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章·晨曦
裘向東、羅與衛、徐吾裳和常安等人為首組成的各營連代表隊伍,在99連集中後沒有走出去,當晚便被封堵在連隊了。團長老孫親自帶著團機關的幹部趕到99連,勸阻知青們放棄到州裏和北京的計劃。跟著團長老孫來的還有縣公安局的一隊武裝民警,都在連隊外的公路上列隊站立著,仿佛為連隊特別加上了警衛崗。由警車改裝成的宣傳車也把高音喇叭對準連隊,反複宣傳州裏的通令,要求知青們維護安定團結,立即恢複生產,共同建設美好家園。連隊上下一時都很緊張了,不知會發生什麼事。裘向東和羅與衛、徐吾裳也感到很突然,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團長老孫走進連隊,高聲叫著裘向東的名字。裘向東隻得走上前去,硬著頭皮與團長老孫打招呼。團長老孫鐵青著臉對他說:“怎麼,你還是隻想當總指揮不想當連長,先前我跟你說的話都白說啦?你這家夥就不肯給我一點時間,連水也不讓我喝一口?”
裘向東把手伸出來,往連隊會議室方向指指,恭敬地低下頭領了團長老孫等人往前走。一邊則回頭對司務長說:“把我存下的好茶拿出來,我要請孫團長喝茶。”
卻被團長老孫伸手止住:“不用,我隻喝白開水。你99連那點東西還是留著好些,過幾天老師長來了,你也用不著再到我那裏喊窮。我現在要的,隻有你一句話,答應我立即解散隊伍,讓他們都回到各營連去。我們有話慢慢說。啊,裘向東?”
“不行,孫團長,到州裏去是大家的共同決定,我一個人也無權決定放棄。”裘向東咬著牙說,眼裏神情很堅定。
“那你是決心與我過不去啦?你先看看連隊外麵的形勢。你也不想想,憑你連隊這百十號人,怎麼走得出去?”
“你是說那些民警嗎?孫團長,那就要靠你幫忙做工作了,讓他們回去,該幹什麼幹什麼。我們並不想與誰對抗。”
“到底誰對抗誰呀?你小子別想耍滑頭,現在是我向你做工作。你必須說服大家服從命令,不能到州裏去,更不能去省城和北京。此外,你是99連的連長,你的連隊必須首先恢複正常生產秩序。其他連隊怎麼辦,你還得幫我一道做工作。這事情你脫不了責任,也別想再提什麼辭職。我不會上你的當。啊,現在你就跟大家說!”
團長老孫說話口氣很強硬了,下命令一般。裘向東不能再爭辯,也不能不理睬。他神情為難地說:“讓我跟各個營連的人說說再答複你,好嗎?”
團長老孫搖搖頭,說:“唉,你知道這個總指揮不好當了吧?那好,但我隻能給你20分鍾。這麼多幹部和民警都看著呢,我不能跟你長久耗下去。我這個團長也不好當,這你也得體諒體諒,是不是?”
裘向東向各營連代表說了團長老孫要大家放棄去州裏的意思,立即引起反彈。多數人主張不理睬團部和縣裏的命令,不影響與州裏代表彙合的計劃。有人還主張立即集合隊伍衝出圍堵。眾人越說情緒越激動。裘向東更加為難,不好取舍。
徐吾裳看裘向東難以下決心,站出來指了連隊外麵站立的民警說:“硬衝不是辦法,現在也沒那個必要。其實民警們也隻是奉命行事。我私下跟他們聊過天,他們也說很理解連隊知青想回家的要求。我看這樣,我們向孫團長提個要求,先讓縣裏的民警撤回去,我們再與團領導談。談得成談不成先別管,總之不能答應任何城下之盟。”
眾人都讚成徐吾裳的主意,又紛紛說:
“對對對,先讓民警和團裏的幹部離開連隊。”
“不簽城下之盟,也不放棄去州裏的計劃。”
“硬衝不行,但也不能軟說,裘向東你得堅決一些。”
“酋長你不能示弱,全團全州的人都看著我們啊!”
“如果連隊一直被封鎖,我們就宣布絕食!”
有人提出了極端的措施。眼看時間已到,裘向東隻好帶了羅與衛、徐吾裳和常安一道去見團長老孫。
團長老孫斷然拒絕了眾人的要求。又嚴厲警告裘向東說:“你還有點組織紀律沒有,啊,裘向東?你隻是個連長,竟敢向團部和縣裏提出要求。不說是你,就連我也無權改變州裏的決定,讓縣裏民警退回去。不行,你們必須執行州裏的命令,立即解散隊伍,回到各營連去!裘向東,現在你就去跟大家說。至於你以後該怎麼辦,明天你到團部來。如果還是打算辭職,我滿足你的要求。”
團長老孫說話時語氣強硬,而眼裏神情卻有一種難以掩飾的苦楚。裘向東見了,搖搖頭,咬著嘴唇很久不說話。徐吾裳見裘向東和團長老孫都已無路可退,再次站出來說:“裘向東要辭掉99連連長的職容易,但要從要求回家的全團知青領導者的位置上抽身,就不容易了。那麼多人都看著他呢。孫團長,我相信你也不希望裘連長在關鍵時刻成為一個逃兵吧?”
