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蕭皇後評傳
儲盈
前言
隋煬帝楊廣(569—619)的皇後蕭氏(576—647)名杏子,是南蘭陵(今江蘇常州市)梁朝蕭氏皇室的後裔。其父是後梁明帝蕭巋(542—585),曾祖父為蕭統(501—531),即昭明太子,係梁武帝蕭衍(464—549)的長子。她“性婉順,有智識,好學解屬文,頗知占候”,著有《述誌賦》,是隋朝的文學家和賦家。《隋書?後妃傳》有其傳,文字少而精。《南史》、《新唐書》等也有其傳。由於隋煬帝楊廣是曆史上的“荒君淫主”,聲名狼藉,蕭後的名聲有時也因此蒙黑。尤其是在明代齊東野人所撰的《隋煬帝豔史》出籠以後,蕭皇後真實的形象模糊了,不見了,至今有人在撰寫有關隋煬帝的文章或著作時,仍將野史中的一些東西作為“史料”加以發揮。筆者認為這是不嚴肅的,不是實事求是。
為此,筆者在研讀了《隋書》、《周書》、《南史》、《北史》、《新唐書》、《資治通鑒》等史書,以及一些通史、斷代史、專史、譜牒,並對豔史、野史等也作了梳理後撰寫了長篇《蕭皇後評傳》,目的是不言而喻的。
一、苦難的童年
公元576年的早春二月二日清晨,蕭杏子誕生在地處荊楚、鎮巴蜀之險、居江湖之會的後梁(也稱“西梁”)之都江陵。她是梁明帝蕭巋的又一個小公主。
作為帝女,她的呱呱墜地卻很不幸。父親梁明帝已有五個兒子,即:已立為王儲的東陽王蕭琮、義興王蕭讞、晉陵王蕭喙、臨海王蕭璟、南海王蕭詢和三個女兒,如今又添一個金枝玉葉,幾近十全十美,起初很高興,但很快就轉喜為憂了,原因是江南有個習俗,認為二月出生的孩子不能留養,蕭杏子偏偏就犯忌在這個時候降生,並且還與祖父梁宣帝蕭詧逝世14周年的祭祀日期為同一月,被認為很不吉,那就更不能撫養,必須棄之。杏子的母親是張皇後,作為父親梁明帝的爰妃,怎麼也不會想到素來以“孝悌慈仁,有君王之量,四時祭享,未嚐不悲慕流涕”聞名天下的丈夫,會有這樣的想法,要將剛剛來到人世間的親骨肉棄之不養。她看著繈褓中可愛的小生命,不禁淚流滿麵,哭著連連搖頭表示不同意。盡管蕭巋一再跟她解釋說這是為國祚長運著想,她也是於心不忍。說來也巧,就在杏子的父皇母後兩難之際,內侍瞥見一位大臣從宮外路過,頓然想出個好主意,進言明帝和張皇後將小公主送給她的六皇叔撫養。原來,剛才從宮外走過的大臣正是蕭巋的六弟,時任侍中、中衛將軍的東平王蕭岌。蕭岌夫婦結婚多年,卻未有一男半女,夫人曾多次勸說蕭岌娶個嬖妾生兒育女以免斷了香火,但蕭岌對夫人矢誌不渝,始終沒有動心,朝廷上下對這對伉偭讚口不絕。如今若將這個小公主送給他們進行撫養,倒真是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於是,梁明帝與張皇後即派內侍去蕭岌府上把他們夫婦請來商量。
蕭岌夫婦被召入內宮,得知兄嫂要將剛出世的侄女“過繼”給他們,見小侄女長得漂亮可愛,真打心底裏喜歡和感激,千恩萬謝表示要將她撫養成人,不辜負皇兄皇嫂的重托。梁明帝與張皇後見事情得到圓滿解決,如釋重負,宴請後表示等孩子出生滿百日就派人送過去。同時嚴令內侍和宮女須嚴守秘密,不得為外人知道。
