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章·花豹
115連女知青歐陽曉星在那天早上再次失了蹤。她姐姐歐陽晴月的哭喊聲把全連都擾得焦慮不安。指導員老許和連長老朱來到女知青宿舍,聽歐陽晴月和李華珍、肖夢瑤、蘇紅講了事情經過後,立即把各班班長叫來開會,緊急布置再次尋找歐陽曉星的事。指導員老許說:“這是大事,人命關天呢。我和朱連長分析了,歐陽曉星有可能去了兄弟連隊找她的同學,也有可能去縣裏搭車回城去了。團裏早有通報,現在很多連隊都發生了城市知青跑回家的事。他們不習慣這裏的艱苦生活,所以要加強對他們的再教育。所以說,找到歐陽曉星不僅是對一個女戰士的安全負責,同時也是對所有新戰士的教育。現在大家都分頭去兄弟連隊打聽,如果找到了,就把她帶回來。要小心些,暫時不要批評她,先讓她安下心來。歐陽曉星擅自出走,擾亂了連隊的正常生產秩序,該怎麼處分,等以後請示了營首長再說。”
然而,一上午過去,尋找都沒有結果。歐陽曉星並沒有去其他連隊找自己的同學。歐陽晴月和李華珍等人跟著連長老朱去連隊後山上,那片由歐陽曉星管理的苗圃地和周圍林子也沒有找到。
回到連隊跟指導員老許說起,歐陽晴月又禁不住哭起來。指導員老許讓李華珍把她勸回宿舍,自己便與連長老朱商量繼續尋找的辦法。正說著話,在禁閉室看守四個違紀知青的安多,這時又跑來報告說,秦進勇在上廁所時趁看守不注意私自跑掉了。
“啊,他往哪裏跑了,你怎麼不看住他?”指導員老許生氣地責問安多:“那三個呢,我是問徐吾裳、羅與衛和熊建中他們?”
“他們沒有跑,還在禁閉室裏關著呢,上了鎖的。”安多回答道。
連長老朱聽後搖搖頭,說:“你先回去看著他們,不能讓他們幾個再跑了。我和許指導員正商量去找歐陽曉星,可不能再出什麼事了。”
“那秦竹蟲呢?”安多又問。少數民族老戰士很多記不住知青的漢族名字,叫綽號倒容易些。安多也一樣,但在正式場合則習慣在綽號前加上一個姓,所以這樣稱呼秦進勇。
“你是說秦進勇?當然也要找。但他一個小夥子出不了大事。現在最要緊的還是歐陽曉星。哎!”連長老朱說罷,歎一聲,憂心忡忡的樣子。
“這才是禍不單行,什麼倒黴事都一齊來了,他媽的!”指導員老許有些不耐煩了,這樣罵過,卻又叫上連長老朱一道去禁閉室向徐吾裳等人詢問情況。
幾個知青對指導員老許的提問先是搖頭說不知道,後來便猜測說秦進勇可能去了月亮山。徐吾裳分析的理由是,秦進勇聽見安多說歐陽曉星不見了,就對他們說,歐陽曉星可能去了月亮山。秦進勇本來要徐吾裳他們也跟他一起去月亮山找歐陽曉星,但他們不願再次違反紀律,罪上加罪。秦進勇見他們不願跟自己去,還罵他們是膽小鬼,不仗義。後來他就跑了,也沒跟他們說。
“啊,秦進勇和歐陽曉星都去月亮山了,去幹什麼呢?”指導員老許感到很震驚,轉頭問連長老朱。連長老朱也說有那種可能,因為他們都去過月亮山,還在伐木場的窩棚裏住了一夜。
“問題就在這裏了,窩棚,窩棚,男的女的住在一起,怎麼得了?我們也去月亮山,得趕快!”指導員老許皺起眉頭,很有些焦慮地說:“必須趕在秦進勇的前麵。那家夥什麼壞事幹不出來?現在歐陽曉星很危險,啊!”
聽到指導員老許這樣說,徐吾裳、羅與衛和熊建中都現出驚訝的神情,滿眼疑問地看著他,轉而又看看連長老朱。
連長老朱搖搖頭,說:“他會做什麼,他跟歐陽曉星好像沒有什麼矛盾吧?你們在山上看見秦進勇有什麼異常表現?”他問幾個知青。徐吾裳等人便說,沒有異常。
“你們知道什麼!”指導員老許提高了聲調,不滿地說:“這哪裏是什麼矛盾不矛盾的問題。秦進勇是條蟲,竹蟲,以前就對歐陽曉星說過挑逗和調戲的話。那時你們都在山上,他當然做不了什麼。可是現在呢?就他一個人麵對歐陽曉星,機會來了誰能擔保他不往壞處想?現在連隊出了那麼多事,我們還是應該學會階級分析的方法,啊。”
連長老朱見指導員老許把事情提到這樣的高度,便不再爭論,轉而說:“那就不要再耽擱了,馬上去月亮山找。把歐陽晴月也叫上,現在最著急的還是當姐姐的。走吧!”
