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章·桑則
歐陽晴月在歐陽曉星正式出嫁之後很久,才漸漸平靜了下來。她決定不再管妹妹的事,任她跟那個獵人怎麼生活。她當然還是有些氣惱,為多年來在妹妹麵前的權威角色被顛覆而生她的氣。同時也為妹妹一直不諳世事,結了婚也沒有一點長進而搖頭歎息。這一點,在妹妹結婚的當天,歐陽晴月就對她指出來了。
獵人桑則在和歐陽曉星舉行婚禮的時候,並沒有因為連隊的人那晚做出阻攔的舉動而改變自己民族的習慣,他讓歐陽曉星把他們都請到檳榔寨來喝喜酒。歐陽晴月和李華珍則是作為女方家長和連隊領導受到特別邀請的,同時作為新娘的陪伴負責把歐陽曉星送到男方家裏。那天上午,獵人桑則和村寨的人早早地站到寨門口迎接客人。當連隊的人簇擁著新娘走來,村寨的人便依照古老的習俗,拿起麵盆、水瓢向客人澆水表示歡迎。連隊知青對這種習俗本來是知道的,有的也參加過本地民族的婚禮,知道那是一種吉祥喜慶的表示。開始時還客氣地還禮,接過村寨姑娘們遞來的水向她們回澆過去。這樣互相澆過,連隊的人興趣陡起,便搶過村寨姑娘手裏的麵盆、水瓢,大盆大瓢地追著她們潑水,又嘻哈大笑地喊個不停,氣氛立即熱烈起來。
寨門口準備的水很快潑完。連隊知青們卻興致不減,又互相追逐著往寨子裏衝。寨門卻有些小,不能容太多的人排成隊進出。幾個男知青便把住門口,凡往門裏走的人,他們便撅起屁股把人撞進去,不分男女。他們把這叫做“篩籮篼”。寨子裏的姑娘小夥平時也常常拉起圈子跳舞,踩腳勾手的並不在乎打鬧。這時見知青們以“篩籮篼”代替潑水,隻以為是漢族青年喜好的傳統,便也當做一種外來遊戲欣然接納。在連隊戰士的屁股撞來時,寨子的人也撅起屁股撞回去。一時間,寨門裏外,所有的人都扭腰擺臀,互相來回地“篩籮篼”。有的還被撞倒在地,爬起來一臉一身都是泥,又引發一片歡笑。
羅與衛、徐吾裳也跟著夥伴們一起笑鬧,還追著歐陽曉星和桑則玩“篩籮篼”,都是很快樂的樣子。他們似乎認了命,知道自己能夠帶給歐陽曉星的快樂遠不能與這個獵人比。
副連長李華珍那時也受到歡樂氣氛的感染,情不自禁地參與進去,與村寨的姑娘互相潑水祝福,笑鬧不停。
一隊人裏,隻有歐陽晴月不參加打鬧。她把歐陽曉星領到桑則麵前,把妹妹的手交給他。又依照村寨的風俗,拿一束很長的絲線把兩人的手臂纏繞起來,說了祝福的話,便抱起雙臂站到一旁默默地看著人們笑鬧。
走進寨子後,歐陽晴月卻拉住妹妹責備說:“連隊那些家夥是故意搗亂呢,你怎麼能遷就他們,讓他們那麼放肆地篩籮篼?”歐陽曉星笑著回答姐姐:“那有什麼,桑則說過,今天就隨他們高興了。”
歐陽晴月見她還是一副天真模樣,毫無心機,便皺起眉頭說:“你呀你,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長大!難怪那個裘向東也會一直把你當成小妹妹,所以連你的婚禮都不願參加。”
歐陽曉星聽到這話,臉上的笑意倏然逝去。一會兒則咬著嘴唇對歐陽晴月說:“姐姐,我一點都不想長大。”歐陽晴月說:“那我以後再不管你的事了。”
過些天,歐陽曉星從檳榔寨回到115連。她丈夫桑則也背了行李一同來到連隊。歐陽曉星把醫務室收拾出半間來,讓桑則一個人住,自己則仍舊與姐姐和李華珍住在原來的宿舍裏,隻在休息日與丈夫一同回到檳榔寨去住。歐陽晴月卻又忍不住拉了她問:“曉星,你把那獵人帶到連隊來幹什麼,他與那些男知青怎麼合得來?”
