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穎士評傳

司馬周朱玉好

蕭穎士(717—759),唐代文壇著名的詩人、散文家和文學理論家。他一生才華橫溢、交遊廣泛、桃李遍布、聲動華夷。他剛秉正直、嫉惡如仇,既是人們敬仰的文壇宗師,也是沉淪下僚的失意文人。不同尋常的才氣與非同一般的遭遇交織在一起,成就了蕭穎士文名遠播又仕途多舛的人生。

蕭穎士以學術文章稱名於世,對文壇最為傑出的貢獻在於倡導古文革新一“文章中興”。唐代詩人獨孤及的弟子梁肅在《補闕李君前集序》一文中評價其老師和蕭穎士等人對唐代文風所起的作用時雲:“唐有天下幾二百載,而文章三變:初則廣漢陳子昂以風雅革浮侈,次則燕國張公說以宏茂廣波瀾。天寶已還,則李員外、蕭功曹、賈常侍、獨孤常州比肩而出,故其道益熾。”(《全唐文》卷五一八,第5261頁)他認為唐代文風經曆由奢華富豔、晦澀古奧到樸實謹嚴、渾厚流暢的飛躍,蕭穎士、李華、獨孤及等人功不可沒。

作為韓柳古文運動的前驅、盛唐文壇的領袖,蕭穎士在唐代文風轉變中作用至關重要,近代學者李嘉言撰文認為:“‘文起八代之衰’這個漂亮的名詞,實不能讓韓愈專美。唐之文章,在韓之前已有二變,陳子昂始脫惡習為第一變,元結以還,蕭、李、獨孤等又發揚光大為第二變,及韓愈時固已成熟,可謂第三變。”(《李嘉言古典文學論文

集*韓愈複古運動的新探索》,第493頁)

蕭穎士在盛唐至中唐的轉折時期,大力倡導散文的複古革新,團結李華、顏真卿、賈至等同道,廣授門徒,推引後進,被時人尊稱為“蕭夫子”(《新唐書》卷二〇二,第5765頁)。穎士文名卓著,海內皆知。李華讚譽他“名蓋天下”(《全唐文》卷三二一,第3257頁),“以文章製度為己任,時人鹹以此許之。……後之為文者,取以為法焉”(《全唐文》卷三一五,第3198頁)。《新唐書》稱當時“聞蕭氏風者,五尺童子羞稱曹、陸”(《新唐書》卷二〇二,第5768頁)。蕭穎士的批評理論及文學創作,對當時和後世產生了深遠影響。

一、家世與生平

據《新唐書?蕭穎士傳》可知,蕭穎士,字茂挺。梁鄱陽王蕭恢七世孫,郡望南蘭陵(今江蘇常州),潁川汝陰(今安徽阜陽)人,梁宗室裔孫。幼能屬文,實際上為江蘇武進曆史上第一位狀元,與李華齊名,人稱“蕭李”。

其家世在趙璘《因話錄》有比較詳細地記載:“梁髙祖武皇帝,父諱順之,《齊書》有傳。武帝受禪,武尊文帝。文帝第三子恢,封鄱陽王,薨諡忠烈。恢生宜豐候循,循生太子太保造,造生武威將軍夙,夙生雅州都督善義,善義生左衛錄事參軍元恭,元恭生密縣主簿旻,旻生揚州府功曹諱穎士,字茂挺,門人諡曰文元先生。”蕭穎士在《贈韋司業書》一書也追溯了其家世淵源:“仆南遷士族,有梁支孫,係祖司徒鄱陽忠烈王,追蹤二南,邁德荊郢。有子四十人,俾侯錫社,入卿出牧,且忠且賢,終始梁代。”(《全唐文》卷三二三,第32冗頁)根據上述記載,結合《南史》、《梁書》等其他史料,可知穎士世係排列如下:

七世祖蕭恢(梁鄱陽王)一六世祖蕭脩(宜豐侯)一五世祖蕭造(太子太保)一四世祖蕭夙(武威將軍)一曾祖蕭善義(雅州都督)一祖父蕭元恭(左衛錄事參軍)一父親蕭旻(密縣主簿)一蕭穎士(揚州功曹)一長子蕭實(早亡)、次子蕭存(僉部員外郎)

