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秘密並不秘密(1 / 3)

你的秘密並不秘密

我們並不感覺良好

從絕對的意義上講,因為一顆心靈就是一個世界,不可能有兩個完全相同的世界,所以任何家庭裏,夫妻雙方都會有差距,有差距便會導致危機,不過差距的大小不同而已,危機性質的界定不同而已。

從相對的意義上來說——

在年輕人的家庭裏,因為雙方踏上一塊處女地的新鮮,和擁抱生活、創造生活的熱情,雙方的差距不難得到調整,危機也容易消滅在萌芽狀態之中。如果以窗簾比做家庭的話,那麼,這多是一塊顏色鮮豔、纖維組織結實、呼啦啦地召喚麗日晴空、也召喚和風輕雷的窗簾……

在老年人的家庭裏,因為雙方飽經世事搶桑的睿智,和共涉風風雨雨的磨砒,雙方的差距早已在歲月的傳動軸上得到了磨合。如果說還有危機的話,那危機也是昨日黃花,而且也許正因為這昨日的危機,才達到了雙方今天更高層次上的默契。這多是一塊顏色稍退、但質地沉甸、氣派華貴的窗簾,你到曆史悠久的博物館裏去看看,掛的大多是這種窗簾……

而在中年人的家庭裏,因為雙方對舊有的生活均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厭倦,對未來都有不同視角的憧憬,而且他們常常自以為睿智,卻並沒有老年人那種爐火純青的睿智,他們常常自以為熱情,卻缺乏年輕人的那種一往無前的熱情。因此,這是一個雙方差距劇烈衝撞的階段,也是一個危機最易由潛藏的共處狀態轉化為公開的對立狀態的時期。這多半是一塊久經風吹雨打、卻誰也懶得去保護的窗簾,窗子關著,大抵還有模有樣,也許它的色調、花紋,還能招攬路人多看上一眼。可隻要窗子打開,隻需二三級的小風,它便紙一般被撕碎了,那紛飛的碎屑,頓時化為空中慘淡的敗絮……

從性生理看,被法國總統密特朗稱之為“法國和全世界最傑出的女作家”的西蒙·波娃,曾經這樣分析過:

“男人到了成年的時候,往往埋首於事業,對情欲已不似年輕時那般擔心;又因他一向不以外貌為重,所以他的容貌和身體的變化,不會太影響他的吸引力。相反的,女人通常要到三十五歲左右,才克服了所有的禁忌,情欲的發展才達到飽和點,那時是她性欲最強烈、最尖銳地渴望獲得滿足的時候……中年女人往往要為她年輕時的種種禁忌和冷酷付出代價——女人等到最後終於懂得了欲望的熱度時,丈夫往往早已對她早年的冷漠作了某些適應。青春的流逝和夫妻間的習以為常,使女人失去了性吸引力,她已無多少機會使夫婦的愛之火花重新燃燒了。”

西蒙·波娃對中年女性的分析不無道理。可這番話也不是可以通行於全世界的一紙美元。 由於民族習慣的不同,中國的男人從來沒有法國男人的多情浪漫,而且當今中國的中年男性,都是在一個政治畸形、文化畸形、也視性如談虎色變的年代裏度過自己的青春的,那時,情欲隻能是在黑漆漆的罐頭盒裏表現的勾當,因為都是密封的罐頭盒,也就不存著“擔心”的問題,隻是在國家開放的時代來臨之後,“情欲”才正確地、或是因過去遭壓抑今

日被誇大地凸現為人生意義的一個部分,“擔心”的問題才隨之產生。它在眾多的中年男性的意識、潛意識裏的內涵是:“我這輩子活得是否值得?”“我能不能夠嚐試重新生活一遍”……

從精神上講,猶如素雅的水仙花離不了清水的滋養,女人也離不開感情的滋養。在某種意義上說,男人不會因感情的饑渴而“亡”,女人卻會因感情的饑渴而“死”,這對中年女性尤其突出。在婚後的前十幾年裏, 由於家庭的建設和子女的撫養,耗去了女人大部分的精力,她們很少有時間來思忖人生的問題。但是人到了中年,家務勞動日益變為一條以丈夫、子女為中心的、 日複一日單調、沉悶的磨道,子女們將要開啟或者已經開啟自己的生活天地,這時既感到空虛、又有了一定餘暇的妻子,便能夠坐下來,對人生作出某些感悟……

如果說做姑娘時,她憧憬未來,那麼現在她深深地回憶過去,回憶自己青春歲月時那好似春日的原野上五彩飛蝶般的憧憬,這時,她也許會生出幾縷惆悵,也許會覺得委屈,乃至會感到失望——最可貴的人生歲月在自己的五指間瑣碎而又無聲地流走了,到頭來自己什麼也沒有抓住。她同樣會有這樣的意識或是潛意識:“我這輩子活得是否值得?”我能不能嚐試重新生活一遍”……

猶如一隻折斷了翅膀的白天鵝,這是女人在感情上最需要得到體貼和撫慰的時候。也是外表完整、但已屢有漏穴的家庭,最需要男人的胸膛和臂膀去挽起一道堅實的大壩以阻擋心潮外泄、乃至一朝潰決的時候……

而這時,男人們在幹什麼呢?

由於那場“史無前例”的災難,80年代的中國流行著一種“減去十歲”的算法:三四十歲的作家還算青年作家,五六十歲的學者還稱中年學者……因此,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大多還遠沒有到事業有成、功德圓滿的時候,他們還得千軍萬馬去奔職稱的獨木橋。他們還得去電大、職大、函大、業大交上沾有油漬、飯粒、蠟液或者被淘氣的兒子撕去一截的作業本。他們總是步履匆匆地走著。他們總是掛著心事重重的麵容。難見他們有與妻子一起掉進雀巢咖啡裏的神聊。難見他們攜妻子去湖畔被花雨打濕的周末。更罕見在黃山、廬山的乳霧裏,他們和家人一起舞動曙光之劍的早晨……

屬於他們的大抵是, 日子背上長出的茸茸駝峰,腳板上老繭擦老繭的日子,生活和工作的魔方上總也轉不完的難題,乃至有人終於被轉不完的難題所壓垮,沒能走到街盡頭夕照的田野,引來白發人送黑發人……

因此,不但在時間上發生了錯位當妻子稍有餘暇對人生作出某些感悟的時候,丈夫卻難有餘暇陪她一起靜靜地坐下來;而且在空間上也發生了錯位,當家庭最需要一道堅實的堤壩的時候,男人卻遠在家庭以外的疆域大汗淋漓地拚搏。這樣,雙方的“我這輩子是否活得值得?”“我能不能夠嚐試重新生活一遍?”的意識或者潛意識,便難有機會坦誠地攤開在桌麵上,共同探討,並在今後的歲月裏作相互嚐試。較有可能的,倒是它們依然蟄伏在各自的大腦皮層裏,若有適當的機會,它們便會奪腦而出,落地為各自實實在在的隱私……

在現在的中年人家庭中,有相當數量的家庭的一方或是雙方,是“老三屆”、或者是“老五屆”——即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時正在校就讀的初中生、高中生、大學生們。應該說,在眼下中國幾代人的家庭中,沒有哪一代人的結合像這一代人的結合那樣,曾經滲透了眾多的政治的、經濟的等方麵的因素,也沒有哪一代人的今天像這一代人的今天一樣,如此強調感情的因素,並從而表現為心頭越來越紛繁的騷動……

已經有論者指出:

