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說不冷,腳都凍僵了……”胤禵的話被他自己的歎息打斷,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恢複成先前一般無二的聲調“差人送你回去得了。”
我低下頭,看到自己的右手肘還在他的手掌裏,大概他也察覺到了,猛的收回了手去,風卻趁機又吹進我的袖口裏麵。
“……失禮了”
“沒有”我隻是笑笑的看著他,不知是被他鎖住了眼睛,還是自己不由自主的去鎖著他的眼睛,隻是下意識裏拚命的朝著他的眼眸笑若春花。“我自己回去就行。”
我想證明什麼?
嘖,誰知道呢……
拖著有些踉蹌的步子漸行漸遠,我始終可以感覺到他的目光,很淡定但是出奇執著的粘著在我的背上,於是我就一直僵硬著身子無措的向前走,直到繞過另一頂帳子,才轉過身靠在帳外的木欄上大口大口的舒著氣,其實不過數十丈的距離,卻已經走的我筋疲力盡了。
隱約又聽見身邊不遠傳來低低的啜泣聲和責罵聲,透過依稀但足夠明亮的燈火,就見一個姑姑模樣的大宮女,正擺足了架勢訓著一個跪在地下的宮女。心中便有了三分計較,大概又是哪宮裏的下等丫頭犯了規矩,正挨著訓。這原是不稀奇的,三宮六院裏頭幾乎每時每刻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著,隻是有些遇到了,有些沒有而已,早已見怪不怪的事情罷了,我搓了搓有些冷的發僵的手,裝作沒看見的樣子徑自穿行而過。
耳邊傳來那個大姑姑請安問禮的聲音,我本是懷揣了心事,也就隻是輕輕抬了抬手別過,並未將眼光投注過去,也並未有任何要停留的意思。卻聽得那位姑姑複又開口到“三兒,今天晚宴上得罪了格格,還不快過來請罪!”
我這才稍稍被拉回了點注意力,低頭一看,那個原本跪在大姑姑跟前的小宮女已經跪到我身邊來了,一下一下的磕著頭,卻不說話。那身形,在原本就影影相疊的夜色裏頭,顯得份外的熟悉起來,我低著頭,細細打量她的衣著,細細的碎花底紋,嫣紅的盤絲扣,規規矩矩的侍女頭因為磕頭的動作幅度太大顯得有些鬆散下來。
“抬頭。”
我看著她依言緩緩的抬起頭,眼光卻始終遊離在我的視線之外,不是今晚那不會當差的笨丫頭又是哪個?
“嘖。”額前果然是磕破了皮,就和當初雲珞一樣……
“愣什麼,還不快給格格賠不是?”那位大姑姑顯然是沒明白我那一聲嘖音裏頭的意思,就聽得她聲音陡然高了三分,又抬腳朝著地上那個宮女的肩頭踢了一下。我看著她皺緊了眉頭捱住,一排貝齒已是緊緊的咬住下唇,眼裏也已滿是淚意,顯見是很受的疼痛,卻始終還是一言不發。
這夜當真是寒,我又反複搓了搓手,一些往事在腦海裏飛梭來往,原本就很煩亂的心思也越加的煩亂起來。
“奉茶班子裏頭……缺人手嗎?”我瞧了瞧地上那個跪著的宮女,又回過頭來問道。
那管事的姑姑見我突然這麼問一句,大約也有些摸不著頭腦,隻應到“人是不缺……寧格格有什麼吩咐還是安排?”
我伸手指了指地上跪著的那宮女,“想問姑姑您要個人。”
“成成成,格格要人還不是一句話。”那管事姑姑一臉討好的笑意,讓我又一次發現當的受康熙寵愛的格格是這麼一件值得得意的事情。
“那人我就帶走了。”我低了低頭,柔下嗓子“起來吧。”
再抬頭卻看見那管事姑姑麵帶了難色“格格現在就要人?能不能等奴婢明兒個通稟了上頭,再給您把人送去?”她一邊說一邊依舊露著諂媚的笑,我看在眼裏,不由的也覺得好笑,嘴角彎了彎,卻把口氣強硬了三分“姑姑不給寧弦麵子?”
“不不不,奴婢哪有那膽子。”
“那寧弦現在就帶她走,明兒個親自到管人事的那兒去報備,斷不會給姑姑您惹麻煩。”說完也不待她再回應什麼,直接扯起地上那宮女,向著自家帳子那邊走,徒留身後那姑姑焦急的聲聲語語,隻讓它吹散到風裏,近不得耳邊。
進到帳內,翠鈴早已候了我多時,眼見著我回來,急忙是端來熱茶,暖爐替我伺弄舒適。我低下頭,看著那冒著熱氣的茶杯,茶是有些燙的,衝進脾胃之間,好像就可以衝走從外頭帶回來的冷氣兒,於是我又飲下一大口,卻在心底小聲的問自己:茶衝的走寒冷,什麼才能衝的走寂寞?
“格格?”翠鈴大約是替我鋪好了被褥,這才回頭來小聲問我“她……格格預備怎麼處置?”
翠鈴指了指門邊上,那個我帶回來的宮女自進了帳內就一直垂著頭,靜靜的立在那兒,我放下手中的茶,向著她微微一笑“叫什麼名字?”
