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章·逆神
歐陽曉星在連隊的新房子快要蓋起來的時候遇到了麻煩,她感到了苦惱。
跟李華珍說的一樣,連隊這次修建的房屋不再用竹籬笆和茅草,而改用了土牆瓦頂。營裏在得知115連的新老戰士宿舍全都被暴風雨摧毀後,特別批準他們立即修建新房子。同時撥下了油毛氈和其他建築材料,讓連隊在操場上和橡膠樹林裏搭建臨時工棚,作為新宿舍竣工前的臨時安置房。連隊把女知青宿舍安排在操場上,男知青和老戰士的宿舍則搭建在橡膠樹林裏。地勢平坦的林帶有四五米寬,可以分散搭建。
這樣安置停當後,連隊把墾荒植樹和林地管理暫時停下來,動員全部力量投入房屋修建。新老戰士都很高興,所有的人都服從安排,積極參加了建房勞動。連隊新宿舍在原有的房基上修建,幾幢房屋同時開工,做起來就很快。
連隊領導把人員按性別作了分工。連長老朱和指導員老許帶著男知青築牆,副連長李華珍則領著女知青挖築牆用的泥土。蘇紅死後,營裏得到團部指示,不再追究新幹部的錯,李華珍仍然當著副連長。歐陽晴月沒有提幹,但也沒有鬧情緒,一如既往地支持著李華珍的工作,在建房勞動中帶頭聽從副連長的指揮。
連長老朱以前蓋過土牆房,這時便當了工程師,指揮建房。他們把兩塊長2米,寬40厘米的木板立著放在地上,在兩頭和中間穿了洞,插上木棍固定下來,就做成盒子樣的夾土版。盛滿泥土後,用木杵夯實。一段一段地築,又一層一層地夯,逐漸升高,就成了密不透風的土牆。
當然分了若幹房間,還做了門和窗戶。山牆上則做了屋架,鋪了桁條、檁子和椽子,最後還有上瓦修簷什麼的。有事先設計,有施工監督,做起來自然比蓋茅草房費力些。不過既然大家都指望著住上新房子,也不喊累,勞動之餘還有種種討論和憧憬。知青們都覺得土牆房比竹籬笆房好。女知青們尤其喜歡,私下議論說,以後說話可以大聲一些了,不怕別人再偷聽了個人秘密。又說,以前怎麼不知道呢,如果一來就修這樣的房子,也就沒有茅草房被風刮倒,把全連的人都驚嚇一場的事了。
便有男知青接了話說:“也許這種蓋房子的方法剛發明出來,我們這裏還沒來得及推廣。”立即有人反駁說:“哪裏是剛發明出來,過去我們農村老家就是住的這種房子。”
有人便轉過來問徐吾裳:“夫子,你讀的書多,可知道這種土牆房是什麼時候發明的?”徐吾裳回答說:“這叫版築法,是三千多年前由商周時期的人發明的。”問的人便很驚奇,說:“咦,這你也知道?那麼竹籬笆茅草房呢,又是哪個時候發明的?”徐吾裳說:“那就再往前推,人類走出山洞就有了茅草房。”眾人於是都驚奇起來,紛紛感歎說,原來我們剛剛從原始社會走出來啊!
這話讓指導員老許聽到,便嚴肅下來糾正說:“你說得不對,我們早已超越了很多個社會階段,比資本主義社會還要高級。可不能亂說啊,這是原則問題。”
又有男知青不屑地反駁:“這哪裏是亂說?以前我們的確就是住的茅草房,牆也是竹籬笆編的,漏雨又漏風。要是早住上土牆房,那邱老兵打老婆,別人聽不見,連隊也少了多少麻煩。”指導員老許臉色立即沉下來,牙咬著腮幫,把手裏的木杵狠狠摔下地,扭頭走去。
指導員老許在蘇紅死後就從團裏回到了連隊,營裏也沒有再批評他。但連隊的人都知道了他偷聽邱老兵和唐班長夫妻遊戲的事,對他不再尊敬,說話便很放肆。指導員老許向團裏打了報告要求調離,平日裏與知青們說話也少了過去的嚴肅。現在因為碰上了原則問題,忍不住又嚴肅起來。但男知青們已經不再畏懼,所以才有這樣的局麵。
第二天,全連戰士由連長老朱和邱老兵帶著去月亮山伐木,指導員老許和副連長李華珍則去了營部開會。男知青們見沒了指導員老許在身邊,說話更放肆,不斷找到邱老兵開玩笑,要他說與老婆在橡膠樹林裏是怎樣遊戲玩耍的。又問他:“要是林地裏養的豬被你和唐班長教壞了,也那麼野天野地的逆著做遊戲,以後殺了吃肉,多出一股騷味來可怎麼辦?”