“也許許多有著十年以上文學興趣的觀眾會注意到,《渴望》中最令人厭惡的王滬生,一度是我們文學中十分走紅的‘正麵形象’,我們暫且把表現這種形象的文藝稱之為‘離婚文藝’,它出現於80年代初,故事和感情傾向大致雷同,而且大都帶有些自傳性。這類作品大致表現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一個‘落難’的知識分子在當時具體的曆史環境下不得已與一位農民、工人或其他很難相互理解的人結了婚。‘文化大革命’後,這位知識分子上了大學,當了作家或在其他什麼領域出人頭地,他對生活充滿了理解和信心,而他的伴侶則對他內心缺乏基本的理解能力,兩人感情越來越隔膜。這時,另一位異性出現了,這位異性光彩照人,善良,有文化,對他的思想感情有充分的理解和共鳴。於是感情越來越深,乃至他不得不與過去的伴侶分手,而與那位新出現的異性共同追求新的生活……”(薛湧:《為醜陋的“老九”——評<渴望>的“反智主義”傾向》)

我們姑且同意這一“離婚文藝”的表述。這一“離婚文藝”的出現,正是80年代裏這一代人的心靈騷動,在文學領域裏的集體無意識表演。

在文學作品裏堆積出一個光彩照人的“烏托邦”來並不難,隻要有初中以上的文字水平,加上一支筆,一迭稿紙就行了。可在現實生活中,這代人要告別舊生活,追求新生活,卻決非是一件易事。他們比不得現在二三十歲這茬年輕人,後者像崇尚三毛、崇尚金庸、崇尚童安格一樣崇尚自我的價值,對於傳統文化、傳統道德的反叛常常是無條件的,甚至是不加思索的。而他們,似乎大多數人身上還塗抹有一種機會主義的色彩。如同當年要在極其艱苦、乃至殘酷的環境生存一下來,他們不得不和當時時髦的價值觀念,價值判斷作出某種程度的妥協一樣,現在他們在被新的價值觀念、新的價值判斷所強烈誘惑的同時,也不能不對傳統文化,傳統道德作出一定程度的妥協……

這既是出於某些現實原因的考慮,他們很多人還缺乏撕in二裂膽、再造生命的勇氣;

也是因為他們是被五六十年代塑造大的,在他們的血脈裏,無論如何都跑不掉傳統文化、傳統道德的因子。

於是,這代人常常處於一種兩難境地——

對家庭不滿意,可又覺得要對妻子、孩子負責,做丈夫、父親的要有一定的責任感;

喜歡上了婚外的異性,可又覺得倘若不與她結婚,便對不起這位女性。

最後造成的狀況大抵是:

與妻子的關係不正常。若有外遇,與情人的關係也不正常。但與妻子的關係不正常時,照樣維持著家庭。與情人的關係不正常時,照樣要找情人。

這一兩難境地的悲劇意味在於——

他們渴望真誠,卻在難以真誠的日子裏日益腐蝕著這真誠;

他們厭惡虛偽,卻在不得不虛偽的日子裏變得日趨虛偽……

盡管年輕的一代人有時以打量一件古董的目光來打量這代人,可這代人在其他方麵的自我感覺總是良好的,我也是這代人,我曾在自己的一部作品中寫過如是的話:

“那代年輕人,生命的根係已經牢牢紮進了廣裹、苦澀的大地,在以鋼鐵般的牙齒咽下痛苦、咬碎委屈時,胸襟為之拓展,力量隨之爆發,現實已經在描繪——在本世紀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下世紀初的中國之潮中,他們這一代人將是最壯觀、最曉勇的船隊……”

不知這一評價是否也是屬於自我感覺太良好?可有一點可以肯定,在情愛生活上,我們這一代人中的相當一個多數,並不感覺良好。

願走上道德法庭的女人

我的原籍是寧波人,父親少年時就來上海學手藝。我七歲時父親去世了,不久,媽媽改嫁,隨繼父所在的工廠支內來江西。

在奶奶的照料下,我在上海念完小學和中學。1968年畢業分配,大部分同學去了黑龍江、新疆,我因為是獨女,被分配來江西,在繼父的廠子裏當化驗員。

我們寧波人,有一個說起來令人可笑的看法,以為在天一「人裏,寧波人是最精明、可靠的,找對象也要找家鄉人。母親的眼光,早就被廠裏的一些寧波人擦得亮亮的,最後,她相中了一個叫程海泉的工人。

程海泉比我大三歲,對母親和繼父很肯幫忙,有個什麼事,隻要說一聲,一下班就趕來了,從不拖延,和師傅們的關係也處理得不錯,逢人總是嘻嘻哈哈的。他文化程度隻有小學,因為得接濟在上海沒有工作的父母,生活上過得緊巴巴的……

母親並不把這放在心上,要他到家裏來吃了三年飯,省下的錢讓他自己攢起來。她對我說:

“儂書讀到高中畢業,成績也不錯,還是來江西這山溝溝了。如今讀書多沒啥用,隻要人好,本份就行。伊成家立業有困難,阿拉幫伊一把,伊對儂會好一輩子的。”

他不善於言辭,卻用行動顯示了對我的客氣和體諒。

吃飯時,我未上桌,他就不碰筷子6碰到天刮風下雨,他保準會來我車間送傘、送衣服。他聽我母親說,過去在上海,我頂喜歡看王文娟演的林妹妹,不過半個月,不知他從哪裏弄來幾張“文化革命”前王文娟灌的《黛玉葬花》、《雨打瀟湘》一類的唱片,還拎來一架舊的留聲機……

在我的想象裏,結婚好比人生踏上了一塊新鮮的大陸。在這裏有明媚的陽光,繁茂長青的林木,四季不敗的鮮花。緊張的身心在這裏能獲得鬆弛,紛繁、不定的感情在這裏能變得纏綿、專

可是婚後不過幾年,我就如同大幕落後一個孤零零地留在劇場裏的觀眾,發現那些美好的東西不過是在台上……

除了睡覺、吃飯,程海泉在家裏就坐不住。羽毛球、乒乓球、籃球、橋牌、麻將……他沒有不會的,飯碗一丟,就急於出去白相。甚至廠工會禮堂每周要放兩個晚上的錄相,多是香港、台灣粗製濫造的武打片,連我的兒子佳佳都看倒了胃口,他還正襟危坐,場場不拉。開始,我講他幾句,多少還有點約束,沒幾次就不行了……

前年的一天,吃晚飯時,他又是埋頭風快地扒飯。外麵不知是誰喊了句什麼,他忙問:

“是喊我吧?”

我沒答理他。他自己去門邊看。我火了,過去一把將門推上:

“怎麼,又要去做夜遊神?”

“昨夜我和蔣師傅搭檔,真晦氣,輸了十幾個子,可買兩包‘三五’煙了,要去將本扳回來!”

“不成,今朝儂哪兒也不能去。”

不一會,外麵下起了雨。窗子上頃刻雨水如注,還閃過幾道電光。他的氣似乎消了些,進了裏屋倒在沙發上。不一會,他嚷一了句:

“灶上的水開了!”

我將門鎖落好,去了廚房,一邊上開水,一邊向房裏聽著,不見有動靜。等我提熱水瓶進裏屋,他的影子都沒了。窗戶敞開著,雨水洋洋灑灑地打進來,窗簾和我放在桌上的毛線團都濕了……

雖然一身倦意,我卻怎麼也睡不著,聽見門外有響動,我瞧了一眼床頭櫃上的夜光鬧鍾,已經是深夜一點一刻了!

