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言咒
紫鳳幾歲的時候並不多麼俊。八九歲時好像吃了仙藥，越長越好看，出脫成個小俊妮子。她妹妹雪鳳也挺俊巴，可是站在紫鳳身邊，就被比得差了成色。雪鳳在莊裏盡量不和紫鳳一起出門上街，害怕叫姐比醜了。
“掛月山上的狐狸精，比不上咱莊紫妮子長得好，看見紫妮子就羞得跑！”靈石莊的老六指用這幾句吟唱稱讚紫鳳。他年輕時候在莊北掛月山道觀當過小道士，養成了念經似的隨口吟唱習慣。
掛月山距泰山三百多裏，奇峰險峻，山景美麗，傳說山上有狐狸精，八月十五夜裏某個時刻，月亮恰好掛到山尖尖上，有道行的狐狸精就出來拜月跳舞。靈石莊後有塊大靈石，上邊刻的“靈”字有兩丈多高；傳說這塊石頭會走，一千多年前還在掛月山根，如今已經走到靈石莊後邊的北山坡上。小紫鳳名聲在外，不光因為長得俊美，還因為她是個“皮狐妮子”。
小紫鳳的爸叫皮達超，媽叫胡豔青。紫鳳從小被叫做小“皮狐（胡）妮子”。這頂帽子不戴也不行，她沒有辦法選擇父母的姓氏。
“紫妮兒呀！咱長得這麼俊，不上台當個名角，就浪費了這張小俊臉。別怕吃苦，學戲吧！”皮達超是掛月南鎮業餘劇團的首席武生，想把大女兒訓練成刀馬旦名角。
那年紫鳳才十歲，不明白小俊臉跟吃苦學戲有什麼關係。既然爸說不學戲就浪費小俊臉，那就學吧。山鄉女孩兒並不把吃苦當回事兒，紫鳳身段好、嗓子好，唱段練得有板有眼，很像個小花木蘭、小穆桂英。桌子功也練得不錯，站在大方桌上踢腿、亮架勢，然後一個跟頭從桌子上空翻下來。皮達超嫌紫鳳沒有做到騰空高翻，不夠好看。他上桌子翻了幾回做示範。可惜紫鳳還是翻得不好看。
鎮業餘劇團有位外號楊二郎的武生，台上的本事比皮達超差一截子，他在背後光說皮達超的壞話。看見皮達超培養女兒紫鳳做刀馬旦，他帶著胖墩墩的兒子多寶也來劇團練功，想培養多寶做文武小生。這位多寶太胖，蹲檔、踢腿、吊嗓一樣做不來。楊二郎氣得額頭上的疤發了紅。神話傳說中的楊二郎第三隻眼長在額頭上，恰好他額頭上有個疤，大家便戲稱他是楊二郎。胖多寶學武生不夠材料，楊二郎很怕皮達超把紫鳳教練成刀馬旦。看見皮達超因為紫鳳空翻不好而生氣，楊二郎心中暗暗高興，湊過來對皮達超說：“算了算了，這閨女不是學戲的材料，何苦逼著笨鴨子上架呢！”紫鳳聽了很生氣，朝楊二郎一瞪眼說：“你才是笨鴨子呢！”
“不許胡說！”皮達超照紫鳳右腿抽了一藤條。紫鳳被打得咧咧嘴唇說：“爸，我是你的親閨女，打我的腿，你的腿不害痛嗎？”皮達超說：“痛也得練！”他命令紫鳳再做空翻。紫鳳含著淚上桌子做空翻，還是不好看。皮達超又打了紫鳳右腿一下，接著他縱身一躍跳上桌子，做空翻示範。想不到出事兒了，他摔斷了右腿，躺在地上很後悔地想：是不是不該打紫鳳？可是按照規矩，教戲師傅都是拿藤條教訓徒弟呀！紫鳳嚇得哇哇大哭。那位楊二郎不敢在旁邊再胡嘮叨，趕快領著胖兒子多寶走了。