邱老兵被問得冒了火,衝那問話的小夥說:“你該回家問你老爹,他跟你媽當初要不逆著做遊戲,哪有現在這樣調皮搗蛋的你!”
歐陽姐妹也跟著一起上山伐木。聽到男知青和邱老兵那樣說話,歐陽晴月拉一把妹妹,壓低嗓子說:“曉星,那些家夥說起粗話來肆無忌憚。要是他們跟你也這樣說話,你千萬不要理他們啊。”歐陽曉星說:“他們怎麼會跟我說那些話,他們是跟邱老兵開玩笑呢。”歐陽晴月又說:“我是提醒你一下,有些人得寸進尺,你可不能不在乎。”歐陽曉星說:“咦,是不是有人也向你說過那些話啦,姐姐?他們要是跟你開玩笑,你怎麼辦?”歐陽晴月說:“沒有。他們敢那樣說,我就拿話跟他們擲回去,像邱老兵那樣。”歐陽曉星說:“那我也跟他們擲回去。”
到了伐木場,連長老朱和邱老兵領著大夥搬運木料。伐木場中央堆碼著很多粗細不等但都很直的原木。有碗口般粗的,可以用來做房屋的桁條、檁子。細的一種稱做麻木條,小酒杯一般粗細,隻能用來做墊瓦的椽子。木料都是早些天老戰士安多帶著人從林子裏砍下來,按需要的尺寸準備好的。木料運回去放置到山牆上,就可以蓋瓦了。
連長讓男知青搬桁條和檁子,又讓邱老兵幫著女知青把細條的椽子捆好,帶她們一起扛上往回走。羅與衛看邱老兵一個人忙不過來,也來為女知青幫忙。他幫歐陽曉星捆紮麻木條,還砍來一根帶叉的木棒,教她用木叉做支撐,以便路上休息時木料捆不會倒地。歐陽曉星很感激,看著他,自己臉上卻泛起一陣紅暈。
快走出月亮山森林時,歐陽曉星扛的那捆椽子散了開來,捆紮的藤條被磨斷,木叉也支不起來。羅與衛便也放下自己的木料,去林子裏再找來藤條幫她重新捆紮好。完了卻不幫她把木料捆扛上肩,而是看著她的眼睛,一臉嚴肅地說:“歐陽曉星,我有話跟你說,我們說完了再走。”
“你要跟我說什麼?”歐陽曉星很詫異,看著羅與衛,腦子裏卻想起歐陽晴月說過的話。她尋思著如果羅與衛說出什麼粗話來,自己應該拿什麼話擲回去。但羅與衛很快不再嚴肅了,而變得有些靦腆起來。他把頭低下,輕聲地說:“歐陽曉星,我愛你。”
“啊!你說什麼?”歐陽曉星更加驚訝,臉也一下漲得通紅,眼睛睜得老大。她努力回想著,覺得還從來沒有人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包括那時秦進勇帶她一同逃跑時,把她抱在懷裏,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羅與衛也認定自己是第一個向她說這話的人,他為自己的勇敢感到有些自豪。他覺得歐陽曉星的臉紅也隻是害羞。而這種害羞使他覺得自己應該再勇敢一點。他很激動了,臉也漲得通紅,眼裏放光仿佛燃著火。他頭也暈起來,兩隻手便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出。歐陽曉星被他的樣子嚇著了,腳步倒退著躲避。
羅與衛的心更亂了,害怕眼前的希望會突然消失。他一下撲上去,張開雙臂把她整個抱住。一邊則喃喃地說:“我愛你,歐陽曉星。”