我聽出他在打開五鬥櫃找衣服。接著去了廚房,一陣水聲。他上了床,還要坐著抽一支煙,他聽到了朝牆睡的我喉管裏實在止不住的吸泣聲。他已經習慣了我的不滿,也自以為懂得了在這種時候他應該怎樣行事——

他很快躺下來,和過去一樣,一雙大手十分有力地扳過我的身子,充滿煙臭味的嘴巴靠了過來,在我臉上、脖子上,熱烘烘、毛刺刺地蹭著。我竭力想轉過身。這時,他那蘊藏在一身發達肌肉裏的,經過一天的勞動和一夜的打牌,仍未耗費盡的精力全部噴發了。劇烈地喘息,汗津津的皮膚,一片漆黑之中,我都能看見他那雙燒得放亮的瞳仁……

我拚死命地跳下床。打開燈,見原來擦得清清爽爽的地板上,一大灘水跡,兩行泥腳印。我怔怔地看著,他也怔怔地看著我,好像這一切對於一個男人,一個丈夫,都是理所當然的,而我則是個來自天外的怪物……

他沒有起來說上幾句話,道個歉,或是過來為隻穿了睡衣的我披上件衣服,而是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仿佛是他受了天大的不公,而後轉身睡下了。兒分鍾後,嫌燈光刺眼,他又伸手拉熄了燈,不一會,就發出如雷的蔚聲……

第二天、我沒有和他講話,他也不對我講話,就這樣沉默著,僵持中,我覺得我是在維護一個妻子的尊嚴。他呢,也許在維護一個男人所要有的“自由”。而且在這沉默中,他的“自由”更多了,放下碗,一大攤家務事丟給我出門了,再不必說要去哪兒,幾點鍾回來,也不必擔心有一番唇槍舌戰。

在“夫妻”的名義下,你沒有能力反抗。不是一年、兩年,而是一直到死。如果人有兩輩子。我這輩子就維持現狀算了,寄生活的樂趣於下輩子。可人隻有一輩子,與其這樣活著,我不如終生不嫁!

我去母親家裏講了自己的想法。

像聽到美國又在哪國扔下的原子彈似的,她驚愕得臉都拉成了驚歎號。等透過一口氣來,她一連問了我三個問題。

“儂發現程海泉在外麵胡搞女人嗎?”

“伊打儂嗎?”

“伊每月發的銅鈾沒交給儂嗎?”

我都搖了搖頭。

母親的臉神明顯鬆弛下來:

“那依還鬧啥子離婚?結婚是逛城陛廟白相,軋勁就去,勿開心就回嗎?”

她聽完我講程海泉的情況,更像是放了心,她勸我道:

“阿娟呐,天底下有幾個男人對待老婆,會像結婚前那樣捧在手裏怕摔掉。含在嘴裏怕化掉?不上五六十歲,男人的心總有些野。等牙一落,發轉白,伊的心總會收攏些,和儂好生過日腳。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女人家頂交關的是名譽。人家丈夫判了刑的,還苦苦等著,儂千萬勿要再想離婚了……”

也許,真如母親所說,天底下的夫妻十有八九都這樣,隻要沒有外遇、沒有挨打、沒有不盡經濟上的責任,好歹都得湊合著。以我這樣的理由提出離婚,人們不是以為我有神經病,便會以為我還是像小時候玩過家家一樣的天真……

程海泉不能、也不想進人我的精神世界。好在佳佳進了小學後,我少有時間關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自歎自哀。除了輔導兒子的功課外,稍有些剩餘精力,便放在養花、編織上。台布,沙發巾,電視機套……一我勾出了各種各樣漂亮的花紋,平時擺一套,過年過節又放一套。月季、米蘭、玉蘭、文竹、玫瑰……屋裏屋外總是香氣撲鼻,爭妍鬥豔的。同事們進來,總誇我這裏整潔、美觀,像是賓館。我聽了心裏也甜滋滋的。既然一輩子要在這裏安身立命,生活上總得搞適意些。

如果不是另一個人的出現,我這輩子就這樣過下去了。

有一天,電視機壞了,程海泉撥弄了好半天,仍不見好。第二天吃完晚飯,他出去了,不久便帶了一個人進來。他介紹此人叫吳文斌,是廠原管供銷的副廠長吳滿的兒子,在他車間裏當工程師,修家用電器有兩下子,說完把人扔給我,自己又去打牌了……

我實在有些尷尬,吳文斌倒沒什麼,拆開電視機就檢查起來。正是6月,江南的梅雨時節,天氣悶熱,頭頂上又是一盞60支光大燈泡,他額頭上很快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我不過意,將程海泉的毛巾在冷水裏搓了一把,送過來。他接過去,說了句“謝謝”,擦了一下臉,又埋頭幹下去。我又泡了杯酸梅湯送過來,放在他身邊。他一直未動,直到電視機修好了,他才拿起杯子,一口一

口地喝著,文質彬彬,象是位姑娘。

我出於禮貌請他坐下喝,他真坐在了沙發上,瀏覽起屋內的

陳設,又看著我,眼睛顯得深邃,富有熱力……

我被他看得正不知說些什麼好時,他輕輕地說了句:

“你真不容易呀……”

便起身告辭了。

我糊塗了,“不容易”,我什麼不容易呢?是說我讓同事都稱讚的家裏擺設來得不容易,還是說我生活得不容易呢?如果是後者,那他怎麼會了解?我是個極愛麵子的女人。夫妻生活雖然不痛快,可除了對母親講過,在其他人麵前從未提起。·想著,想著,我在糊裏糊塗中睡著了……

從此,吳文斌常來了。大多數時候,是程海泉喊他來的。不知怎的,那電視機好不了三五天,總會出毛病,不是沒有畫麵了,就是沒有聲音,要不就是畫麵上劃過一陣陣雪花點……吳文斌一來,都能說出個道道來,不是哪個原件老化了,就是哪條線路接觸不良。程海泉依然扔下他,由我陪著。我從沒問過他什麼,是他主動告訴我:

他1981年從一所工學院畢業,到廠裏已經有五六年了。雖然學的是工科,也愛好文學藝術,有點時間就在家裏看小說、聽音樂。似乎為證實這點,每回他說不上幾句,便告辭回家。有時,他夾著一本書來,說他剛看完,估計我也會感興趣,說完將書往桌上一放便走了,他這種頗有幾份自信的口氣和神態,好象是我多年的朋友、同學,掌握了我的全部興趣似的……

我拿起書,不是《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便是《娜娜》、《俊友》這類以寫女性為主的世界名著。這些書,有些我沒讀過,有些在上高中時就讀過了,但今天溶進自己對人生、婚姻的切身感受,不再是以一個少女天真、浪漫的目光去讀它們時,依舊像初讀時那般新鮮。其中有些篇章,真像是托爾斯泰、福樓拜為一百多年後的我寫的:,這時,我不能不承認,我興趣的確被他抓住了……

過些日子,程海泉和他以“阿哥”、“阿弟”相稱了,這樣,我也成了他的“阿姐”。

程海泉對有這樣一個“阿弟”,似乎很滿意。一來家裏有什麼家用電器壞了,他會隨叫隨到;二來他父親雖然退下來了,但影響還在,關係頗多,以後有什麼事要辦,也是一條路子;三來他是文化人,肚子裏掌故不少, 由他來家裏坐坐,陪我聊聊,他更可以心安理得去出門車輪大戰。

對這突然冒出來的“阿弟”,開始我有唐突之感,應答他“阿姐、阿姐”的叫喚,總不自然,他也是37歲的人了,且尚未結婚,自稱在大學裏談了一個女友,畢業後通過兩年信,一直鼓勵他出國去讀研究生,他不願意也就未成正果。他認為中國女人的素質沒幾個高的,找不到合適的,寧可當一個快樂的單身漢,聽他日氣挺篤悠悠的……