蕭恢,《梁書》、《南史》有傳,字弘達,太祖蕭順之第九子(一說第十子)。幼聰穎,年七歲,能通《孝經》、《論語》義,解說疑難。長成後,風度翩翩,涉獵各種史籍。其性通恕,輕財好施,凡曆四州,所得俸祿隨而散之。

六世祖蕭循,《南史》有傳,字世和,封宜豐侯。他九歲通《論語》,十一能屬文,為人“性至孝”,為官寬厚、仁愛、清廉。

五世祖蕭造、四世祖蕭夙及曾祖蕭善義均無傳記載。

祖父蕭元恭,唐趙璘《因話錄》中雲:“善義生左衛錄事參軍元恭,元恭生密縣主簿旻。”《新唐書》有關穎士祖父的記載稍異:“祖晶,賢而有謀,任雅相伐高麗,表為記室。越王貞舉兵,杖策詣之,陳三策,王不用,晶度必敗,乃亡去,客死廣陵。”

父親蕭要擔任過莒縣(今屬山東日照)主簿一類的低等官吏,收入微薄,捉襟見肘,實感生存之艱。蕭旻還曾“以莒丞獲罪”,其父一生仕途相當不順。穎士父親有著很強的家族感,雖家境困窘,但仍然肩負著撫養繼母、弟弟、孤侄等眾多人生計的重任,毫無怨言。穎士在《贈韋司業書》一文中不無感歎:“家君子少丁家難,辛苦百罹。事繼親,長異母弟,育孤侄,以孝友聞於姻族。”

穎士母親為元姓,主要是依據其所寫《登臨河城賦並序》一文,此文穎士深情回憶其亡舅孝廉元君,據此可知其母姓元,其他情況不詳。

穎士有二子一女,長子蕭實,史書未見記載。次子蕭存,《新唐書?蕭穎士傳》附曰:“存宇伯誠,亮直有父風。能文辭?與韓會、沈既濟、梁肅、徐岱等善。”(《新唐書》卷二〇二,第57頁)曾擔任常熟主簿、金部員外郎(金部員外郎,屬戶部,唐朝時設,主要掌天下庫藏出納、權衡度量之數,兩京市、互市、和市、宮市交易之事,百官、軍鎮、蕃客之賜,及給宮人、王妃、官奴婢衣服),後因得罪宰相裴延齡,棄官歸隱廬山。穎士的女兒嫁給了門生柳淡。《唐代墓誌彙編?柳尊師墓誌銘》中有相關記載:“尊師姓柳氏,諱默然,字希音,河東虞鄉人也。……父淡,幼善屬文,學通百氏。詔受洪州戶曹不就,高矜於賢侯之座以終世。戶曹娶揚府蕭功曹穎士女,生尊師。”

由此觀之,穎士流淌著南朝梁皇室的血脈,其家族顯赫一時,隻是到了穎士祖父這一代,蕭家才漸趨沒落,“貞觀之後,群從凋零;垂拱以來,無複大位”(《贈韋司業書》)。昔日的輝煌、家族的高貴、父親的孝慈及家境的沒落都對穎士的成長產生了深遠影響。他長成後所形成的清慎自守、傲岸不屈、蔑視權貴的性格與其家庭環境、父輩事跡的潛移默化是息息相關的。

穎士的祖籍在什麼地方呢?據《新唐書*宰相世係表》考察,蕭氏出自姬姓、帝嚳之後,後封於蕭(今安徽蕭縣),子孫因以為氏。世居豐沛,後以事始徙蘭陵丞縣。蘭陵有山東蘭陵和南蘭陵之別,《南齊書?高帝本紀》中記載,南朝齊的開創者齊高帝蕭道成(南朝梁開創者梁武帝蕭衍的堂伯)的高祖父蕭整,在西晉末年朝廷動亂之時,“過江居晉陵(治所在今江蘇常州市)武進縣之東城裏”。梁武帝即位後,改武進為蘭陵縣,東城裏在兩晉、南朝時期是武進所屬縣鄉以下的一個居民聚居區和行政單位,即今之常州市西北萬綏鎮,舊時稱“萬歲鎮”。由此能夠確定穎士祖籍在南蘭陵,也就是現在的江蘇常州。“蘭陵蕭穎士”(《李遐叔文集》卷一《揚州功曹蕭穎士文集序》:“開元天寶間……以文學著於時者,曰蘭陵蕭穎士。”)就是因此而得名的。

