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章·競爭
團裏準備送一批有實踐經驗的年輕戰士直接上大學，條件是哪裏來哪裏去，學了回來好為基層連隊服務。營裏讓各連隊推薦人選。連隊頓時熱鬧起來。當了幾年的墾荒戰士，所有的人做夢都想上大學。事實上，包括副連長李華珍和“夫子”徐吾裳在內，知青們當初連中學也沒有念完，就應征來到了邊境。現在竟然有直接到大學裏讀書的機會，不啻是天上掉下了餡餅，當然很誘人。不過，營裏讓連隊推薦的隻有一個名額，讓誰去便成了連隊幹部們憂心的事。指導員老許和連長老朱把這事交給李華珍處理。李華珍向他們建議，在歐陽曉星和肖夢瑤兩人中間選一個推薦上去。
“她們兩個任何一個去上大學都很好。肖夢瑤當衛生員，工作責任心強，幾年來沒出過什麼差錯。如能去醫學院深造，以後回連隊工作就更讓人放心。歐陽曉星工作一向很好，她在管理橡膠苗圃地時把育苗技術鑽研得很透，還學會了開拖拉機。這說明她肯學習，還很有靈氣。”李華珍這樣說。她突然想到了“靈氣”這個詞，覺得用到歐陽曉星身上很合適。當然她沒有向指導員老許和連長老朱說，歐陽曉星在製止裘向東和羅與衛打架的時候，一聲呼叫卻把酒杯驚得跳起舞來。那才真是靈氣，她想。
“但我們畢竟隻能推薦一個。怎麼推，這是一個問題。是領導決定，還是群眾投票，方法問題要考慮周到。不能因為推薦上大學的事造成矛盾，影響團結。”指導員老許有些顧慮，他要李華珍先去知青中間摸摸底。
知青們多數主張投票推薦，並且不要限製候選人。“也可以自己選自己，因為每個人都有權利。”有人這樣說。
李華珍在宿舍裏征求意見時，歐陽姐妹也讚成投票推薦。歐陽曉星還高興得拍起手來，對李華珍說：“以前我們在學校選班長和學習委員時投過票，後來好久沒有投過票了。這才好玩。”
歐陽晴月又瞪她一眼，說：“你怎麼就知道玩，這是玩的事情嗎？這是競爭。一點不動腦筋。”李華珍則拉著歐陽曉星，寬容地笑笑。又問肖夢瑤。肖夢瑤卻不表態，支吾說怎麼都可以。李華珍看出她不讚成投票推薦，她心頭沒有底。
果然，投票的結果是，歐陽曉星得到了最多的票，肖夢瑤次之，其他還有自己投自己票的。指導員老許當場宣布，１１５連就推薦歐陽曉星上大學，明天就報去營部。
回到宿舍，歐陽晴月和李華珍都為歐陽曉星高興。歐陽晴月歎口氣，對妹妹說：“唉，這次如果你真能上大學，我就徹底放心了，回城去也不再怕見爸爸媽媽。”
歐陽曉星卻不接她的話，神情有些不安地說：“夢瑤怎麼辦呢，她會很傷心。”李華珍和歐陽晴月這才發現肖夢瑤沒有回宿舍。歐陽晴月說她可能在醫務室看書。
李華珍在醫務室看見肖夢瑤時，肖夢瑤什麼事也沒做，既沒有看書，也沒有整理醫療器具，而是一個人坐著發呆。李華珍有些擔心，問她怎麼了。肖夢瑤扭過頭去不理她。李華珍說：“你沒有被推薦上大學，也不必這樣灰心啊。以後還有機會，我們再推薦你。”
“不，李副連長，這樣推薦不公平。”
“為什麼？”
肖夢瑤卻不再說話了。李華珍無奈地搖搖頭，自己走出醫務室。
肖夢瑤那天很晚才回到宿舍。李華珍注意到，歐陽晴月那時也沒有睡著，而歐陽曉星卻像往常一樣睡得很沉。
第二天肖夢瑤去了營部，找到負責推薦上大學工作的翟副營長提意見，要求營裏重新考慮推薦人員的問題。“歐陽曉星憑的是什麼？她跟男知青人緣好，因為她跟他們說話總愛笑，男知青喜歡她。但上大學總愛笑有什麼用，上大學是要學好本領回來為連隊服務的。所以投票推薦就不公平。翟副營長，你是我們的老領導，我信任你，所以才來反映情況。真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夠主持公道。啊，翟副營長。”肖夢瑤一直低著頭說話，說完了才抬起頭來看一眼翟副營長，眼裏神情看上去很單純。