連長老朱和指導員老許對兩個知青去向的分析,後來被證明是正確的。
歐陽曉星是天快亮時離開連隊往山上走的。那時她趁姐姐歐陽晴月和同宿舍夥伴都睡熟的時機,悄悄穿上衣服走了出來。事實上在歐陽晴月和肖夢瑤於半夜時分把她弄醒之後,她就沒有再睡著。對於姐姐強行扒掉自己的褲子檢查身體的舉動,她一直想不通。除了感到屈辱外,還有一種被出賣被宰割的感覺。她在心裏說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姐姐。但當看到姐姐與自己一起哭時,她的心又軟下來。那之後就睡不著了,心裏亂七八糟地想著事。到後來便感到眼睛脹得厲害,額頭兩邊也一絲一絲地抽著痛,幹脆穿上衣服走出屋去。
走出連隊後,歐陽曉星不知道應該往哪裏去。她甚至也沒有想過要去哪裏,隻是任憑腳步習慣性地先走向河邊,又走上吊橋。過了橋回頭望連隊,那三排茅草房被後麵黑黑的山影壓著,一片灰暗,此時看上去竟是那麼醜陋。回過頭再看身後的山林,微風吹拂,林梢輕輕搖動,有不知名的鳥已經開始鳴唱,歐陽曉星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她不再留戀連隊,沿著曾經走過的道路走進森林。林間的空氣很新鮮,還有一股甜甜的味兒吸引著人。歐陽曉星甚至感到林子裏仿佛還有一種力量在後麵推著她,一直往上,往上。直到看見伐木場的空地和那個窩棚,才發現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歐陽曉星沒有在窩棚裏呆多久。她口渴了,想喝水,但窩棚裏沒有水。早些天秦進勇他們做飯用的水在離開的時候都倒掉了。水髒了怕生蚊蟲,還逗野獸。她走出窩棚到山箐邊去找水的時候,想起了頭天清晨遇到的那頭鹿子。
歐陽曉星心裏有些高興,希望還能看見鹿子。她覺得那頭鹿子很美麗,比小時候在城裏動物園看見的要美麗得多。城裏的鹿子關在園子裏不愛動,看上去沒有精神。山林的鹿子姿勢和神態都不同,眼睛很亮,金黃色的皮毛很好看,還有造型很好的角。隻可惜鹿子不認識她,還怕生,她隻是向它伸出手去,鹿子就被嚇跑了。要是能再遇上它,一定不要伸手了,隻用眼睛看它,或者跟它說話,讓它明白我是它的朋友。如果它真的把我當朋友,就帶它回連隊去。不過,不能把它關在連隊的豬欄裏,豬欄很髒,而且很多人都能看見。不能讓連隊那些男知青看見,他們會嚇著它,還有可能偷偷把它殺掉吃肉。哦,不行,那絕對不行!必須把它藏起來。把它帶到後山苗圃地去,在林子邊為它修一個很寬的屋子,或者把林子圈起來,讓它自由自在地跑著玩。歐陽曉星這樣計劃著。
歐陽曉星在山泉邊喝過水,又洗過臉後,沒有立即離開。她在泉水邊坐了很久。不過令她失望的是,那頭鹿子始終沒有再到泉邊來。正當她站起身離開泉水要往回走的時候,林子卻有了響動,聽起來像有什麼動物跑過。也許就是那頭鹿子來了呢,她這樣想,又踮起腳尖往林子裏張望。沒有看見,響動也停止了,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她搖搖頭,為自己的好奇感到有些可笑。她笑起來,又轉身往回走。
從泉水邊走出山箐,爬上一片陡峭的石崖,望得到伐木場邊的窩棚了,卻又聽到林子的響動再次傳過來。歐陽曉星的好奇心再次被吊起來。她小心地扒住峭石,攀到石崖頂端往林子裏看,希望能再次看見那頭鹿子。
