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章·危機(1 / 3)

19章·危機

115連因為李華珍的死亡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很多天都沒有音樂,沒有歌聲,也沒有人大聲說話。不過,包括歐陽姐妹在內的很多知青卻都感到,在那片沉寂之中有一股潛伏著的暗流在湧動。當女知青們還沉浸在眼淚和悲傷中的時候,男知青們的躁動情緒已經增長到不可遏阻的階段了。連長老朱眼見恢複生產無望,便放棄了勸說的努力,隻是找到徐吾裳和羅與衛,讓他們協助安排連隊的生活,也不要使知青們對連隊前途完全絕望。連長老朱對兩人說:“115連到底也是你們知青自己親手建起來的家園,自己又親手把它毀了,怎麼說也很可惜啊。”

徐吾裳和羅與衛那時便衝他笑笑,表示理解他的話,笑樣卻有些苦澀。徐吾裳見他還是搖頭很不放心的樣子,又說:“朱連長你放心,我們不會擾亂老戰士們的生活,也不會把連隊毀了,隻是暫時停下工來,支持團部和州裏的知青向上級提意見罷了。”

羅與衛接著也說:“但現在也不僅僅是團部和州裏的事了,我們也要求營裏好好對待李華珍的事。昨天歐陽曉星和歐陽晴月去找了翟營長,幫李華珍在城裏的父親提出了要求。李華珍是因公犧牲的,又一直當著副連長,李老伯要求營裏能按幹部和烈士待遇給予撫恤,授予李華珍相應的榮譽。但翟營長卻說她已經被撤了職,不能享受幹部待遇,申報烈士也不夠資格。這簡直豈有此理!什麼是資格?李華珍是連隊戰士的表率和英雄,她不夠資格誰還夠資格!翟營長這是典型的打擊報複,因為李華珍不聽他的瞎指揮,還頂撞過他。那家夥就該頂撞,他才沒有資格當我們的營長。哦,對了,朱連長,這事我們本來也要通報一下,連隊的人明天都會去營部向翟營長提意見,為李華珍討個公道。當然這事不能要你負責,你隻當沒看見也沒聽說。”

“啊,你們又要去營部?”連長老朱很吃驚的樣子,又說:“這事你們冷靜一些好不好,千萬別去。你們知青日子還長,跟營裏鬧僵了那怎麼行?你們忘了俞力在野牛坪摔死那次,裘向東幾個也帶頭去營裏鬧事,與執勤排打架,最後被關起來啊。”

羅與衛又笑笑,很自信地說:“不會,執勤排已經解散了,我們再也不會跟他們打架了。何況都什麼時代了,我不相信這次營裏還能把我們關起來。關在哪裏呀?營部的非法監獄已經被州裏勒令取締了。”

羅與衛說的是前些天發生的事。因為紅月亮去團部為他丈夫手錘被關押的事鳴不平,有在團裏當幹部的知青把這情況越級反映到州裏和省上,上級直接下通知命令墾區基層單位關閉所有非法囚室。紅月亮便帶著112連的知青砸了衛生所地下倉庫的門鎖,把手錘放了出來,營裏也沒有人再來幹涉。負責看押手錘的執勤排戰士中多數也是城裏來的知青,他們也附和手錘的行動要求回家。執勤排的人無所事事,也不幹活了。

“朱連長你放心吧,我們當然也會冷靜。實話說我們已經不是新戰士了,我們經過的事情也很多了,知道能夠做什麼,應該怎麼做。”徐吾裳最後說話也充滿了自信。

對於羅與衛和徐吾裳的自信,連隊知青沒有誰表示過懷疑,唯有歐陽晴月例外。在羅與衛帶著熊建中等男知青來到女知青宿舍,向歐陽姐妹征求意見,說將要集合起連隊的人去營部為李華珍討公道後,歐陽晴月立即表示了反對。在此之前,男知青們要做什麼事總會來她們宿舍征求意見,他們也認定了李華珍和歐陽晴月是最能代表連隊女知青說話的。