至於穎士在《贈韋司業書》中自稱“潁川男子蕭穎士”、“汝、潁之間一後生耳”,蓋指自己的出生地所言。故文中他有:“生於汝、潁,幼而苦貧”一說,是以出生地來稱呼自己的。穎士所謂“潁川”,以潁水得名,治所在陽翟(今河南禹州市),隋初廢,唐至德時又曾改許州為潁川郡,轄境正好在汝、潁流域間。

其生卒年由於史書中沒有明確記載,學術界說法不一。

關於其生年,有神龍三年(即景龍元年,707)、景龍二年(708)、景龍三年(709)、開元四年(716)、開元五年(717)等多種說法,陳鐵民、張衛宏、李萍萍、台灣學者潘呂棋昌等都考據甚詳。根據他們的研究成果,筆者認為這些研究者們依據徐鬆《登科記考》、《新唐書?蕭穎士傳》、蕭穎士摯友李華的《揚州功曹蕭穎士文集序》等文獻資料,推算蕭穎士出生於玄宗開元五年(717),此說可信。

至於卒年,學術界主要有乾元二年(759)說、乾元三年(760)說、代宗大曆三年(768)說,但陳鐵民在《蕭穎士係年考證》一文中對蕭穎士考辨很清楚,陳先生主要依據李華《揚州功曹蕭穎士文集序》、《祭蕭穎士文》、《新唐書?蕭穎士傳》、《舊唐書?第五琦傳》等史料,考證得出蕭穎士死於乾元二年(759)。

綜觀穎士的一生,生平可分為三個階段:

1?讀書期

自小家境貧寒,生活困窘,少年穎士“幼兒苦貧,孜孜強學,業成冠歲”(《全唐文》卷三二三,第3276頁)。在他讀書求學曆程中,其舅孝廉元君悉心栽培,給予無微不至的關愛。穎士長大後回憶起亡舅時仍飽含感激之情,“舅於予有教授之恩,隻辭片字,皆資訓誘”(《全唐文》卷三二三,第3262頁)。其舅元君,名不詳,生平不可考。他對蕭穎士既疼愛有加又異常嚴厲,穎士犯一點小錯誤,都會受到責罵,乃至挨打,“過雖小而必誡,善無微而不甄”(《登臨河城賦並序》)。但長大後穎士最難忘人卻是舅舅。在其舅的諄諄教誨下,他廣泛涉獵文史經籍,“少賦才名”,四歲即能作文,七歲時能背誦數部經書,在當時就被許多人譽為“神童”。十歲補太學生,觀書一覽即誦,幾乎過目不忘,十九歲便“舉進士,對策第一”。據《說郛》記載,蕭穎士有如此才名,得益於神人之助,其文雲:“蕭穎士,少夢有人授紙百番,開之,皆是繡花。又夢裁錦,因此文思大進。”(《說郛》卷一一九《夢裁錦》)此說雖不可信,但從一個側麵反映出穎士的過人才華。

“少年詞筆動時人”,年僅十歲時,穎士即被征召入京,皇帝見到後讚賞有加。由於年齡過小,不宜授官,遂人太學讀書,以備後用。《新唐書》本傳雲:“十歲補太學生”(《新唐書》卷二〇二,第5767頁),根據《新唐書?選舉誌》及《百官誌》等史書中相關記載可知,唐代太學招收學生,條件非常苛刻,不僅有資格的限製——隻收五品以上官員及郡縣公子孫,還有年齡的要求——始人學時的年齡要為十四以上、十九以下,這兩點穎士都不符合。首先是沒有資格,穎士的父親和祖父都是六品以下官吏,其次他當時的實際年齡也無法人學。因此,按照常理穎士是不可能入太學讀書的,顯然,是因才華出眾受到優待。

一心向學、酷愛讀書的穎士非常珍惜這來之不易的讀書機會,在此期間,他孜孜不倦,博覽群書,加之天資聰穎,通曉很多宗族世係之書,還會書寫大篆,很快成了太學的名人。同時,穎士在此接受了儒家的正統教育,“觀書一覽即誦,以文章知名。通百家譜係、書籀學”(《新唐書》卷二?二,第5767頁)。這對其日後文學複古思想的形成有重要影響。值得一提的是,在這裏他結識了李華、趙驊、邵軫三位好友。

