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生夢死(1 / 3)

康熙四十四年,二月,去年留下的殘雪未消,沿途猶留著刺骨的微寒,從皇城整備的車馬一行在官道上前行。時間適逢十四公主的遠嫁歸省,於是康熙把今年的巡行草原定在了這樣的季節。

我倚過身挑起厚厚的棉布簾子的一角,一陣冷冷的風立刻鑽了進來,凍的我連忙放下簾子,嗬了口氣搓著手。

這樣的季節,草原怕也還是荒原,不知道十四公主是否期待著省親之行,又不知道在她的心裏,是否介意把紫禁城的宮宇換成這浩瀚蒼茫的草場。我垂下頭,輕輕的抹掉心裏一閃而過的愧疚。她的無家可歸,比起我的無家可歸,真的不算什麼。惠妃娘娘的車駕就在前頭不遠的地方,十四公主的無家可歸尚且還有機會再會自己的額娘,而我呢?

把頭靠在窗棱邊的木欄上,隱約是能感覺到冷冷的空氣在外頭肆虐來往,成了風,吹瘋了天上欲意隨意舒卷的雲彩,漫天遍野,都是不得已。我繼續躲在車裏,縮著身子,懷抱著暖爐輕輕的哼起來,隻給自己聽。“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不知不覺嘴角嚐到一些什麼東西,鹹鹹的,還有一點苦澀,抬手隨意的抹去,我想這大約也隻是不得已罷了。

一直到了營地,我才驚覺此次省親之行的浩蕩聲勢,白色的營帳一頂一頂的排開,竟是當真看不到個邊沿,自下了車就一直在等著太監過來同傳安排,於是抱著個已漸漸發冷的暖爐就這麼站在風裏頭,身體本能的想要瑟縮起來,又覺得肩頭突然一暖,回身才發現是翠鈴頗用心的替我拿了件狐皮的麾過來。

“格格,前頭彤姐姐說眾位娘娘和阿哥爺們的落腳處尚未安排妥貼,叫咱們還要再等等的。”

我點了點頭,並未再說其他,隻是把懷裏的暖爐遞給翠鈴“太沉了,替我拿一會。”

那暖爐雖說不上燙熱的舒服,但也總好過就那麼在風裏站上個把時辰。

“還真讓姑姑說對了,這種天來草原當真是招罪。”

翠鈴在我身後咯咯一笑“娘娘見識的多,自然都知道。”

“對,所以才讓我替她來。”我是玩不過她的。自那次德妃從碧雲寺回來之後,就仿佛之前的事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的對我,我雖然心裏還是多少有些奇怪的感覺,但麵上也依舊撐足了裝著雲淡風輕,漸漸的我發現德妃稱病的日子多了,但凡一些不怎麼重要的大小場合漸漸的都變成由我代勞出麵,或是送話兒,或是帶禮,各樣的都有,幾個月下來,在後宮那些算不得得寵的娘娘們之間應該如何周旋,也算是小有心得。

草原上沒有樹,站的累了連找個能靠著的地方都沒有,於是隨意的蹲下,看著凍結著的草根縱橫交錯的鋪在地上,聽著前頭通傳的太監把主子們的名號一個個的唱過去,心裏也跟著默默的記下。

惠妃,宜妃……大千歲,胤祉,胤祺……一直到胤禩我才突然抬了下頭,並不是為別的,隻是很意外的發現怡佳也有隨行同來,我雖是抬頭看她,但到底隔了重重人牆,遠遠的隻能瞥見一個身影罷了,站起身拍了拍衣裳擺子上頭粘到的塵土,自嘲的暗笑一聲,什麼時候開始,我願意在乎怡佳比在乎胤禩更多了呢?

這時,總算聽到了烏雅氏寧弦格格的稱呼,連忙收起心思跟上領路公公的步子。

一直到進了營帳,被帳內的暖熱之氣包圍著,原本有些僵掉的手指和腳趾才漸漸的開始有一些刺刺的痛感。

“今年著冬天,似乎走的晚啊,這都是近三月的天了,還是沒一絲暖氣兒的。”我搓著手在桌前坐下,看著翠鈴把一個新燒旺的火盆端進來,又細細的撥弄了一番,才放下手裏的撥子道。

“格格不知道這靠北片的地方,雪是融的晚,這兩天正趕上雪化的日子,自然份外的冷些,等著年前的積雪都化幹淨了,再連著有那幾日太陽一照,可不就是另一番光景。”

我隻點了點頭,“不知道這雪要融多久。”

“不會太久的,再過個十來天就該盡了。以前……”本是隨意的聊著,她卻突然的住了口,大約是想起了些什麼,這片厄魯特蒙古草原正是翠鈴的家鄉,這我也是知道的,隻是並不知道是哪裏觸動了她的心思,當然,我也並不想去知道。知道的多了,要擔待的地方也就多了,於是我立起身來走向臥榻“我有點乏了,想先歇會兒,你也退下吧。”

我並沒有轉身,隻聽見翠鈴道了聲“是”,隨後是一陣瑟嗦的動靜,約莫是她快要退出去的時候才轉過身來坐下。

“等等。”

“格格還有什麼吩咐?”