咦,竟真的看見了!一團深黃色的東西在林子裏晃動,時隱時現。不過因為太遠,又有樹木遮擋,一時卻看不真切。是不是鹿子,她不能斷定。她有些激動了,再次踮起腳尖,又縱身往上跳一跳,努力想看個明白。不料腳下的岩石卻晃動起來,歐陽曉星一下站立不穩,便跌倒在岩麵上。她慌忙站起來,仔細看時,發現那石崖頂端的岩石並不是一個整體,而是自然懸置著的若幹塊巨石相互依靠維持著的。這樣的狀態也不知維持了多少年,一旦有什麼力量加在上麵,突然打破了平衡,岩石就會動搖甚至崩塌。在連隊時她曾聽老戰士安多說過,山上的岩石就有這麼奇怪。
腳下的岩石仍在晃動。歐陽曉星被嚇著了,拔腿便往回跑,想跳下那片石崖。卻聽身後岩石崩塌掉落的聲音已經響起,整座石崖也被震顫得使人站立不穩。她的腳步已經無法再移動,手也不知所措地亂擺。情急之中,卻見石崖邊有一棵野橄欖樹,樹枝彎屈著抵住岩石,伸手剛好能抓住。歐陽曉星立即伸手抓住了橄欖樹枝,想以此站穩腳跟,再從容離開石崖。不料腳下仍然站立不穩。她失去了重心,整個身體便撲到樹枝上,把那樹枝壓向崖下。橄欖樹枝很堅韌,有彈性,俯向崖下一陣又回彈起來,把個年輕的女知青像擲皮球般一下甩出去好幾丈遠。歐陽曉星重重地摔到林間地上,眼前金星亂閃一陣便黑下來。她失去了知覺。
歐陽曉星在林間躺了多久,她自己也不知道。不過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她就那樣躺著,也看見了那頭鹿子。她看見鹿子從林間跑出來,躍過山箐的瀑泉,箭一般飛奔著,還不時縱身躍出樹梢,騰向湛藍的天空,很快來到了她的身邊。鹿子依然是那麼美麗,而且善良。因為她看見鹿子在低頭看她時,眼裏神情像人一樣充滿了感情,似乎還張口說了話。鹿子說話的口型像姐姐歐陽晴月,也像李華珍。隻是聽不到聲音,不知道鹿子究竟說了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鹿子很難過,還很焦慮,因為歐陽曉星最後看見鹿子流下了眼淚。
歐陽曉星在醒來前的一刹那,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那東西有些熱,還有些潮濕和黏性。開初接觸到,她覺得有點不舒服,但很快就適應並欣然接受了。她想起剛才看見的那頭鹿子,猜想現在可能正是鹿子用舌頭在舔舐著自己的臉。這是一種很有效果的撫慰。因為她喜歡鹿子,並且知道鹿子也喜歡她。她有些高興起來,閉著眼也感覺到自己臉上綻出了笑容。
歐陽曉星微笑著睜開眼,立即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用舌頭舔舐自己臉的並不是一頭鹿子,而是一隻大花豹。令她更加驚奇的是,豹子並沒有像電影和小人書裏描述的那樣,凶惡強悍地立即對她展開攻擊,而是在看見她睜開眼後,便停止了舔舐。豹子還後退著離開一些距離,蹲踞到一塊岩石上,撐起前腿遠遠地望著她。在大花豹身邊,還依偎著一隻小動物。小動物全身呈黑褐色,毛絨絨圓滾滾的分不清四肢和麵目。歐陽曉星因此說不清那小動物究竟是什麼,是不是也是隻豹子,或者就是大花豹的孩子。
歐陽曉星看見的毛絨絨的小動物的確就是一隻小豹子,也的確就是那隻大花豹的孩子。歐陽曉星起初在石崖上踮起腳往林間張望時,看見的金黃色的動物,其實正是帶著孩子的母豹在林間隱約走動的身影。因為距離較遠和樹木遮擋,歐陽曉星無法作出判斷,誤以為就是那頭曾與自己邂逅的鹿子。其後出現的鹿子流淚的影像則是她受傷後的幻覺。
當岩石崩塌發出巨大的響聲時,正在林間走動的花豹也被嚇著了。豹子先是驚疑地抬起頭觀望,接著又拔腿往後退。豹子沒有反身逃跑,而是且退且看。最後則張口叼起地上的小豹子扭頭跑去。母豹在叼著孩子走動時行動有些遲緩。母豹不能不叼起自己的孩子走路,因為小豹子受了傷,一隻腳爪被獵人設置的捕獵器夾住無法走路了。