齒是梁宣帝蕭詧(519—562)的第六個兒子。《周書》記載他“性惇和,幼而好學”。其夫人秀外慧中,知書達理。一百天後,他們把杏子接來家中撫養,視若掌上明珠,百般疼愛,精心哺育,悉心培養,使她這個從小被父母遺棄的女嬰溫暖幸福地成長。光陰荏苒,在他們的教導下,杏子不到兩周歲就能識得不少字了,人也越長越漂亮。他們發現她非常喜歡讀書,悟性好,記憶力強。因此,待她三、四歲時,就開始教她讀《詩經》、《樂府》以及魏晉以來的一些詩歌。她過目成誦,有的名篇竟背誦得一字不落。所以,到她五、六歲時,就教她四書五經中的要義與經典名句。她不僅能夠記住,而且還能以古人為榜樣,對他倆百般孝順,“阿爸阿媽”喊得忒親熱,並會主動幫家中做點事兒了,如掃地、開關窗戶等等。同時,對家中的奴婢也很尊敬。看著這個聰明伶俐的“女兒”越長越知書懂事,蕭岌夫婦笑在眉頭喜在心,對她更是嗬護,打算延師培養,讓她日後出類拔萃。
俗話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正值英年的蕭岌夫婦,不料竟會在杏子不到七歲時忽然染病相繼去世,使她的童年又一次蒙受失親之痛,驟然淪為無依無靠的孤兒。
蕭岌夫婦謝世的消息傳到張皇後的胞弟張軻那裏,他心生憐憫,幾經周折,去蕭岌府上說服管家,悄悄地把這個孤苦伶仃的小外甥女接回家中撫養,才使得這個命苦的杏子絕處逢生,免受苦難煎熬。
張軻心地善良,品行高潔。他飽讀經書,淡泊名利,無意於功名,一直在江陵鄉間務農,與妻子過著男耕女織的生活。史載他家“甚貧窮”,亦沒有兒女。夫妻倆舉案齊眉,鄉人常以梁鴻孟光譽之。張軻還懂得《易經》,對《黃帝內經》也頗有研究,故時常為鄰裏治病,從不收取分文,坊間有口皆碑。自從把杏子接來家中,他們也幾乎與蕭岌夫婦一樣,對她百般關愛,注重教育。每當遇著天氣不好,刮風下雨,不能去田間幹活,他們就輪番對她言傳身教:張軻教她讀寫經籍,或講些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故事;妻子則教她紡紗、織布、繡花,以及如何操持家務,等等。這對她日後品行、寫作和懂得醫道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因為庭院裏有一株杏樹,張軻想到她正是杏花初放的二月誕生,就給她取名“杏子”。令他們欣慰和樂此不疲的是,杏子不但乖巧、聽話,敏而好學,總是一教就懂,一學就會,還時常跟著他們去田間幹活或進山采草藥,從不怕髒怕累,正如《隋書?後妃傳》中所記敘的那樣“躬親勞苦”。晚上回到家中,還會背些詩文給他們聽聽。左鄰右舍也都特別喜歡她,誇獎她文質彬彬,又聰明又能幹,與各家的童孩們都能融洽相處。所以,張軻一家三口盡管日子過得清苦,倒也其樂融融,讓鄉親們羨慕不已。縱然遇上風不調雨不順、莊稼歉收的年頭,作為“國舅”的張軻,也從來不進京向梁明帝和張皇後開口要求接濟。自然蕭巋也不知道小女兒已轉至他家撫養。蕭巋忙於政務和應對陳朝的屢次侵犯。這期間,張皇後又生了兩個兒子,即義安王蕭場、新安王蕭瑀。
鄰裏們隻知道張軻家這位美麗聰明的好女兒是從京城裏領養來的,誰也不曉得她就是梁國當今梁主的小公主。當然更不會料到她日後會成為隋煬帝的貴妃皇後娘娘,大家平時都喚她為“張姑娘”或“小杏子”。
蕭杏子的童年可謂命運多舛,飽受苦難。她既不幸,從小被棄;又幸運,有好心的叔叔、嬸嬸和舅父、舅母將她收養與哺育,受到很好的教育。否則,以後就不會演繹為大隋一代非凡皇後,同時成為文學家,名揚天下,載入史冊。
二、選為晉王妃
公元581年,也就是北周大定元年,時為北周丞相、隋王的楊堅(541—604),在二月接受周靜帝宇文闡的“禪讓”,登上大寶,建立隋朝,改元為“開皇”,定這年為開皇元年,史稱他為“隋文帝”。隋文帝楊堅立獨孤伽羅(543—602)為皇後,史稱“文獻皇後”。立長子楊勇為皇太子,封次子楊廣為晉王,北方遂趨於統一、穩定,並為開皇八年開始滅掉南方的陳朝、結束中國長達兩百餘年南北分裂的局麵夯實了基礎。
