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章·竹蟲
115連的三排宿舍各自獨立,都沒有廁所。連隊把廁所建在宿舍下方的菜地中央。菜地很寬,一直延伸到河邊,廁所建在菜地中央,便於就近施肥。平地挖出一個大坑,懸空擺上厚實的木板供踩踏,以竹籬笆當隔牆分了男女界,就成了比較規範的廁所。竹籬笆編了兩層,以免過於透明讓人難堪。這種廁所在城裏見不到,知青們開始不習慣,後來也就習慣了。隻是在雨天得小心些,木板沾了稀泥就很滑。先後有兩名男知青就踩滑掉進坑裏去,不得不從大坑另一邊爬上來。另一邊在露天下,很寬敞,方便種菜的老戰士用長把勺舀糞肥。
這樣的事還沒有發生在女知青身上。姑娘們心要細些,白天都看得很準。夜裏則用一隻盆子當馬桶。隻解決小便的問題,大問題還是要去廁所。
因為時間匆忙,建廁所的木柱、竹籬笆和蓋頂的茅草采伐回來都沒經過防蟲處理,使用時都是生料,很新鮮,不久便生了蟲。竹籬笆上蛀出的蟲灰蛛網般掛滿四壁。有風吹來,蛀灰就變成了白霧,彌漫在空氣中,整個廁所便朦朧縹緲恍如仙境,迷得人辨不清方向。這時候一般都不上廁所了。有事急的,非得進去,隻好忍受一下蛀灰迷眼和呼吸困難,匆匆結束,匆 匆逃離。
有聰明的男知青不願忍受那蛀灰,四顧無人,便繞過去到菜地裏方便。廁所正好做了遮擋視線的掩體。雖然也是匆匆結束,匆匆逃離,但少了蛀灰迷眼嗆人的痛苦。一人帶頭,競相效仿,後來竟成為慣例,一塊綠色菜地星星點點散布著金黃。隻是苦了種菜的老戰士,勞動時仿佛踏進地雷陣,防不勝防。便告到領導那裏,要求製止。因為沒有具體的被告,不能處罰任何人,指導員老許隻在會上原則性地批評了這種行為,同時號召知情者勇敢地站出來揭發。但號召沒有獲得響應,還是有人把菜地當廁所,不過案例有所減少。
雨季時候,藏在竹籬笆裏的蛀蟲繁衍得更加昌盛,啃噬起來越加肆無忌憚。白天自然聲響豐富,竹蟲蛀食的聲音尚不分明。夜裏萬籟俱寂,蟲蛀聲便突出而清晰起來。
卻說那天夜裏,女知青歐陽曉星因為肚子疼痛要上廁所,她姐姐歐陽晴月照例陪同一塊去。姐妹倆走近那幢建築物還沒踏進去,便有竹蟲蛀食的嗡嗡聲多維麵地傳過來。兩人仿佛突然聽到一曲混聲合唱,都很驚奇,一時也分不清聲音的具體出處,便有些猶豫。廁所裏沒有燈,事情卻有些急。兩人不能退走,拿手電筒照了,硬著頭皮走進去,才看清裏麵一切如常,並沒有多出什麼來。
卻又似乎少了些什麼。這一點,姐妹倆自踏進廁所就感覺到了。這種感覺有些奇怪,因為廁所的建築構件,包括房架、木柱、竹籬牆、茅草頂和腳下的踏板都一件不缺,但感覺卻是真真切切的。仔細察看後才發現,原來經過幾個月的蟲蛀和風蝕,所有的建築構件都瘦了一圈。作為男女隔牆的兩層竹籬笆,已經收縮出了很寬的縫隙。這樣的變化在白天並不明顯,夜裏被月光映照著透過來,那樣的稀疏和寬容便讓人無法忍受了。
這時又聽到外麵菜地也有了聲響,悉悉嗦嗦節奏分明,與廁所裏竹蟲的合唱竟成相互呼應之勢。姐妹倆猜想菜地裏的聲響究竟是什麼東西發出的。蛤蟆、蟋蟀、田鼠、青蛇,都猜遍了,又都覺得不確切。或許就是種菜老戰士痛恨的家夥偷偷地在行方便。也不知是一個人,兩個人,還是更多。那麼隔壁呢,如果也有人,卻沒有一點聲響,那意味著什麼。歐陽晴月有些恐懼了,又有些惡心。“這裏太不安全了,曉星,我們趕快走!”她把自己的猜測告訴妹妹,又這樣催促道。
“啊,你發現什麼了?”歐陽曉星問題還沒解決,不甘心就這樣退走,見歐陽晴月一臉嚴肅,禁不住問。歐陽晴月說:“我聽到了很多聲音,很複雜。”歐陽曉星又問:“是什麼聲音?”歐陽晴月不能確指,便說:“很多,但肯定有竹蟲,猖狂得很,都在唱歌!”