但這次歐陽晴月卻反對他們的行動。歐陽晴月說:“到營部去說什麼?連隊還能說什麼?李華珍的事,營長老翟的態度固然可惡,但再去找他又有什麼用?實在的,營長老翟說了也不能算數,他就那麼點權力,既不能為李華珍恢複幹部職務,也不能授予她當烈士。”

“但他至少也應該承認當初撤掉李華珍的職是做錯了事,現在更應該為她做點事爭取一下呀。歐陽晴月,你怎麼怕事啦?”羅與衛不滿地看著她,又轉向一邊坐著的歐陽曉星,說:“你們隻不過去營長老翟那裏碰了一次壁,就灰心喪氣了,怎麼對得起李副連長?她與你們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呢。”

歐陽晴月見羅與衛咄咄逼人的語氣,便生了氣,打斷他說:“誰怕事啦,羅與衛,你敢說曉星對不起李華珍?她挺著肚子還去山上撲火,跟我和裘向東一起尋找李華珍,還每天都哭個不停。你怎麼敢這麼說我妹妹,啊?”

“我哪裏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現在我們不能讓步,應該趁勢把翟營長那個老賊拉下來,不能讓他再擋我們的道。”羅與衛被歐陽晴月逼視著,心裏也自知說錯了話,嘴上卻不服軟,還要說什麼,卻被歐陽晴月打斷。

歐陽晴月繼續說:“現在這時候,全團全州的知青都鬧起來了,隻有一個目標,就是要回家。裘向東也說,其他什麼都不重要了,隻有一個要求,回家。你們現在卻節外生枝,一點戰略策略都不講,腦子都不清醒還當什麼頭兒?”

站在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熊建中這時卻衝歐陽晴月大聲說:“好了,你別說了,歐陽晴月,你就隻知道一個裘向東!裘向東又不是我們連隊的人。他那麼有本事,怎麼最後還是沒把李華珍救出來,眼看著她被大火燒死?現在李華珍受到營裏不公正對待,裘向東那家夥又躲到哪裏去了?歐陽晴月,既然你心裏隻有一個裘向東,早些時候怎麼不幹脆嫁去99連算球了?”

“你,你說什麼,熊建中?”歐陽晴月驚愕地睜大眼睛看著他,嘴也張得老大。她從來沒有見他衝自己發過火,甚至也沒有想到過。她知道熊建中一直愛著自己,或者說傾慕,但卻一直沒有說破。是她不讓他說破。有幾次在橡膠林裏,熊建中趁著幫她挖土鋤草收膠乳的機會,紅著臉想向她說什麼。最大膽的時候還抓起她的手,臉對著臉了,歐陽晴月也立即岔開話題,沒有讓他把要害的話說出來。後來熊建中便不再提起了,但仍然一如既往地關注她,幫她幹活。連隊的人也一致認定熊建中是愛她的,隻是歐陽晴月太驕傲了,隻讓別人愛卻不愛別人。但連隊的人同時也認為,歐陽晴月是有資格那樣驕傲的,誰都承認她的美麗不僅在115連,而且在全營和團裏都是很出眾的,盡管她的美麗帶著一絲冰冷。

現在竟然是熊建中站出來斥責她。這使歐陽晴月既意外又震驚,臉上也很掛不住。她本想狠狠地反擊回去。如果隻是他們兩個人,如果是在橡膠林裏,她立即會反駁他,罵他,可以向他撒嬌,撒氣,甚至撒潑。但現在當著這麼多人,還有妹妹歐陽曉星的麵,她卻沒有了合適的話語來駁斥他。她知道熊建中故意拿裘向東來當攻擊對象,包含了男人的嫉妒在內,而那確實也是自己的一個軟處。從心裏說,她有些看不起熊建中,隻傾心裘向東。在她以撒謊的方式逼使妹妹退出競爭後,便等待著裘向東對自己吐露真情。她想等一切都成了定局,再主動向熊建中說明自己並不愛他,讓他死了心別再關注自己。但事不如願,裘向東一直沒有向她說出愛慕的話來。直到在99連河邊野地裏,她終於征服了裘向東的時候,卻仍然感覺到裘向東對自己的感情投入不夠。而他先前手忙腳亂地扶弄被壓倒的野花,所表現出的對她妹妹歐陽曉星的歉疚,更令她感到傷痛。所以她才說出那樣的話——能夠完全讓我看得起的人到現在還沒有出現。她明白,自己這樣向裘向東撒氣,故意貶低他,說到底,還是內心沒有真正踏實的表現,是借說狠話向自己所愛的人發泄不滿。