楊堅之父楊忠,本是獨孤伽羅的父親、北周大司馬、河內公獨孤信的屬下,後因隨獨孤信征戰功勳卓著被晉升為隋國公。獨孤信見剛人伍的楊堅“有奇表”,遂將女兒獨孤伽羅嫁給了他。獨孤伽羅《隋書?後妃》有傳,她“頗仁愛”,“謙卑自守”,因姐姐為周明帝宇文毓的皇後,自己又讀過不少史書,因此她對政治時局的判斷常常令楊堅豁然開朗。史載周宣帝宇文讚駕崩後,楊堅任丞相,“總百揆”,就是聽了獨孤伽羅的力勸:“大事已然,騎獸之勢,必不得下,勉之”,才下定決心接受禪讓的,故獨孤伽羅“世以為賢”,成了皇後以後,每與楊堅“言及政事,往往意合,宮中稱為二聖”。
獨孤皇後育有五男五女。五男除長子楊勇、次子楊廣,還有秦孝王楊俊、越(蜀)王楊秀、漢王楊諒;長女楊麗華,即樂平公主,為周宣帝的愛妃。次女襄國公主,下嫁河陽郡公李綸之子李長雅,隋煬帝即位後,改封為清河長公主。三女為廣平公主,嫁上國柱宇文慶之子宇文靜禮。小女為蘭陵公主,字阿五,《隋書?列女》中有其傳。四女,無有記載。
次子楊廣,又名楊英,乳名“阿摩”,乃是因獨孤伽羅生他前夜曾夢見所謂“金龍摩天”。據《隋書?煬帝楊廣紀》載,楊廣“美姿儀,少敏慧,高祖(楊堅)及後(獨孤皇後)於諸子中特所鍾愛”。明代齊東野人所著《隋煬帝豔史》也說他“十歲時即好讀古今傳書,凡幹支地理,至於方藥、伎藝、術數等無不通曉”。故《隋書》說他早在北周時就因父親的功勞被封為雁門郡公。楊堅登上皇位的第一年就立他為晉王,拜柱國、並州總管,時年還不到十三歲。同年,又拜授武衛大將軍,進位上柱國。越明年,並州設立河北道行省,又封為尚書令。為培養他,隋文帝楊堅特命項城公王韶、安道公李徹從文、武兩方麵予以教導。由於他好學習又鑽研,“初習藝文,有非輕側之論”,即有廢黜輕糜險怪的主張。同時,武藝也非常了得,並以性情深沉嚴肅穩重,令朝野上下對他刮目相看。盡管如此,隋文帝楊堅作為頭腦清醒的政治家,見到獨孤皇後過於溺愛楊廣,進言將他調回京師,留在她的身邊,覺得這無助於他的成長,便說服獨孤伽羅,在楊廣將要弱冠時任命他為揚州總管,鎮守江都,為早日渡江滅了建康陳氏王朝厲兵秣馬,建功立業。按照《周禮》與曆朝曆代章製,這時候楊廣要去揚州任上,就要給他選一位王妃。因此,隋文帝就詔令全國文武官員將各自的待字閨中的女兒生辰八字,火速上報朝廷備選。可是上報來的數以千計的小姐們的生辰八字,都被“少好相術,所言多驗”的袁充與來和兩位官員否定了,認為她們皆與“王廣八字不合”,這就迫使平時都“雅好占卜”、相信天命的楊堅與獨孤伽羅不得不改變主意,決定從與大隋友好的後梁蕭氏王室中挑選一位公主作為晉王妃。正是他們的這個決定,倏然徹底地改變了蕭杏子的命運,後來把她推上了中國曆史的大舞台,成了中國曆史上一位幾經改朝換代又始終身在君王側的為數不多的皇後之一,成為有隋一代的女中英傑和文學家。
楊堅和獨孤伽羅之所以決定選擇後梁公主作為晉王楊廣的王妃,都有各自的原因。楊堅對從南蘭陵(今江蘇常州市)走出的蕭氏皇室爛熟於心,佩服梁武帝蕭衍的文治武功,博學多通。昭明太子編纂的《文選》已被自己列為開科取士、擢拔人才的經典。後梁梁主蕭巋是蕭衍的重孫,守信義,他對大隋帝國忠心耿耿。早在周靜帝大象二年(580),相州總管尉遲迥、鄖州總管司馬消難、益州總管王謙等叛亂時,時為丞相的楊堅遂命元帥梁睿前去討伐,當時梁皇蕭巋手下的一些將帥們密請蕭巋起兵配合叛亂,認為這是擺脫北周掌控的機會,結果被蕭巋斷然拒絕,從而保障了梁睿的大捷。開皇元年三月丁未,蕭巋又遣自己的弟弟、太宰蕭岩、司空劉義到京師長安朝賀……所有這些,都使楊堅對蕭巋非常信賴;獨孤伽羅考慮的自然不隻是上述這些,而是想到梁明帝蕭巋的太祖蕭衍有恩於自己的父親獨孤信。