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章·酋長
歐陽曉星在檳榔寨沒有看見那隻小豹子。獵人桑則告訴她：“已經沒有小豹子了，它早就長大回山林去了。好幾年了，人和牛都會長大，何況一隻豹子呢。”
歐陽曉星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忘了小動物也會長大，頭腦裏卻把那小豹子的形象固定了下來。她轉過身對肖夢瑤說：“怎麼辦，讓你也白跑了一趟。”肖夢瑤笑笑說：“知道了豹子的下落也不錯呀，以後你就不必老掛念它了。”
肖夢瑤是在聽歐陽曉星講了那隻母豹和小豹子的故事後，答應陪她來檳榔寨的。歐陽曉星堅持說，那隻母豹的確是向她請求幫助照顧小豹子，所以才沒有傷害她的。“我跟姐姐說過，但她不相信。你如果也不相信，那就算了，我一個人去檳榔寨。”歐陽曉星這樣對肖夢瑤說。肖夢瑤很驚奇，覺得歐陽曉星說的事情完全不可思議。不過她也被那故事吊起了胃口，想看看是不是真有那麼一隻豹子。她們向連隊請了假，到營部搭了去縣城的車，趕了兩個小時山路才到檳榔寨。好容易找到獵人桑則，不料卻是這樣一個結果。
歐陽曉星有些不甘心，又問桑則是什麼時候把豹子放回山林的。“它真的長大了嗎，它腳上的傷好了嗎，它能找到自己的媽媽嗎，它能不能獨立生活啊？”一連串的問，把桑則也問得一時啞了口。桑則最後笑笑，說：“你放心吧，豹子在山林裏比人的辦法多。”
因為遠道而來的連隊女知青沒有見到豹子，桑則覺得很有些抱歉。他把她們請進自己住的竹樓，讓她們在寬大的客堂竹樓板上坐下，為她們倒上茶，然後向她們詳細說起了那隻豹子的去向。
桑則把小豹子帶回家，首先為它治好了傷。對於獵人來說，治外傷並不是難事，他自己就能治。桑則讓家裏的成年狗帶它。那是一隻母狗，剛下了崽。小豹子的樣子恰好跟狗崽差不多，母狗便沒有拒絕它，把它當自己的孩子一起養，讓小豹子吃自己的奶。之後，小豹子迅速長大，先是脫去了絨毛，接著又長出了光亮的皮毛和斑點，個頭也比小狗明顯大出許多。母狗便不再讓它跟自己的孩子一起玩了，經常衝它咆嘯。小豹子感到了孤獨，嚎叫起來竟有些傷感。桑則便在竹樓下為它隔出一個房間單獨喂養，拿打獵得到的獸肉給它吃，傍晚便帶它去河邊和田地裏玩。到小豹子長出尖利的牙齒和爪子以後，獸肉已經不夠它吃飽了，桑則不得不去鄰近村寨買些牛肉來喂養它。再後來，小豹子長出了威武的身個，眼睛裏也開始閃出野性的目光，桑則終於下決心把它送回了山林。
“這也是村寨長老會的決定。老人們向我提出了意見，他們擔心豹子再長大些會出意外。我接受了他們的意見，讓豹子自己回到山林獨立生活。”桑則最後說。
“但是，豹子回到山林能活下來嗎，獵人要再次碰上它怎麼辦，它會被打死嗎？”歐陽曉星仍然有些擔心，這樣問。
桑則又笑笑，說：“不會。我們這裏對豹子很尊敬，它是山神。獵人是不允許傷害它的，除非萬不得已。就像那次你被母豹困住，我向它開槍，也隻是嚇唬一下它。我把小豹子送回山林的時候，也向它開了槍。”
“啊，為什麼啊？”歐陽曉星眼睛大大地睜著，不解地問。
“我是趕它走。那小豹子一直賴著我不願離開，我隻好開槍嚇唬它，豹子隻怕獵槍。我那也是不得已。看著它嚇得一反身飛快地跑進林子裏，我心裏也難過了很久呢。唉！”桑則歎一聲，又說：“好了，你那時交代給我的任務，我已經完成了。”
“什麼任務啊，曉星，你交代桑則什麼任務，還讓人家幫你完成？”肖夢瑤好奇地問。歐陽曉星也有些不明白，看看肖夢瑤，又看看桑則。