後來,心裏倒希望如果我真有一個這樣的阿弟該多好。

我是個獨女,這一生又幾乎沒有能談得來的人,現在連母親和繼父也一起退休回上海了……而他讀了那麼多書,知道那麼多工廠裏的人們很少知道的東西。當他分析起安娜的性格、包法利夫人的悲劇,講起在這片蒼彎之下曾經有過的那麼多的癡男怨女,為了追求一種脫俗的、高尚的精神生活,就是被無邊的黑暗所吞沒,也要象疾墜的流星一樣發出最後光輝的一閃……

不知不覺,一個晚上的時間就靜靜地流過去了。在他麵前,我感到自己成了瞪著眼睛、豎起耳朵聽故事的佳佳。有時,我在廚房裏洗碗,他在房間裏哄佳佳玩;有時,我就工作上、同事間的某件傷腦筋的事情問問他的意見,他一說就雲消霧散,茅塞頓開……

這一切,都使我感受到那種隻有在兄妹、姐弟之間才會有的氛圍。

一天下午,我的頭陣陣暈眩、耳膜裏也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嗡嗡地響著,同事們見我在工作台邊搖搖晃晃,一根試管也拿不穩,便扶我去了廠醫院。醫生診斷是關尼爾氏症,開了幾包藥,要我回家靜養兩天。

程海泉下了早班,找出飯菜票,拉上在我床邊做作業的佳佳走了。

過了半個多鍾頭,回來了,他將幾本小人書往佳佳手中一塞:

“做完作業,坐一邊看書。困了,就自己上床,勿要吵媽媽,曉得不?”

兒子乖乖地點點頭。似乎不好意思拔腿就走,他在房間裏轉了幾圈,搭汕道:

“阿娟,感覺好了點嘛?要不要為儂搞吃的?”

“不要。你要有事就走……”

“哦,那明朝就會好的,儂也早些睡吧。”

說完這句話,他感到盡完了丈夫的責任,從抽屜裏摸出包“牡丹”裝上,走了。

說實話,我早料到他是這副樣子。如果對一個人不抱什麼希望的話,那麼對他也就不會有什麼失望。我並不感到難過,隻是感到一陣好些日子沒有過的寂寞,一種越來越洶湧的、能將全部身心都溶化掉的寂寞……

吳文斌好些日子沒有來了,他去上海出差了。我閉上眼睛,什麼都不願去想。他講過的那些事,卻總是固執地走進我的腦海……

響起了敲門聲,佳佳活蹦亂跳去開門,進來的竟是他!

“啥時候回來的?”

“剛才,路上碰到了阿哥,伊講儂病了。”

他手裏是一盒藕粉和一袋碧光潤澤的蘋果。

水燒開後,他衝了一碗藕粉端給我。見我的手有點顫抖,他接過碗,拿起湯勺,要喂我吃。我不肯,他一下跪倒在地:

“阿姐,今朝儂不肯,我就不起來!”

我讓他喂了。他直視著我,我閉上眼睛,湯勺觸到了嘴唇才機械地打開……

我心裏想:要是程海泉來待我,有他一半的心,我這一生也死而無怨了!

眼睛裏晶瑩瑩的,臉上有什麼潮熱的東西在流動,我更不願崢開眼了……

廚房裏傳出水聲和講話聲。他在給佳佳洗臉、洗腳。又是一團什麼熱乎乎的東西在觸著我的手:

“阿姐,擦把臉吧。”

我不得不打開眼睛,接過毛巾,揩了一把臉。孩子已經安安靜靜地睡下了。吳文斌坐在我床邊,眼神有些異樣,胸部隨著一聲聲急促的鼻息在起伏。我本能地往床裏移動了一下身子。突然,他的雙臂抱過來,頭靠在我的肩上,喊道:

“阿姐,我愛儂……”

我的心往下一沉。天花板和房間的東西像旋轉不定的魔方。我極力推開他,可輕飄飄的身子,無力得像亂風中的蘆葦杆,我狠狠咬了他一口。他放開我,臉上是一片淚光,我這才感到自己肩頭濕流轆的……

“文斌,儂以後若是還要來,阿拉就還是以姐弟關係相處。如果不是這樣,儂以後就勿要來了。”

“阿姐,儂說這話已經太晏了!為了能常見到儂,我不得不認渾身粗野氣的程海泉做‘阿哥’。我又好幾次在那台電視機裏做手腳。儂難道是傻子,看不出每次進這屋,我的臉都是一下向著儂的嗎?”

“別說了,文斌。這是不可能的。阿姐快滿40歲了,再不適意,可也總是有丈夫的人。儂不過37歲,又是大學生、工程師,廠裏小姑娘多得是,儂會找到合適的。結了婚,儂還是我的好阿弟……”

“阿姐,不,我不願叫儂作阿姐,要叫儂作娟。娟, 廠裏小姑娘是不少,可有幾個勿是身上噴噴香,肚裏一包糠?伊再跟我飛媚眼,打秋風,我也勿動心。阿拉不是萍水相逢,儂比我大,依有丈夫和小因,這是我一踏進這屋就曉得,可是我還是愛上了依。我要服從自己心的選擇若不這樣,我情願去死。人活一世,不就講個‘情’字?”

“不行,不行。我不能對勿起佳佳,對勿起……程海泉。也不能對勿起儂父親。鬧出去,阿拉在廠裏都沒臉皮做人了”

他的眼睛在房間裏轉著,突然,他走到縫紉機旁,拿起上麵的剪刀就往左手心處一紮,血珠子成串成串地滾落下來,落到他的衣服和地板上……

“文斌,儂瘋了,這是做啥?”

他帶著冷笑說:

“不讓我愛儂,我就這麼滴著,一直到身上的血全部流幹。”

我想爬下床製止他,他不客氣地將我推回床上。美尼爾氏症的症狀之一就是惡心,現在更見不得那鮮紅的血,我閉上眼睛……

又傳來他的聲音:

“儂以為我痛嗎,不,不痛。能表白對儂的愛,我開心,我軋勁!就是今朝死去,醫院裏解剖我的死因,也會在我的心裏發現兩個字——殷娟!”

“死”,像一道鞭子抽醒了我。我睜開眼,原來皮膚就白晰的他,此刻在我看來臉上更白成了一張紙,好像皮膚下那些藍色的筋脈都隱約可見了。房間裏也好像有了一股淡淡的甜腥味……

我害怕了,我擔心他倒下,擔心程海泉這時回來!

想起程海泉,我身上頓時湧起一種刻骨的恨意。天呐,正是這個家夥,將我趕到眼前這種欲陷不能、欲拔不成的處境裏……

“文斌,快去包紮,儂要愛……就愛吧……”

說完,腦袋裏一陣發黑,我昏了過去。

沒幾天,吳文斌來說晚上他父母請我們這家子去吃飯。

餐桌上吳文斌的母親丁招娣不停地往我和佳佳的碟子裏挾菜。我抬起頭,擠出笑意謝謝她,接著又低下頭,像喝黃連汁一樣艱難地咽下去。

好容易吃完了,吳滿父子拉程海泉打撲克,丁招娣拉我和佳佳去裏屋。打開電視機,佳佳眼珠子一下不轉地看著上麵正播著的一個外國兒童節目。

沙發上,丁招娣拉過我的手摸道:

“阿娟,你對文斌好,我曉得……”

我的心發虛了,她知道了!我應該借此將那天夜裏的事向她講清爽,還一可以請她規勸兒子,可一下子又不知從哪裏說起……

看她的神情,似乎是怕我說出什麼:

“文斌的阿姐,八廠〕年嫁出去了,阿弟也結婚四年了,小倆口分開過了,家裏就剩文斌。伊老是關在房裏長噓短歎的,,顯得怪可憐。廠裏不是沒有小姑娘追伊,伊看不上;就是看上了,阿拉也勿會讓伊結婚……”

我忙問:“為啥?”