歐陽曉星在那一刻感覺自己就像被一副粗大的鐵箍卡住,身體完全不能動彈,連氣也喘不出。她反過手來使勁拉他的手,好容易才喘出一口氣,不至於使自己窒息。
她也聽到他在說話,但卻不知道說的什麼。隻是感覺那話語與這個粗壯憨實甚至蠻不講理的人完全不搭界,變得很不真實。她想擺脫這種虛假狀態,想證實一下自己的真實處境,於是伸長脖子四處張望。但所有的人都已走遠了,姐姐歐陽晴月也看不見。歐陽曉星有些害怕了,擔心他接下來還會做出更嚴重的事,說出更嚴重的話,甚至是粗話來。她奮力掙紮著,想掙脫那個“鐵箍”,多喘一口氣。
羅與衛放開了歐陽曉星。鬆開手臂時,他把頭一下扭過去,沒讓她看見他臉上的表情。他覺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很狼狽,甚至很醜惡,因此不想讓她看見。歐陽曉星的確也沒有看見,她背轉了身,心裏仍擔心著羅與衛會說什麼粗話。但羅與衛沒有說粗話,而是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我愛你,歐陽曉星,我等著你的答複。”
歐陽曉星一下失去了主張。她本來還等著他說粗話,現在卻沒等到。這使她原本可以用來擲回去的堵人話一句也想不起來。她隻是本能地說:“不,不!”其他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心裏又堵得慌,眼淚也在眼眶裏打著轉。她很努了些力,才沒讓眼淚流出來。
她聽到身後響起一陣木料互相碰撞擠壓的聲音,一會兒又有沉甸甸的腳步聲由近而遠。她轉過身來,卻看見羅與衛把她那捆麻木條與他自己的粗原木一並扛著走了。她想追上去要回那捆麻木條自己扛。追了幾步又停下,最後歎出一口氣來,遠遠地跟著走。直到羅與衛再次放下木料休息,才跑上前去把自己的木料捆扛上走,此後就沒有再回頭。
晚上,歐陽曉星到格拉河裏洗過澡,匆匆把換下的衣服洗完就端了盆子往回走。歐陽晴月叫她等等,她也不理。歐陽晴月心裏起了狐疑,把還沒洗完的衣服端回臨時宿舍,拉過妹妹來便問:“曉星你怎麼啦,你在山上遇到了什麼?你告訴我。”
歐陽曉星把頭低下,說:“沒有什麼,羅與衛幫我扛了一陣麻木條。”
“羅與衛?他怎麼啦,他對你說什麼了?”歐陽晴月緊張起來,拉了她追問。
“他沒有說什麼,沒有說粗話。我想拿話跟他擲回去也沒辦法。他沒有說粗話。”
“他到底說了什麼,或者做了什麼?我就奇怪,你怎麼會跟羅與衛落在了後麵,拉下大夥很遠。”
“是,是……”歐陽曉星遲疑著,最後看著歐陽晴月,有些為難地說:“姐姐,他隻說了一句話。他說他愛我,要等我的答複。我沒有話可以跟他擲回去。”
她沒有把羅與衛的雙臂在那一刻變成了鐵箍的事說出來。她不知道那應該叫什麼,隻是覺得那與被愛人擁抱肯定不是一回事。
歐陽晴月仍然不放心,繼續緊追不放。
“那你說什麼了?”
“我說不。”
“為什麼?”
