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章·遊戲
時間過得很快。115連的好多事情都被飛逝的時光省略掉了。沒有省略的便給人留下了很深的記憶。
歐陽曉星在跟她姐姐歐陽晴月說起來連隊後經曆過的事情,便驚奇隻有第一年裏那些事留下的記憶最深,就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比如被螞蟥吸盡血死去的丁鬆,被毒螞蟻叮死的秦進勇,還有跳水撞破腦袋的刁小三和被牛拖下懸崖的俞力,他們的樣子都記得清清楚楚。歐陽曉星有些憂傷地說:“幾個人怎麼那麼容易就死去了,真有些不可思議。其實,秦進勇他們雖然調皮,但一點都不壞,你說是不是,姐姐?”
“是啊,所有的少年都是精靈。”歐陽晴月放下手裏正在讀著的《青年近衛軍》,抬頭看一眼歐陽曉星,有些擔心地說:“你怎麼還像個小孩子,還是沒有長大,說什麼丁鬆和刁小三,還記著竹蟲秦進勇和俞力。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歐陽曉星對姐姐的教訓不以為然,反駁說:“我隻不過是隨便說說,怎麼沒有好好過日子?並且我已經長大了,哪裏還是小孩子。不信你看看我的乳房,比你的怎麼樣?”說罷故意把胸部挺一挺,把身子左右轉一轉,讓歐陽晴月看。
歐陽晴月狠狠瞪她一眼,神情嚴肅地說:“你看你,還是沒有正經樣,怎麼把自己乳房也拿來跟我比!”
歐陽曉星臉紅起來,嘟著嘴說:“我哪裏不正經了,跟你說笑話呢。而且我也不可能跟你比乳房啊,我沒有你的好看。連隊的人都說你的身材是女知青中最好看的,乳房特別挺拔,都說你是115連真正的美女。”
“曉星,你從哪裏聽來這些話,啊,是不是哪個男的這樣說過了?”歐陽晴月很警惕了,壓低聲音厲聲問。
“哪裏啊,姐姐,你又亂怪我了。”歐陽曉星有些委屈地說:“都是女知青互相議論時說的,包括唐班長那些老戰士也這麼說。但沒有男知青跟我說過。你說不要輕易相信那些男人,我也不跟他們說話。”
“你又說錯了,曉星。不是男人,是男的,跟你說過多少次都糾正不過來。”歐陽晴月再次把她打斷,說:“好了,不準再說男人了,也不準再說乳房的話,對誰都不要說。一個姑娘家,有些東西是要小心藏起來的,你懂不懂?若是不小心讓男的聽見,惹得人想入非非,幻想把它當肉包子吃掉,那時你怎麼辦?哭都哭不過來,還有心思笑啊!”說罷自己卻噗哧一聲笑出來。
“是,我的姐姐。”歐陽曉星被教訓得有點狼狽了,又不服輸地兩手握拳往歐陽晴月背上擂,一邊擂一邊說:“你放心吧,姐姐,我沒有什麼東西讓男人看到過。哦,不,是男的。我也不會讓男的看到。你呢,姐姐,有沒有男的看過你?我知道其他連隊的女知青已經有人跟男的好起來。你呢,有沒有男的追過你,你跟我說老實話,姐姐。”
歐陽晴月不再笑了,正色說道:“曉星,不準亂說啊。哪有什麼男的女的,沒有。你說其他連隊那些人,他們是不是那回事,也不能證實。就算有男的女的接近一點,他們彼此喜歡,也不一定就把自己的乳房給對方看。這些話你跟別人可不能亂說啊。我警告你。不然讓許指導員和連隊那些男的聽到,還不怪你思想複雜啊!”