“伊的心髒不好,32歲時得過病毒性心肌炎。現在還有後遺症,早搏,碰上啥事急一下, 一分鍾心跳一百多次。醫生囑咐現在最好勿結婚,等過幾年再說。這幾個月,伊常到儂屋裏去坐,回來阿姐長、阿姐短的,心情也好多了。阿拉當爹做媽的,見了也開心……”

我也是個母親,望著臉上每一道皺褶裏都溢滿憐愛之情的她,我想說的話都無從出口了……

不久,廠裏派程海泉去山東出趟差。

我奇怪:廠裏供銷處的采購員好幾十個,好端端地要一個車間的生產工人出什麼差?吳文斌送程海泉去了車站回來,才告訴我,這是他要他父親想法給辦的……

他靠過來。我像一條被人打傷了的狗,縮在沙發邊上,雙手護住自己,嘴裏喃喃道:

“文斌,求求儂,放我一條生路吧……”

他雙目炯炯放光,慷慨激昂得像“文化革命”時,我在上海人民廣場上見過的那些發表造反演說的首都紅衛兵:

“女骨,過去儂是雖生猶死,我這就是給你一條生路,一條以後我們一起要走的新路!”

“儂會後悔的,我比儂大,而且儂將永遠不會有自己的小因……”

“中國曆來女的壽命比男的長,儂不會走在我前頭的。如果真有這一天,我吳文斌送走了你後,一定找根繩子去上吊!沒有小因?沒有小固更好,有了小閡,會分散我對儂的深情……”

真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有一百條理由防守,他就有一千條理由進攻。而我,這個40歲的中年婦女,卻像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一樣相信,這真是他在鐵了心地愛我!

就是在這樣一個讓任何頭腦清醒的女人都會感到奇恥大辱的夜裏,我渾身躁熱的接受了他的“童貞”。

過了些日子,我提出了和程海泉離婚的事,吳文斌想了想說:

“對儂對我,這事都要辦得水不驚,魚不跳。阿拉都沒有經驗,得想個妥當的辦法。儂先不要急,反正一下離了,這一兩年姆媽也不會同意阿拉馬上結婚的。”

“阿拉的關係,到了今朝這樣的地步,儂姆媽……曉得不?”

“曉得,我告訴伊了。伊蠻開心的,不過要阿拉注意影響。”

不是丁招娣現在不同意兒子結婚嗎?

那為什麼她又默許吳文斌私下和我的這種關係?

我竟沒有認真想想丁招娣背後到底是個啥意思。當時隻是感到一種負疚感,像塊石頭從心中落地。碰上文斌有這樣一位開通、能理解人的母親,麵對將會碰到的許多麻煩,我增添了不少勇氣。

我在外間搭了一張小床。

我不能設想:在我和吳文斌之間已經有了那種事後,我還能和一個自己情感上厭惡的男人同床……

程海泉是夜裏十點多鍾回來的。我已經睡下了。他一進門見這樣,問:

“儂阿爹、姆媽來了?”

我搖搖頭。

“那為啥這樣?”

“我……不舒服。”

他的臉雖然陰暗得像被雷電擊中的枯木,可沒再說什麼。我又上床側身躺下,哪裏唾得著?耳朵沒放過屋裏的一絲動靜,心裏警覺又不無驚恐,老感到身後響起一陣粗重的腳步聲。

真來了,一雙有力的胳臂一陣風似地卷起我,向裏間走去。我掙紮著,赤腳跳下來,程海泉吼道:

“儂勿要專掃老子的興,老老實實給我過來!”

我不理他,徑直走回小床。

他像一頭發怒的公牛衝了過來,一把揪住我的頭發:

“儂過不過去睡?”

我還是不吭聲。

“好,往日對儂太客氣了,看今朝老子收拾儂1 9y

他隨即將我的頭向牆上一次次撞擊。我咬緊牙關,忍住不喊,也不落淚,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我要對得起文斌!

還有,在這個粗野的男人麵前,早晚得過這一關,熬過去了,讓他趁早死了這條心!

突然,他放開我,我的頭上好像有淋到雨水的感覺。後來他看到了手上的血……

深夜,我敲了吳家的門。

吳滿、丁招娣見我一副披頭散發,驚恐得好久不曾動彈。睡在自己房裏的吳文斌聽到了動靜,正要開門出來,被一臉秋風烏雲的吳滿喝住了:

“去困儂的覺,這裏沒儂的事!”

丁招娣拉過我:

“來,來,有啥事體到我房裏來講。”

當我講完剛才在家裏發生的事,還有和程海泉離婚的事不能等了的想法,吳滿像是頭一回見到我,脾脫著眼:

“儂倆口子要離婚,到阿拉家裏來說有啥用?阿拉這裏又不是法院!”

丁招娣也一副什麼都不知道似的口氣:

“哎呀,小殷,儂倆口子做夫妻十兒年了,小因也小學快畢業了,還離啥子婚?一夜夫妻百日恩嘛,動動拳腿,總是會有的……”

我顧不得羞恥了,將這半個多月的事情一古腦兒倒了出來。吳滿倒背雙手,在房裏轉來轉去,然後是一副當官的在辦公室裏常用的腔調:

“咦,有這樣的事?我看不會吧,文斌再蠢也不會蠢到去追儂這個有夫之婦。伊又勿是瞎子、瘸子,在廠裏軋不到女朋友……”

我憤怒得狼一般嚎出來:

“儂勿信,可以叫文斌出來問!”

丁招娣忙打斷我:

“哎呀,三更半夜的喊什麼?殷娟呀,我看文斌就算對依講了那些話,儂也不該當真呀。伊雖然37歲了,在這種事上還隻是個小把戲。儂一可早就是過來人了,怎麼能為伊的一兩句話,就拆掉自己好端端的家呢?”

她昔日那憐愛的神情消失了。倒掛的疏眉,閃爍不定的眼珠子,不見枯澀的肥厚雙唇,隨著話音一抖一抖地牽動的雙下巴,無不顯示也這原本就是一個巧於保養與工於心計同樣傑出的女人……

第二天,我又去吳家,吳文斌不在。吳滿惡狠狠地說:

“今後儂不許再進這個屋了!”

丁招娣接嘴道:

“今朝來了也好,話對儂講清爽,文斌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都沒找,還會要儂這個四十挨邊的老媽媽?!”

盡管心在滴血,第三天我又去了吳家。吳文斌走了,被派去南京學習一年。

腦袋裏又是一陣發黑,我摔倒在吳家地板上,這幾個月來所有的事情也都跌到了一塊!

我醒了,我明白了,原來吳文斌是一個以熱情、斯文的麵孔,口口聲聲奢談感情,而內心裏卻最無恥地在玩弄、踐踏感情的高級騙子?

原來吳滿夫婦是要我為他們的兒子當一段消遣解悶、發泄獸欲的工具;

在他們眼裏,我不是個有尊嚴的人,不是個應該正正當當生活著的女性,而不過是舊上海灘四馬路上的一名妓女!

我掙紮著爬起來,經過這麼些大起大伏的日子,這麼些紛繁思緒的衝擊,此刻我的心冷靜得像一塊冰,一塊鐵。

我走到門口回過頭,盯住吳滿:

“我要把這件事向廠‘裏捅開……”

他的口氣也頗冷靜:

“我勸儂不要捅開,捅開了對儂沒啥好處。同時,儂也講勿清爽,有一千張嘴也講勿清爽。沒人會相信儂的鬼話!”

