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也許存在他們二位指出的這種情況,但我自己在寫作過程中可能意識不到。
薑:你考慮過你與前代那些真正的農民作家的區別嗎?譬如,像趙樹理、浩然他們。
趙:他們都是當代的傑出作家,其作品擁有大量讀者和廣泛影響,我不敢和他們比。如果說有區別,那最大的區別就是曆史觀不一樣。今天已經證明,曾被奉為圭臬的曆史唯物主義,是多麼嚴重地浪費和損害了作家的才華。
薑:還有,你有沒有比較過自己與路遙?你覺得你與他有什麼樣的不同?當然,我們有我們的判斷,然而,我覺得這樣的問題,還是你自己來回答可能更好。
趙:我是1991年讀到《平凡的世界》的,當時自己就想:這樣的作品,我也能寫出來。現在看來,我是太狂妄了。路遙之所以感動了無數的讀者,主要的原因是他真切地表現了苦難中的人生。當然,他的觀念和手法都有陳舊的問題。
薑:說到這裏,我想問一問,在你的文學之路上,真正影響了你的作家是哪些人?
趙:有好多。寫《繾綣與決絕》的時候,張煒的《古船》、陳忠實的《白鹿原》給了我很大啟發。
薑:再有一些相對固定的問題,我們也來談一談。你是如何走上文學之路的?當初你舍棄官場走向文學的深層原因是什麼?
趙:我上學很少,初中上了四個月就輟學了,後來當民辦教師,再後來又考上了公辦教師。24歲那年的一個秋夜裏,我看一本《山東文藝》,上麵有幾個業餘作家的創作談,講他們怎樣走上文學之路。當時我想:他們能當作家,我也能當上!就是這麼一個念頭,決定了我的一生,從此我就認為,我生在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文學。所以,無論工作如何變動,在我眼裏都是臨時的。我30歲幹上縣委組織部副部長,在仕途上一帆風順的時候,心裏還是這麼想。幹到33歲,正好山東大學招收作家班,我不顧親友的反對,義無反顧地學習創作去了。當時好多人都說我“潮了”,就是傻了、瘋了的意思。
薑:你對自己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作家有沒有作過預設?
趙:沒有。雖然去了山大,其實心裏一點底兒也沒有,因為我的基礎太差。沒有別的辦法,隻好拚命讀書,好好練筆。一年之後,我寫出了短篇小說《通腿兒》,才算登堂入室了吧。這之後,主要從事農村題材寫作,從中短篇到長篇。這幾年,又轉向了宗教題材。我到底算個什麼樣的作家,由別人評說吧。
薑:非常遺憾的是,這次未能就你的中短篇來作一點交流。《通腿兒》不但是你的短篇中的精品,也是當代短篇中少見的佳構。
趙:這個短篇,至今被許多讀者記得,也陸續被收入多種選本,這讓我感動。但它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意義就是,在我急需一件像樣的作品支撐創作自信心的時候,它來到了我的筆下。
薑:突然發現,你是一個與所有作家不相同的作家,你完全反過來了,你先寫腿子(《通腿兒》),到後來,才寫到了手(《雙手合十》),有點兒禪味了。有一種距離是從嘴到手,有一種距離是從腳到手。嗬嗬。
趙:是嗎?有點意思。但無論從哪裏到哪裏,都是一些外在的姿態。內在的是什麼?是心靈。無論《通腿兒》還是《雙手合十》,表現的都是人的心性。說到底,小說是溫潤心靈的一種東西,我願以畢生之力好好琢磨它,打造它。
2009.6
雙手合十構出世界本相
——趙德發訪談錄
時間:2010年4月29日
地點:趙德發先生寓所
采訪人:弘石
弘石(以下簡稱“弘”):趙老師您好,這次訪談我主要想了解您作為一個作家背後的故事。雖然和您交往很長時間了,但我對您還是有一種好奇心,能先談一下您小時候的性格和成長環境對你寫作的影響嗎?
趙德發(以下簡稱“趙”):好的。我在小時候,性格與現在大大不同,那時非常拘謹,甚至是自卑、怯懦。
弘:真是想不到。你為什麼會有那樣的性格呢?
趙:可能有幾個方麵的原因:一是受我外祖母的影響;二是因為疾病;三是因為我上學太少。先說第一個原因。我小的時候,住在我姥娘家的時候居多。我們是一個村莊,不過她是一村,我家是二村。雖然我父親那時候是二村的黨支部書記,可我一到我姥娘那邊,就感受到一種歧視。為什麼?因為我姥娘家成份不好,是富農。我外祖父雖然早年投身革命,但改變不了他那個富農家庭的政治待遇。我外祖父的父親,是在土改複查中被貧雇農打死的,當時我外祖父正在外麵當著共產黨的鄉幹部,那些人居然向上級要求把他抓回來殺掉。因為我外祖父預料到回家後凶多吉少,就沒回去,就多活了一年。他1948年南下,犧牲在河南洛寧縣,成為烈士。
弘:土改複查是哪一年的事?
趙:1947年。我小時候住在姥娘家裏,當時我還不認字,不知道“複查”二字怎麼寫,但經常聽姥娘給我講那些事,而且一講起來就戰戰兢兢,餘悸未消。因此,“複查”這個詞,給我的感受就是血雨腥風。那時我跟著姥娘上街,經常遇到那些貧雇農。那一幫人是革命的既得利益者,趾高氣揚,我姥娘抬不起頭來,不得不忍氣吞聲。我姥娘的自卑與痛苦,在那個時候深刻地感染了我。
弘:看得出來,那時候您非常敏感。
趙:是的,非常敏感。我還是過敏體質,小的時候有嚴重的過敏性哮喘,一犯病就喘不開氣,憋得厲害。還有,一旦遇冷受濕就起風疹,臉上身上布滿紅紅的腫塊。這兩種病持續了多年,到我十幾歲的時候才好,把我和我父母、我姥娘折磨得夠嗆。那個時候,我因為這些病自卑得很。
弘:你說你上學太少,少到什麼程度?