她清楚記得北魏建明初年,父親獨孤信任長廣王拓跋曄的大都督,跟隨賀拔勝攻占梁朝的下槎戌。東魏派高敖曹、侯景等大將前來襲擊獨孤信,獨孤信“以眾寡不敵,遂率麾下奔梁居三載”,住在建康。梁武帝蕭衍摒棄前嫌,不記下槎戌之仇,對他恩禮有加,並希望他留在梁朝為官。可當蕭衍了解到獨孤信父母遠在“山東”,獨孤信“以事無二君”婉謝,就認為他是一位孝子忠臣,就不再挽留,而是“禮送甚厚”,讓他返回北魏。正因為感恩,獨孤伽羅與楊堅給他們的小女取名蘭陵公主。所以,獨孤伽羅認為梁武帝的後裔蕭巋的公主一定非常優秀。總之,正如《劍橋中國隋唐史》(崔瑞德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04頁)所說:“文帝也許出於一統天下的謀略,在後梁為次子尋找配偶。後梁當時實際上是隋在長江中遊的衛星國。”於是,正月新春剛過,楊堅就遣使臣陳中等人帶了厚禮和自己的親筆信前往江陵。
梁明帝蕭巋和張皇後見隋文帝遣使帶信來梁國相親,喜從天降,忙命內侍去關照三個女兒明早梳飾打扮到內宮候選。他們認為梁、隋結親,以後梁國就有依靠了,就能國祚綿長。蕭巋深知,當年如果沒有西魏太師宇文泰(即後來的周太祖)派楊堅之父楊忠救援稱藩襄陽的父皇蕭詧,打敗梁元帝蕭繹,平定了漢東地區,就不可能在梁承聖三年(554),在沒有於瑾的配合下攻占京城江陵,將與他們有仇的七叔爺蕭繹“以土囊壓殺之”,進而在江陵稱帝,定年號為大定。所以,他和張皇後對隋文帝派人來給次子晉王楊廣選妃既感到意外又無比局興。
然而,翌日上午陳中與三位公主見麵的結果,卻不但使蕭巋失望,也使楊堅和獨孤伽羅掃興,因為三個公主的生辰八字皆與晉王楊廣不合或相克。隋文帝不甘心,先後詔袁充、來和等人進宮詢問,還把梁武帝的兄長蕭懿的孫子、上儀同蕭吉這位術士大師找來細問如何是好。或許袁充、來和他們已揣摸到皇上與皇後的心理了,都說晉王妃非梁國公主莫屬,都進言文帝再派陳中一行去江陵一次。於是,陳中等人再次去江陵見梁明帝蕭巋,問他還有沒有別的女兒?這讓蕭巋與張皇後既看到了希望又陷人了窘境:哪裏還有其他的金枝玉葉呢?這時候,鴻臚卿柳莊的一句話倒使他們心裏一亮:“臣聞張國舅家的小杏子好像就是從陛下胞弟蕭大人家領過去撫養的,一內侍曾對我說她就是你們的小公主,現在算算也有九歲了吧?”蕭巋聞言大悅,立即委托柳莊等臣下騎上快馬去京郊鄉村,於天黑之後將張珂夫婦與小杏子接進內宮和陳中等人見麵。果然到張燈時分,柳莊領著小杏子、張珂夫婦三人來了。小杏子施罷禮剛一抬頭,頓然把蕭巋、張皇後和陳中等人都驚呆了:略帶幾分羞怯,亭亭玉立於他們眼前的這個小姑娘柳眉鳳眼,花容月貌,雖身著青衫布衣,未施粉黛,卻是燦若春蘭秋菊一般,猶如下凡的仙女,是出奇的美麗。遂後,陳中問了她的生辰八字,並當即占了一卜,見是個大大的“吉”字,便立即恭喜梁明帝蕭巋和張皇後,致謝張珂夫婦,說小公主八字與晉王完全相合,她就是命中注定要大富大貴的晉王妃!蕭巋夫婦和張珂夫婦聽了都心花怒放。第二天一早,陳中一行即風風火火趕回京師去給文帝楊堅和獨孤皇後報喜。《劍橋中國隋唐史》中對此也有記敘:“經
過占卜,前統治皇室的一個女兒,原建康梁朝諸帝的後裔,被選為楊廣之妻。這位年輕姑娘受過好的教育,聰明好學,很有文才。”(第104頁)從此,蕭杏子的命運就在陳中的兩次江陵之行中,完全被改變了。