他推我一把,“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也許生活,真是按吳滿這類人的意旨布置的。他們摘花不遭刺,過水不濕鞋。一切都被他言中了……

我和他離婚了,除了一張竹床、一個小圓桌、一個箱子和我自己的衣服外,我什麼都沒拿,唯一遺憾的,是法院將佳佳判給了他。

他將外間和裏間中的那扇門封死。那邊常響起佳佳的哭聲。佳佳跑過來被程海泉抓住,常常總是一頓好打。他懂得怎麼懲罰我。還有,廚房、廁所都在那邊,我無權使用。好在一裏多外,有一個公共廁所。隔幾戶有一個信佛的老人家,當她的女兒、兒媳不在,我就去她廚房裏提一桶水來存著……

這類事,飯飽酒足後無所事事的人們本來就感興趣,再加上全廠的一次婦女大會上,婦聯主任指名說我是“婦女裏不自尊、不自重、不自愛的典型”!一時間紛紛揚揚,我成了全廠’‘的頭號新聞人物,走到哪裏,都有人指指點點。車間領導見我整天神智恍惚的,說:

“你暫時不要搞化驗了質量出了差錯,全車間的獎金都得敲掉。跟廠裏講好了,你去看大門吧!”

坐在收發室裏,我似乎成了一尊招惹香客的菩薩,人們有事沒事都投過臉來,那一道道的目光,像厚厚的塵灰落在身上,每一個汗毛孔都透不過氣來……

上班是沒有辦法。下了班我食堂也不去,早早躲進自己房裏、有時用煤油爐燒,一碗麵吃,有時就幹脆餓一餐……

我現在過的真是亦人亦鬼的日子。

前些日子,程海泉隔著門喊:

“我已經托人物色到了一個女的。伊說:離了婚,兩人還住在一個套間裏,講勿清爽,誰曉得阿拉半夜打沒打開門。儂聽著,依明朝去和廠裏講,趕快分儂的房子,我這裏儂不能住了。依勿要名譽,我還要名譽呐!”

我怎麼辦呢?

丁招娣就是廠總務處分管房產的幹部。從我找廠裏將事情捅開後,她夫妻倆碰到我,眼睛就充血,恨不能把我像一隻螞蟻似的踩死。我不會去找她,可我找過總務處長,他徐徐地吐出一口煙,一下就將我逼進了死角:

“我分給了你房子,廠裏還有那麼多等房子結婚的青年人會怎樣說呢?”

我處於絕境了!

沒有了尊嚴、名譽,沒有了家庭、孩子,甚至連一塊立錐之地也岌岌可危了……

我痛悔。我自責。

我又扣心自問:這一切難道全都是由我造成的嗎?如果這件事能夠公布於眾的話,我願走上前些年在報刊上常常可見的道德法庭,有勇氣接受世人們關於我內心、性格上種種缺陷和卑微的審判!

我曾經給母親寫了一封遺書。

寫著,寫著,突然,我感到喉頭腥熱、粘乎,張開嘴,一大口血吐了出來……

我從墊著薄被的竹床上滾了下來,倒在地上,欲喊無力,欲哭無聲,隻有喉頭在“呼味、呼味”地響著。

精神原野的吉卜賽部落(之一)

丈夫,你知道妻子的心在飄泊嗎?

你以為你並不愧對這個家庭,並不愧對妻子。

如果你是一個工人,你總是牛一樣地在廠裏幹活,齒輪一般勤勉地轉動在自己的崗位,並期待和眾多的齒輪一起,轉出廠‘裏更多的經濟效益。每天回到家,你都是一身油花,那雙粗糙得似板刷的手,得用肥皂洗了又洗……

你總想別人家有的, 自己家也一定要有。你存下的錢真是一張張都帶著汗搜味的。終於精衛填海、女蝸補天似的,一年年過去,電視機有了,電冰箱有了,洗衣機有了……雖難開風氣之先,也沒有落時尚太後。雖遠不及一些暴發戶家庭的滿堂奢華,但實用,目看起來心裏實在。

你還總想孩子能得到最好的教育,猶如小時你給孩子喂熱乎一乎的奶水,現在你把自己這輩子未圓的夢做在了孩子身上,你買電子琴,送孩子去少年宮美術學習班。新華書店裏,隻要是孩子看上了的書,你不問價錢。為此,你和千千萬萬的父母,將多少出版社養得腰肥膀粗……

你還會想到妻子。看到大街上走著的女人,好似20多年前每個人的胸口都佩一枚毛主席像章,今天多少人脖子上垂著一根金澄澄的項鏈,手指上是一枚、乃至兩枚同樣金澄澄的鑽戒,你會覺得自己委屈了妻子。為此,你期盼星期天一樣地期盼加班加點,或者下了班能去外麵攬些活。你還勒索自己的欲望,抽一元錢以下的一包煙,喝三元錢以下的一瓶酒。除了過年節,或走親戚朋友家,你盡量穿工作服……

你沒有什麼癖好。要有,也就是打打撲克,摸摸麻將。主安是消磨時間,但也不妨來點小刺激,比如五分錢、一角錢一個子。輸了,不至於太懊喪,乃至在妻子麵前交代不過去;贏了,也能為明天的飯桌上添盤菜……

也許,你有時會和妻子拌拌嘴,甚至動起手來,但這多半是在你心氣不順的時候。家就是吃喝拉撒睡的地方,外加心氣不順可以出氣的地方,否則在外麵憋著,在家裏又得憋著,豈不憋死?再說“罵是疼,打是愛”不是沒有一點道理,一般人你會跟他吵去?兩口子的事,白日裏彼此再拒人於千裏之外,晚上還不是睡一個枕頭?

你以為別人的家庭,大抵都這樣。彩電有不同型號,電冰箱有單門、雙門,孩子讀書會有爭氣、不爭氣的,但老老實實的人,老老實實地過日子,都跑不了這種活法。

如果你是一個知識分子,你總想為國家,千方百計地將被十年動亂擲去的寶貴歲月給揀回來一

你講課,努力讓每一節課都吸收當今人類已取得的思想、文化、科學技術的最新成果。學生們聽了,情緒不會像一度疲軟的市場般疲軟,而是在你話語所編織起的一麵越拉越緊的大網裏,撲簌簌地跳起一顆顆激動不已的心。

你設計廠礦、大橋,或是高樓,奮力使手中的藍圖具有80年代的風格,80年代的水平。在鑒定會上,你衷心地發射出一枚枚謙虛的“飛毛腿”導彈:你強調上級部門的領導,集體的智慧,還有眾多部門的合作。但是,你將看到這樣的場麵,與會者對你的好評,甚至震驚,崇仰,也發射出一枚枚更具威力的“愛國者”導彈,打碎了你的自謙;

你創作,盡力使在這之前的每一部作品都變得暗淡無光。經過歲月的無情篩選,在一百年後的北京圖書館裏,人們或許能翻到你的名字,同時發出感歎:“原來上一個世紀的人們這樣生活,經曆了如此巨大的憂樂……”

為此,你從未在12點鍾前睡過覺。即使你睡下了,但你滿腦袋的想法卻似咄咄逼人的薩達姆,劍拔弩張的布什,鬧得你通宵失眠。在舉國拋進“亞運熱”的時候,你不熱,相反,你還降到了冰點,因為你的研究課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滿城爭說《渴望》的日子,你不說,你正帶一個小組去大江南北搞市場調查,你隻渴望經你設計即將投產的新產品,能啟動起消費者的消費渴望……

可能你一天要抽一、兩包煙,仿佛日子是用一根根香煙串接起來的,乃至你的妻子走近你身邊,就要皺眉頭:“你那片肺上。少說也能刮下半斤煙油來,你自己不想活了,可也得讓我和孩子活!”