趙:三十歲之前,我沒有任何文憑,連小學的都沒有。因為小學還沒上完,“文革”來了,學校就停課了。
弘:以後就沒再上學?
趙:又上過四個月的初中。那是兩年之後,毛澤東發下指示,讓農村小學附設初中班,離我們村三裏遠的圈子小學辦起了兩個初中班,我就去了。本來是滿腔熱情去上學,可是到那裏才知道,因為要貫徹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學生不但要學文,還要學工學農學軍。在那裏上了四個月,文化課沒學多少,整天就是下地勞動。我想,與其在這裏幹活還不如回家掙工分呢。我全家七口人,全靠父親一個人掙工分,每年分了口糧之後要“倒找”,就是不但分不到錢,還要向隊裏交口糧款。當時我才十四歲,就輟學了,回家掙工分了。其實我掙工分從十三歲就開始了。那年冬天,我每天早上都出去拾糞,天不亮就背著糞筐在村子裏轉來轉去,也去村外的路上和山溝裏拾,拾滿一筐就交到生產隊,一早上能掙一分到二分,那時,二分工相當於一毛錢。我連個手套都沒有,兩隻手全凍爛了,皮膚開裂,經常滲著血水……
弘:那時候您拾糞,內心有沒有委屈?
趙:沒有絲毫的委屈,很自豪!能掙工分了能不自豪嗎?我當時就想我是家裏的老大,必須幫父親把這個家頂起來。所以說,現在我見一些男的女的都老大不小了還自稱男孩女孩,就很反感,因為我從十三歲那年就覺得不是男孩了,是個大男人了。我十四歲輟學之後先是到生產隊割草喂驢,和另一個男孩,這個可以稱男孩啊(笑),他十六我十四,兩個人上山割草,負責喂飽生產隊四頭驢,一天記六分,值三毛錢。一個整勞力一天掙十二分,我掙六分,我覺得就是我們家的重要分子了。十五歲那年,生產隊辦起了粉坊,讓我到那裏幹,兼做會計。那年我是十五歲,每天淩晨四五點鍾就起床磨粉,挑水。挑水要去幾百米之外的一口井,一氣要挑幾十擔。我因為手勁小,做粉條的時候端不動漏瓢,負責拉風箱燒火,一幹就是半天。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活兒真是要命!煙熏火燎,非常枯燥,我一邊幹一邊昏昏欲睡。當年一些在鍋邊撈粉條的姑娘,現在都成為老太太了,她們這麼描述我當年的形象:一邊拉風箱,一邊前合後仰地打盹兒(笑)。在粉坊幹了大半年,到了秋後,停課兩三年的宋家溝小學複課,缺老師,就讓我去了。
弘:你當了老師?
趙:對,村裏識字的人不多,當時找老師的原則是“識仨教倆”,意思是認識三個字的人就可以教認識兩個字的。我上任之後,教了個“複式班”,就是兩個年級合在一起上課,一邊是二年級,一邊是四年級。因為學生少,隻好這樣湊成一個班。給二年級講課的時候,四年級就做作業;給四年級講課的時候,二年級就做作業。但是學生不那麼老實,搗蛋啊(笑)。
弘:是給你出難題吧(笑)。
趙:對。因為停課幾年,學生年齡都很大,四年級有三個學生跟我同歲,我管不了。到上課時間了,我去敲鍾,“當當當當”……我們學校的鍾,是戰爭年代留下來的炸彈殼,掛在樹上,敲起來非常響亮。敲完鍾,我向教室走去,學生們一邊往屋裏跑一邊喊:“潮兒來嘍!潮兒來嘍!”(大笑)這是喊我的小名啊,還有個師道尊嚴嗎?把我氣得眼淚嘩嘩的。當時不是興階級教育嗎,我就祭起了這個法寶,找來一些憶苦思甜的材料給學生念。念到主人公悲慘遭遇的時候,一些學生也抹鼻涕擦眼淚。我借機敲打他們,說現在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你們調皮搗蛋,怎麼能對得起毛主席,對得起共產黨?學生們當時點頭好似雞啄米,可是到下一節課還是瘋打瘋鬧。
弘:當時有教材嗎?
趙:有,但文革色彩很濃。我還接著說我的自卑。那個時候,我隻有初中四個月的學曆,什麼文憑都沒有,遇到填表的時候,我在文化水平一欄填“初中”。每當這個時候我特別自卑,覺得自己是在欺騙組織。
弘:那是時代的問題,不是您個人的問題。
趙:不,我一直認為自己不對。這個自卑心理一直保持了很多年,但我一直在努力地補償。西方有個心理學家叫阿德勒,他說,成功是自卑情結的過度補償。
弘:您補償的方式就是自己找書讀?
趙:對,拚命讀書。我幹民辦教師的時候,大隊團支部有個縣圖書館的借書證,基本成了我私人的,我每隔一段時間就騎車跑一趟縣城。
弘:縣城離您住的村子有多遠?
趙:四十裏路。那時候縣圖書館藏書不是很豐富,我是遇上什麼借什麼,非常雜,什麼都讀。
弘:印象比較深的呢?