“什麼逃兵?你們的立場都站到哪裏去了?”團長老孫瞪徐吾裳一眼,怒不可遏地喝斥道:“你是115連來的吧?我知道你,還有你們幾個。全團就數你們能鬧,還把裘連長推出來領什麼頭,那算哪種本事啊?你怕裘向東當了你們的逃兵,依我說那是他的光榮。哼,就你們這樣,以為就能扭轉乾坤改變曆史啦?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裘向東,我再告誡你一句,任何時候都不要忘了,曆史大勢自有其規律,個人無論有多大能耐,總是渺小的。你也可以記住你今天扮演的角色,何去何從,你自己選擇吧?”
裘向東再次搖搖頭,卻又咬咬牙,說:“感謝你的教誨,孫團長,我記住你的話了。現在我也想對你說句話,99連的連長我當不當,由你決定。全團知青的頭兒我當不當,由大夥決定。我會為今天的角色負責。我們還是那個要求,請你讓團部和縣裏的同誌退回去,讓我們自己決定自己的行動,好不好?”
“我們一定要去州裏,也一定要去北京。”
“如果不讓我們走,我們就絕食!”
羅與衛和常安也大聲說。與他們相呼應的,則是會議室外圍著的眾多連隊知青的叫喊。
“那好吧,你們看著辦!”團長老孫最後說,邊說邊推開麵前的茶杯起身離開。99連司務長為他沏的茶一點也沒有動,此時仍然飄散著很純淨的清香。
歐陽曉星在聽到裘向東領頭絕食的消息後,感到無比震驚。她一把抓住歐陽晴月的手,聲音顫抖著說:“怎麼辦啊,姐姐?他怎麼會那樣做,怎麼連自己的生命都不要了啊?”
歐陽晴月也很驚詫,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妹妹。聽到她這樣問,便說:“先別驚慌,曉星,把情況問清楚再說。”
消息是營青年幹事卿華帶回來的。卿華奉命到縣城勸說連隊的知青回來,但沒有效果。羅與衛和徐吾裳等人跟裘向東一起參加了絕食。其他知青也拒絕回連隊,都在99連外麵與團機關幹部和縣裏民警爭論不休。卿華隻好獨自回來複命。她騎了幾個小時的自行車,沒有趕回營部,卻在通往115連的路口拐進來向歐陽姐妹討水喝。卿華說:“裘向東和99連的人這次真是想絕了。他們當著孫團長和縣領導的麵宣布絕食,然後就在99連的操場上坐下來。不光是99連,其他連隊也有人參加。還宣布了紀律,不是水絕而是幹絕。就是連水也不喝,說是那樣來得快些。為了顯示決心,99連甚至把水籠頭也封死了,把飯碗和口缸也砸了。還成立了糾察隊,絕對不準偷吃東西偷著喝水。糾察隊員自己也一樣絕食。99連離團部近,孫團長和縣裏領導都急得不行,擔心出事,反複上前勸說,也勸不起來。團裏和縣裏不得不把醫生護士和救護車派了去,隨時準備搶救昏迷的人。但醫生護士也和武裝民警一樣,都被99連的人攔在連隊外麵的公路上,不準隨便進出。後來縣裏把民警隊伍撤了,隻留下醫生護士和救護車。團部和縣裏領導又勸他們放棄絕食,也沒有效果,到現在他們還在絕食。”
“啊,他們要絕食到什麼時候啊?”歐陽晴月問。
“說是至少要等到省裏和中央的調查組來,並且答應馬上讓所有的知青自願回家。”卿華回答說。
“那真會出人命啊,姐姐,不行,你得去勸勸裘向東,叫他別那麼幹。”歐陽曉星更加焦急了。
“不,我不去。曉星你別發傻啊,這個時候我怎麼可能勸得了他?”歐陽晴月搖搖頭。
“姐姐,你難道放棄他啦?不,你愛他啊,你知道他也愛你,你不能不管他啊!”歐陽曉星很驚訝了,一個勁地嗔怪歐陽晴月。
倒把歐陽晴月惹火了,一下打斷妹妹的話,說:“你在說些什麼,曉星,你知道什麼愛不愛的?這都什麼時候了,哪裏還有我和他個人的問題?現在那麼多人都看著他,指望他帶頭鬧成功了,大家好回家呢。裘向東什麼頭兒不好當,偏要當那個總指揮,這回他是騎在虎背上了!你叫我怎麼勸他,啊?你也是,瞎吵什麼?你這麼爭著要管那家夥的事,你自己去好了!”