桑則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摸摸自己的腦袋，說：“那時在月亮山上，你說，要我為小豹子療傷，還要好好待它，這就是你交代的任務啊。你還說過些時候你會來看它。我一直等著呢，你卻沒有來。現在，現在，豹子已經長大了，回山林去了，你再想看也看不到了。這可不能怪我啊！”
“啊，這故事好浪漫哦！曉星，你竟敢要求一個酋長幫你完成任務。現在你應該怎麼回報人家啊？”肖夢瑤語氣誇張地說，眼裏滿是驚奇。歐陽曉星也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臉上突然飛起了紅暈。
桑則見了，忙分辯說：“那有什麼大不了的，所有的獵人都會愛護小動物。這也是我們民族世代傳下來的規矩，獵人在山上除了不得傷害年幼的動物外，看見它們受傷還要幫助醫治。不然，以後就沒有獵物可打了。你們也不要叫我什麼酋長，那是封建時代的叫法。我現在是大夥選出來的生產隊長。寨子裏有事，長老們找我說，我也必須尊重他們。你們是連隊的知青，有什麼事交代給我，我當然也應該幫忙。我們是軍民一家啊。”
“還魚水情深呢！”肖夢瑤聽到這裏，禁不住掩了嘴吃吃地笑。笑罷又撇撇嘴，神情不屑地說：“我們算什麼軍人啊？墾荒連隊還不是跟你們幹一樣的農活，煩死人。”
聽肖夢瑤這樣說，桑則一時有些接不上茬，轉而看向歐陽曉星。歐陽曉星仿佛沒聽見肖夢瑤說什麼，仍然接著桑則的話說：“桑則隊長，你如果真是當我們軍民一家，那就再幫我一個忙好嗎？”
“什麼事還要我幫忙？”桑則很認真地看著她。
“說說九象山石灰窯岩畫的故事。卡佤大叔說，你知道所有的故事，還知道自己民族的曆史和傳說。我想證實一下那些岩畫的來曆。徐吾裳說他在他母親老家見過類似的岩畫。”歐陽曉星眼裏又閃出期待的光。肖夢瑤再次感到了驚奇，看著她，眼睛也不停地轉。
對於徐吾裳在他母親老家僚人國故地，見過與九象山石壁圖畫相似的岩畫的說法，桑則感到很驚奇。他對歐陽曉星和肖夢瑤說：“我知道九象山和月亮山是我們民族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但很多年前，我們這個民族的祖先也是從北方內地遷移過來的。我們的民族史詩說，祖先帶領族人從東北方向的崇山峻嶺出發，翻過無數座高山，渡過無數條江河，經過冷森林進入熱森林，最後到達這裏創建新的家園。為了記住自己的來曆，我們還保留著祭祀祖先和神靈的風俗。在寨子每年的祭祖儀式上，都有老人前輩講述祖先的故事。故事裏還有祖先走過的每個地方的地名。這樣的故事我們每一代都要記住。尤其是村寨的長老和首領，他們還要負責傳給後一代。傳說我們的祖先最早是從一個叫做猛泐弄的地方出發，最後到達猛泐邁這個地方的。猛泐邁就是九象山和月亮山地區從前的名字。但猛泐弄到底在哪裏，已經沒有人說得清了。聽說省裏和北京有學者也想找到那個猛泐弄。老人說，我們民族的祖先在古時候叫做卜老人，省裏學者研究說，卜老人就是濮人和僚人，居住在濮越荊蠻地方。我們的先民最早就是從濮越荊蠻地方走過來的。我也不知道濮越荊蠻在哪裏，隻聽老人說從濮越荊蠻地方過來就要經過冷森林和熱森林，最後才能到達這裏。”
“嘿，這個我知道。”歐陽曉星插嘴說：“徐吾裳說過，濮越荊蠻，就是今天的湖北、湖南、貴州和四川。啊呀，這太有意思了。這說明徐吾裳的話至少有一半是對的，原來我們從內地城市來到這裏，其實並沒有離開家鄉多遠。以後我們也可以去找找猛泐弄。”歐陽曉星很興奮了，又說：“但九象山石灰窯岩畫上還刻有很多別的圖畫，聽說那叫逆神，就是男性生殖器。桑則，你知道嗎，為什麼要刻那些東西呢？”
“啊，什麼逆神，什麼男性生殖器？曉星，你說什麼呀，你在哪裏看見那些？”肖夢瑤不解地看著歐陽曉星，一臉驚訝。