僅隔20餘天,也就是春暖花開的三月三,梁明帝蕭巋讓太子蕭琮、鴻臚卿柳莊等率百餘人送女兒杏子去隋之京師。隋文帝委派自己的異母弟楊瓚之子、邵國公楊綸專程去半途迎親和負責接待。一切都安排得隆重又儉樸,顯示出他和獨孤皇後對這位兒媳的深愛與重視。數日後,當他倆在內宮一見到蕭杏子端莊婉順的樣子,就打心底裏喜歡她了,說她很像自己的女兒“阿五”,稱她為“乖女”。楊堅問了她許多問題,諸如:梁武帝、昭明太子是什麼人?與她有什麼關係?讀沒有讀過《詩經》?聽沒聽說過黃帝、孔子、老子這些古人?知不知道班捷妤、蔡琰這兩個女史?江南春季有哪些風俗?等等。令他和獨孤伽羅驚喜的是,小小年紀的她幾乎都能答出,很少有差錯,並且還能背出班婕妤的《怨歌行》、蔡文姬的《悲憤詩》,真是博聞強記。於是,楊堅旋即下詔把楊廣召回京師與她相見,由楊綸主持一個訂婚儀式,由承旨官宣讀聖諭,詔告朝野晉王妃已選定。不用說,楊廣對父母為自己所選的這位美貌聰明的王妃自然是非常滿意。
獨孤伽羅是一位有遠見卓識的女傑,她之所以給次子楊廣選擇這樣一位美麗聰慧的帝王之女作妃子,就是想通過自己數年的調教和培養,讓她逐漸熟悉宮闈生活,日後能像自己輔佐楊堅一樣成為楊廣的賢內助。考慮到杏子年紀尚小,自小又未在宮禁生活,對後宮禮製了解甚少,亟需學習和熟悉,於是在跟楊堅商量後,決定將杏子留在宮掖,留在身邊言傳身教,再延請一些師傅教她讀書、屬文、繪畫、彈琴等等,待她到了十四歲再與楊廣完婚——獨孤伽羅本人也正是十四歲才與楊堅結為百年之好的,認為這不但對提高杏子的修養和學識有裨益,而且也能讓在藩治的楊廣全力以赴將精力放在政務與軍事上,為國家多建功立業,因為這時候的楊廣,也才剛滿十四歲。
日月如梭,轉眼之間四五個年頭過去了。蕭杏子在獨孤皇後、文帝楊堅和眾多業師的悉心教導下,進步很快,漸漸成長起來了。除了開皇五年因父皇蕭巋駕崩、長兄蕭瓊繼位,她回過一次江陵,住了足足一個多月,以後沒有再回去過。而在這一個多月裏,她經兄長蕭琮介紹,拜以詩文聞名大江南北的文學家柳誓(537—605)為師。柳誓是幾朝元老,早在梁代,曾任著作郎。杏子的祖父蕭詧據荊州稱藩,建立西梁,又任命他為侍中,領國子祭酒、吏部尚書。蕭巋在江陵即位,柳誓仍為吏部尚書。正是由於得到這位當時有“文學領袖”之譽的良師的教導,她以後的寫作詩賦的水平才超群出眾。也正因為有了這層關係,柳誓後來在西梁被隋文帝廢滅後,人隋,才被隋文帝重用,從通直散騎常侍、內史侍郎,轉任為晉王楊廣的谘議參軍,從而對楊廣的詩賦創作影響頗大。《隋書?列傳第二十三?柳誓》雲:“王(楊廣)好文雅,招引才學之士諸葛潁、虞世南、王冑、朱場等百餘人以充學士。而誓為之冠。王以師友處之,每有文什,必令其潤色,然後示人。嚐朝京師還,作《歸藩賦》,命誓為序,詞甚典麗。初,王屬文,為庾信體,及見誓已後,文體遂變。……煬帝嗣位,拜秘書監,封漢南縣公。帝退朝之後,便命入閣,言宴諷讀,終日而罷。帝每與嬪後(蕭妃)對酒,時逢興會,輒遣命之至,與同榻共席,恩若友朋。帝猶恨不能夜召,於是命匠刻木偶人,施機關,能坐起拜伏,以像於誓。帝每在月下對酒,輒令宮人置之於座,與相酬酢,而為歡笑。”可見楊廣對柳誓何等敬重!所以,獨孤皇後與隋文帝楊堅對杏子的江陵之行一直非常滿意,覺得受益匪淺。如今,使他們更高興的是,杏子在宮掖經過調教不但越長越美麗,熟悉了朝廷的禮儀律令章製,對詩文、音律、琴棋書畫漸趨通曉,而且與他倆也有了共同的愛好——“頗知占候”。因此,平時楊堅與獨孤伽羅每與她談及占卜征候之事,要她談談自己的認識和看法時,她總能用比較通俗易懂的語言,把一些玄妙奧秘的事像分析得明明白白,甚至有些征候在後來都應驗得很準,與他倆預卜的結果不謀而合……