歐陽曉星笑笑說:“那是他們民族的風俗,叫從妻居,規定結婚後男方要到女方娘家住一段日子,幫著幹活,算是報答娘家對他妻子的養育之恩。再說我本來是連隊的人,勞動關係轉不到村寨去,以後還在連隊工作。我還怕他不願來呢,擔心他當慣了酋長卻來連隊受委屈。但桑則說他什麼都不怕,還發誓要把從妻居變成一件很快樂的事。”
歐陽晴月瞪妹妹一眼,說:“咦,才嫁過去幾天,說話就那麼向著他了。我問你,你跟那個獵人究竟好不好啊?當了幾天新娘有什麼感覺,也不跟我說一聲。”神情頗有些責備。
歐陽曉星見姐姐的問話仍然很嚴肅,低了頭說:“我也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好不好?”
“你當然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新娘跟新郎在一起還能有別的什麼?鬼丫頭!”歐陽晴月語氣帶著責備說。
歐陽曉星臉紅起來,說:“我很好,姐姐。”歐陽晴月說:“那你跟我說說,怎麼個好法。那個獵人對你怎麼樣,他是不是做事很粗野?”
“沒有。他很細心。”
“很細心?我不信。他是酋長啊,還是個獵人,經常跟野獸搏鬥,怎麼會細心呢?”
“你那是偏見,姐姐。一個人隻要真心對你好,就會很細心。好比裘向東,也是酋長,成天跟石頭和鐵鎬打交道,但他對你會不細心嗎?”
“你不要提裘向東,我隻問你的情況。”
“為什麼,姐姐,裘向東跟你不是很好的嗎?你說他跟你什麼話都說過,什麼事都做過了啊。”
“你知道什麼?那家夥很粗心。好了,你別再說了。”歐陽晴月說著便生起氣來。
歐陽曉星不解地看著她,一會兒則自語似的說:“我要去問問他。”
“不準去問啊,曉星。我的事你別管。以後你的事我也不管了,反正你已經有人管了。”歐陽晴月再瞪妹妹一眼,很不滿的樣子。歐陽曉星便不再說了。
獵人桑則發誓要帶給妻子快樂,也使自己的從妻居生活變得快樂。一開始很有成效。他很勤奮地為連隊工作,幫歐陽曉星采藥,幫安多開拖拉機,幫回家探親的知青頂替樹位割膠。還到九象山石灰窯和磚窯拉來建築材料,在連隊戰士宿舍旁邊蓋起兩間房屋,分了男女。又去山箐間砍來幾十根大龍竹做成竹溝瓦,從連隊後山溪澗把泉水直接引進那兩間房屋,做成了自動淋浴室。那之前連隊沒有淋浴室,男女知青都去格拉河裏洗澡。下雨或天冷的時候,便提了熱水在宿舍裏洗,很不方便。有了自動淋浴室,知青們都很高興,見到桑則就誇他能幹。桑則見連隊的人很高興,他便也很高興了。
後來,營裏接受團部的任務,把月亮山伐木場擴大,把整個山頭原始森林中成材的樹木都砍下來運到省裏去。要各個連隊都派人組成突擊隊上山伐木,連隊領導讓桑則幫著安多帶人伐木,桑則卻拒絕幫忙幹這個活了。桑則說:“山上的樹木不能再砍了。月亮山與九象山都是神山,它們是女神姐妹。女神沒有了衣服,就會害羞生氣,還會怪罪凡人。女神生氣很厲害呢,一巴掌下來,會把房屋和莊稼都推到格拉河裏去。”
連隊的人對他的說法付之一笑。指導員老許說:“哪來什麼女神,你那是迷信呢,桑則。就像九象山岩壁上的圖畫,明明是那東西,你偏要叫做逆神。歐陽曉星聽到也會笑話你,可不要再說了。”
桑則爭辯說:“這不是迷信,這是祖輩傳下來的經驗呢。我們這裏有逆神,也有女神,都是天地自然留給人的教訓。女神害羞生氣是我們這裏的說法,科學上叫做泥石流,就是植被破壞引起滑坡,造成災害,真的很厲害呢。還有,連隊不能再在靠近房屋和公路的地段開荒種橡膠樹了。一大片山頭隻有一種樹,樹林裏沒有伴生植物,地麵沒有藤蔓,又沒有動物跑動,山林也會生病呢。開荒的山頭應該有間隔,已經開墾過的山頭也要挖出隔離帶,特別是山箐之間,要把枯草鋤幹淨。林子太幹了,容易發山火呢。”桑則說得很嚴肅了,眉頭也皺了起來。
連長老朱聽他說完,點點頭,卻又說:“我知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但我們是墾荒連隊,要服從命令聽指揮,完成上級下達的生產任務啊。”
桑則見自己勸阻不了連隊繼續上山砍樹,一連幾天都不高興。連隊的人則把他的說法當成了笑話講,有的幹脆把上山伐木不叫伐木了,叫做“去扒女神的衣服”。桑則聽後更加氣惱,與說話人爭吵,罵他們不敬神靈,專做逆事。連隊的人則對他哈哈大笑。
桑則知道他們是在嘲笑自己,不再與他們爭辯,隻是沉著臉不說話。歐陽曉星見他那樣子,有心勸導他,問他怎麼了。桑則如實說了他與指導員老許和連長的爭論,又說:“他們不聽我的,還是要把女神的衣服扒下來。我擔心連隊的人不尊敬女神會引來災禍。把整座山的樹木都砍光,我們村寨從來不會這樣幹。許指導員說你也會笑話我的說法,你會嗎?”