桑則也有些不自在了，低下頭很久不說話。歐陽曉星仍然神情坦然地說：“九象山岩畫刻的內容很多，徐吾裳說逆神也是一種圖騰，是這樣嗎，桑則隊長？”
桑則抬起頭看著歐陽曉星，神情也坦然起來，說：“九象山岩畫的確刻了逆神的圖像，那是一種信仰。傳說很久以前我們民族從遙遠的地方剛遷來這裏時，經常受到外族人的進攻，很多戰士被擄去當奴隸，九象山地區男子稀少，成了女兒國。部落長老根據古時候的傳說，刻下逆神，就是男根圖騰，讓女人們成年後到逆神那裏拜神求子。逆神很靈驗，後來我們這裏男子果然多了起來，也不怕與外族人打仗了。這也成了一個傳統。老輩人不僅在九象山岩畫前求逆神保佑女人們多生孩子，也祭祀祖先，唱民族史詩。如果久不下雨，還可以求雨。逆神隻是刻下來的圖像，人身上的東西不叫逆神，隻叫逆。但現在也不那樣叫了，那是古時候的說法。”
歐陽曉星很認真地聽桑則說完，最後說：“哦，是這樣？看來徐吾裳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好了，現在我知道了，回去後我們去教訓教訓徐吾裳。夢瑤，你說好不好？”
肖夢瑤仍然很驚訝，看著她連連搖頭，說：“歐陽曉星，你教訓他什麼？連隊那些男的巴不得你跟他們說那些呢，他們就趁機說下流話。哎，你說話一點都不切實際，就像你姐姐歐陽晴月說的一樣。”
“啊，這也有問題呀，夢瑤？”歐陽曉星不明白自己又有哪裏說錯了，眼神有些困惑地看看肖夢瑤。一會兒又轉向桑則說：“好吧，我們不說逆神了。過些時候我想再到月亮山上去找找那隻小豹子，好不好？桑則隊長，到時候你得陪我一道去啊。豹子可能認不得我了。”說罷又笑，聲音很爽朗，眼裏閃著光。
桑則對她點點頭，認真地說：“你要去找它，我一定陪你。”
肖夢瑤看著他們直搖頭，神情仍然很驚訝。
歐陽曉星和肖夢瑤從檳榔寨回到連隊，向歐陽晴月說起一天的見聞。肖夢瑤便拿歐陽曉星開玩笑，說：“晴月姐姐，你不知道，曉星跟獵人桑則很投緣呢。他們兩個都很浪漫，還說以後要一道去月亮山森林找那隻豹子。哎呀，獵人桑則跟曉星一樣天真，曉星要怎麼做，他就答應怎麼做。是不是呀，曉星，你們真的要去找那隻豹子，一點不害怕？”
“是。怎麼要害怕？小豹子的媽媽，那隻母豹我也見過的。”歐陽曉星點點頭。
“而且是跟獵人桑則一道。哎，我服了。”肖夢瑤轉向歐陽晴月說：“其實曉星要真跟桑則好上了，也很不錯呀，桑則還是個酋長呢。若是在從前，酋長就是國王，那以後曉星就成王後了。”
“你說什麼呀，夢瑤！哪來什麼國王、王後啊？”歐陽曉星有些急了，慌忙申辯說：“人家桑則隻是個生產隊長，連他自己都不承認叫酋長。姐姐你可別聽她胡說。”
“我看也是。現在是什麼時代呀，哪還有國王和酋長？好了，曉星，你知道了那豹子的下落就行了，以後也別再去那些寨子。你隻是連隊知青，當什麼王後公主，想也別去想！”歐陽晴月看看妹妹，又看看肖夢瑤，眼裏有一種警惕的神色。
“什麼王後公主呀，晴月，你讓曉星別想什麼，說話正像個家長似的？”
李華珍恰在這時推開宿舍門走進來，邊走邊接著歐陽晴月的話問道。
“啊，華珍姐姐回來了！”歐陽曉星和肖夢瑤迎上去。她們很高興看見李華珍。
歐陽晴月也上前一步，問道：“團裏的會開完啦？你去了三天，有什麼新消息？”
李華珍到團裏參加青年工作會，離開連隊的時間比以往都長，歐陽姐妹和肖夢瑤所以感到很親切。李華珍把背著的草綠色挎包摘下來，從包裏拿出一袋饅頭來攤到竹凳上，說：“快來吃饅頭，也沒什麼好帶的。”
歐陽曉星搶先拿起一個饅頭啃一口，高興地說：“真甜，華珍姐姐，還是你好，每次都要跟我們帶甜饅頭回來。”說著又快樂地笑。