同樣,楊廣這些年在外為藩王,也是不負父皇母後重望。他先後由河北道行台尚書令,轉任淮南道行台尚書令、雍州牧、內史令。他在任上,無論在政治上或軍事上,都幹得相當出色,頗有建樹。每年,他除例行地回京朝覲,回幾次京師外,平時從不因私事回來看望杏子,但總是互通書信,彼此勉勵。他每次回京朝覲或朝賀,車馬侍從“皆為儉素”。有時偶然“敬接朝臣”,也放下身段,以禮相待,從不依仗權柄居高臨下,盛氣淩人。史載,當初楊堅與獨孤伽羅考慮到將杏子留在自己身邊,生怕楊廣的生活寂寞,曾給晉王府配了多名侍妾。可是,楊廣從不與她們起居在一起,致使侍妾們“但備員數”,個個有名無實充數而已。即使到後來他與杏子完婚了,但凡回京,他也隻與蕭妃飲食起居,相互敬愛。雖然史書上說他是“彌自矯飾”,是一種自我作秀行為,甚至有的野史還說他們“夫妻配合演戲給獨孤伽羅看”,旨在讓獨孤伽羅“由是薄勇(太子楊勇),愈稱晉王德行”,等等。但是,筆者以為,倘若將蕭妃的淑賢品質與楊廣的“矯飾”本質放在一起相提並論,這就缺乏說服力了,是很不妥當的。楊廣能在這一較長的歲月裏做到不近女色,至少能說明他對蕭妃的敬愛是真心誠意的,不能籠統稱為“矯飾”。《劍橋中國隋唐史》也認為“楊廣愛她,並尊敬她”(第104頁)。在這一點上,他遠勝於其兄皇太子楊勇。
史載楊廣他在藩府,不時托咐進京的親信捎信給楊堅和獨孤伽羅,向他們殷勤問候請安。逢年過節自己回不了京城,總要采買些江淮的珍奇物品托人獻給父母,因而使隋文帝和獨孤皇後倍感他的仁孝,經常會憶及有關他的兩件事:一是有一次,楊堅臨幸晉王府,見府第內樂器琴弦大都斷了,樂器上麵還有塵埃,好像很久沒有用過了,便“以為不好聲”妓,也就是認為他不喜歡歌舞藝妓;二是有一次,楊廣看打獵時突然遇上大雨,他身邊的侍從“進油(雨)衣”,楊廣堅決不要,說“士卒皆沾濕,我獨衣此乎?”乃下令拿走。《隋書》在《帝紀第三?煬帝楊廣紀》中記述了這兩件事,但認為是煬帝的矯飾行為。筆者並不否定這種看法,但總覺得這似乎與作者自己所說的楊廣“沉深嚴重”的性格有些矛盾,更與蕭杏子無關。隋文帝和獨孤伽羅對這兩件事是深信不疑,並大為賞識,認為這是楊廣“仁孝”的明證,恐非偶然。
綜上所述,獨孤伽羅和楊堅最初將年少的蕭杏子留在宮掖調教,是明智的舉措。實踐證明,這確實使她更為“性婉順,有智識,好學解屬文”,日趨成熟了。同時,也讓楊廣得到了曆練,使其政治文化素質大進,遠遠優於皇太子楊勇,令“朝野屬望”。
開皇七年,雄心勃勃的隋文帝楊堅為平滅南方的陳氏王朝、統一中國加快了步伐。他毅然拋棄“朕與梁國積世相知,重以姻親,情義彌厚”的承諾,也不讓晉王妃杏子知道,就廢了梁國。但又不完全絕情,他任命梁主蕭琮(即杏子的長兄)為柱國,賜以莒國公爵,並對一批歸隋的後梁大臣也依據他們的才識和特長,給予相應的官職,使他們忠心耿耿為大隋效力。第二年,隋文帝他任命二十歲的楊廣為行軍大元帥,率兵五十一萬八千人,分三路攻打南方陳朝。開皇十年,一舉平滅了陳朝,從而結束了南北分裂長達200餘年的曆史,統一了中國,使隋成為當時世界上的泱泱大國。為此,三軍班師回朝後,楊堅論功行賞,晉王楊廣因功勞最大,被擢拔為揚州總管,鎮守江都,名聲大震。欣喜不已的楊堅與獨孤伽羅,遂於開皇十三年將楊廣召回京師,與蕭杏子完婚。婚禮仍由楊綸主持。楊堅頒旨,正式策封蕭杏子為晉王妃,讓她與楊廣住進了晉王府。獨孤伽羅對蕭杏子特別囑咐了一句:“一定要輔佐晉王,相夫教子,做個賢內助。”蕭妃點點頭:“謝謝母後的教誨。”不久,她就做了三個孩子的母親,他們是:長子楊昭,即後來的元德太子;次子楊陳,即後來的齊王;女兒南陽公主。在楊廣忙於政務、軍事的歲月裏,她專注於養兒育女,非常注重對他們的教育和培養,既做慈母又做良師,十分辛苦,頗令獨孤伽羅和楊堅感動和稱讚,對這三個孫輩也尤為喜歡與鍾愛,這一點,《隋書?煬三子》中有詳細記載。楊廣對愛妃也愈加敬愛。
三、東宮的廢立