歐陽曉星搖搖頭,說:“不會。桑則,我相信你。我知道九象山的樣子跟月亮山就不同,村寨把九象山保護得很好。但是……”歐陽曉星頓一下,又說:“你幫連隊做了很多事,但你幫不了連隊改變麵貌。你隻是檳榔寨的酋長,不是連隊的酋長。你不要跟他們爭論,桑則。要不你還是回去吧。”
“啊,你要我回去?不。”桑則看著歐陽曉星,眼裏神情很吃驚。桑則說:“我還沒有住滿一年啊。按照我們的風俗,從妻居的日子是一到三年,至少要住滿一年。我這時就回去,村寨的人就會笑話我,以為我沒本事,被老婆趕走了呢。”
“我沒有趕你走,我愛你,桑則。但這個地方不適合你。”歐陽曉星最後說。她神情有些淒楚了。
真正認為115連不適合獵人桑則呆下去的,是歐陽晴月。她在聽到連隊其他人玩笑般地談論起桑則的說法後,不得不違背自己的初衷,再次管起了妹妹的事來。她對歐陽曉星說:“桑則不能再呆在連隊了,他成了一個笑料。不僅是說話可笑,他的存在本身也是個笑話。他幫連隊幹活,連隊卻不給他發工資,連口糧都得他自己背來。這算什麼?連隊領導拿他當一個戰士安排工作,卻又要不到一個招工指標讓他轉過來。他一點不知道為自己討公平。”歐陽晴月說這話時一直拿眼睛逼視著妹妹。
歐陽曉星有些狼狽了,避過姐姐的眼睛,說:“那是他們的風俗,村寨的人幫妻子娘家幹活是從來不講條件,也不要什麼報酬的。我們應該尊重他。至於連隊的人對他不公平,那是我們的錯,不是他的錯。姐姐,你不應該怪他。”
歐陽晴月說:“我才不想怪他呢,我怪的是你。什麼人不好嫁,偏要嫁給一個獵人,今後你怎麼辦?”
李華珍回到宿舍,聽到姐妹倆的爭論,站出來勸解說:“曉星已經作了選擇,你就不要怪她了,晴月。至於桑則在連隊工作的問題,我們已經向營裏打了報告。營裏也很重視,說可以作為特殊情況為他辦理招工手續。”
“真的,華珍姐姐?那太好了!”歐陽曉星有些意外驚喜,拉住李華珍的手使勁搖。歐陽晴月瞥她一眼,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歐陽曉星把李華珍的話轉告給桑則,說營裏很快就要招他來連隊工作了。不料桑則聽了卻並不高興,說他還是要回村寨去。歐陽曉星很驚訝,問他為什麼。桑則說:“我一點都不喜歡住在連隊,檳榔寨才是我的家。你看河那邊月亮山的樹快要砍光了,格拉河的水也比九象山那段渾濁了很多。等從妻居的日子夠了,我就回村寨去,你也跟我一道回家。我們的村寨比連隊美麗,人也比連隊好。最先你到檳榔寨,也是這麼說的,對不對,妹子?”