歐陽曉星在林間地上躺了好一陣沒敢動。她不知道該怎麼辦,隻好等豹子自動走開。過了一會兒,悄悄偏頭看那邊,卻見大花豹仍然蹲踞著遠遠地望著她,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母豹身邊的小豹子持續發出嗚嗚的嚎叫,聽起來竟有些淒慘。歐陽曉星不明白花豹母子究竟遭遇了什麼事,也不知道它們會與自己一道呆多久,隻好繼續躺著與豹子相持。
歐陽曉星最後對自己感到了奇怪。她現在獨自麵對大花豹,並且因為剛才被橄欖樹枝彈起來摔得很重,根本無力搏鬥,完全可以說是身處困境。但奇怪的是自己似乎並沒感到有多少害怕,而且在聽著小豹子嗚嗚如孩子般的嚎叫後,還被打動了,心裏竟升起一種同情和憐愛來。她想看看那隻小豹子究竟是怎麼回事,於是雙手撐地,慢慢坐起來往那邊看。母豹仍然看著她,並沒有動作。歐陽曉星膽子更大了些,完全直起身,雙手抱腿坐著與母豹對視。還緩緩抬起右手,向母豹做出打招呼的姿態。臉上神情也一派友好。
卻見那母豹也站直了四肢,把身軀前後聳一聳,又昂起頭衝天空,似嘯非嘯地張張口,沒發出聲音。之後則低下頭去,拿鼻子碰碰小豹子,又把小豹子往歐陽曉星這邊推推。歐陽曉星這才看清了小豹子的情形。小豹子的左前肢拖著一隻鐵夾,有殷紅的血從鐵夾上淌下來。歐陽曉星心裏動了一下,隱隱有一種悲憫之情。她很想抱起小豹子看看,幫它把那鐵夾取下來,給它一些愛護。但又有些擔心,害怕一不小心惹怒了母豹,自己就會吃不了兜著走。她無法采取行動,又不忍心放棄救護小豹子,隻好無可奈何地看著那邊的花豹母子。聽著小豹子聲聲嚎叫,心裏卻感到陣陣難受。那一刻,歐陽曉星差不多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也忘記了連隊和姐姐歐陽晴月。
林子裏突然響起了一聲呼喊,“哦嗬嗬……”竟然長嘯不止,十分尖利。
歐陽曉星非常驚訝,一時不知那呼喊來自何方。她站起身來,扭頭四下張望。卻見對麵的母豹改變了蹲踞的姿勢,聳起前身,張口咆嘯,向她做出威嚇的樣子。歐陽曉星不敢招惹它,隻好重新坐下來,緊張萬分地注視著母豹。一邊又伸手往身後摸索著,悄悄抓起一塊石頭握在手裏,以防萬一豹子撲過來,可以搏鬥一下。雖然自己也知道那樣的搏鬥幾乎沒有獲勝的希望,相當於拿雞蛋去碰石頭。
不過,豹子顯然對她的舉動給予了認可,沒有向她發動進攻,也沒有進一步向她發出威脅,而是側身衝著林子另一邊咆嘯起來。接著又縱身跳到一蹲岩石上,以居高臨下之勢,做出撲擊的準備。卻又不時回過頭來,看看仍在原地的小豹子,也看看仍然坐著的歐陽曉星。其左顧右盼的樣子顯得很焦急。
歐陽曉星一下理解了母豹的難處,再次伸手向它做出友好的姿態,臉上也綻出笑意。她完全是認真的,一點沒有欺騙和糊弄母豹的意思。她的這個舉動似乎讓母豹也理解了。母豹再看她時,眼裏便沒有了敵意,還有一種感激和乞求的神情。歐陽曉星更加驚奇,心裏陡地升起一種強烈的願望,希望那個發出呼喊的人,也許就是獵人,能與眼前這隻孩子受了傷的母豹尋求和解。千萬不要開戰!她在心裏說。
但回應她的卻是一聲槍響。從林子裏發出的槍聲很近,很響亮,幾乎就在歐陽曉星的身旁頭頂。隨著槍聲出現的,是一個身著緊身衣,打著裹腿,手拿一支雙筒獵槍的年輕獵人。獵人仍然端著槍,靠著一棵大樹,以樹身作掩護繼續向母豹瞄準。
“不!不要開槍!”歐陽曉星突然站起身,扭頭衝那獵人大聲喊出來。獵人渾身顫抖一下,很驚奇地看她一眼。手上的獵槍卻沒有放下,仍然對準那邊的豹子,但也沒有再開槍。他在等著什麼。歐陽曉星便順著獵人槍口所指再看向那母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