現在熊建中竟然當眾向自己挑戰,公開指斥自己與裘向東的關係,那傷人的分量便可想而知了。歐陽晴月又羞又氣,臉一下變得通紅,眼淚也湧上了眼眶。她猛地轉過身,背向熊建中和羅與衛等人,使勁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再轉過身來,歐陽晴月又恢複了平靜冰冷的神情。她首先麵對了熊建中,沉著臉一字一頓地說:“我知道你對我有氣,你盡管撒好了。但我不準你貶低裘向東,他沒有任何對不起115連的地方。另外,有一點我現在也告訴你,我會嫁到99連去,以後你也不必再操心,到時候我會請你去當座上賓!”說罷堅定地看著對手,眼裏充滿挑戰的神情。

“姐姐你說什麼呀,熊建中也沒有得罪你!”歐陽曉星很驚訝,不解地看看她,又看看熊建中,眼裏神情既有同情也有擔心。羅與衛和徐吾裳也都擔心地看著他。

卻見熊建中臉一下暗下來,兩隻手攥成拳頭,腮幫微微顫抖著。最後卻什麼也沒說,猛地轉過身向屋外走去。歐陽晴月看著他的背影,眼裏的挑戰神情立即弱下來,迅速變成有一種哀憫。她沒有起身攔他,卻轉過來對羅與衛和徐吾裳說:“你們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也不必征求什麼意見了。李華珍已經去世了,能夠為你們提供意見的人已經沒有了。”

“不,姐姐,他們說的也有道理,我們可以再去營裏提意見。”歐陽曉星見男知青們很失望的樣子,悻悻地也要離去,突然插上話來。她看一眼姐姐,見她又是很意外的神情,便說:“我們其實並沒有什麼最終的目標,也不必追求那個最終的目標。生活本身是什麼樣子,不合理的地方在哪裏,改變它就是我們的目標。華珍姐姐那時隻不過頂撞了翟營長,她並沒有犯錯誤,卻被撤了職,這就是不合理。她現在已經為連隊犧牲了,我們要求翟營長糾正錯誤,為她恢複副連長的職務和名譽,也是對華珍姐姐最好的紀念。姐姐,我們不要管什麼戰略策略了,那太遙遠了。我們其實可以先幫華珍姐姐打這個抱不平。不然我們住在這屋裏也很不安。真的,這些天,我一直都夢見華珍姐姐的樣子。還有,還有桑則,他們的生命消失得太早了,太簡單了。本來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可以改變的,但沒有人來改變。我們不能再這樣了,姐姐。”

“曉星,你真的夢見了華珍和桑則,啊,他們說了什麼?”歐陽晴月驚愕地看著歐陽曉星,眼裏第一次有了恐懼不安的神情。

“歐陽曉星說得對,我們無論如何也應該向營裏提出意見。”羅與衛最後說。

羅與衛向營長老翟提意見施加壓力的打算沒有最後實現。當他帶著115連的知青浩浩蕩蕩地往營部走去,半路上卻被112連一個男知青截住。小夥子對羅與衛等人說,營長老翟已經逃走了。早些時候112連的手錘和其他連隊的知青頭兒,已經集合起幾個連隊的人來到營部,要營裏提供車輛送他們去團部和縣裏找領導談判回家的條件。營長老翟承擔不起這個責任,又害怕挨打,便悄悄離開崗位逃走了。現在營裏已無人負責,找任何人都辦不了事,更不用說提意見了。手錘和幾個知青頭兒商量,最後決定所有的人都不要解散,都一齊去縣城,與其他營連的人彙合,找團部領導表達回家的願望。如果團部和縣裏不能答複,就去州裏,州裏不能答複就去省城,直至去北京。小夥子就是手錘派來聯絡的,他要羅與衛立即帶人也去團部。