趙:《魯迅全集》。那時有個版本分為四十多冊,我基本上都讀了。
弘:您的起點很高啊(笑),一開始就讀魯迅,當時有什麼感覺呢?
趙:明白了好多事情,但也有好多地方不懂。當時讀書很雜很亂,我記得還讀過《加納史》這樣的書,那是非洲一個國家的曆史。總之,這個時期就是大量讀書,邊學邊幹。1971年,莒南縣師範招收教師短訓班,學期半年,有好幾個門類,公社讓我去了,我參加的是音樂班。
弘:您那時候多少歲?
趙:十六歲。
弘:那個時候音樂班是不是學樣板戲?
趙:對對對。我們班排節目搞演出,有《智聚威虎山》選段,我演八大金剛之一,土匪嗬!自己化妝,把臉塗得跟鬼似的。除了學習音樂知識,我在這半年裏算是見了天地,知道了這個世界很大,知道自己當一名民辦老師不應該滿足,應該轉正,吃上國庫糧,成為公家人。
弘:您當時就這麼想的嗎?
趙:是,就為這個。那是非常重要的目標嗬。畢業的時候,臨沂師範音樂班去招生,我們班的老師推薦了六個同學去考,結果有三個考上了,我是三個落榜者之一。
弘:您想當音樂教師?
趙:對。然而我失敗了。學習期滿,我灰溜溜地回家,繼續幹民辦教師。後來又連考兩年,又有兩個同學考上了。這就是說,我們班六個考生隻剩下了我自己。我也明白自己的嗓子不行,比不上人家。
弘:這對您的打擊是不是很大?
趙:當然很大啦。我去臨沂師範看過那些同學,他們的學習生活讓我羨慕的眼睛發綠呀(笑)。1977年高考恢複,我看到了另一條出路,就決定自學中學課程,參加高考去,就拚命地學習。沒有料到,正在準備著的時候,1978年秋天山東省招收一萬名公辦老師,這是多年來沒有過的事情,我就報考了。
弘: 1978年您多大?
趙:23歲。報考的條件是,三次被評為縣級優秀教師,有八年教齡。我報的是中學語文教師,可我連一堂中學語文課也沒教過。到了縣裏,語文,史地,政治,三場考下來,過了幾天公社教育助理打來電話,說我考上了,讓我到縣裏辦手續。我在路上騎著車一路狂奔,到縣城教育局拿到通知書還不相信這是真的,以為是作夢!(笑)你要知道,這是多少民辦老師的夢想嗬,全公社才考上了三個人,我的初中數學老師和我一起去考都沒考上。
弘:您這是八年抗戰(笑)!
趙:又一個八年過去,我已經是縣委組織部副部長了,統戰部有個姓曹的幹部,跟我說了一件事情:當年研究這批招考的公辦教師,他任教育局人事科長。研究到我的時候,一看,教齡少兩個月,當時犯難了。後來大家覺得,這個小趙分數比較高,年齡又小,有幹頭,幹脆放行吧。我得知此事,非常感激他們,也感謝命運之神對我的眷顧。
弘:您當了公辦教師以後,又當了幾年教師?
趙:兩年。我先被調到公社裏負責重點班。那時,在全公社範圍內選拔最優秀的學生組成了兩個班,一個初中班,一個高中班,準備衝刺大中專,選了最優秀的老師教他們,讓我負責這件事,同時教語文課。幹了半年,古城學區缺負責人,又讓我去那裏管一所聯辦初中和八所小學。這是1979年的事情,我二十四歲。我去後立即大幹起來,一邊建設新校,一邊抓教學質量。建校用的石頭,都是我和老師坐著拖拉機去幾十公裏外的采石場去拉,要從深坑裏一塊塊用肩扛上來。學校的一圈圍牆,是我帶著老師用碎石頭壘起來的。舊屋上的瓦壞了,漏雨,我也不請人,自己爬上高高的屋脊,再下到斜麵上,把那些壞了的水泥瓦換上好的。現在想一想,如果當時摔下來,後果是很嚴重的。半年後,我把新校舍建了起來,同時也把全學區的教學成績抓了上去,統考成績由全公社最落後躍升為第二名。
弘:後來你又改行去了黨政機關,對吧?
趙:是的。1980年的暑假之後,在我毫不知曉的情況下,公社黨委來了一紙調令,讓我去幹組織幹事,過了不長時間又讓我幹秘書。1982年春天,公社書記從縣裏開會回來說,小趙,縣委辦公室要把你調去幹秘書。這讓我很感意外,因為我跟縣委辦公室主任隻在開會時見過兩麵,話沒說上三句。公社書記說:人家是看你材料寫得好,你快服從組織安排去報到吧。
弘:你在縣委幹了多長時間的秘書?
趙:兩年半。然後幹了縣委辦公室副主任,一年之後是組織部副部長。這時候我三十歲,而且是縣級幹部三梯隊。雖說官職不大,但在當時來說,一個農村孩子走到這一步真是很不錯了,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笑)。但我要告訴你的是,這些工作變動,事先我本人統統不知道。那時候官場風氣還是比較正的。我到組織部的時候,縣委書記跟我談話,我說書記啊,我不喜歡權力,為啥把我弄到組織部呢?書記說,就是看中了你這一點,不然還不叫你去幹呢(笑)。
弘:在那裏又做了幾年呢?
趙:兩年零八個月。
弘:你是什麼時候愛上文學創作的?