“嘻嘻,竹蟲也會唱歌啊?那,我們也來唱歌!”歐陽曉星對姐姐的說法感到有趣,不禁輕笑出聲。也不等歐陽晴月回答,便扯了嗓子唱起來:“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唱了一遍,又唱一遍,聲音竟然清脆嘹亮。歐陽晴月很驚詫,嗔怪地說:“曉星,你問題還沒解決,樂個什麼啊?”歐陽曉星說:“我什麼問題都沒有了,肚子也不痛了。真的,姐姐,唱歌能治肚子痛。”說得歐陽晴月也笑起來。
走出來卻見前麵路上兀地多了一個人影,黑黝黝的正快步往前移動。姐妹倆都嚇了一跳。歐陽曉星慌亂之中不假思索地喊出來:“哎呀,有賊!”歐陽晴月則拿電筒照過去,一邊警惕地問:“是誰?”
黑影便站住,轉過身來說:“是我,老同學!”
歐陽晴月看清是一個男知青,也是她過去的同學,名叫秦進勇。歐陽曉星見秦進勇兩手空空並沒有拿任何東西,有些抱歉地說:“我還以為是偷菜的賊呢。”歐陽晴月沒好氣地說:“秦進勇,你在菜地幹什麼啊,深更半夜的嚇我們一大跳!”秦進勇便笑起來,說:“我在河邊唱歌。”
“啊,你在唱歌,我怎麼沒聽見?”歐陽曉星很驚奇了。歐陽晴月拉一下她的手,低聲說:“你傻呀,竹蟲唱歌你都聽不見,他唱的什麼歌你怎麼能聽見!”歐陽曉星說:“秦進勇又不是竹蟲。”歐陽晴月說:“他就是!”又把歐陽曉星的手使勁捏一把。歐陽曉星伸一下舌頭,把頭低下不再問了。
回到宿舍,歐陽曉星把在菜地碰到秦進勇的事說給李華珍、蘇紅和肖夢瑤聽,幾個人都哈哈大笑。蘇紅和肖夢瑤還鼓勵歐陽曉星去向指導員揭發。歐陽晴月說:“你們不要支瞎子跳崖。她真要去揭發,許指導員讓她跟秦進勇對質,人家問她看見了什麼聽見了什麼,她怎麼說啊?總不能說聽見竹蟲在唱歌吧,人家又會問誰是竹蟲啊?”歐陽曉星說:“我就是聽見竹蟲唱歌了,我們都聽見的。秦進勇就是條竹蟲,這是姐姐說的。”李華珍等人聽罷,又哈哈大笑不止。又約定以後就把秦進勇的綽號叫做竹蟲了。還真的叫開了,女知青和男知青都這麼叫。
秦進勇得了竹蟲這個綽號,心頭有些不平衡,總想找人問個究竟。幾次與歐陽晴月對麵走過,看見她都是不苟言笑,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秦進勇始終鼓不起勇氣問她。在山上開荒的時候,他看見歐陽曉星麵對那些比人還高的灌木叢無從下手,很為難的樣子,便走過去幫她。秦進勇拿砍刀幫歐陽曉星砍那些她砍不動的樹枝,又幫她清理出一塊很寬的坡地,以方便她挖植樹坑。歐陽曉星心裏很感激,卻又不知該向他說什麼,便默默地看他幹活。直到秦進勇提著砍刀往自己的工位上走,歐陽曉星才開口叫住他,說:“哎,謝謝你啊,秦進勇。”
秦進勇回過頭來,看著歐陽曉星說:“我還以為你變成啞巴了,一直不說話。”歐陽曉星說:“跟你說什麼?你幫我砍好了這塊壩,我就說感謝你,還有什麼?”秦進勇說:“那你也不想聽我說啦?”歐陽曉星說:“你想說什麼,秦進勇?”