歐陽曉星想起在檳榔寨看到的夕照美景,與村裏姐妹一起天然沐浴的情景,便點點頭。一會兒卻又搖搖頭。她開始感到姐姐說的所有的實際生活都不浪漫的話,也許是對的。
李華珍幾次去營裏,為把桑則轉到墾荒連隊來作努力,不期得到一個意外的結果。青年幹事卿華告訴她,營裏把歐陽曉星與桑則的情況報告上去,引起了上級的重視,認為歐陽曉星為城市來邊境的知青樹立了一個紮根的榜樣。團部已經派了人來整理典型材料,可能還要把歐陽曉星叫到團部去談話。不過,為了使典型更具有說服力,團部認為現在不宜把桑則招到連隊來,最好是把歐陽曉星轉到地方去。當然,她去地方也是作為國家幹部派去的,她可以去村寨或縣裏當赤腳醫生。
李華珍把這個情況告訴歐陽姐妹,並向歐陽曉星表示祝賀。“縣裏各方麵條件都比墾荒連隊好,曉星的醫學業務也可以得到發展。”歐陽曉星也很高興,對李華珍和歐陽晴月說:“桑則本來也說過,他要回村寨的。”
歐陽晴月卻極力反對妹妹到縣裏去。她語氣堅決地說:“你不能跟著他去,曉星。你如果轉到地方,以後要回城就更難了。你想過沒有,啊?而且,這時候當那個典型有什麼意思呢?現在很多人都在找路子回城了。國家規定上大學也可以直接考試錄取,不需要推薦了。我也要報名考大學,你還紮什麼根呀?華珍,你不要鼓勵她去爭那個虛名,最好還是去營裏把那個典型推掉,讓他們別寫了。你不好說我去說。”
“啊!”歐陽曉星和李華珍異口同聲地發出驚歎。歐陽曉星急了,搶在李華珍前頭說:“不,姐姐,你不要去說。我也不是要當什麼典型,但你不能代替我作決定。反正桑則也要回村寨去,我去地方總比留在連隊好。”
“好什麼呀,你難道真的鐵了心一輩子留在這裏,一輩子就當個獵人的妻子?”
“是,姐姐,我已經是獵人的妻子了。我沒有想過還能當別的什麼。”
歐陽晴月去營裏阻止妹妹當紮根典型的努力沒有取得效果。營裏和團部抓住歐陽曉星與村寨少數民族青年結合的典型事例,掀起了一個紮根教育運動。同時撤銷了歐陽晴月考大學的報名資格。營團兩級領導指出,歐陽晴月上大學的動機不純,缺少一個墾荒戰士應有的政治品質,團裏不能讓這樣的戰士通過考大學達到逃避艱苦,離開基層連隊的目的。
歐陽晴月聽到消息後,去營裏找領導爭辯。領導說這是團部的決定,讓她要申訴就去團部。歐陽晴月去團部卻沒找到團領導,主持招生報名的工作人員也不聽她的。歐陽晴月有氣無處發,心緒煩亂地走出來,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往99連方向走。她想去找找裘向東,向他傾訴一下自己的委屈,同時也抱了一線希望,讓裘向東向團部說說情。裘向東這個99連連長在全團知名度很高,歐陽晴月猜想他可能跟團領導說得上話。
99連距團部不算遠,走著去也就個把小時。歐陽晴月在傍晚時分走到99連,在連隊辦公室和裘向東的宿舍裏卻沒有找著人。連隊男知青都認識歐陽晴月,有人便對她說,他們的酋長每晚都習慣到河邊野地裏散步,到那裏或許可以找到。歐陽晴月走到河岸上果然看見了裘向東,此時正抱著雙臂望著界河那邊出神。
歐陽晴月立即有些沮喪了,心裏還升起一絲怨憤。她想起妹妹歐陽曉星說過,裘向東也喜歡帶她到這河邊野地裏玩,他們還一起采野花紮花冠,互相把對方打扮成了酋長和公主。她甚至猜想,裘向東可能還在這裏向妹妹說出過喜歡她的話。雖然歐陽曉星說他沒有那樣說過,但卻證實說她也愛著裘向東。而這是不能容忍的。
歐陽晴月回想起自己和妹妹與裘向東的關係。她遠比歐陽曉星與裘向東走得更近,因為她來99連的機會和次數多得多,與裘向東也談得攏,話題幾乎包羅萬象。而裘向東也向她表示過佩服和欣賞。她覺得那一刻裘向東眼裏是一派深情,完全真實,讓人不由得怦然心動。之後,歐陽晴月感覺到自己陷入了戀愛,常常在夜裏想起裘向東的樣子,有時候竟輾轉反側睡不著覺。但她小心地掩藏著自己的情緒,在連隊眾人麵前一如既往地表現得理智而冷靜,讓人看不出一點變化。當然也包括妹妹歐陽曉星和同屋夥伴李華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