東宮的廢立,是隋朝曆史發生的一起重大事件,即:隋文帝楊堅在開皇二十年十月己未,在武德殿廢太子楊勇為庶人(平民)。十一月戊子,立晉王廣為皇太子,成為東宮新的主人,皇位的繼承者。
對於這個對隋朝曆史產生巨大影響事件,曆來都被認為是作為傑出政治家的楊堅的重大失誤,是他偏信偏聽,性好猜忌,采納了獨孤伽羅皇後和右仆射、越國公楊素(?一606)的廢立意見,是他上了早有謀奪東宮之位的晉王楊廣的當,等等。這大都是事實。所以,連他本人也在最後“寢疾於仁壽宮”行將駕崩前夕,都痛悔不已,表示了對先於他去世的爰妃獨孤皇後的強烈不滿,連呼“獨孤誤我”!然而,這一件事非常複雜,因素很多,獨孤伽羅皇後、越國公楊素、晉王楊廣等都難脫幹係。但不管怎麼說,皇太子楊勇本身也難辭其咎。說實在話,他的才華、能力和功績都遠不及其弟弟晉王楊廣,自己又不上進,不爭氣。簡言之,其政治素質明顯就不如楊廣好。楊廣繼承了楊堅的雄才大略,他既有雄心也有野心。但廢位此事與蕭妃當無關係。因為“蕭後初歸藩邸”,雖“有輔佐君子之心”,即輔佐君子成就大業的誌向,但她此時畢竟年齡尚小,又“夙稟成訓,婦道克修”,不可僅憑她是楊廣之妃和野史等,就把性格婉順的她也視為是事件的參與者而進行批評。
楊勇,是楊堅和獨孤伽羅的長子,小名晛地伐。《隋書?房陵王楊勇傳》載他“頗好學,解屬詩賦,性寬仁和厚”。隋開皇元年,即皇帝位的楊堅立他為皇太子,可見楊堅和獨孤伽羅對他是何等器重,寄予了厚望。平心而論,當時的楊勇,表現確實不錯,本傳中有記載。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作為接班人楊勇的缺點和錯誤越來越多地暴露出來了,令楊堅和獨孤伽羅漸次失望,不能寬恕。導致他失寵的原因主要是:
首先,率意任情,生活奢侈。他有無數服飾珍玩嚐文飾蜀鎧”,即給自己所穿的蜀鎧上,加飾富麗的花紋而不惜重金。這就使得平時一直很節儉,成為皇帝和皇後以後也如此的文帝楊堅和大隋國母獨孤伽羅甚為不滿和生氣。為此,楊堅曾警告他說:“曆觀前代帝王,未有奢華而長久者。汝當儲後,若不上稱天心,下合人意,何以承宗廟之重,居兆民之上?”並且還將自己昔日穿的一件破衣和一把刀留給他,要他警戒。可是,楊勇卻不以為然,而變本加厲。
其次,聲色犬馬,宮多寵姬。太子妃元氏本是北魏皇室的後裔,其父有恩於獨孤家和楊家。正因為如此,楊堅和獨孤伽羅當初才親自為楊勇講定這門親事,可謂用心良苦。元氏雖長得秀美文靜,但好聲色犬馬的楊勇卻不寵愛她,也不關心她,她患了心髒病也不聞不問,致使她“二日而薨”。那時,楊勇在東宮養了許多寵姬,尤愛雲昭訓這個“專擅內政”的嬖妾,讓她所享的禮製待遇(包括服飾)與嫡妃元氏一模一樣,並日夜與其載歌載舞,飲酒作樂,竟生了十幾個兒女。元妃突然去世,傷心的獨孤伽羅不僅懷疑元妃是雲氏將其害死的,也懷疑楊勇與雲氏所生的這些兒女不是楊家的“龍種”,心中對楊勇和雲氏充滿了怨恨。因此,獨孤皇後每每見到晉王楊廣與蕭妃夫婦兩人是那麼互敬互愛,同時看到蕭妃對她與楊堅是那麼敬愛孝順、聽話,便會聯想到楊勇上述種種不端行徑,她曾對楊廣說:晛地伐令她越發不能容忍了,我給他求得元家女兒,實指望他能興隆基業,他“竟不聞作夫妻,專寵阿雲”,與她生了那麼多的豬狗般的崽子。前不久好媳婦元妃“本無病痛,忽而暴亡,遣人投毒,致此夭逝。事已如是,我也不能窮治了,每思東宮竟無正嫡,至尊千秋萬歲之後,遣汝等兄弟向阿雲兒前再拜問詢,此是幾許大苦痛邪!”……總之是楊勇好色,專跟力行“一夫一妻製”的母後作對。