歐陽曉星見姐姐神色重新嚴肅起來,便有些畏懼了,小聲申辯說:“我哪裏亂說啦,是真的。112連的紅月亮跟他們連隊的手錘好,就把她的乳房給手錘看過。手錘跟他們連隊的男知青說,看見她乳房上有一個紅色胎記,彎彎的像個月亮。她本來姓洪,有另外的名字,但連隊的男知青都不叫她的名字,就叫她紅月亮。後來女知青也這樣叫她了,連她自己也要答應。手錘要不是真的看見過,他怎麼知道紅月亮乳房上的那個月亮?真的,我不是亂說,姐姐。”
歐陽晴月聽她這麼說,更加吃驚了,大睜著眼睛看著歐陽曉星。又問:“這些事你怎麼知道的,曉星,你聽誰說的呀?”神情裏滿是疑問。
“這,這,”歐陽曉星有些遲疑起來,最後說:“是蘇紅說的。蘇紅跟紅月亮原先是鄰居,後來成了朋友,常去112連找紅月亮玩。姐姐,你不會又懷疑我怎麼樣了吧?原先你就懷疑過秦進勇和徐吾裳他們在月亮山對我做了壞事,害得秦進勇跳到螞蟻包上被毒螞蟻咬死……”歐陽曉星說著說著便有些哽咽了,眼睛也紅起來。
“好了,你別說了,曉星。那時姐姐錯怪了你,對不起。”歐陽晴月想起那夜晚,她讓肖夢瑤幫自己一起強行檢查歐陽曉星的身體,讓妹妹感到了屈辱而逃進原始森林,接著又發生一連串事情,心裏也有些愧疚。隔一會兒卻又說:“曉星,我那也是為你好,你太小,有很多事情我怕你不知道利害。現在看來,其實包括秦進勇他們那時也沒長醒。現在不一樣,現在男的女的在一起,要發生點什麼可能性更大。隻不過,我們何必要在這裏生出事來。回城探親的時候,媽媽也告誡過我們,最好不要在這裏談戀愛。我猜紅月亮和手錘他們也不是什麼真感情,多半就是在一起好玩,像做遊戲。否則手錘也不會把她乳房上的那個月亮拿去對別人說。多丟人哪!就是遊戲也有很多種方式,你可千萬不能去學那個紅月亮,玩遊戲都玩不出水平來,把自己的隱私讓那些男的當成笑料。你說是不是,啊,曉星?”
歐陽曉星見姐姐說得語重心長,心裏有些感動,點點頭,凝神望著屋外遠山,很久不再說話。歐陽晴月看見妹妹眼裏神情居然有了沉重,倒有些過意不去了。從心裏說,歐陽晴月還是喜歡看到妹妹過去那種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樣子。那才是她的本色啊。隻是,連隊這些年的確發生了太多的事,眼看著過去的同伴接二連三地死去。還有些也出了事,逃的逃走,抓的被抓。現實環境太幹硬了,要讓一個人一直保持學生時代的天真爛漫也難啊。不過,往後自己無論如何也要盡力保護妹妹那種本色,不再說那些嚇唬她的話了。
歐陽晴月的憂慮沒有持續太久。天氣熱起來後,歐陽曉星很快又恢複了快樂的天性。一天傍晚在河邊洗澡,歐陽曉星看到下遊河段有男知青站到一塊高高的岩石上往河裏跳水,喧鬧著很快樂的樣子。尤其是羅與衛在空中飛翔的姿勢很優美,飄飄搖搖的仿佛蒼鷺掠水抓魚。心裏便有些羨慕,叫肖夢瑤跟她一起遊下去向那些男的學跳水。肖夢瑤睜大眼睛驚奇地看著她,說:“你說什麼,歐陽曉星?這條河由連隊分了段的,那下麵屬於他們男的所有,我們怎麼好遊下去。”
歐陽曉星笑笑,說:“怕什麼,我們穿著遊泳衣,他們也穿了遊泳褲,不像最先那時候我們隻穿短衣短褲沒有武裝。現在還怕什麼?何況你本來就是衛生員,跟那些男的打針還摸過他們的屁股,怕什麼,走!”說得肖夢瑤也笑起來,於是跟著她往下遊遊去,隻是心裏仍有些緊張。