她這才重抬起頭來,先是福身行禮,再恭敬的答道“回格格的話,奴婢名叫三兒。”
“三兒?”我蹙眉“這算什麼名字……”真不知是怎麼樣的爹娘給女兒起這樣的名字,也許是不識字?或是其他的原因,不過我還是很難理解。
“進了宮還叫三兒確實不雅,不如格格替她改一個得了。”翠鈴依舊小聲的湊在我耳邊道,我卻心下還有些猶豫,宮裏主子替下人改名的事情確實不少見,但是……名字同身體發膚一樣,受之於父母,隨便改別人的名字未必是好。
正當我猶豫的檔兒,就見那小宮女又是忽的跪了下來。這是我今晚第一次聽清楚她的聲音,就見她眼裏含著淚色,卻大聲道“請格格賜名。”隨後又是一個大幅度的跪拜,那眉宇動作間突如其來的氣度,看得我頗為心驚,如此大禮,日後豈不是要折我壽命。
一邊命翠鈴趕緊拉她起來,一邊呆楞楞的望著那早已沒了熱氣的空茶杯。
“惜福……”我轉過頭,淡淡的掃了她一眼“從今兒個起,你就叫惜福。”
“奴婢謝過格格賜名。”
我微微歎息,拉過一旁站著的翠鈴吩咐道“好好教她,把我這裏的規矩都跟她說明白了。”翠鈴笑著點頭應了聲是,又替我換過帳內的火盆,這才領著惜福一同退了出去。
“呼……”,長長的歎了口氣,又是一天過去,穹形的帳頂和紫禁城平板的房頂沒有什麼不同,無論是哪一間房,閉上眼之前都是滿滿一天的勞神累心。可今天似乎又有些什麼地方不同,右手肘處還殘留著一些什麼,夏什那並不太漂亮但笑的份外大方的容顏也不時的在眼前浮現,我隻覺得頭腦越發的不清醒起來,可瞪著帳頂拱起的形狀輾轉反側,總也睡不著。
大概,也許,可能……
是不是下午睡的太過,所以現在才一點都不累呢?
我想應該是的,至少我現在不想承認是遇見了某些人,發生了某些事才會讓我現在這麼焦躁不安,輾轉難眠。
沒有理由如此,我清楚的很。
坐起身來,尋了件大衣披好,摸索著想要去把燈點上,隨意翻幾卷書冊來打發時間吧,想著等到眼睛酸了再躺下,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可惜我又錯了,隨手挑起的樂譜,第一章就翻開便是那一曲平沙落雁,我從來不知道一章樂譜可以讓很多的往事排山倒海的湧過來。那個初見的月下,那個曾經替我擋去一切恐懼的背影,那個牽著我的手陪我保護我一步一步的長大的人,那個……海子湖畔落寞的神情。
耳邊又回響起先前翠鈴在臨出門的時候小聲交待給惜福的話“在格格麵前自稱統統換成自己的名字;格格心情不好的時候不要問為什麼,按著吩咐的做;格格在宮裏出了什麼事,第一先找十四爺,十四爺不在再去找娘娘……”
胤禵是認真的,從來都是,連翠鈴都知道,可恨的人隻有我,無知並且膽小的為他的付出找這樣那樣的借口,又想到曾經在海子邊為他畫上翅膀的那一瞬,也許那時,才是我自己,親手殘忍的折去了他心裏多年的夢想?
最可恥的是當意識到他早已走遠的時候,自己卻還在留戀從前。
寧弦,你怎麼可以這樣?當初是你自己以為自己找到了所謂的歸宿,然後一手推開別人常年的關心,現在寂寞了就又想要回來,寧弦,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要臉?天冷是沒錯,天總要冷的,但是那個曾經專守在你身後的懷抱已經是別人的了,自己一手釀的因,為什麼不敢麵對活該要去承受的果?也許後知後覺不是你的錯,但是你傷過了人不自知是事實,現在自己一個人獨享寂寞寒冷的痛苦,也隻是天理循環罷了。
不要妄想什麼愛,你早就已經沒有資格了。
愛?
“瘋了……”
我再亂想些什麼,甩下被我捏的太緊已經有些發皺的樂譜站起身,抬起手想要拍醒自己,卻在觸到滿麵冰涼的清淚時又再停住。
不哭,不能哭,不許哭,朦朧間望了一眼床鋪,還是睡吧,睡不著也睡吧,睡著了才不會胡思亂想,才不會被自己遲鈍的醒悟弄的遍體鱗傷。於是快步向前,卻又被座椅的扶手拉住衣袖,狠狠的摔倒在地上,帶翻了椅子,轟然巨響。
痛,真好,有理由哭了。
“格格?”翠鈴果然還沒睡,聽見動靜就急著進來了,攙起我的時候顯然是被我滿臉的眼淚給嚇到了,忙又問“要不要請太醫過來瞧瞧?”
我隻一邊擦這臉上的淚痕,一邊搖搖手“不用太醫,你去替我熱兩壺酒來。”
“酒?”翠鈴臉上的疑惑一瞬即逝,隨後便出了帳外去,沒一會兒就端著酒壺杯盞又進了來,悉心擺放好,又多看了我一眼,什麼都沒說,隨後退了下去。
燭火搖曳杯盞中的琉璃液,一口吞下,真難喝……
我不會喝酒,三杯即醉,看看眼前還有兩個酒壺,微微冷笑,如此,足夠我今夜醉生夢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