趙:1979年的秋天,當教師的時候。有一個晚上,我看到一本刊物,是山東文代會的材料彙編,上麵有幾個業餘作家講自己是如何走上文學之路的。我看到這裏,心裏一動,就想:他們能行,我也試試好不好?就是這個念頭,決定了我的一生。
弘:在這之前你寫過文學作品嗎?
趙:沒有。基礎差得沒法提,連小說和散文的區別都不知道。但這個念頭一動,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寫起來了。
弘:您的第一個作品是什麼?
趙:是篇雜文,1980年發在《大眾日報》上。收到五塊錢稿費,全買了糖塊撒給了學校的老師(笑)。
弘:文章的發表,對你還是很有激勵作用吧?
趙:嗯。其實我失敗的更多,十之八九是被退稿。但我不死心,覺得我這一生就是為了文學而存在。我被調到機關,無論在公社,還是在縣委,都覺得這是暫時的,我終歸還是要當作家。
弘:你這個目標是什麼時候形成的?
趙:剛才說過了,就是在1979年的那個秋夜。這種感覺其實很奇怪的,用我老家人的話說,是“神鬼撥亂”(笑)。然後呢,我一切的一切,都瞄準了這個目標來作準備。
弘:就是說,你定下這個目標,無論以後還會有怎樣的變化你都不會偏離,對嗎?
趙:對。1981年,我幹了公社秘書,不但不把這個野心收斂,反而想大的幹大的了。我們公社在全縣第一個搞生產責任製,分戶單幹。書記厲永傳的父親是厲家寨的老書記,當年受毛主席批示的,人們就紛紛議論:他父親當年帶頭搞農業合作化,現在他兒子帶頭搞單幹。那一陣子我天天跟著書記一起下去看,親眼目睹了農民的歡欣鼓舞,心想,這是中國農村的又一次大變革啊!當年柳青寫了一部《創業史》來記錄農業合作化,成了經典名著,我要抓住這個機會來上一部!(笑)作出這個決定之後,我白天像模像樣當秘書,晚上九點以後就著手寫這個作品,一直寫到下半夜,公社大院裏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在幹嘛。從夏天寫到冬天,一個十萬字的小長篇完成了,叫作《在那冶紅妖翠的河邊》。我當時興奮地想,這個小說發表出去肯定出名,肯定獲獎,就寄到《十月》去了,結果呢,半個月後稿子完璧歸趙!
弘:(笑)他們怎麼說的?
趙:說是題材很好,但是還沒達到發表線,大概是這樣。這給我的打擊太重了,那時候,我的頭發大把大把地掉,腦後還出現兩塊斑禿,明晃晃的像兩隻眼睛一樣。有一天,我覺得左邊的鬢角發癢,用手一撓,嗬,整個鬢角全掉下來了。
弘:開始懷疑自己了?
趙:當然啦。但我是死不改悔。我明白,我之所以失敗,是功底太差,應該好好補課。恰巧,這時候山東電大招收第一屆中文班,可以業餘學習的,我就報了名。我一邊幹工作一邊複習,語文、史地、政治,我把這些科目的中學課本都找來,十六天複習了二十一本,沒想到,考了個全縣第一名。
弘:那你之前的閱讀,包括一些其他的學習是很有用的。
趙:對,全靠了平時的積累。等到秋天電大開學,我已經調到縣裏去了。當時好多同學的觀點就是“六十分萬歲”,能及格就行了,而我呢,是能拿第一不拿第二,因為我是為了創作而打底子的。那三年簡直是拚了,我是四條戰線同時作戰:第一是工作,我是縣委秘書組的骨幹,大材料基本都是我寫;第二是業餘創作;第三是電大學習;第四是回家幹農活,因為我老婆孩子當時都是農村戶口,有地要種。
弘:您哪年結的婚?
趙:79年。我是縣委機關最年輕的“一頭沉”幹部。
弘:什麼叫“一頭沉”?(笑)
趙:就是家屬在農村的幹部。這些人家在農村,特別艱難,尤其是實在大包幹之後,還要回家幹農活。
弘:你也這樣?
趙:那當然。每個星期天都要回家,種地的時候要拉犁拉耙,跟牲口一樣。在家幹上一天,回到機關還是渾身疼痛。
弘:這個工作量,一般人受不了啊。
趙:更何況我還要學電大。我要比別人付出更多。我不能去參加周末的麵授,全靠業餘時間自學。你猜我是怎麼學的?每學期大約有三門課,我把我認為重要的內容全部整理成問答題,全部背下來。那時候記憶力好,每學期的背誦量都在十萬字以上。結果呢,三年間的六次考試,我在莒南七八十名學員中五次考第一,一次考第二。
弘:您有這個考試的能力,考北大也沒問題啊(笑)。
趙:這個牛可不敢吹。
弘:不敢提考北大,可是去年你不是到北大講過創作嗎?
趙:那是北大“我們”文學社邀請的。他們每周討論一件作品,有一次討論到我的《通腿兒》,覺得意猶未盡,就想辦法聯係上我,讓我去講了一次。
弘:接著說你的電大學習。你畢業之後拿到文憑了吧?
趙:拿到了,專科的,那是我平生第一張文憑。我欺騙組織多年,謊稱自己是初中文化程度,這張大專文憑終於讓我有了一些底氣。(笑)
弘:也越來越自信了啊。
趙:可是,電大學習的勞累也差一點把我毀了。
弘:怎麼回事?