因為在家熬夜,在外奔波,你還一臉煙色,顴骨高聳,頭發高聳。無論臉上的肉,還是身上的皮,都繃緊得似一麵鼓,幾乎有了豆芽菜一樣的苗條……

太陽的存在,並不影響星星的發光。事業對於你是第一位的,並不一定意味你忽略了家庭和妻子。如果她也是知識分子,或是她當初看上你,首先就因為看中了你的才華,你認為她會理解這一切,承受這一切。而且,你的“軍功章”裏,有你的一半,也有她的一半。如果她不是知識分子,或是她與你結合正是知識遭貶斥、被放逐的年代,你認為隨著社會對自己價值的日趨肯定——副教授。教授。工程師。高級工程師。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人民代表。政協委員。還有, 自己的那一本本儀仗隊般整齊排列的書,一件件讓四麵八方趨之若鶩的發明專利……

都將會不斷擴大自己家庭的生存空間,不斷提高自己家庭的生活質量。她也許不知道培根為何許人也,但活生生的現實,卻會從社會學、經濟學的角度,讓她熟知培根的一句名言:“知識就是力量。”

你不在意妻子的那張嘴,即便她變得像豁牙落齒的老太太一樣絮絮叨叨,你也寬宏大量地笑笑。你同樣不在意妻子的那顆心,即便她的心憂鬱得擰出一場雨來,你也以為她的心室裏,即使有些微風疏雨,但一過去,還是暖暖的秋陽……

你充滿了自信,比上雖然不足,比過去、比下卻綽綽有餘。你不信她能跑出你已經締就的生活格局之外去。也許,你有時也從她的眼神裏讀出了孤獨,你仍無暇去陪伴她,因為你早已習慣了孤獨。你所有的創造,幾乎都是在孤獨的情態中進行的,整個鬧騰騰的世界遠去了,隻有一盞台燈伴著你,伴著孤獨的砒石在不斷地打磨出你腦海裏創造的火花來。你認為她的膚淺的孤獨,必須服從於你的深刻的孤獨。

你認為天底下的男男女女,大抵總要拋棄花前月下的那份夢幻,公園臨湖長椅上的那份纏綿,而紮紮實實、艱艱辛辛地走進人生的中年、老年……

丈夫啊,也許你妻子的心確確實實在飄泊——

如果她是物質化的女人,你以為自己大抵滿足了她的物質欲望,可當今眼花繚亂、魔術般的生活,卻能將一個人原本雞膝般大的欲望,迅速地膨脹為氣球般大。你在外麵攬了幾個月的夜工,興衝衝地扛了一台洗衣機回來,用了半個月,她感慨地說:“要是台全自動、不要人動點手的,那該有多好!”你十幾年來一直對她隱瞞,這兩年才敢“出土”的在台灣的大伯,給了她一條金項鏈,喜滋滋地過了半年,她一再盯著你寫信:“要你大伯再給咱一個鑽戒、一副手鏈,下次就帶來……”你這個月多發了兒十元獎金,星期天你領著妻子和孩子去酒店喝早茶,坐在豪華似水晶宮的餐廳裏,看著身邊一對對流光溢彩的男男女女,她幽幽、酸酸地說了一句:“看看人家過的日子,我們真像活在地獄裏。”差一點,讓你暈了過去。

如果她是精神化的女人,她的日子一度被尿布、奶瓶、人托證、成績單……給塞得滿滿的,但孩子一旦猶如小雞急切地掙開母雞的庇翼般長大了,她的精神渴望也隨之蘇醒。尤其是麵對當今排山倒海的電視、多如牛毛的文學刊物、生活刊物所組成的“多國部隊”的狂轟濫炸,她時常因某篇小說而浮想聯翩,因某個畫麵而心族搖曳,因某種長期處於昏蒙狀態的東西被揭示而麵潮耳熱……她的精神渴望,更似雨後大森林裏的蘑菇般瘋長!她終於有一天會生出第三隻眼睛,在它的目光下,也許你被看成自我扭曲, 自我膨脹,你所追求並引以為自豪的東西,被視如過眼煙雲,甚至她會生出某種恨意來,隱隱也覺得非要幹出點什麼,才能解脫這一恨意……

如果她是個物質化又兼有精神化的女人,也許她的欲望便在兩極之間疲於奔命:和發了財、出手對妻子也慷慨的丈夫相比,你顯得寒酸;和事業有成、妻子也隨之聲名遠播的丈夫比,你顯得落魄;與除了上班就泡在家裏為妻子解乏破悶的丈夫比,你顯得冷酷;與盡管三天兩日在外,每次回來卻拎有讓妻子喜笑顏開的東西的丈夫比,你顯得窩囊……

而且,你真有錢了,她會感覺自己隻是個房間裏擺著的花瓶;你真有名了,她會有難以走出金字塔那漫長陰影般的壓抑;你離太近了,她會因太熟悉你而覺無聊;你遠離她了,她會因漸感陌生的你而生擔心……“男性更年期綜合症”

一切,都開始於那次晚宴。

S君從深圳飛來,他如今已是深圳一個頗有名氣的大公司的業務部經理。在地安門明珠海鮮酒家,他請了原來部裏的同事,幾個老同學,正好一桌。

結帳時,他掏出長城卡,服務員一劃單,1500多元。一老先生喃喃自語道:

“我一年的工資差不多也就這些……”

眾人似有羞窘之色,仿佛這頓飯是不請自來的。S君似有意打破這種羞窘,又叫服務員送來一條硬盒的“紅塔山”,嘩嘩地撒開,每人丟了一包……

“我不會抽煙。”

我將煙拿回給他。他挽住我的肩:

“走吧,到我那裏去坐坐,我保證讓你老兄今天吸上煙。”

友誼賓館,四星級。房間裏色調柔和,光線柔和,地毯柔和,令你一進來就置於一個柔和的心境裏……

一會兒,我柔和的心境就被破壞了:

“怎麼樣,家庭生活有改善嗎?”

我機械般地笑了一下,笑得有點苦。

“這麼說,嫂夫人還是‘三太幹部,?”

我又機械般點點頭。

所謂“三太幹部”,是我兩年前去深圳出差時告訴s君的,這是我對我那口子的評價——

太認真。凡事認真,認真到缺乏在我們這個社會裏生活的必要的彈性。

她是搞商品檢驗工作的,主要搞的是出口商品的檢驗。現在國內市場疲軟,銀根抽緊,誰不想打進國際市場,多嫌取點外彙?有些東西拿出去,實在太丟中國人的臉了,她卡住理所應當。有些東西,還過得去,廠家或者外貿部門通過關係,找了她的部門領導,領導也發了話,她卻不同意出口。

有時,弄得對方找到我們家裏來,從東北來的,從大西北來的……都是五六十歲的廠長經理,一會兒是一臉喝了黃連水般的苦相,一會兒又擠出公關小姐似的熱情笑容,手裏拎著幾件什麼東西,畏畏蕙蕙,想送又不敢送,你說人家容易呀?她卻板著一張大理石的臉,無論你澆多少水上去,都滴水不進。若對方留下了東西,她追不上,就從窗口向下扔出去……

這樣,她的人際關係怎麼能不緊張?

第二是太好強,好強到事事要與我攀比的地步。

1978年前,可不是這樣。十幾年裏,我拿62元工資,她拿56元,就這10。多元錢,她將一對兒子帶大,每月發薪的第二天,還給我母親寄上10元。基本上家裏的事,都不要我管我問……

七八年以後就變了,別人上8小時班,她常常膨脹成9小時、10小時。還像朱建華跳高似的,不斷給自己提高標杆,讀了幾年商學院的高級班,又去英語補習學校拾回大學裏學過的英語,搞得一星期至多隻有三個晚上在家。國家有希望了,想把過去荒廢的歲月補回來,這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得有個度。你在國家幹部之外,你還有個家,你還是一個丈夫的妻子,一對兒子的母親,家成什麼樣子一了?