第三,迷信占卜,自做“庶人”。起先,楊勇對弟弟楊廣勾結楊素等人進行謀奪東宮之位的活動一無所知,也不知道父皇母後已有廢黜自己的想法,照樣率意任性,我行我素。後來得知,大吃一驚,“憂懼,計無所出”,竟去求教會占卜星相的術士王輔賢,一方麵,用所謂“壓勝”的巫術來詛咒。另一方麵,“於後園之內作庶人村”,即自己穿著布衣,住睡在自己搭建的又矮又簡陋的小屋裏的“草褥”上,冀望這就當作是自己的被廢為的“庶人”,真是愚昧至極。隋文帝楊堅聞知,讓楊素去東宮觀察。楊素平素對楊勇不滿,此時早已經站到楊廣一邊去了,就回複楊堅說太子楊勇有怨恨情緒,恐有大變,要加強防備。楊堅起初將信將疑。獨孤伽羅則派人到東宮“視覘”,將了解的情況隨時奏告楊堅。這樣,文帝楊堅深信不疑了。後來聽了太史令袁充的進諫,說天象顯示皇太子當廢,於是楊堅才下了廢黜楊勇儲君的決心。
實事求是地說,晉王楊廣並非生就的野心家。他的才學、能力和功業在楊堅的五個兒子中是首屈一指的。不然,楊堅與獨孤伽羅在諸子中怎麼會對他尤為鍾愛呢?朝野也不會對他“屬望”。他之所以後來產生了篡奪東宮王儲的野心,第一是因為他在開皇九年平滅了陳朝,創造了統一中國的豐功偉績,又於次年十一月平定了婺州汪文進、會稽高智慧、蘇州沈玄儈等人的叛亂。以後,又率師北上,擊敗突厥,使突厥臣服於隋,年年派使者來向文帝朝拜。隨著聲譽越來越大,他的私心也就漸漸膨脹起來了;第二是他讀了許多史書,對《周禮》等書舊製的帝位嗣位規定——立長不立次,立嫡不立庶,頗為不滿。他認為這種規定對他很不公平,兄長皇太子楊勇既平庸無作為,還對自己的赫赫戰功十分嫉妒,使他一想到兄長楊勇一旦嗣位,自己就免不了被他找借口殺害。於是,他開始覬覦儲君之位了,認為唯此才能避免生殺之禍,也才能施展自己的遠大政治抱負,弘揚大隋的千秋基業。第三是,受晉王府府掾張衡和左衛大將軍、時任壽州刺史的宇文述等人的鼓勵和策劃。張衡,《隋書》有傳,載他對楊廣“竭慮盡誠事之”,“奪宗之計,多衡所建”。宇文述《隋書》本傳,載他與楊廣關係極好。“王時陰有奪宗之誌,請計於述”,他就回答說:皇太子楊勇失寵很久了,您大王以仁孝稱著於世,才華蓋世,又屢次統領將帥,立下了很大很大的功勞,皇上和皇妃們都非常喜歡您,四海之內的民望實際上都歸向您大王。然而廢立東宮之事,是國家之大事,處於父子、骨肉之間,誠非易謀啊。但是,能夠使皇上改變主意的,我們以為隻有楊素一人了。楊素的謀劃,大都來自他的弟弟楊約。我平時很了解楊約,請允許我去京城朝見,然後與他相約,共同來幫助您謀劃廢立之事好嗎?楊廣聽了,連忙點頭。
於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楊廣首先是:進讒言,詆毀楊勇。有一次,他回京朝賀述職,臨返江都前夕,去內宮向母後獨孤伽羅辭行時,就說自己鎮守在夕卜,重任在肩,不能經常見到母後,作為臣子和兒子的他,非常眷戀母子深情,生怕一旦這次在宮闈拜別以後就不知道何日才能回來見到她了。獨孤伽羅見跪伏膝下的兒子這樣哭訴,忍不住相擁而泣,問楊廣這話是什麼意思?楊廣就進讒言詆毀楊勇,說自己“性識愚下,常守平生昆弟之意,不知何罪失愛東宮”,而楊勇卻“恒蓄盛怒,欲加屠陷”。因此每恐讒譖生於機抒,鴆毒遇於杯勺”,以致憂愁不斷,恐懼隨時隨地有走上死亡之路的危險。獨孤伽羅聽罷不由大怒,罵晛地伐(楊勇)越來越讓她不能容忍姑息了。她還將此事與太子妃元氏的突然病死聯係起來,說是楊勇和雲氏使人投毒所致。元妃病故,她和楊堅都在仁壽宮為元妃致哀,楊勇卻毫不心痛。一想到自己和楊堅百年之後,由他掌權,將會把幾個皇弟當做魚肉宰割,獨孤皇後心中又氣又恨,幾次想勸說楊堅廢黜楊勇又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