趙:那是1984年冬天的事情。電大快要考試了,每年一次的全縣四級幹部大會也要召開了。書記在會上的長篇報告是我寫的。寫完之後,我就趕快複習功課,參加電大期末考試。我這人有個特點,一上考場腦子特別好使,效率特別高,可是一旦下了考場,就從極度興奮轉入極度抑製,腦子似乎不轉圈兒了,和人說話都很遲鈍。考完最後一場,正好縣委書記從省裏開會回來,決定提前召開“四幹會”,這個下午召開常委會討論我寫的報告。我從考場回來,直接去常委會上聽取領導們的意見。書記帶回了新精神,稿子當然要修改補充。書記讓我連夜改好,第二天他要看。開完會回家,準備吃過晚飯去改稿子。這時候我已經把家班搬到縣城了。哪知剛吃了一口飯我就吐了。我說我要躺一會兒,就上床用被子蒙住頭想睡。你猜這時候我看到了什麼?是滿天的黑暗中,到處都跳動著閃電!
弘:可能是體力透支了。
趙:是精神快要崩潰了。我腦子裏仿佛成了一架機器,別的地方全停了,隻有一個部位在高速運轉。那是一個意念:明天書記要看材料,我今天夜裏必須改完。但我實在是幹不動了。我當時想,我的腦子要毀了。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同事來串門,我就起來和他說話。說了一會兒,我感到疲乏,開始打起哈欠。是他把我的興奮點轉移了。我說:哎喲,你救了我了。休息了一會,我又去辦公室打了個通宵,完成了任務。弘石,如果我那次崩潰了,你今天找我,可能要到莒南縣城的大街上,看有沒有一個到處亂跑的精神病人了。(笑)
弘:您是追求完美。
趙:總之,那三年是拚了,結果呢,四條戰線都有收獲:工作幹得不錯,先是被提拔為縣委辦公室副主任,一年後又幹了組織部副部長,被列為縣級幹部三梯隊。創作方麵,發表十多篇小說,加入了省作協。電大學習成績,剛才已經說了;家裏的莊稼呢,是連年豐收。
弘:你這個時候,在別人眼裏可謂春風得意。
趙:可能有這麼看的。但我幹了一段時間,煩惱呀,痛苦呀,都來了,而且越來越重。
弘:怎麼了?
趙:因為文學唄。我在那個崗位上,根本沒時間寫作。看看《小說選刊》等雜誌,有的同齡人寫出了好作品,我有時候會急出一身冷汗。這不是誇張,是真的。那時,我的身體也出了問題,經常頭暈、胸悶,但查不出原因。你說奇怪吧,自從我去山大作家班學習之後,毛病全沒了。這時候我看了一本書,上麵講,這種情況可能是焦慮所致。你看吧,文學情結竟然對我的健康造成了影響。
弘:去山大是哪一年,怎麼去的?
趙:1988年。正在我為不能寫作而痛苦而焦慮的時候,山東大學招收作家班的消息傳來,我立即決定,棄政從文,去學習創作。
弘:這對於您來說,真是一個天大的決定。特別是象您這樣一步一步從農村走出來的。
趙:就是。親朋好友都反對,都說你一個農村孩子走到今天,也算可以了,搞寫作有什麼好嗬?但我猶豫一番之後,還是下定了決心。
弘:您當時是不是要寫一個什麼報告啊?
趙:我直接找縣委書記說了我的想法,他同意了。
弘:你想過退路沒有?萬一不成功怎麼辦?
趙:當時我就是背水一戰。要說退路,那就是:兩年學習結束後,我到縣文化館當創作員去。因為我不可能再去組織部了。
弘:真是夠決絕的。到山大之後順利嗎?
趙:起初很不順利。我想趕緊拿出作品,來證明自己是塊搞文學的料,但是,我遲遲拿不出來,寫出稿子多數遭退。我是作家班班長,收到退稿的時候感覺很沒麵子,很受打擊,甚至懷疑起自己的能力。
弘:壓力是不是非常大?
趙:是。我有時候出去散步,看見洪家樓教堂上空飛翔著的蝙蝠,心裏酸酸地想:家鄉官場已經沒有我這人了,文壇又不接納我,我成蝙蝠了,非禽非獸無所歸依了。畢業後,我寫了一個中篇小說《蝙蝠之戀》,裏麵的主人公身上就有我的影子。
弘:到了山大,為什麼遲遲拿不出好作品?
趙:我幹了十年教師,八年機關幹部,思維已經被固化了,與當時在文學界流行的新觀念相差太遠,創作上的功力也嚴重不足。後來我明白了,我必須拚命讀書,用書本墊高自己。經過一段時間的修煉之後,我寫出了短篇小說《通腿兒》。
弘:那是你的成名作。寫出後能預料到它會產生較大影響嗎?
趙:沒有。隻覺得,這一篇能夠發表,可能不會被退稿了。沒想到,我給了曾經發表我幾次作品的《青年作家》,還是被退了。(笑)編輯說,不是寫得不好,而是比以往任何一篇都好,但在領導那裏通不過。我沒有辦法,就給了《山東文學》編輯燕衝先生。他看了之後說,老趙,這篇不錯,我們的刊物正在找90年第一期的頭題稿子,我明天就推薦給主編。我聽了之後很高興。第二天他又給我打電話,說這篇稿子在編輯部傳看之後,大家都很振奮,決定用了。這樣,《通腿兒》就在《山東文學》1990年第一期作頭題發了出來。記得刊物出來之前我拿到一份清樣,看的時候那個高興嗬……
弘:比當組織部副部長都高興啊。(笑)
趙:是。你要知道,這篇小說的發表,給了我創作上的自信,甚至可以說,給了我藝術生命。小說發表後,《小說月報》很快作頭題轉載,在全國讀者中產生了很大影響。北京一家著名刊物的資深編輯對我說,《通腿兒》是1990年全國最好的短篇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年選,中國青年出版社的雙年選,它都是第一篇。1991年,《小說月報》第四屆百花獎揭曉,把他們前兩年轉載的小說評出六部中篇、十部短篇,《通腿兒》是短篇第二名,第一是王蒙的《堅硬的稀粥》。當時全國短篇小說獎已經停了,好多人說,如果不停,這一篇是能得那個獎的。後來,這篇小說被收入了好多選本,包括人民文學出版社去年出版的《新中國60年中短篇小說典藏》。
弘:請談談您的讀書經曆好嗎?
