。何者?謝客吐言天拔,出於自然,時有不拘,是其糟粕。裴氏乃是良史之才,了無篇什之美。是為學謝則不屆其精華,但得其冗長,師裴則蔑絕其所長,惟得其所短,謝故巧不可階,裴亦質不宜慕。
謝靈運和裴子野都有自己的長處,但模仿者不知道謝靈運、裴子野的長處在哪裏,生吞活剝的結果,畫虎不成反類犬。
在當皇太子的這一年裏,雖然大赦天下、修繕和擴建蕭統以前住過的東宮不是他的事,但作為政權的接班人,舉國上下的關注度,支持和反對的聲音,足以使他找不到自己。政務繁忙,千頭萬緒,儒、佛、道,很多人事都要打交道、都要他出麵敷衍。
在這種情況下,這封信竟然寫了730多字,甚至比《謝為皇太子表》和《拜皇太子臨軒竟謝表》的文字加起來還要長,因為這是他感興趣的地方。
信是附錄在《梁書》和《南史》庾肩吾傳本傳裏的,很可能還有刪節。因為信沒有稱呼,開頭就是“吾輩亦無所遊賞,止事披閱,性既好文,時複短詠”,直奔主題。至最後八字“相思不見,我勞如何”,算是講了哥哥分內的話,其餘的文字都在講詩歌。由此可以看出,蕭綱對詩學的關心,其時代感和原則性是非常強的。
可以證明的是,蕭綱在另一封《與湘東王書》中說:“曆方古之才人,遠則揚、馬、曹、王,近則潘、陸、顏、謝。”這裏的揚,即揚雄;曹,指曹植,都是創造文學經典的人,說明揚雄和曹植在他心目中的存在。但崇拜歸崇拜,批判歸批判,不夾雜個人情感,這就是蕭綱詩學的理性精神。
蕭綱對謝靈運詩歌的利鈍分得很清楚:“謝客吐言天拔,出於自然;時有不拘,是其糟粕。”對學習謝靈運成功的詩人,如寫《人若耶溪》的詩人王籍,蕭綱也表示欣賞。《南史》卷二一《王弘附王籍傳》說:“籍好學,有才氣,為詩慕謝靈運。至其合也,殆無愧色。時人鹹謂康樂之有王籍,如仲尼之有丘明,老聃之有嚴周。”《顏氏家訓?文章篇》記載:“王籍《人若耶溪》詩雲:‘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江南以為文外斷絕,物無異議。簡文吟詠,不能忘之。”學得好的他吟詠不忘,學得糟糕的他批評指正。
謝靈運是前朝名流,裴子野則是當代文章名人。裴子野寫下了著名的《雕蟲論》,攻擊當時的不良文風。多少年來,隻要一提到裴子野和新變體詩歌的關係,人們會想起他的《雕蟲論》——這篇長期以來讓人誤解他的詩歌觀念和態度的文字。其實,裴子野的這篇《雕蟲論》,原來不叫《雕蟲論》,而是今已亡佚的二十卷《宋略》“選舉論”中的一部分。“雕蟲論”三字,是宋代《文苑英華》的編者加上去的。裴子野《宋略》“選舉論”:“自是閭閆年少,貴遊總角,罔不擯落六藝,吟詠情性。學者以博依為急務,謂章句為專魯。淫文破典,斐爾為功,無被於管弦,非止乎禮義。”?
總之,與弟弟湘東王蕭繹保持聯係,同聲共氣,希望自己和蕭繹就像曹丕、曹植主導建安文壇那樣,以批判當前京師陳舊而懦鈍的文體為契機,確立梁代新的詩學觀,領導新潮流,建立新詩學,同時充滿對弟弟的鼓勵和希望:
文章未墜,必有英絕領袖之者,非弟而誰?每欲論之,無可與語,思吾子建,一共商榷。
說湘東王蕭澤是蕭家的“曹子建”,使“蕭家的文學”與“曹家的文學”前後相繼。這時,湘東王蕭繹雖然遠在荊州,但蕭綱與他頻繁地書信往返,在文學創作新變的運動中,蕭繹心照不宣地成了宮體詩學的副領袖。
詩歌“是如何產生”?寫詩是“為了什麼”?詩歌“如何保持審美和感人力量”?蕭綱在《答新渝侯和詩書》(《藝文類聚》五十八)以為:
至如春庭落景,轉蕙承風;秋雨且晴,簷梧初下;浮雲生野,明月入樓。時命親賓,乍動嚴駕;車渠屢酌,鸚鵡驟傾。伊昔三邊,久留四戰;胡霧連天,征旗拂日;時聞塢笛,遙聽塞笳;或鄉思淒然,或雄心憤薄。是以沉吟短翰,補綴庸音,寓目寫心,因事而作。
六朝詩學對於詩歌的發生,多以為自然四季感蕩的原因。隻有鍾嶸《詩品》序論詩歌發生說:“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於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或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又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娥人寵,再昤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釋其情?”在“四季感蕩”之外,加了“人際感蕩”。
蕭綱長期生活在邊塞前線,是一個曾經對戰爭負有領導責任的指揮官,對山川的險阻、戰爭的酷烈和民間的疾苦,應該體會得比王維、高適、岑參更加深刻。筆者曾經粗略地統計,發覺王維、高適、岑參和其他唐代邊塞詩人的詩句,有不少是從蕭綱的詩歌中奪胎而來的。因此,就詩歌的發生論而言,蕭綱自己的感受比鍾嶸說得更加真
實深切。
對於詩歌的本質,蕭綱同樣作出了回答是“吟詠情性”的,《與湘東王書》說:
若夫六典三禮,所施則有地,吉凶嘉賓,用之則有所。未聞吟詠情性,反擬《內則》之篇,操筆寫誌,更摹《酒誥》之作;“遲遲春日”,翻學《歸藏》,“湛湛江水”,遂同《大傳》?