肖夢瑤很快也輕鬆下來。事實上男知青都很歡迎她們,紛紛圍過來指點她們跳水。歐陽曉星和肖夢瑤本來不會跳水。肖夢瑤遊泳也是來連隊後在格拉河裏由李華珍帶著學會的。此時站上高高的岩石往下看,兩人都有些害怕,更不敢像男知青那樣把頭朝下往水裏紮。羅與衛和那幫男知青便鼓動她們捏住鼻子腳朝下地跳。兩人硬著頭皮跳下去,原本由橡皮筋紮著的頭發立即被河水激散開來,冒出水麵時,頭發便把鼻子眼睛都遮蓋住了,兩人趕緊手忙腳亂地抹頭發,身子卻隨河水往下飄。羅與衛看了,奮不顧身撲進河裏去幫她們。幾個男知青也跟著跳到水裏,奮力把她們往岸邊推。上了岸,又繼續鼓勵她們再學跳水。羅與衛也興奮不已,一個勁稱讚她們勇敢膽大,姿勢也優美,沒有一個男知青能跟她們比。歐陽曉星噗哧一聲笑出來,又擺著手直斥羅與衛說話誇張。肖夢瑤則掩住嘴輕輕地笑。兩個女知青卻也驚奇在空中的感覺其實很美妙,興趣由此大增,一連跳了十多次。河麵一時便洋溢起歡樂的笑聲,整條格拉河仿佛都年輕起來。
上了岸往回走的時候,羅與衛和幾個男知青說,歡迎她們第二天再遊下來繼續學跳水。又提議幹脆組織個跳水隊,到營裏開運動會的時候就建議把跳水列為比賽項目,115連保證比其他連隊搞得好,還可以拿冠軍。歐陽曉星聽著便興奮起來,連聲叫好,還忍不住拍了巴掌。
歐陽曉星回到宿舍跟姐姐歐陽晴月說起,歐陽晴月卻又瞪她一眼,說:“羅與衛他是做夢呢,營裏怎麼可能舉行什麼跳水比賽,跳下去起不來怎麼辦?這格拉河裏亂石那麼多,水流也很急,不然刁小三遊泳技術和跳水姿勢那麼好,怎麼會死?再說像你們這樣露著半邊屁股,男女不分地在一起鬧,連隊和營裏的領導們從來沒見過,還不擔心再給他們生出多少麻煩來?你沒聽見許指導員傳達過多少次營裏和團部的指示,要抓好知青們的思想作風建設,反對不正當戀愛,還抓了一對典型。曉星你可別給我惹事啊,還有夢瑤,你說是不是?”
歐陽晴月說的是前不久發生在另一個連隊的事。兩個知青一男一女好上了,每天晚上都去橡膠樹林裏幽會。連隊領導知道後,便派人悄悄跟蹤偵察,擔心他們會違犯紀律,亂談戀愛,有非法同居行為。一天深夜,那對戀人正在橡膠樹林裏快樂玩耍的時候,被他們連長帶人抓了個正著。連長非常生氣,命令把兩人就地捆起來,又命令全連緊急集合,都到橡膠樹林去開現場會。於是,在一盞馬燈昏暗的燈光下,全連戰士都看見了那驚人的一幕:赤條條的兩個人分別綁在兩棵樹上相對而立,都耷拉著腦袋,十分狼狽。連長當著全連戰士的麵訓斥兩人說:“你,你,你,你們也太不像話了!在林子裏就亂搞,違法亂紀,汙染環境,還破壞生產。以後這些橡膠樹長大了,女知青都不敢來割膠,那損失怎麼辦,啊?這還不算,你們在野地發生兩性關係,以後生下孩子從小就會撒野,教育不過來又怎麼辦,還怎麼接革命的班,啊?你們回答我!”
對於這樣的問題應該如何回答,所有的知青都沒有經驗。兩個違紀知青自然也無法回答。女的始終低著頭,散亂的頭發幾乎把臉麵完全遮住。男的遲疑一陣卻為自己分辯說:“不是那樣的,連長。我們在一起隻是互相安慰,我沒有進到她身體裏去,沒有發生兩性關係。根本不會生孩子,所以也不存在孩子從小撒野不接班的問題。連長你不要無限上綱說我們破壞革命和生產。”
連長瞪著眼睛不相信,更加生氣地說:“狡辯,狡辯,你把人家的衣服都剝光了還沒有發生,那你不是白忙活啦?不行,你非得講清楚不可。”又轉過身對全連戰士說:“大家都要幫助他們認識錯誤,解散!”