李華(715—766),字遐叔,讚皇(今河北讚皇)人,開元進士,官至吏部員外郎。因在安祿山陷長安時受偽職,被貶為杭州司戶參軍。其詩辭采流麗,有《李遐叔文集》,與蕭穎士齊名。趙驊,字雲卿,鄧州穰(今河南南陽)人。開元中,舉進士,連擢科第,官至秘書少監。邵軫,江夏(今河南汝南)人,生平事跡不詳。

四人年齡相仿,家境都不好,蕭穎士與趙驊甚至共穿過一雙鞋,他們誌同道合,懷遠大抱負,於是成為摯友。李華曾在《寄趙七侍禦》一詩中回憶四人在太學讀書時的情景:“昔日蕭邵遊,四人才成童。屬詞慕孔門,入仕希上公。”(《全唐詩》卷一五三,第1592頁)他們決心為文要像孔門弟子一樣充滿儒學之氣,為官則要像太師、太傅、太保等上公一樣盡心盡力輔佐朝政,遠大的政治抱負與個體人生追求交相輝映。而穎士在四人中更是尤為卓爾,文采非凡,十五歲時,已名滿天下,讚譽四方。

開元二十三年(735),時年十九的蕭穎士和李華、趙驊一起參加了當年的進士考試,結果三人全部中第(兩年後邵軫也考上了進士),而且穎士對策第一(當時未設狀元,相當於後來的狀元)。這一年的主考官是考功員外郎孫逖。孫逖(696—761),唐文學家,博州武水(今山東聊城西南)人,一說河南鞏縣(今河南鞏縣)人。自幼能文,才思敏捷,被顏真卿推許為“人文之宗師,國風之哲匠”,曾任刑部侍郎、太子左庶子、少詹事等職。孫逖雖不認識蕭穎士,但欣賞其文章,鍾愛其才華,並認為他們三個人以後可以執掌皇帝的詔令文誥。正如《舊唐書?孫逖傳》雲:“逖選貢士二年,多得俊才。初年則杜鴻漸至宰輔,顏真卿為尚書。後年拔李華、蕭穎士、趙驊登上第,逖謂人曰:‘此三人堪掌綸誥。’”(《舊唐書》卷一九?,第5044頁)除孫逖之外,年輕的穎士還受到當時社會名流的獎掖,如裴耀卿、賈曾、席豫、張堆、韋述等人,他們都非常賞識穎士,紛紛請穎士給他們出謀劃策,視為座上客。《舊唐書?韋述傳》:“蕭穎士者……有名於時,賈曾、席豫、張洎及述皆引為談客。”(《舊唐書》卷一二?,第3185頁)這些當世名流對年輕的穎士如此器重,更提高了他的聲譽。

未及弱冠便考中進士,又頗得名流欣賞,穎士春風得意,躊躇滿誌,不免有些年少輕狂。唐末五代王定保《唐摭言》中就有一則很著名的《蕭穎士傲物自侮》,原文如下:

開元二十三年及第,恃才傲物,複無與比。常自攜一壺,逐勝郊野。偶憩於逆旅,獨酌獨吟。會風雨暴至,有紫衣老父領一小童避雨於此。穎士見其散冗,頗肆陵侮。逡巡,風定雨霽,車馬卒至,老父上馬,嗬殿而去。穎士倉忙覘之,左右曰:“吏部王尚書也。”穎士嚐造門,未之麵,極驚愣,明日,具長箋造門謝。尚書命引至廡下,坐而夷之,其曰:“所恨與子非親屬,當庭訓之耳!”複曰:“子負文學之名,倨忽如此,止於一第乎!”後穎士終於揚州功曹。(《唐摭言》,四庫全書本)

故事的真實性已不可考,不過穎士的這種傲慢無禮應該不是無中生有。隨後的幾十年,他的仕途生涯一直坎坷不平,這和他的恃才自傲、特立獨行的性格是有一定關聯的。

2.仕宦期

穎士為官生涯,李華在《揚州功曹蕭穎士文集序》裏有詳細記載:

十九進士擢第,曆金壇尉、桂州參軍、秘書正字、河南參軍。辭官避地江左,永王修書請君,君遁逃不與相見。淮南節度使表君為揚州功曹參軍,相國諸道租庸使第五琦請君為介,君以先世寄殯篙條,因之遷拊終事,至汝南而歿。(《全唐文》卷三一五,第3197頁)

穎士於開元二十三年考中進士後,授為金壇尉。不料遇上父親蕭旻為莒丞得罪一事,於是穎士隻身前往莒縣(今山東莒縣)營救父親,於是未能在官府規定的期限內到任,沒有做成金壇尉。李華《三賢論》一文曾有記載:

茂挺父為莒丞得罪,清河張惟一時佐廉使,按成之。茂挺初登科,自洛至莒,道邀使車,發詞哀乞。惟一涕下,即曰舍之,且曰:“蕭讚府生一賢才,資天下風教,吾由是得罪亦無憾。”夫如是,得不謂之孝乎?(《全唐文》卷三一五,第32頁)

後蕭穎士再次到長安求官,結果一無所成,不得不東歸潁川。途中,蕭穎士遊覽了蒙山、羽山、馬耳山等,文集中《蒙山作》、《羽山》、《遊馬耳山》等詩作均創於遊曆途中。《唐詩紀事》卷二二描述:

(鄒)象先尉臨淄,蕭穎士自京邑無成東歸,以象先同年生也,作詩贈之。來年,蕭補正字,象先寄詩重述前事雲:“六月度關雲,三峰玩山翠。爾時黃綬屈,別後青雲致。”蕭答雲:“桂枝常共擢,茅茨冀同薦。一命何阻修,載馳各州縣。壯圖悲歲月,明代恥貧賤。回首無津梁,隻令二毛變。”(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二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319頁)

時光流逝,壯誌未酬的無奈與苦悶擊打著詩人零落悲涼的心,他不依權貴、恃才傲物的性格,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仕途的發展。《舊唐書?韋述傳》言其“褊躁無威儀,與時不偶,前後五授官,旋即駁落”,可茲為證。李華《三賢論》評價他:“蕭若百煉之鋼,不可屈折。”(《全唐文》卷三一七,第3214頁)穎士在《贈韋司業書》一文中也曾自嘲:“仆褊介自持,粗疏浸久,平生峻節,未嚐屈下。……丈夫行已三十年,讀書數千卷,尚不能揣摩捭闔,取權豪意旨。”(《全唐文》卷三二三,第3274—3277頁)足以見其立身剛正不阿,不屑摧眉折腰事權貴。

開元二十六年(738),穎士任揚州參軍,曾代揚州李長史作表慶賀玄宗立忠王玲為太子,其文集中有《為揚州李長史賀立皇太子表》一文。開元二十九年(741),蕭穎士來到長安謀職,期間,國子司業韋述曾屢次探訪穎士。穎士懇請韋述幫忙推薦,希望能在秘書省任職,這樣他就可以閱覽朝廷所藏之書,實現自己修史的夙願。穎士寫有《贈韋司業書》、《仰答韋司業垂訪五首》等詩文,韋述亦寫有《答蕭十書》回贈穎士。天寶元年(742),在韋述引薦下,穎士被授以秘書正字,這是一個從九品的官職,主要負責校對典籍、刊正文字。到了八月份,穎士便離開長安,到趙、衛(今河南、河北一帶)等地去搜集散佚在民間的書籍。期間因名聲在外,請他著書立說的親朋好友絡繹不絕,耽擱了書籍搜集工作。結果被禦史中丞彈劾,職務遭免。李華在《揚州功曹蕭穎士文集序》中雲:“親故請君著書,未終篇,禦史中丞以君為慢官離局,奏謫罷職。”(《全唐文》卷三一五,第3198頁)罷官後,蕭穎士未再返京,而是客居濮陽(今河南濮陽),招收弟子,以教書為生。據《新唐書?蕭穎士傳》謂此時跟隨穎士的學者,有“尹徵、王恒、盧異、盧士式、賈邕、趙匡、閻士和、柳並等皆執弟子禮,以次授業,號蕭夫子”,遂成為一代儒師(《新唐書》卷二〇二,第5768頁)。弟子中以戴叔倫聲譽最響。戴叔倫(732—789),字幼公(一作次公),潤州金壇(今江蘇常州金壇市)人,唐代中期著名的詩人。戴叔倫年少時,拜蕭穎士為師,他博聞強記,聰慧過人,“諸子百家過目不忘”,是蕭門弟子中出類拔萃的學生。曆任浙江東陽令、撫州刺史、容管經略使等職,為官清正廉明、愛國愛民,且素有詩名,人稱“盛唐詩伯”,死後曾葬於金壇小南門外縣城南郊。明萬曆四十六年(1618),金壇知縣張翰中為疏通城內漕河,將其墓地移至南郊高坡(今金壇市南門麵粉廠南圍牆前),並親自題立“詩伯夜台”墓碑,即“大詩人之墓”的意思。戴叔倫後裔現分布在江蘇、浙江、江西、湖南等地,成為一大望族,世稱“誰國郡望,詩禮傳家”。其詩體裁形式多樣,五言七言,五律七律,古體近體,皆有佳作。其詩收人《全唐詩》、《全唐文》及《新唐書?藝文誌》。《全唐詩》收錄其詩304首,其中偽作和不能確定的比較多,可確定的詩作184首。詩歌題材內容豐富,多表現隱逸生活和閑適情調,也反映人民生活的艱苦,大多即事名篇,采用七言歌行的形式,是白居易新樂府運動的先導。其詩論對宋明以後的神韻派和性靈派詩人影響較大。