在詩歌新變理論上,蕭綱既受到沈約、劉勰、鍾嶸的影響,更受到蕭子顯的影響。蕭繹上述的宮體詩創作原則,也和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中說的“言尚易了,文憎過意;吐石含金,滋潤婉切;雜以風謠,輕唇利吻;不雅不俗,獨中胸懷;輪扁斫輪,言之未盡;文人談士,罕或兼工”意思相近。
最讓蕭綱傾心的,也許是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中說的“五言之製,獨秀眾品。習玩為理,事久則瀆;在乎文章,彌患凡舊;若無新變,不能代雄”。這些話說得太好了,完全是經典。沒有出息的文學家,總喜歡模仿和點化前人的作品,奪胎換骨、點鐵成金,或模仿其語言,或承襲其意境,何若蕭子顯說的“新變”以後“代雄”耶!
除了蕭子顯,比蕭綱小四歲的徐陵,於普通四年(523)和父親徐搞一起人晉安王蕭綱幕,也是宮體詩學的一件大事。與蕭綱幾經離合的徐摘為參軍,同時帶了十七歲的兒子徐陵人幕,名義上參與軍事,更多是參與文事。此後,蕭綱便命徐陵編《玉台新詠》;根據日本學者興膳宏的考證?,徐陵《玉台新詠》的編成,在中大通六年(534)。徐陵在《玉台新詠序》?裏說:
優遊少托,寂寞多閑。厭長樂之疏鍾,勞中宮之緩箭。……無怡神於暇景,惟屬意於新詩。庶得代彼皋蘇,蠲茲愁疾。……選錄豔歌,凡為十卷,曾無參於雅頌,亦靡濫於風人。……方當開茲縹帙,散此饀繩,永對玩於書幃,長循環於纖手。豈如鄧寫《春秋》,儒者之功難習;竇專黃老,金丹之術不成。……東儲甲觀,流詠止於《洞簫》。孌彼諸姬,聊同棄曰。
編《玉台新詠》的目的,是為了讓宮體詩更好地讀、更好地寫、更好地
保存和流傳。在這個意義上,蕭綱才命徐陵為宮體的類型詩和相同審美的詩編製一隻精致美麗的花籃,並貼上標簽。而宮體詩學的本質論和功能論,正潛移默化地讓詩從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一點點向生活、向審美、向娛樂人生和人感情需要的方向移位。綜上可知,宮體詩學是具有係統性、完整性和自成體係的。
如果說蕭綱的詩歌發生論、本質論、功能論、新變論都多少受前人的影響,而對詩歌創作論的闡述,則是蕭綱獨特的創造發明,是蕭綱的理論核心。蕭綱在《誡當陽公大心書》中說:
汝年時尚幼,所闕者學。可久可大,其唯學歟?所以孔丘言:“吾嚐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若使牆麵而立,沐猴而冠,吾所不取。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
“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這是一個辯證的而充滿理性精神的命題。但用狹隘的階級鬥爭的眼光看,有人還是不看你的“立身謹重”,而誤解你的“文章放蕩”。有的文學史認為,“文學放蕩論”是提倡描摹色情的理論主張,是通過淫聲媚態的宮體詩以滿足變態性心理的要求;有人認為蕭綱是想把“放蕩”的要求寄托在文章上,用寫文章來代替縱欲和荒淫,是蕭綱寫宮體詩荒淫無恥的自白,這些說法都是不正確的。其實,蕭綱所說的“放蕩”,並不是我們現代漢語裏“放縱浪蕩”的意義,而有其特定時代的涵義。
“放蕩”一詞,是當時用得很普遍的概念。與《漢書?東方朔傳》中“指意放蕩,頗複詼諧”;《三國誌?魏書?王粲傳》:“(阮)籍才藻豔逸,而倜儻放蕩,行己寡欲,以莊周為模則。”以及《世說新語》注弓丨《名士傳》中“劉伶肆意放蕩,以宇宙為狹”的意思相近,指創作時感情大膽坦露、語言表達不受束縛、想象自由馳騁之意。這種將“立身”與“文章”,將身邊真實的世界和文學中幻想的世界截然分開的“文學放蕩論”,既是審美意識新變的產物,又反過來促進了審美意識的新變。?這是作為父親的蕭綱,告誡兒子的一封書信。十三歲的兒子蕭大心為郢州刺史,初次離開家門,出為遠藩,蕭綱寫信告誡他的三件事:一是引用了孔子的話,告誡蕭大心要好好學習,切不可做“牆麵而立,沐猴而冠”的人;二是告誡蕭大心做人立身先須“謹重”;三是說寫文章且須“放蕩”。這裏的“文章放蕩”,是在誡“立身之道”時作為對比涉及的。而“先須”和“且須”,在語義上亦有先後主次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