我的胃不好,不能吃冷東西,我卻有時隻能啃幹麵包。衣服換下來,沒有人洗,直到衛生間裏快堆成一座小山了,她有時仍不在意,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便自己開起洗衣機……

大兒子要結婚了,我倒成了母親。拉著她上了一趟街,要給兒子的房裏買點什麼東西。她卻先一頭栽進了王府井的外文書店,要我先去買。等我買了回來,她還埋在書裏,我說:

“走吧。”

“你先走。”

“東西太多,我一個人拿不了……”

“那你放一些下來,我帶回去。”

待她回來,我一看,少了一對不鏽鋼的熱水瓶!

我有時忍不住說她幾句:

“都四十六七歲的人了,幹不了幾年就得退休,何必這樣玩命呢?家不管,亂就亂吧。可你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

她要不不睬我,全當耳邊風,要不,扔過一句磚頭般的話來,砸得我一肚子的飯菜都要噴出來:

“你也不靠50歲的人了嘛,副教授拿到手不幾年,就又想往教授上奔!”

第三是太天真,像個天外來客,年紀越大,越不知人間煙火了。

我有一個堂妹從雲南來北京旅行結婚,一輩子就這麼一次吧,而且我叔叔是我的恩人。我父親解放前在國民黨軍隊裏當過少校軍醫,肅反時被打成“曆史反革命”,病死在獄中。我上中學6年,無論刮風下雨都打赤腳,隻有天寒地凍了,我才跋拉一雙破膠鞋……是叔叔每月寄我10元錢,再加上國家給的丙等助學金,我才上完了大學。大學畢業沒兩年,就鬧起了“文化大革命”,我一直境遇不順,未能報答叔叔。這幾年有了自在日子,想報答他老人家,1983年lJ卻西大了。堂弟、堂妹們也都有滿意的工作。這次堂妹倆口子來,於理於情都該熱情招待,也算是對在天之靈的叔叔的一份謝意吧……

我不懂烹調,將她叫來一塊兒商量:除了請堂妹倆口子去“全聚德”吃烤鴨、“東來順”吃測羊肉,“仿膳齋”吃宮廷,‘從心,家裏每天總要做幾個有特色的菜。她按日排了個菜譜,也表示一定下廚房做。做了兩天,第三天,她撂擔子不幹了,板著個臉說是頭痛。她身體不舒服。我想也是事實,可她早不說,晚不說,等堂妹倆口子遊長城回來才說……

還有一次,我病了,躺在床上看書。我帶的一個女研究生C來看我。那天是星期天,她在家,是她去開的門,大冷天的,C手裏又拎著一包水果,她不先請人家進來,第一句話是:

“你是誰呀,我怎麼不認識你?”

C趕忙說:

“蔣師母,我到過您家兩次,您怎麼忘了?我是蔣先生的研究生呀。”

“你有什麼事嗎?”

“聽說蔣先生病了,我來看看他……”

你猜她怎麼說的?

“他呀,沒什麼了不起的病,現在已經睡了,你用不著來看的……

C差點沒暈過去!

就因為她不會待人接物,這幾年得罪了我的不少朋友、親人。

S君燃起一支香煙:

“毓荃兄!你可不可以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呢?”

“怎麼改變,跟她打離婚?”

“能離婚, 自然也行。可你我都不是能離婚的料。我們是老同學了,而且還曾經同愛上一個姑娘,用《圍城》裏趙辛嵋的話來說,我們是‘老情友’,我想坦率地問:在你的視野範圍內,你有沒有比較中意的異性呢?”

我一下想起了C——

她的那篇刊發於國內一家頗具權威的文學評論雜誌上的論文《嫁給尼祿王就能成為尼祿王——論一種女性文化人格和文化意識》。 為也妓好的容貌,迷人的身段,略帶沙啞卻由此更富感染力的聲音……

我向她分析當前社會科學界的某些非理性化、神秘化現象,談著,談著,不經意間,我觸到了她那雙變得火辣辣的眼睛。我手上拿著的眼鏡掉在了地上,我彎腰要拾,她走過來,幾縷飄落下來的發絲輕撫著我的臉,豐滿的乳部在我膝蓋上一觸,我好一陣顫栗……

幸好微醇的酒意還在,否則我的臉上藏不住這陣顫栗。我反問S君:

“你有沒有中意的女人呢?”

他望著我,頗有意味地笑了笑:

“好,你不告訴我,我把自己賣給你。我有一個情人,已經一年多了。她是一家公司拓展部的副經理,今年36歲,她雖不是那種一走到街上去就馬上會引來男人注意的女人,可在精神生活上,還有性生活上,她絕對是個好伴侶。這麼說吧,如果沒有這一年多的日子,我這輩子真等於在世界上白走了一遭!你說怪不怪,遠的不提了,就提這20年風風雨雨,‘文化大革命’,揪‘五·一六分子’,下放青海,落實政策,調回北京,進第三梯隊,又慣下烏紗帽不幹了跑去深圳……我經曆了多少事,多少大事都記不得了,可這一年多,每一天,每一天和她是怎麼過來的,我幾乎能扳著指頭算給你聽……

未及說完,S君站了起來,真的比劃起手指,很難說是因為一種強烈的興奮,抑或是一種因為隱私終於能宣泄出來的快感……

命運真是一個奇怪的家夥。它要是偷懶,便讓一個人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走著同一條道路;它若是振作精神,叮叮當當地鑿下去,又能將一個人雕刻得前後判若兩人!

在大學三年級,我愛上了本係二年級的一位女同學。星期天,我特地去市裏轉了幾家商店,買來兩打天藍色的信封。盡管幾乎天天能見麵,可每封信裏都有寫不完的情話。對方卻始終對我保持若即若離的態度。後來,我發現S君也喜歡上了這個姑娘。思來想去,她的家庭出身是革命幹部,本人是係團總支宣傳部長,我的家庭屬“關、管、殺”一檔,而且考驗來考驗去,思想彙報幾乎寫了半尺高,我大學二年級才進的團。也許,她若即若離,正緣於此。

咬咬牙,拿出當年赤腳往發燙的沙石路上踩的勁頭,我拔掉了自己的初戀,我對S君說:

“今後就看你的了!”

這年暑假,S君和那位姑娘一同去了趟黃山。開學時,我問他:

“黃山對你來說,應該成了一座英雄的山,勝利的山吧?”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告訴我,除了上山、下山牽牽她的手,沒有一點親密行為。而且一觸到她的肌膚,他的心裏便馬隊走過般踢騰得不行……

“你沒有這個意思,她也沒有嗎?”

他說很難說。一次爬到卿魚背上,也許是麵對腳下茫茫無際的萬丈深穀,令人頭暈目眩,也許是白雲怪石、流泉奇鬆間,唯有天籟,渺無人跡,人在這時猛然會襲上一股孤獨感……她往後退了幾步,一下倒在他的懷裏,眼睛在秀麗的睫毛下,顫抖得像風中粉茸茸的花尊。約有一、兩分鍾吧,他不敢伸手去抱住她,又把臉轉過去,就那麼電線杆似地紋絲不動立在那裏……

現在的年輕人對此一定視如天方夜譚。不敢抱她,已經不好理解,怎麼還不敢正麵瞧她?難道愛不流溢在目光裏·輝映在神情中,而是寫在後腦勺上?

可當時,我就認為S君講的話,每一個字都是誠實的。五六十年代塑造出來的人,在情感上就有這麼純,純得像一瓶蒸餾水。猶如蒸餾水並不好喝,這份純淨的情感也並不一定能生根開花,結果,S君的初戀也和我的一樣,都成了一度絢麗的肥皂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