趙:我曾經在《時代文學》上發表了一篇隨筆《對我有用的書不在我的書房》,說了我的讀書經曆。我讀的第一批書,是在我姥娘家中。我小時候常在姥娘家住,她家有我姥爺和我三姨兩個人讀過的一些書,多是些課本,我天天翻看,這些書給我以最初的啟蒙。第二輪讀書高潮,是在當民辦教師的時候,從縣圖書館借來的,前麵我已經講過。第三輪高潮,就在是在山東大學了。
弘:你覺得,哪些書或哪類書對您最重要?
趙:主要的是西方的文學作品和人文著作,這些書改變了我的觀念,開闊了我的視野。除了讀圖書館裏的,老師們的講課也給了我很大的啟迪作用。那時候,山大中文係把最好的老師都安排給我們上課,像袁世碩、孔範今、馬瑞芳、牛運清、狄其驄、吳開晉、譚好哲等等。其中馬瑞芳老師教我們散文寫作課,第一次上課,聽說我是組織部副部長,她說,你上這個學,是算錯賬了(笑)。過了不久,她看了我交上的作業又改口了,說:你的選擇是對的。
弘:後來讀的書還是不在你的書房嗎?
趙:以後就在了。為了寫好“農民三部曲”和“佛道姊妹篇”《雙手合十》、《乾道坤道》,我又開始了一個將近二十年的讀書熱潮。
弘:這麼說,您讀書都是帶著問題來讀的?
趙:對。也可以叫作急用先學。這五部長篇小說,每一部在寫作之前都要讀大量的書。尤其是寫宗教題材的時候讀得更多。山師大一位評論家到我家裏,看到我讀的佛學書籍,他說,光是這一個方麵,你就趕上一個研究生的讀書量了。
弘:你讀書,大概還不隻是數量多,還讀得深入,並且用你自己的人生體會去讀。
趙:對,清代張竹坡說過,讀書有三境界: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台上玩月。每個年齡段,讀書感受都不一樣的。拿我來說,二十年前會讀佛學嗎?更不用說寫這個題材了。
弘:您是哪年成為專業作家的?對您來說業餘寫作和專業寫作最大的區別是什麼?
趙:成為專業作家是2001年。1990年底,我在山大作家班畢業,就調到日照來了。先在市委宣傳部幹了一段時間,1993年成立文聯,我擔任副主席。因為就我一個專職副主席,要坐班,寫作時間很少。2001年,我就向市委寫報告,說現在年齡漸大,需要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用於創作。在這之前,省委宣傳部一位副部長來日照檢查工作時,也向有關領導說過,別讓趙德發坐班了,多給你時間寫作吧。這樣,市委又安排了一位同誌擔任副主席,我就成了專業作家。後來,又派去黨組書記,我就更超脫了。我非常感謝市委對我的這種安排。因為成為專業作家之後,能夠專心致誌地讀書寫作,創作過程中心態更加從容,不像原來那樣匆忙了。當然,這份從容也許與我老之將至有關,作品漸漸地沒有了過去的那種銳氣。(笑)
弘:這與中國文化有關係,人就是越來越通透吧。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看東西會看得更開了。這也就牽扯到我的下一個問題,就是從《通腿兒》到《農民三部曲》,您在地域文化這片土地上開始建立您的史觀,包括土地史、農民心靈史、農村社會變遷史等等,到近來您開始對中國文化整體的把握和思考,從《雙手合十》開始,把思考和寫作的範圍涵蓋到“儒道釋”三個方麵,這是在您的寫作規劃和人生規劃之中嗎?
趙:不是一開始就規劃好了的。《農民三部曲》也是,本來打算隻寫一部,但寫完之後又決定再寫兩部。寫《雙手合十》的時候,也並沒有想到要寫道教。
弘:你為什麼要寫《雙手合十》?
趙:我曆經八年寫完“農民三部曲”之後,就思考著下一步要寫些什麼。我還有農村題材長篇小說的構思,但我覺得寫出來不可能超過農民三部曲,隻能在一個平麵上滑行,沒有多大的意義,不如另外開辟別的題材領域。有一個特殊的機緣突然來了:2003年的秋天,五蓮山光明寺住持覺照法師捎口訊讓我上山,和他討論怎樣挖掘五蓮山佛教文化,我答應了。為了能夠上山與和尚說話,我就在書架上找到了一本介紹佛教的書看,正在翻閱的時候,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寫一部表現當代漢傳佛教的長篇。以我的閱讀視野來看,這個題材的長篇小說在中國內地還沒有人寫,我想試試。那時我對佛教其實很隔膜,那完全是另外一個群體,另外一個世界。佛教徒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我完全不知道。但創作衝動是很強烈的,我就一邊讀書,一邊采訪,做起了準備。
弘:您讀那些書的時候有沒有感覺吃力?