在營裏，翟副營長是肖夢瑤最熟悉的領導。當年到城裏學校接知青的時候，肖夢瑤就為他患關節炎的腿紮過針灸。到連隊後，也是他點名讓肖夢瑤當的衛生員。看到肖夢瑤向自己反映情況，翟副營長顯得很高興，一直以欣賞的眼神看著她。肖夢瑤感覺受到了鼓勵，接著說：“而且，歐陽曉星思想意識有問題，營裏不應該推薦她去上大學。”
“哦，歐陽曉星的思想意識有什麼問題呢？”翟副營長有些詫異地問。
“這，這……”她又遲疑起來，推敲著說話的措詞。翟副營長仍然看著她，仍然是很感興趣的樣子。
肖夢瑤咬咬嘴唇，說：“她讓男知青喜歡，跟這個好，跟那個也好，結果就引起男知青互相爭鬥。還打架動刀，把９９連的裘向東連長砍了很大一條口子。裘向東喜歡她才是倒了黴。而且，歐陽曉星這個人有時候還有點古靈精怪，連老戰士都這樣認為。她跟徐吾裳去九象山找刻在岩壁上的圖畫，研究古時候那些男人的……雀雀，她說那叫逆神。還玩牛角酒杯，給酒杯施魔法讓酒杯跳舞。李副連長就說她把一對牛角握成了精。”肖夢瑤急急地說下來，然後如釋重負地舒一口氣。
“哦，歐陽曉星是這樣的，這倒真是個新鮮事了。不過，你說的裘連長被砍了一刀的事，我們怎麼不知道？”
“是李華珍和歐陽晴月她們沒有彙報，有意瞞下來了。但那是真的，裘向東的傷口還是我為他縫的針。連隊沒有麻藥，就這麼縫合的，裘向東忍著痛。他是個很堅強的人，但他被歐陽曉星迷住了。”
“迷住了？就是你說的，歐陽曉星會施魔法迷住人嗎？那是什麼樣的魔法呢？”
“是。歐陽曉星會施魔法。檳榔寨的桑則隊長說她在月亮山碰上豹子，豹子也不吃她，還向她拜托照顧小豹子。不會魔法，怎麼可能讓豹子不吃人？她讓酒杯跳舞的時候，我們宿舍的人都看見的。所以大家才會覺得她有些古靈精怪。”
“哦，真是這樣？”翟副營長仍然似信非信。最後說：“小肖，你今天說的很重要。你能勇敢地說出這些問題，也說明你具有很高的覺悟。我們會認真調查這些情況。回去後你把這些寫下來。營裏研究決定一個重大問題，需要有可信的材料。你懂嗎？”
“這，這……”肖夢瑤再次遲疑了一下，最後又下決心似的點點頭，站起來打算離開。 但翟副營長仿佛想起了什麼，又叫住了她，讓她重新坐下來。
“小肖，你是很想上大學，是嗎？”翟副營長一臉關切地問。
“是，哦，不，我服從組織的決定。營裏讓我上大學我就去，不讓我去我就不去。翟副營長，我聽你的。”肖夢瑤說這話時有些猶豫。
“這樣就好。”翟副營長沒有在意她的猶豫。又說：“其實想上大學也沒有什麼不對。你當了這麼多年衛生員，有這個基礎，上大學可以很快學到知識。隻是，你今天向營裏反映連隊的問題，特別是歐陽曉星和李華珍的問題，你考慮一下後果沒有呢？你和她們本來住一間宿舍，如果她們知道你用這種手段與歐陽曉星爭名額，她們會怎麼想？”
“啊，我不知道。”肖夢瑤有些惶然，抬頭看著翟副營長，有一種求助的神情。
翟副營長笑笑，又說：“如果你能上大學當然好，但如果營裏最後沒有推薦你，你也要有心理準備，是不是？小肖，你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還很長。”
“啊！”肖夢瑤更加惶然。她猜度著翟副營長說話的意思，立即覺得他可能在暗示著營裏不打算推薦。如果是這樣，自己就既得罪了歐陽姐妹和李華珍，又讓營裏看不起。她感到自己的努力完全是費力不討好，一時覺得十分委屈。她把頭低下來，把兩隻手插到兩腿之間。接著便抽泣起來，肩頭輕輕地顫抖。