“啊,為什麼?什麼為什麼?我沒有想過為什麼,我還能說什麼,姐姐?”歐陽曉星有些奇怪地問,把歐陽晴月也問得沒了回答。
歐陽晴月停頓一會兒,最後拉起歐陽曉星的手,像是對妹妹,又像自言自語地說:“其實羅與衛在連隊的男知青中間還是很不錯的,可惜。”
“可惜什麼,姐姐,你怎麼幫著羅與衛說話?”歐陽曉星有些驚訝了。
“我是說,可惜羅與衛不會說話。他的話一下說得那麼陡,叫你怎麼回答?要是碰上我,也會說不。隻是,下次他要是改變方式對你說,你可不能那麼簡單地說不。”
“啊,姐姐,你說什麼呀,你要我答應他嗎?不,我不會答應,我心中從來沒有想過他 。真的,姐姐,你知道什麼?”
“啊,你說什麼,曉星?”這下是當姐姐的吃驚了。歐陽晴月疑惑不解地看著妹妹,立即又追問道:“那你心中想的是誰,你怎麼不跟我說?啊,曉星,你可不能瞞著我。”
“沒有。我隻是有時想一想,把他們作一下比較。”
“你把羅與衛和誰作過比較?這你也要告訴我。我是姐姐,我比你懂得多。”
“是秦進勇。我有時把秦進勇跟連隊的男知青作過比較,他們都沒有秦進勇好。”
“啊,是秦進勇,你還想著他,那條竹蟲?唉。”歐陽晴月歎一聲,神情卻輕鬆下來。又問:“曉星,你是不是真的愛過他,我是說秦進勇秦竹蟲。”
“這,不。”歐陽曉星遲疑起來,她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最後則說:“秦進勇已經死了。我沒想到一個螞蟻包也會要了他的命,姐姐。還有,以後你也不要再提他的綽號了,竹蟲不好聽。”她不再說了,把臉扭過去,不讓姐姐看到自己的眼睛。
歐陽晴月走上前來,伸手撫住妹妹的肩頭,說:“好,我知道了,我不再叫他竹蟲了。 唉,曉星,你還真是個重情的丫頭,傻丫頭。好了,什麼事情都會過去,秦進勇的事過去了 ,羅與衛也一樣。他那裏如果你不想答複他,我去對他說,啊?”
歐陽曉星背對著歐陽晴月點了點頭。
令歐陽曉星和她姐姐歐陽晴月感到欣慰,又有些奇怪的是,羅與衛沒有再對歐陽曉星說過什麼。歐陽晴月代表妹妹向他表示不接受他的愛。羅與衛也沒有特別的表現,隻是默默地點點頭說,知道了。歐陽晴月回來跟妹妹說起。歐陽曉星也說,知道了。
歐陽曉星再次遭遇麻煩是從兩天以後開始的。連隊派人到九象山的石灰窯去運石灰,以便為新建房屋粉刷牆壁。九象山石灰窯是營裏和鄰近的幾個少數民族村寨共同建設的,既為連隊也為地方提供石灰。歐陽曉星和徐吾裳駕著手扶拖拉機去九象山。手扶拖拉機是半年前由營裏分配給連隊的。連長安排徐吾裳去機務連學習駕駛,說他讀書多,喜歡動腦子。徐吾裳不負使命,很快學會了,回來後就負責為連隊跑運輸,而且很忙。
歐陽曉星看徐吾裳一天到晚忙得很充實,手扶拖拉機開著很神氣,便找到連長老朱要求也學開手扶拖拉機,還讓李華珍幫著說情。連長老朱被磨不過,允許她業餘時間跟著徐吾裳學開拖拉機。不料她隻用了一個星期就學會了,這時又自告奮勇去運石灰。
在等待裝運石灰的時候,歐陽曉星向徐吾裳打聽廁所在哪裏。徐吾裳奇怪地看看她,說:“這裏哪來什麼廁所,要解手自己去窯子背後的岩壁下方便就是。窯工們都很老實,我也一樣,都不會去偷看。”
歐陽曉星臉一下紅起來,麵帶尷尬地對徐吾裳說:“去你的!”說罷忙背過身去。又猜想這周圍都沒有人家,於是不再問,繞過石灰窯向山崖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