天寶六年(747),穎士召為集賢校理。宰相李林甫欲召見他,穎士因父親過世不久沒有及時去拜見,由此得罪李林甫,後李林甫天寶八年借故將其調任廣陵參軍事。蕭穎士專門作《伐櫻桃樹賦》,諷刺李林甫,其剛正不屈、不畏權貴的性格可見一斑。夏秋之際,因母喪去職,漂泊於吳越一帶。《新唐書?蕭穎士傳》雲:“調廣陵參軍事……會母喪免,流播吳、越。”(《新唐書》卷二〇二,第5768頁)根據穎士的詩文,他隨後到過潤州(今江蘇鎮江)、震澤(今江蘇吳江)、山陰(今浙江紹興)、東陽(今浙江東陽)、剡中(今浙江嵊縣)等地。

天寶十年,正當穎士“方議夫南登西泛,極聞見之義,諒褊懷所素蓄”之際,卻得到朝廷的旨命,召赴京闕。他在《白鷳賦》中回憶說:“天寶辛卯歲,予飄泊江介,流宕逾時。秋八月,自山陰前次東陽。……會有命自天,召赴京闕。”(《全唐文》卷三二二,第3263頁)這次入京仍得益於韋述的推薦,據李華《三賢論》稱:“工部侍郎韋述修國史,推蕭同事。”穎士到京城後,一直致力於修史。

天寶十二年春天,日本遣唐大使藤原清河等上表玄宗,自言其國人願得穎士為師,穎士以疾病推辭不從,其弟子劉太真在《送蕭穎士赴東府序沖記載說:“頃東倭之人,逾海來賓,舉其國俗,願師於夫子,非敢私請,表聞於天子,夫子辭以疾而不之人從也。”(《全唐文》卷三九五,第4017頁)另一說是當時新羅使者聞其名,願意請其為師:“蕭穎士有盛名,新羅使者請為師。”(朱勝非:《紺珠集》卷一一《新羅師》,四庫全書本)在長安的這三年時間裏,穎士“王公交辟,拒而不應”,專心著述。劉太真在《送蕭穎士赴東府詩序》裏讚其師“述作萬卷”。

三月,調任河南府參軍事,赴洛陽就任。直到天寶十四年暮春,仍在河南參軍任上。在蕭穎士離京赴任之日,劉太真等弟子十二人聚集在長安城青門外,奉壺開筵,賦詩為老師餞行,創作了有賈邕《送蕭穎士赴東府得路字》、劉舟《送蕭穎士赴東府得適字》、長孫鑄《送蕭穎士赴東府得離字》、房白《送蕭穎士赴東府得還字》、元晟《送蕭穎士赴東府得引字》、劉太真《送蕭穎士赴東府得淺字》、姚發《送蕭穎士赴東府得草字》、鄭愕《送蕭穎士赴東府得往字》、殷少野《送蕭穎士赴東府得散字》、鄔載《送蕭穎士赴東府得君字》等詩。劉太真在《送蕭穎士赴東府序》中雲:“家兄與先鳴者六七人,奉壺開筵,執弟子之禮於路左。太真以文求進,以無聞見舉而不吝為夫子羞。春雲輕陰,草色新碧,皎皎匹馬,出於青門,吾徒喟然,瞻望不及。賦詩仰餞者,自相裏造、賈邕以下,凡十二人,皆及門之選也。”(《全唐文》卷三九五,第4017頁)他們借詩表達了對穎士的崇敬之意,抒發了戀戀不舍的惜別