翟副營長走過來，蹲下，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果然看見她的臉上掛著淚珠。翟副營長有些心疼了，掏出手絹為她擦去眼淚。一隻手又輕輕撫摩她的臉龐，久久不拿開。肖夢瑤不自在了，把頭偏一偏，讓過翟副營長的手，但也沒有表現出厭惡或憤怒的情緒來。她不願讓翟副營長感覺到受了輕視和冒犯。
翟副營長也沒有覺得自己受到了輕視和冒犯。他很自然地把手拿開，又寬容地笑笑，說：“這樣，我到你們連隊去了解一下情況，聽聽許指導員和朱連長他們的意見。到時候你也可以再說說，啊，小肖？”
肖夢瑤離開營部往連隊走的路上，心裏一直忐忑不安。她拿不準自己的告狀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翟副營長很快來到了１１５連。不過，他沒有向指導員老許和連長老朱征求意見，而是直接找了女知青詢問情況。先是李華珍和歐陽曉星。他看見歐陽曉星一臉單純毫無心機的樣子，便在心裏否定了肖夢瑤的說法，不相信歐陽曉星會用什麼古靈精怪迷住山林中的豹子，也不會施魔法讓酒杯跳舞。至於她對男知青的迷惑，那也跟所謂施魔法無關。男知青可能喜歡她倒是真的，單純開朗的姑娘誰都會喜歡。但也很麻煩，單純的人容易認死理，尤其不會拿原則作交易。
翟副營長向李華珍詢問裘向東被刀砍傷的事。李華珍如實承認了，並說之所以沒有向營裏彙報，是認為不必要，因為打架的兩個人很快就平息下來，沒有再打。“再說，裘向東是連長，他們９９連又是全團有名的難管理的連隊，何必再給他添麻煩。”翟副營長沒有批評她缺乏組織觀念，隻是寬容地說，還是應該彙報，營裏也可以防患於未然。
翟副營長最後在醫務室找到肖夢瑤，說出來的話卻在肖夢瑤的意料之外。翟副營長說：“營裏認真考慮了你反映的情況，決定把你推薦上去。但最後決定權是在團裏。團裏要對推薦的人選進行考察。你明天就去團部，去為劉政委看看病。啊，小肖，這可是難得的一個機會。”
“但，劉政委病了，為什麼讓我去看，我隻是衛生員，團醫院有醫生啊？”肖夢瑤一臉不解，同時又有些興奮。她從來沒有見過劉政委，隻聽說過，知道他是團的最高領導。
“是這樣，我跟你介紹一下劉政委的情況。”翟副營長嚴肅下來，看著肖夢瑤，用一種作報告似的語調說：“劉政委原來是師的副政委，前段時間犯了個錯誤，才降職到我們團來當政委的。事情是這樣，機關有個女同誌把他拉下了水，這樣他愛人就跟他離了婚。孩子也跟了他愛人。他的錯誤不是政治原則問題，錯誤性質也不算嚴重，所以師裏才讓他到團裏來當一把手。你也知道，不犯錯誤的人是沒有的。實際上劉政委也是個很好的同誌。他很有能力，政策水平高，歲數也不大。你去了團裏，如果能當上劉政委的助手，上大學或者別的什麼機會都會向你敞開大門。我這可不是開玩笑，推薦你，我也是極力爭取才定下來的。營裏把１１５連推薦的歐陽曉星否決了。這事還得保密，你知道嗎，小肖？”
“啊，你是要把我介紹給劉政委嗎，翟副營長？”肖夢瑤有些驚愕地問。
“唉，還是小肖聰明，一點就透。讓你當衛生員真是委屈你了。這麼說，你同意啦？”
“啊，這，這，我還沒有想過呢。”
“沒關係，你去了劉政委那裏再說。這也是兩廂情願的事。”翟副營長最後說，他的神情輕鬆下來。
肖夢瑤到團部去見劉政委。在路上，她躊躕了很久，不知道這次去是不是真的能抓住機會，讓劉政委同意她上大學。從心裏說，她不願意像翟副營長說的那樣，被介紹去給劉政委當老婆。她猜想劉政委的歲數肯定也不小了，而且很可能孩子也大了。更重要的是，如果她答應跟劉政委結婚，讀完大學就隻能回來，而不能留在城裏。不過，她也不能肯定劉政委就想要她，也許他還不一定看得上自己呢。她存著一絲僥幸，既沒有答應翟副營長的說媒，也沒有完全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