連隊知青們聽到這個消息,一下也激動起來,都紛紛嚷著要立即去團部。羅與衛卻一下為了難,他把徐吾裳、熊建中找來商量,說:“我們就這麼去團部哪能行呢,有好幾十公裏路,沒有汽車,全靠徒步走,那得足足走上一整天。而且,現在什麼也沒準備,幹糧也沒有,到時候吃飯怎麼辦,睡覺怎麼辦?”

徐吾裳也說:“那不行,我們還是回連隊去先作些準備,讓大家湊點錢糧,必要的時候還要打上背包去。真要到了縣裏,那麼多人,任有多少旅社都住不下,難免會露宿街頭。連隊的人既然要我們出來負責,我幾個就要為大家多想想。再說,這也不隻是男知青的事,連隊女知青不去,115連的分量就差了一大截。回連隊後還是再找找歐陽姐妹,再聽聽她們的意見。熊建中,你也別再跟歐陽晴月鬥什麼氣了。她那樣說也是氣話。隻要她還在我們連隊,一天不嫁到99連去,你照樣可以對她好。愛情麵前人人平等。女知青嘛,心都是蠟做的,你一直對她好,始終那麼熱乎,她的心再硬也總有軟的時候,啊,別灰心。”

“咦,徐吾裳什麼時候研究起女知青的心理來了,說起來一套一套的?”羅與衛很詫異地看著他,卻又嘲諷地說:“既然懂得這些,你怎麼對歐陽曉星沒有耐心?碰了一次釘子就撤退了,一點膽量也沒有。”

徐吾裳反駁說:“你還不是一樣的,說別人怪厲害。誰不知道你羅與衛也悄悄對歐陽曉星好,膽子再大也不敢對人家表示。”

羅與衛皺皺眉頭,咬咬嘴唇,最後說:“你知道什麼?我現在老實坦白,在月亮山上我曾經擁抱過她,歐陽曉星。”

“啊,你吹牛皮吧,羅與衛,你沒有被她推到崖下去?”徐吾裳很驚奇地說,還不停地搖頭,一副大不相信的樣子。

“沒有,她做不出來。但她馬上把我推開了,臉上神色很難受的樣子。唉,我再也不敢冒犯她了,誰見了都不忍心。”羅與衛說著,歎口氣。

熊建中聽罷兩人的爭論,插話說:“說了半天,你們都是膽小鬼,愛情也缺乏誠心,所以眼看著歐陽曉星被檳榔寨的獵人搶了去。現在怎麼樣,獵人桑則去世了,你們的機會又來了,看誰能把歐陽曉星的心先爭取過來?隻是競爭一定要公平,不能耍賴啊。”

羅與衛和徐吾裳的臉色一齊沉下來,互相看看,最後又一齊向熊建中瞪一眼。徐吾裳說:“不管是羅與衛還是我,都沒有資格再向歐陽曉星說什麼了。我不會向她說讓我們一起玩一起生孩子的話了,羅與衛也不會再那麼粗魯地擁抱她。歐陽曉星現在是我們115連所有男知青心靈的寄托,任何人不能玷汙啊!我們都要保護她,還有她將要出生的孩子。”

幾個男知青發誓要保護歐陽曉星,他們的誓言很快就受到了考驗。

羅與衛和徐吾裳帶著連隊知青去團部與其他連隊的人彙合。他們並沒有打背包去,大家都嫌累贅,又說大不了露宿街頭,反正天也不冷。走到半路又碰上州裏拉木材的返空卡車,攔下來死活糾纏著說服司機搭上去,沒有走太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