趙:開始非常吃力。我慧根太淺,隻能一點點地啃,慢慢理解。佛教的語言係統很特別,有些詞語,我必須一個個用筆記下來。我還把所有讀過的書的重點都作了索引和筆記,這些筆記加起來有幾十萬字。因為我把幾個主要人物定位於禪僧,不把禪宗文化了解透徹是無法寫的,而講禪的書又最費解,比如《五燈會元》之類,經常是讓人一頭霧水。我又沒有“頓悟”的本事,隻好一點點琢磨,就這樣讀來讀去,總算有了些心得體會。所以,書中人物的“參話頭”、鬥機鋒還算靠譜。有些地方,比如中韓兩國禪僧對話,比如讓主人公提出“平常禪”的主張,等等情節,得到了讀者甚至一些佛家弟子和修禪者的肯定。
弘:你采訪去了哪些地方?
趙:很多地方。像江浙一帶的寺院,我就去過好多家,有的在那裏住了好幾天。另外,佛教四大名山我都去過。在這裏我要說明的是,我出門采訪都是自費。為了省錢和便利,我曾經住過15元一夜的小旅館,坐公交車、三輪車也很經常。
弘:對僧人們的采訪順利嗎?
趙:那要看緣份,當然主要靠我主動結緣。我用我的真誠和對他們的尊重,結交了一些僧人朋友,和他們打成一片,走進了他們的內心世界,了解到了他們的僧侶生活,包括物質層麵和精神層麵的。尤其是了解了在當今商業大潮的衝擊下,佛教所呈現出來的新的麵貌與變化,心裏就有底了,就開始動筆了。
弘:據我所知,宗教題材是很敏感的,這部作品寫出後能不能順利問世,你考慮過嗎?
趙:考慮過。我是這樣想的,這書即使不能問世,我也要把它寫出來。
弘:你很有勇氣。最後結果是怎樣的?
趙:這書是2006年秋天寫完的,發表很順利。我寄給了《中國作家》副主副楊誌廣先生,僅過了一周他就告訴我,作品在07年第一期推出。楊先生是個非常優秀的編輯,我很感激他,可惜,去年他因癌症去世了,我很難過,專程去北京參加了他的遺體告別儀式。
弘:《長篇小說選刊》還轉載了《雙手合十》對吧?
趙:對,也是第一期。這樣,中國作家協會的兩大刊物同時推出這部作品,產生了一些影響。然而,單行本的出版還是遇到了一些困難。
弘:出現了哪方麵的問題?
趙:有些出版社怕惹麻煩,耽擱了一年多,但最終還是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讓我特別高興的是,責編告訴我,江蘇省新聞出版局審書的官員很喜歡《雙手合十》,自己掏錢買了40本送給朋友。
弘:我注意到,好多評論家都寫文章讚揚這部作品,這書還得了泰山文藝獎。完成了這部書,你又接著寫道教了?
趙:對。我發現,用長篇小說來表現當代道教文化,好像也沒有人去做。你知道,道教是中國本土文化,它在中國源遠流長。魯迅有句話說:“中國的根底全在道教”。在今天,道教是什麼樣子,好多人並不了解。我有寫《雙手合十》的經驗,讀書,采訪,知道在哪裏下手,於是就幹起來了。但是,道教畢竟是另一個文化係統,而且道教的理論雜而多端,包羅萬象,難度也是很大的。
弘:道教與政治的瓜葛也很複雜。
趙:是這樣。我在構思上經曆了許多的否定之否定,一開始準備主要寫個女道士,後來感覺她擔當不起來我要表達的東西。我走了許多道觀,采訪了一些乾道、坤道(男道士是乾道,女道士是坤道)之後,一個中年乾道的形象在我腦海中漸漸清晰,這本書就在去年秋天動筆了,書名叫《乾道坤道》。
弘:你的《君子夢》寫到了儒家,《雙手合十》寫佛家,《乾道坤道》寫了道家。在您看來,“儒道釋”它們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它們對當下人的生活有什麼影響?
趙:這三者共同構成了中國的傳統文化,鑄造了中華文化的靈魂。盡管“五四”之後,尤其是建國之後,對它們的抨擊與批判很嚴厲,但是這個文化已經融入了中華文化的血液之中,斷絕不了的。這三者各有特點,形成了一種互補的關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佛教到了中國有了很大的變化,中國化過程很明顯,特別是禪宗,更是佛家與中國文化融合的產物。儒家也吸收了佛道的東西。王重陽創立的全真道,更是主張三教合一。在今天,中華傳統文化仍然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我去年春天在北京大學“我們文學社”講創作,就講了它的三大作用:補皮、補氣、補天。
弘:其實,像清代的畫家石濤等也都是亦僧亦道的,石濤的“畫語錄”裏麵既有禪宗的東西,也有道教的東西,有一種互補。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國學熱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曾興起過,那是對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文化熱,也就是西方思潮泛濫之後的某種回歸,這幾年對傳統文化的認識熱潮再度高漲,包括對明清和“五四”以來文化、曆史和學術的梳理,連小孩子都開始熱衷於學《三字經》、《弟子規》這些儒學經典,您怎麼看這個現象?
趙:我認為國學熱的興起是有曆史根源的,我甚至將之視為民族記憶的重新喚醒。這是個好事。在拜金主義和享樂主義盛行、人心浮躁的今天,我們需要安心。你看今天人心是多麼浮躁,社會中充斥著貪欲、戾氣與殺心,這太可怕了,這絕不是和諧社會所需要的東西。雖然傳統文化中也有糟粕,也需要鑒別、清理、揚棄,但那些好的東西對我們還是非常有用的,它對今天這個喧囂而浮躁的社會來說,是敗火藥,是清涼劑。
弘:藝術有用嗎?在一個缺失宗教信仰的國家裏麵,人的精神應該如何安放?你如何看中國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基督徒?