事情過去後,有知青對那個連長的做法提出了非議,還層層反映上去。但營裏和團部卻肯定了那個連長的做法,認為他是敢於管理,堅決打擊歪風邪氣。兩個非法玩耍的戀人也被記了過。
不過,因為各個連隊男女知青之間秘密戀愛的事仍然不斷發生,營裏經過認真分析後作出決定:一方麵要加強對知青的思想教育,抵製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一方麵也要加強引導,讓年輕人的業餘時間有正當健康的娛樂。營裏還決定舉行運動會和文藝會演。要求每個連隊都要組隊參加。羅與衛提出把跳水列為運動會比賽項目的建議就是這麼來的。
歐陽曉星聽了歐陽晴月的話,撅起嘴表示不滿,卻也無法反駁。肖夢瑤則點點頭,說:“那我以後就不去跟羅與衛他們學跳水了,晴月姐姐。”
歐陽晴月對歐陽曉星和肖夢瑤所作的分析很快被證明是有道理的。幾天以後,李華珍從營部開會回來說,營裏決定運動會不設遊泳跳水之類的項目。“謝營長說,不管是運動會還是文藝會演,首先必須保證安全,保證不出任何事故,包括不出安全事故和作風方麵的事故。謝營長說,所謂運動會和文藝會演,說穿了不過就是做做遊戲,讓年輕人有點娛樂,免得他們晚上閑不住,做出要不得的事情來。那男知青還好說,女知青要是出了問題,懷上了娃娃怎麼辦?謝營長說話很直率。”李華珍這樣對歐陽姐妹和肖夢瑤、蘇紅說。
李華珍是代表115連參加營部會議的。李華珍曾是學校的籃球隊員,身體比一般女知青結實,來連隊後勞動能吃苦,還敢於說話,在知青中有威信。團裏任命她當了副連長,在連隊分工負責管後勤和青年工作。對於自己身份的突然變化,李華珍開始有些不安,擔心同宿舍的夥伴會因此疏遠自己。尤其擔心歐陽晴月心理不平衡。因為歐陽晴月在連隊知青中也有威信,勞動也很能吃苦。但歐陽晴月並沒有表現出對她的嫉妒,還最先對她表示了祝賀。李華珍很感激歐陽晴月,有什麼事也都先跟她說。
“營裏讓我們連男知青組建一支籃球隊,女知青出兩個文藝節目。”李華珍對歐陽晴月說:“我是這樣打算的,由我和羅與衛負責組織籃球隊,文藝節目就麻煩你來搞。晴月,我知道你原先在學校時跟老師當過助手排練過節目。曉星和蘇紅也在學校宣傳隊當過舞蹈演員。再找幾個新手來,你就來給她們當指導,好不好,晴月?”說罷一臉真誠地看著她。
“我?很久沒有搞過文藝節目了,怕把什麼都忘了,現在怎麼行呢?”歐陽晴月沒有看李華珍的眼睛,一個勁地搖頭。李華珍眼裏神情便有些黯淡下來。又轉向歐陽曉星和蘇紅,想求得支持。歐陽曉星看看姐姐,不知如何回答,正猶豫著,卻見蘇紅也向李華珍搖搖頭。蘇紅說:“我也不想參加,副連長,算了吧,叫其他人來跳。”
“為什麼呢,蘇紅?你以前不是很喜歡唱歌跳舞嗎?還叫什麼副連長,這麼生疏了。”李華珍不解地看著她,又衝她一笑,想使說話的氣氛輕鬆下來。
蘇紅仍然堅持,說:“我想請探親假回一趟家,我媽媽已經來信叫我了,她病了。”
“你說什麼,蘇紅?你上次探親回來才幾個月呢,連隊也不可能批準你又回城去。為什麼不參加排節目呢,你……”李華珍還要說什麼,卻見肖夢瑤也向她搖搖頭。肖夢瑤說:“是真的,蘇紅想回一趟家,你何必非要讓她為難呢,副連長。”
“你也要這麼叫我,夢瑤,也要拆我的台?”李華珍很驚訝了,久久地看著肖夢瑤。肖夢瑤把頭低下,兩隻手互相理著手指,不再接她的話。李華珍唉地歎一聲,神情有些傷感地說:“如果連你們都不支持我,我這個副連長就沒有必要再當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