李華珍每次到團裏開完會，都會買些甜饅頭回來讓她們分享。有時歐陽姐妹和肖夢瑤去縣裏也會買饅頭，在宿舍裏成了慣例。
“別隻顧著吃饅頭，曉星，晴月，夢瑤，給我說說，誰是國王和酋長，哪來的酋長？”李華珍感興趣地問。
歐陽曉星和肖夢瑤便爭著向她講檳榔寨的獵人桑則和那隻小豹子的事。李華珍聽罷笑笑，說：“別去管什麼獵人了，我這次到團裏倒真的碰到了一個人，人們就叫他酋長。那人你們也認識，他還讓我帶話向你們問好。你們猜猜他是誰。”
“誰呀，我們跟團裏的人也不熟。華珍，你別賣關子了，誰會向我們問好，還是個酋長？”歐陽晴月一臉狐疑。歐陽曉星也看著她。
“你們還是猜一下吧，讓我也過過蒙人的癮啊。想想原先在我們連隊還有誰跟酋長有關哪？”李華珍說話時故意加重了“酋長”兩個字的語氣，臉上帶著神秘的微笑。
“哦，我知道了，他姓裘，所以叫他酋長。”歐陽曉星說。肖夢瑤也恍然大悟地說：“原來是裘向東啊？”
“對，裘向東。他特別向我打聽連隊的情況，還說他那裏有件東西要還給曉星。”
“啊，果然是裘向東，好幾年沒有他的消息了。他現在做什麼，怎麼又變成了酋長？”歐陽曉星驚奇地問。
“他要給曉星什麼，他怎麼會有曉星的東西？”歐陽晴月也有些驚訝，又看看歐陽曉星，眼裏神情又警惕起來。
歐陽曉星被姐姐看得不自在了，轉過去向李華珍問道：“我有什麼東西會在裘向東那裏呢，華珍姐姐，他說什麼？”
李華珍見兩姐妹很認真了，說：“裘向東沒說是什麼東西，他說以後他會把那東西交還給你。他也說得很認真。他現在是９９連的連長。９９連的知青們就叫他酋長。”
“啊，裘向東當連長了？”歐陽晴月更加驚奇，拉了李華珍問：“那麼長的時間一直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回城探親也沒見到過他。他怎麼一下就變了，還當了連長？”
李華珍點點頭，再次證實說：“是，裘向東完全變了。他現在是連長，而且連樣子也變了，變得又黑又蠻，像個老戰士。”
“可是，他怎麼會有曉星的東西呢？曉星，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歐陽晴月仍然滿臉狐疑，看著妹妹的神情還有些責怪。歐陽曉星感到了委屈，申辯說：“姐姐，我哪有事情瞞著你們，我也不知道裘向東說的是什麼。”
李華珍見歐陽晴月還要說什麼，伸手止住她，說：“好了，晴月，不要說了。誰不知道我們曉星心地單純透明。裘向東那家夥莫不是喜歡她，故意找借口想跟曉星說話。”又轉向歐陽曉星，說：“其實連隊男知青都喜歡你，都爭著對你好。對不對，曉星？你應該高興才是。你讓我們都嫉妒得要命。你把所有男知青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就讓我們這樣的醜姑娘嫁不掉了。不，隻是我，不包括你姐姐晴月，也不包括夢瑤。”說得歐陽曉星噗哧一聲笑出來。
歐陽晴月趁機也反唇相譏：“華珍你說什麼呀？你是副連長，所有的男知青每天都圍著你轉，聽你指揮。你要嫁不掉，我情願變成男的來娶你。”
李華珍也不讓嘴，說：“搞反了沒有啊，歐陽晴月？誰不知道你是我們１１５連的大美人，連營部的人都這樣說。你要變成男的那不太可惜了嗎？我變成男的來娶你還差不多。”
“好了，好了，你們都在亂說些什麼？你們兩個都變成了男的，我怎麼辦，哪個來當我的姐姐？真要是那樣，我也跟著你們走，都變成男的。就讓夢瑤一個人還當女的，以後就把她劃成三瓣，分別嫁給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