“啊,我哪裏在跟你爭什麼啊,姐姐!”歐陽曉星很委屈了,立即有眼淚湧出來。她聲音有些顫抖地說:“姐姐,裘向東愛你,他一直想著你。就是這次他領頭鬧事,讓99連的人推出來當總指揮,其中一個原因也是為了你。他賭著一口氣,要做個樣子給你看。他說過,他不能讓你瞧不起。他太要強了,裘向東。但他那樣做很危險,會鬧出人命來,你不能不管他啊,姐姐!”
“啊,他真那樣說過,曉星?他什麼時候跟你說的,他跟我賭什麼氣啊?”歐陽晴月很震驚,本能地有些不相信,一個勁地問。
歐陽曉星仿佛沒聽見,按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是真的,姐姐,你要真的不管他了,那我就去99連!”說罷站起來,果然收拾東西要往屋外走。神情也很固執了。
歐陽晴月慌忙上前拉住她,一邊則對卿華搖搖頭,說:“你看她,現在根本聽不進我的話了。”卿華也搖頭苦笑一下,一臉的同情。
歐陽曉星不顧歐陽晴月和卿華的勸阻,執意要到99連去。她要盡自己的努力說服裘向東放棄絕食,采取溫和一些的辦法來爭取知青的權利。歐陽晴月知道妹妹一旦執拗起來,誰也攔不住,同時也擔心裘向東那家夥真鬧出大事來,便決定與歐陽曉星一道去。臨行前又去男知青宿舍找到熊建中,要他也一道去99連,幫著照顧歐陽曉星。“你一定得幫我這個忙,熊建中。我妹妹需要幫助。我也一樣。還有裘向東。我怕他們會出事,你知道嗎?”歐陽晴月久久地看著熊建中,這樣對他說。
“啊,我去99連幹什麼?不,我不去。”熊建中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立即斷然拒絕了她的要求。頭天從縣裏回來後,熊建中依照羅與衛和徐吾裳的囑咐,找到歐陽晴月,把全團代表要歐陽曉星去北京的話對她說了,並且希望她能對妹妹施加影響。“我知道在115連,除了徐吾裳就數你讀的書最多,懂得的道理也最多。現在全團全州的知青都動起來了,要求回家,聲勢很大,而且很可能會成功。如果你能說服歐陽曉星去北京,以後曆史也會記下這一筆。到那時不僅是我,全團全州所有的知青都會把你的聰明記在心上,還有你的美麗,他們不會再叫你冷美人了。”熊建中這樣說。
歐陽晴月聽到這裏,十分驚訝地看著他,仿佛不相信這樣的話竟會出自熊建中的口。驚訝過後,歐陽晴月的臉色卻沉下來,伸手指了熊建中說:“你就隻會聽羅與衛和徐吾裳的,自己也不動動腦筋?我妹妹大著肚子,現在哪能去什麼北京?你也想看著他們要了她的命!好了,你別說了。實話告訴你,他們那些想法首先就過不了我這一關。不管是誰,無論他們說我什麼我都不聽。說我冷我就冷了!你也別再打什麼主意,再說多少我也不會動心。我看透你了,熊建中。你隻會幫著徐吾裳和羅與衛說他們想說的話,你就隻有個豬腦子!”
熊建中被歐陽晴月罵了一通,一時臉上很下不來,卻又無法跟她爭吵,回到宿舍後生了一夜悶氣。現在見她又找了來,並且是要他去99連跟裘向東幫忙,立即生起氣來。他咬著牙恨恨地說:“虧你想得出來,歐陽晴月,我怎麼可能去幫裘向東!”猶自氣呼呼的。
歐陽晴月對碰這樣的釘子,也有些心理準備,便耐著性子解釋說:“你可以不幫裘向東,但我現在是求你幫我照顧一下我妹妹。歐陽曉星懷著孩子並且要到臨產期了,我真的擔心她會出問題。就算我求你了,無論如何再幫我這一次,啊。”
“不對,歐陽晴月,你別想再耍弄我!”熊建中提高聲調反駁說:“你擔心什麼,你是擔心歐陽曉星會跟你搶那個假酋長吧,還想讓我去幫你跟歐陽曉星競爭?不,我沒有那麼傻,你也別再指望我。我對99連一點不感興趣!”熊建中的神情也執拗起來。
“熊建中,你混蛋!”歐陽晴月大聲喊出來,氣惱地看著熊建中,眼裏噴著怒火。很快又背過身去不再看他,卻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我現在知道什麼是男人了,都是些小心眼的自私鬼!”邊說邊緩步往屋外走,眼裏卻有晶瑩的淚花湧出來。她沒有抬手擦眼淚。她不想讓身後的這個小夥子看出自己的軟弱來。
但熊建中還是從她微微顫動的雙肩看出來了。一時便有些慌亂,心裏湧出的感受很複雜,仿佛吃到一粒怪味胡豆,酸甜麻辣都有。最後則什麼話也不再說,隻是趨步上前,默默地跟著歐陽晴月走到女知青宿舍門口。又搶過兩姐妹的包袱背了,跟著她們往吊橋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