之情,穎士作《留別二三子得韻字》詩答謝他們。

天寶十三年五月,其弟子劉太真、尹徽擢第授官後歸江表覲省,途經洛陽,穎士賦《江有歸舟三章》詩送之。初至洛陽時,受到府尹裴迥的禮遇,但府尹同僚多“貴遊右戚”,經常“酒食之會、絲竹之娛,無間旬朔”(《全唐文》卷三二二,第3264頁)。清慎自守的穎士始終保一份文儒的耿直,既不肯與這群趨炎附勢的小人同流合汙,又無感於酒食絲竹,因而被視為異己,遭到讒垢。他在《江有楓並序》中說:“臣宦於尹(指河南尹)府,以直方不偶,見逼饞侫,惟古之賢者,有避色避言之義,矯然去之。”(《全唐詩》卷一五四,第1595頁)在這令人窒息的環境中,蕭穎士不願多待,於這年冬天就托病辭官了。

3.遊曆期

辭官後,穎士先後旅居大梁、韋城、淇園等地,悅遊娛樂,舒適自在。期間所創作的《蓬池禊飲序》、《陪李采訪泛舟蓬池宴李文部序》等文,描繪了與朋友遊宴酬詩、觀山賞水、怡然自樂的心境。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安祿山叛亂,安史之亂爆發,大唐帝國陷入戰火中,民不安生,盛唐世氣象一去不返。早在叛亂之前,穎士就已看到了當時社會在歌舞升平中所潛藏的陰影暗流,對時局判斷很有遠見。當安祿山炙手可熱、權傾朝野時,穎士私下對弟子柳並說:“胡人負寵而驕,亂不久矣。東京其先陷乎。”(《新唐書》卷二〇二,第5769頁)

安史之亂時,穎士正旅居淇園,他帶著幼小的子女,尋即南奔至滑州、汴州。穎士看到安史之亂給人民帶來的痛苦,欲為國出力,於是懷著一腔熱血前去拜見河南采訪使、陳留郡太守郭納,進禦守之計,結果郭納不采用,穎士隻好長歎而別。後又到東京參觀封常清的軍隊,更是深感失望,連夜離去。他自汴州西行赴洛陽,離開洛陽後即東南至轘轅山、嵩山,並藏其所攜圖籍於轘轅山後,經嵩山南行至汝水,沿汝水東南至郟(今河南郟縣)、葉(今河南葉縣),複由葉縣西南至宛(今河南南陽市)、穰(今河南鄧縣),而後再南行至湖北襄陽。穎士《登宜城故城賦》中詳細描述道:“變之始也,予旅寓於淇園,初提挈而南奔。崩波滑台,逼迸夷門;亡車徒於鼎城,擯圖籍於轘轅。背維嵩,遵汝墳;回環乎郟、葉,飄泊乎穰、宛。”(《全唐文》卷三二二,第3261頁)其人生旅程充滿漂泊的辛酸。