“嗯,這幾日的行程大約是怎麼排的?”床榻上鋪著厚厚的羊毛毯子,坐於其上軟軟的觸感,很舒服。

“今晚是接風宴,明天和後天的沒聽彤姐姐她們說起,三天後是十四公主歸省,其他好像還接見一些草場主和策馬遊獵之類的行程。”翠鈴弓著身子答完話,見我擺了擺手,才正式的退出了帳外去。

於是,帳內又隻剩下我一個人了,地下的火盆燒的是極暖,人也當真慵懶起來,便摘下那幾個勾勾掛掛的頭花放到一邊,一下趴倒在羊毛的毯子上,有些無意識的拿臉蹭著茸茸的羊毛,一直到覺得不好玩了才翻過身來平躺。

盯著上頭那個隆起的帳頂,嗤的笑出聲來“策馬遊獵?這種鬼天氣哪來的獵物,策馬喝西北風還差不多。”但我也清楚,這一切都是康熙曆年巡行的既定行程,哪怕是喝西北風,那群阿哥和王爺們也會一臉春意的揮動馬鞭,人人有如箭之離弦。

不過,都於我無關,反正女子是不用參與這些行程的。打著哈欠又再翻了個身,將臉頰貼在柔軟的羊毛之上,不再去想其他,就這麼沉沉睡去。

入夜時分便是接風宴,設宴席的行帳很大,但也終究是容不下這麼多人共聚一帳的,於是跟著一個不太麵熟的太監多走了幾步才到了女眷們齊聚的行帳。入到裏頭才發現,母妃那一輩的女眷並未被安排在此,心下暗舒了口氣,因為想到臨行時候姑姑千萬叮囑的就是要防著些惠妃和宜妃,雖然不明所以,但一路上也自然也是盡量的避開些,並不單純是因為姑姑的叮囑,更多是因為我自己並不想和這些風頭上的娘娘們有太多交往。

落座才一會兒的功夫,又聽外頭一聲通傳,說是八福晉十四福晉到了,我微有些詫異,隻沒想到連完顏?夏什也會同來。就見兩個宮女極有規矩的挑起帳門前的兩邊簾子,怡佳同夏什便攜手而入,一個是著了嫩藍鑲著鵝黃滾邊的短襖,另一個則是一襲朱紅長褂,外頭風約摸還是吹的冷,入了帳的兩人都是滿臉紅通通的,尤其是夏什,平日並不槍眼的五官這樣一來倒也顯出一種別致的風情。

我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卻又急忙放了下來。

我這是在和她們比什麼?

沒來由的覺得額哄的一熱,一直延到太陽穴那邊,全是燥轟轟的,伸手拿起桌前的杯子欲要喝個幹淨來掩蓋一下心裏麵的狼狽,卻又發現杯裏是一滴茶水都沒有,這便更惱了兩分,隨手放下了杯子,瞥過三分目光不帶笑意的看著帳內負責奉茶的兩個小宮女。看著她們被我盯的頗不自在的過來換過杯盞,沏茶,大約是有些受怕了,倒水的時候竟灑出來兩滴。我是並未抬頭看她,她卻一手放下水壺,直愣愣的一下就跪到我跟前。

她一跪本不是什麼大事,卻惹的帳內一時安靜下來,我能感覺的到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我身上。

我心裏的無名火是燒的越加的旺了,這死丫頭到底是真不會當差還是故意給我好看?臉上卻終究不方便有什麼表露的,隻當是沒瞧著她跪在跟前,拿起翠綠遞過來的帕子將桌上那幾滴茶水擦了去。

這才又轉過身向她:“跪著做什麼?八福晉十四福晉剛落座,還等著你看茶呢。”說罷俯下身拾起那宮女一雙手瞧了一眼,複道“沒燙著就好,當差去吧。”說罷示意翠綠扶她起來,又見翠綠扶了她好幾下才站穩,一雙手的指頭尖上也還是顫個不停,並不似是作假。我擰了擰眉,又道“罷了,你今晚就候著我的盞子吧。”

這句說完才聽見她細若蚊蠅般的稱了聲是,嗓子裏還帶了七分哭腔。我心裏的毛躁勁倒也就平了許多,反而有些愧對與她的感覺。於是舒了舒腰端起桌上的茶,微吹了幾口,正欲細飲,目光卻對上遠遠看過來的怡佳,她正是滿臉嬌笑的同夏什說著些什麼,見我也抬頭看她,突然就笑的張狂了些,一邊更向夏什湊近,一邊微微抬手指向我,爾後就見夏什也一同舉起手上的帕子掩口葫蘆。

我隻是低下頭,認真的再看了一眼漂浮在茶杯中的茶葉,有舒有卷,又眯了下眼,飲下一口。又聽到翠鈴附在我耳邊低聲說皇上請我過去主宴那邊,略一遲疑,還是起了身。

那個奉茶的宮女還是乖乖的立在我位子後頭,頭埋得低低的,我也沒管她,徑直帶著翠鈴出了帳子。

外頭果真還是冷,縮著手走到主宴的帳前,翠鈴又低聲道“格格,翠鈴去替您把琴備著。”

“嗯。”

言罷進到帳內,匆忙行禮,這主宴上的氣氛顯然就和女眷席是兩個樣子,大約是並不在宮內,所以倒也不顯得特別拘謹,幾位草原上的親王舉止具是豪放,康熙在與其言談之間也顯得格外的爽氣。我一邊落座,一邊偷偷瞄過席上眾人,對麵是大千歲,胤祉等一眾皇子,身邊是惠妃宜妃等幾個得寵的母妃,隻是坐榻餐具與我所用具有不同,我大約心裏也有了數,畢竟這次巡行我是代姑姑的名義來的,所以才要排上這樣的形式。

垂下頭微微一笑,並也舉箸夾起一塊烤羊肉細細咀嚼,暗想姑姑真是有心思,說過要教我做人,就真的把我丟進這樣的環境裏頭。我雖是低著頭進食,卻也能感覺到好幾道熾熱的目光停留在身上,雖然故做不在意,但放下筷子的時候卻正好和其中的一道目光對視了一下,我隻得微笑著點頭致意,複又迅速的轉開目光,心裏卻無法遏製的起了一陣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