見她一副認真樣子,秦進勇便笑起來,說:“我想問你,是誰跟我起的綽號?有人說是你們宿舍的女知青最先這麼叫的,很可能就是你姐姐歐陽晴月,對不對?她想象力豐富。以前在學校,語文老師就說,全班隻有她的作文寫得最好,想象力最豐富。唉,什麼綽號不好取,取個竹蟲。”
歐陽曉星沒有回答他的疑問,卻笑著說:“你覺得竹蟲不好聽啊,那我叫你螞蟥。”
“怎麼又來了螞蟥?不行,不行,那東西更糟糕。哎,你能不能想點別的什麼啊?”秦進勇苦笑著說,一副委屈樣子。
“那就沒辦法了。”歐陽曉星說,“我就知道竹蟲和螞蟥。我被螞蟥咬過。”
“哦,對了,我聽說你第一天就被螞蟥咬了,咬了幾口?”秦進勇來了興趣,看著歐陽曉星問。歐陽曉星說:“就一口,但流了很多血。我沒想到螞蟥那麼厲害,還把丁鬆都咬死了。”秦進勇說:“那是丁鬆運氣不好,他摔到溝裏頭被撞昏,沒有反抗能力了。大活人怕什麼螞蟥,我就不怕。我也被螞蟥咬過,不隻咬一口,而是很多口。”
“啊,是真的?你怎麼沒被咬死?”歐陽曉星很驚奇了,眼睛睜得老大。
秦進勇聽了又笑,說:“當然是真的。我跟朱連長去月亮山森林伐過木頭。那一路螞蟥最多。但螞蟥隻咬我不咬朱連長,螞蟥欺生,你說奇不奇怪。”
歐陽曉星更加驚奇,說:“我不相信。螞蟥怎麼會隻咬你不咬朱連長呢?螞蟥沒有大腦,不能分辨誰是誰,怎麼會欺生?”秦進勇說:“其實不是螞蟥有意欺生,而是朱連長穿了螞蟥套,螞蟥咬不著他。我沒有經驗,沒穿螞蟥套,所以被咬了,出了很多血。”
秦進勇說罷,拉起褲腿讓她看。歐陽曉星便蹲下身去仔細察看。秦進勇的腳踝和小腿上 有一些血斑。血斑中心凝結著小塊血痕,邊緣則細小如絲,呈放射狀,恰像夜空裏閃爍的星 星。歐陽曉星邊看邊數著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唉呀,真的很多。”
“這不算什麼,還有更厲害的。”秦進勇臉上帶著矜持的笑,繼續說:“螞蟥咬破人皮,隻是吸點血,吸飽了它就自己滾落下去。馬鹿虱更厲害,咬著人不鬆口。”說罷伸出左臂 挽起衣袖讓她看。
秦進勇的手臂靠近腋窩處有一個開放型的口子,有帶著黃色黏液的肉翻出來。歐陽曉星仔細看了,更加驚奇,說:“呀,像老鼠牙齒啃的?”
秦進勇不笑了,嗔怪地說:“怎麼像老鼠啃的?是我自己拿小刀挑的。朱連長說,馬鹿虱吸動物的血,最喜歡咬林子裏的麂子和馬鹿。嗅著人的汗味它也咬人。馬鹿虱咬人不知道鬆口。我是感覺很痛了才發現的。那家夥貼在肉皮上貼得很緊,拉都拉不下來。你把它整個身子掐下來也不解決問題。它的尖嘴有倒刺,像魚鉤一樣刺進肉裏,所以得用小刀挑出來。我真倒黴,一進森林就被咬了,螞蟥咬了十多口,馬鹿虱咬了兩口。”
“還有一處在哪裏,鉤刺挑出來沒有,要不要我幫你挑?不用刀,用縫衣針。我有很多縫衣針,大號小號的都有。”歐陽曉星眼裏有了同情的神色。
秦進勇的臉卻一下紅起來,說:“還有一處藏得很深,在褲子裏包著,不能給你看。我也不知道馬鹿虱怎麼會鑽到那裏去了。”
“你說的是哪裏呀,怎麼不能給我看?”歐陽曉星說罷立即也紅了臉,慌忙改口說,“我知道了,馬鹿虱咬著了你的那點。啊,不,我不要你說了,秦進勇,你是條竹蟲!”邊說邊提起砍刀要走開。秦進勇不甘心,追過去把她攔住,說:“你怎麼啦,歐陽曉星,我什麼地方又得罪了你,還說我是條竹蟲?”
歐陽曉星想了想,說:“竹蟲是個比喻,因為你說了怪話,變壞了,你違反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秦進勇說:“奇怪,我怎麼違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啦?”歐陽曉星說:“你說你被馬鹿虱咬著了那點,我知道那就是調戲婦女,所以說你違反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你還不承認嗎?”
“哎呀呀,你這人怎麼這樣啊!”秦進勇語氣誇張地叫起來,“我這才叫冤枉死了。是你要看我被馬鹿虱咬著的地方,我不讓你看。何況你還小,還不能叫做婦女,我跟你說話怎麼會變成調戲婦女啦?你如果一定要看,我讓你看就是了。實話告訴你,我被馬鹿虱咬了,那鉤刺到現在都沒有挑出來呢。”
“是真的呀,痛不痛?”歐陽曉星不假思索地問。話剛落音,立即又後悔了,伸手捂住嘴。又說:“我才不看呢。你又說了怪話。不行,我真的要向許指導員報告。這就去。”
秦進勇見她一副認真樣,慌忙再伸手把她攔住,說:“哎,歐陽曉星,我是開玩笑呢,哪裏說什麼怪話?我不過就是喜歡跟你說話而已,完全是真心的。我幫你幹活也是真心的。我看你拿起砍刀很費力,就想幫助你。真的,這山上的勞動很辛苦,連我們男知青都受不了,你們女知青更不用說了。不信你把手伸出來,我敢肯定你手上已經打起血泡了,對不對?”秦進勇說罷,走上前來,拉起歐陽曉星的手,輕輕撫摸她的手心。歐陽曉星的手上果然有好幾個血泡,有的已經破了皮,還有一個亮晶晶的仿佛一粒透明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