至德元年(756),穎士來到襄陽後,山南節度副使源洧請穎士擔任節度掌書記,為掌管一路軍政、民政機關之機要秘書。五月,安祿山手下的將領武令絢、畢思深進攻南陽,源洧擔憂不已,有了退守江陵的想法。穎士根據當時的形勢,提出襄陽是向潼關輸送糧餉的必經之道,咽喉重地,決不可棄,源洧聽其建議後按兵不動。恰逢安祿山死去,叛軍逃散,南陽得以解圍。源洧死後,穎士往客金陵。後人廣陵郡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度使兼禦史中丞李成式幕,仍任掌書記一職。期間,永王璘修書請他,穎士都遁而不見,李成式表為揚州功曹參軍。李華在《蕭穎士文集序》中雲:“辭官避地江左,永王修書請君,君遁逃不與相見。淮南節度使表君為揚州功曹參軍。”(《全唐文》卷三一五,第3198頁)穎士文集中的《為李中丞賀赦表》、《為李中丞作於虢王書》、《與崔中書圓書》等都是在這一時期創作的。穎士在李成式幕下抑鬱不得誌,二人經常意見不一,他的很多建議往往不被采納,在《與崔中書圓書》中穎士稱自己“然任翰墨,罕參籌議,徒懷所見,莫獲申述。……忝職幕賓,言不見錄,長宵歎息,不覺飲淚。”(《全唐文》卷三二三,第32頁)其平生抱負隻能對夜長歎。至德二年,蕭穎士便辭去了淮南節度使掌書記之職,去職後仍居廣陵。韋二十五(名不詳)曾薦之於淮西節度使兼禦史中丞來瑱,瑱擬除以郡佐,穎士堅辭不受。乾元二年(759),相國、諸道租庸使第五倚延請為僚佐,穎士不從。這年冬天,穎士自揚州北上,欲歸葬先人,行至汝南(今河南汝南),病發歿於客舍。據李華《蕭穎士文集序》記載:“相國、諸道租庸使第五琦請君為介,君以先世寄殯篙條,因之遷拊。終事,至汝南而歿。”(《全唐文》卷三一五,第3198頁)享年四十三歲,門人私諡為“文元先生”。

《太平廣記》中對蕭穎士的評價是:“文章學術,倶冠詞林,負盛名而湮沉不遇。”(李昉《太平廣記》,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1193頁)可歎蕭穎士雖然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卻一生不得誌,屢遭貶廢,最終客死他鄉。《新唐書?藝文誌》著錄蕭穎士《遊梁新集》三卷、文集十卷、《蕭梁史譜》二十卷,均佚。明人輯有《蕭茂挺文集》,《全唐文》收其文二卷,《全唐詩》收錄其詩二十首。

蕭穎士死後,當時常州人為了紀念他,修建了蕭穎士祠堂。穎士祠堂就是我們原先所見到的蕭氏總祠,位於常州新北區湯莊集鎮蕭巷村,居常州西十五公裏左右。蕭氏總祠又名蕭文元祠,始建於唐朝,宗祠號“慈健堂”,麵南朝北,三進三帶,橫在總祠廣場門前的是蘭陵溝(河)。據清光緒《武進陽湖縣誌》卷四《禋祀?廟祠》中記載:“蕭文元祠,祀唐揚州功曹參軍蕭穎士。在武進安東鄉蘭陵瀆,建時未詳,雍正間重建,嘉慶十二年重修。”(湯成烈《中國地方誌集成?光緒武進陽湖縣誌》卷四,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43頁)清高宗時文淵閣大學士、宰相程景伊撰有碑文《蕭文元穎士祠記》,其中有文曰:“蘭陵瀆蕭氏聚居所也,舊有文元先生祠,千年以來,興廢屢矣,裔孫潤克承先誌,辟祠宇,置祠田,既請於官得臚於春秋戊祭,因錄其事略,求為記,以永諸碑所以敬。”從上述碑文看,蕭穎士無論是名氣,還是才華都給當時常州人留下了深刻地印象,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雖祠堂幾經興廢,但他傲視權貴、剛直有節的品質,樂聞人善、推引後進的氣度,高才博學、振興文壇的才華,激揚雅馴、彰宣事實的文風等都值得常州人引以為豪,他的事跡被一代一代常州人頌揚和宣講,他的精神為一代一代常州人傳承和創新,“以永諸碑所以敬”就是常州人對穎士精神最好的詮釋。

二、文學思想

中唐複古文風的興起,究其因,主要是李華、蕭穎士、賈至、獨孤及等倡導的功勞。從四人文學成就和當時影響來看,蕭穎士貢獻當在其他三人之上,《四庫全書總目?蕭茂挺文集提要》論曰:“穎士文章與李華齊名,而穎士尤為當代所重。”對於中唐文風的形成,蕭穎士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將散文複古理論與內容充實、感情豐沛的文章創作相結合,同其他古文家一起提倡,使得複古理論逐漸得到社會普遍認可,為韓柳等人最終掀起古文運動的高潮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