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收在這本集子裏的作品,都是我在1990年以後寫的。在這之前,半為功名所計,半為生活所迫,我像一條氣喘琳琳的獵狗一樣,從一個題材跑到另一個題材,寫得較匆忙,發得也頗快。在這之後,人過不惑之年,變得徽散了,多半一年隻寫一個稿子,寫作開始從容起來。此外,讀者若有興致看完這本集子,將會發現,它們和我在90年前寫的曾引起某些反響的作品,諸如《中國的眸子》、《曆史,在這裏沉思——井岡山紅衛兵大串聯二十周年祭》、《世界大串聯》(後兩篇與張勝友合作)……在題材的選擇上,有著相當的不同。前者較多關心的是政治、曆史以及被其浸蘊的文化,後者著重注意的人的情愛世界,當代的經濟生活及在這個舞台上荊冠之下、芒鞋之上卻盡力演得威武雄壯的人們。
雖然不無時代變幻打下的烙印,卻也是自己心路經曆的釋站——
在文學作品中,有什麼能比對人生存困境的理解和撫慰更重要的呢?社會的誘惑,生命的誘惑,伴之以時代的尷尬,人生的尷尬,既火熱地撩撥著這代中年男女,又森嚴地製約著這代中年男女,恐怕這是當今不爭的事實。固然,沒有人開得出濟世良方,每一個人隻有自己去為幸運或者不幸付出巨大的代價。但倘若能以一縷縷溝通的溫情,將心靈從幸運或是不幸的情結裏暫時給牽出來,以登上生活的城郭,觸摸古藤般沉默卻堅韌的定數,翹首焰火般絢麗而詭奇的變數;放眼長街上形形色色的生存狀態,穿著傳統與現代的服裝,在紅黃綠三色燈下如何消長聚散……我們在精神的流浪中是否會少一點孤獨的哨歎,而多一點理性?我們在情感的擅變裏是否能去掉一些塵世的委瑣,而增添一些大氣?
如果說在計劃經濟的條件下,政治是一切經濟工作的生命線;那麼在市場經濟的機製裏,經濟則成了政治最集中的反映,亦成了文化多元化的母體。是經濟的臂膀,在延誤了悲槍的近兩個世紀之後,拽著我們的民族登上了當代文明的最後一班車;是經濟的虎鉗粉碎了一切動搖、迷惘和幾十年來不曾改行的“牧師”們喋喋不休的說教,緊緊夾住了中國人民最根本的現實利益和長遠利益。僅僅從政治的視角去看待世界是不行了,聰慧如列寧,以鷹年般的目光,鋼鐵似的文字,構築起來的十月革命的金字塔,在當今的俄羅斯大地竟成了曆史的遺跡,他本人睡在紅場的陵墓裏也不得安寧;輕易地給某些問題定論,給一段歲月作結,也是不行的了,20世紀太空隕石雨般紛繁壯觀的變化,讓一切文史教科書紛紛改寫,讓多少用邏輯或是形象去闡釋這個世界的文化人蒼白失血。經濟將提供另一套視角,經濟將會依照自身的慣性去打通曆史的隧道,並出人意料地製造出戲劇性的局麵……
關注當今的經濟,就是在關注中國的現實和未來。
目睹新舊經濟體製方生與未死間的膠著、騰挪,就是在目睹新舊政治的蹂雜,新舊文化的剝離。
充分注意具有現代大工業眼光的企業英雄,則是在充分注意尚不明晰、卻終會明晰起來的中國真正的精英集團。
花了三天時間,將這些作品一一校看了一篇。翻畢最後一頁,心中不禁感慨萬千,既像是依依惜別一個在萬花筒般旋轉中剛剛熟悉起來的世界;又像是行將結束自己生命裏最重要的幾道年輪……一當所有的感受最終變成文字時,總會有遺憾的,但與遺憾相比,我稍多地感到了自慰。到今年,我混跡報告文學領域,已經整整十年。說混跡,是因為在形式上,我屢屢和它的經典教義開玩笑。可在內容上,我格守著新時期報告文學的傳統和精神,與1990年前一樣,我仍關注著新的問題,並將其放在一個較廣闊的時空背景上去考察。我總不願意去複製生活,而是去闡釋生活。不是用別人的理論去闡釋生活,而是用自己的一顆心去闡釋生活。
這顆心雖久曆塵世,風波迭起,皺褶多得像風幹了的橘子,但它還較平和、通達。比如,這幾年一場盛宴仿佛急驟地拉下了帷幕,文化人被遺棄、被冷落的感覺比比皆是,儼然以為是在理性最寒冷、漫長的晚上,成了矢誌守節的寡婦。可我既不知道當年盛宴是什麼滋味,也未感覺今天是在做一個“寡婦”。我依然站在固有的價值觀念和生存方式上。我看到曆史的天空上,從未像今日這樣充滿理性朝陽般的熙明市場經濟的一雙看不見的大手,正在每天校正著,扣國的時間……
1994年6月13日
於南昌青山湖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