趙:人類應該有所敬畏,人類的心靈應該有其歸宿,宗教恰恰有這種功能。時至今日,宗教還是有它存在的合理性,不能一味的稱之為迷信。為什麼一些智商極高的科學家,最後還有宗教情結?像愛因斯坦,最後還要把解決不了的問題歸結為宇宙有一個最終的掌管者?這就證明了這一點。雖然我沒有皈依任何宗教,但我認為宗教透射著真、善、美的光芒。它在今天起碼在兩大功用:一是勸善,二是安心。這兩條,對於建設和諧社會是非常有用的。
弘:小時候,聽老師講要實現四個現代化,那時對未來充滿美好憧憬。現在看到所謂工業化和農村城市化的改造,對環境、土地、資源、生物鏈等造成很大的破壞,又有些對現代化懷疑了。請您談談對城市化進程的看法。
趙:現代化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百年夢想,然而一直到改革開放之後才逐步上路。三十年的變化天翻地覆,中國人真地是一步一步走向了富裕,國家一步一步走向了強大,這是有目共睹的。現在中國經濟發展非常迅猛,城市化進程呈現出一種加速度狀態。我們要看到,現代化有它好的一麵,但也帶來了許多問題。我認為,許多事情還是要像老子講的那樣,順其自然,不能拔苗助長。現在全世界已有一半的人居住在城鎮裏了,中國的城鎮化水平據說已經達到了百分之四十七左右。而且,我們各級官員講這話時,都是躊躊滿誌的樣子,聲稱要繼續加速城市化步伐。城市化水平是不是越高越好?完全不是,人類不要忘了自己的本質,說到底,我們還是大自然當中的一種生物。離大自然越來越遠,甚至完全隔離,可能會對人類整體的存在、發展、進化都產生負麵的作用。我們現在已經看到了一些後果,如體能的退化,生殖功能變弱,等等,我們應該認真反省。
弘:問題是伴隨著城市化的快速興起,舊的道德觀、價值觀破滅之後,新的還沒有確立。
趙:過去的價值觀,被嚴重地破壞了;新的價值觀似乎就是要有錢,要富裕,要發展。如果用這個來衡量一切,那是很危險的。
弘:最近我在《新聞周刊》看到藝術家徐冰做的一個裝置作品,就是對中國快速城市化的一個反思。他是把很多建築廢料,包括廢舊的吊車、鋼管、鐵條、螺栓等焊成了兩隻巨大的鳳凰,用了兩年時間,工程巨大,有評論說這正隱喻了中國這兩年(地震、幹旱、奧運、世博)複雜的曆史情境,他用這些現成的廢舊建築材料製作成的鳳凰,有涅槃和重生的意味,其實我覺得這還是對加速城市化與現代性的一種反思。
趙:我在報紙上也看到了。我非常佩服徐冰的眼力與膽識。有一句話說:知識分子要做社會的批判者,這句話很難實踐,但文化界起碼要保持清醒的頭腦,不要被一時的利益遮蔽了雙目,要看到長遠,看到本質,要瞻前顧後,從曆史的教訓中找到我們的出路。
弘:我采訪賈平凹老師的時候,他也感慨說現在很想回到自然,回到農村,但所有的朋友都在城市裏生活,所有的事情也都在這裏麵,所以回不去了。
趙:是嗬,我們雖然崇尚自然,但我們卻回不去了,因為大量的社會資源都在城市,我們又不得不依賴這種資源,這是很無奈的事情,同時也顯露了我們的虛偽。
弘:還有一個問題,知道您獲得過很多的文學獎,獲獎對一個作家重要嗎?
趙:獲獎對一個作家來說有時候很重要,它能夠帶來創作的自信,有種成就感。但是,不能把這當成寫作的唯一目的。一個真正的作家決不能為著某個獎項寫作,應該首先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這個過程中去,讓作品盡量完美,獲獎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結果。
弘:如果說一個作家完善了自己,哪些東西構成了他的完善?哪些東西對一個作家來說很重要(比如:思想、經驗、興趣、好奇心、虛構能力等)?
趙:我認為思想是最重要的,一個沒有自己的思想的作家隻是個平庸的寫作匠。當然,經驗、想像力等等也很重要。總之,這諸多條件的相加,並且融會貫通,才能讓寫作達到較高的境界。
弘:黃永玉老先生說作品無所謂,百年之後都是灰,等我老了之後,別人覺得我活的很精彩,那就夠了。
趙:對,那也是境界,一種人生的大境界。
弘:你好像不大寫愛情,書裏麵不太多。
趙:真是不多,有一些,但是寫得不大精彩,我在這方麵缺乏功力,要繼續努力。
弘:您怎麼安排自己的生活?每天工作幾小時?
趙:我年輕的時候,每天可以把寫作時間放長一些,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就自覺地放慢了節奏。近幾年來,我把寫作的時間主要放在早晨,每天五點起床,寫到八點,白天處理雜務,讀書,晚上就是散步,十點半靜坐一會兒,十一點左右睡覺。
弘:您保持六個小時的睡眠嗎?
趙:白天還有午休呀,我現在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非常刻板、機械,就像工人上班一樣。
弘:很職業化。(笑)
趙:都形成生物鍾了。雖然刻板,但我自己習慣了,久而久之,沒感到有什麼不好,反而覺得很有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