為了省錢，皮達超叫妻子胡豔青找來個串鄉遊醫，往他腿上貼膏藥、捆竹板子。因為骨頭斷茬沒有對齊，兩個月後，兩條腿不一樣長，走路一顛一顛的。首席英俊武生皮達超隻好告別業餘戲曲舞台。
這樣一來，楊二郎成了業餘劇團的台柱子，高興得很想翻著跟頭走路，見人就說皮達超虐待兒童，打女兒的腿，遭了報應才把腿摔斷的。
紫鳳到業餘劇團辦公室拿她爸的零用物品，楊二郎想得到可以造謠的材料，便極熱情地請紫鳳喝茶，問：“那天你爸打你右腿，你是不是想你爸也應該右腿痛，所以你爸就摔斷了腿？”紫鳳說：“我沒有那樣想。”楊二郎說：“想過，隻是沒有說。”紫鳳很生氣，說：“你說我不是學戲的材料，我爸才打我的。你是為了氣我爸，因為你有三隻眼，壞心眼兒多。你額頭上這隻眼老閉著，要是睜開就有好心眼兒了。”楊二郎說：“不許胡說，這不是眼，是個疤。”紫鳳惱火了，說：“我希望這疤像眼睛一樣大，叫你當個真楊二郎，現在你是冒牌貨！”楊二郎氣得端著茶杯趕快走了。
過了十幾天，紫鳳同學盧雲翔的娘來到皮家。她叫楊月秀，在莊裏人緣很好，因為腳大，莊裏人叫她楊大腳。楊大腳領著個提籃子的女人，進了皮家，說這女人是她娘家堂侄楊二郎的老婆楊二嫂。楊二嫂連忙把禮物籃子獻到皮達超跟前，說了來求助的原因。
原來楊二郎額頭上的疤忽然腫起來，像個大桃子，又流血又流膿，怎麼也治不好。找擺地攤的算卦先生算了算，說這是遭了詛咒，要找到發詛咒的人，求人家收回詛咒，毒瘡才能除根。楊二郎聽了算命先生的話，又著急又害怕，覺得毒瘡脹痛，一鼓一鼓地在跳膿。他忽然想起來，那一天他發壞套紫鳳的話，紫鳳曾經說希望他的額頭疤變大，能像楊二郎的第三隻眼。還嫌他的額頭疤小，是個冒牌貨！他戰戰兢兢地想：難道我遭到了小紫鳳的詛咒，那妮子嫌皮達超打她的右腿，說：“我是你的親閨女，打我的腿，你的腿不害痛嗎？”結果皮達超就摔斷了右腿。可怕啊！小紫鳳說希望我這疤像眼睛那麼大，當個真楊二郎，不就是詛咒嗎？他把自己的發現告訴禿頂算卦先生。算卦先生就靠胡說八道蒙人家錢財，摸摸禿頂一笑，低聲說：“找到病根了，你遭了童言咒。就是這個女孩子恨你，說了有法力的話。這個女孩能叫她的父親摔斷腿，叫你額頭上長個血瘡，還不跟鬧著玩一樣嗎？”楊二郎嚇得渾身哆嗦，派他老婆到皮家來求紫鳳收回詛咒，又怕會被皮達超趕出門，就叫老婆求堂姑楊月秀帶她到皮家來。
楊二嫂說完來的原因，從籃子裏拿出三樣貴重禮物，求皮達超和胡豔青叫紫鳳收回詛咒，說幾句好話，救救楊二郎。
皮達超和胡豔青十分震驚，急忙追問紫鳳是怎麼回事。紫鳳急得哭著說：“我沒有咒爸摔斷腿，沒有咒楊二郎額頭長瘡！這跟我沒有關係！誰想出這些壞話誰有壞心眼，誰就應該額頭上長瘡！”楊二嫂嚇得跪下給小紫鳳磕頭，說：“小姑奶奶，你可別這樣說了。求你說一句：叫楊二郎額頭上的瘡趕快好了吧！”紫鳳不說，說這事跟她沒有關係。楊二嫂就給皮達超和胡豔青磕頭。他們隻好逼著紫鳳說這句話。紫鳳指著楊二嫂哭道：“你們楊家欺負人！那天我練桌子功，楊二郎在旁邊哦熊話，說我不是學刀馬旦的材料，我爸生了氣才摔斷腿的。現在楊二郎頭上長瘡還胡說八道，說明他這個人沒有好心眼。他想治好毒瘡，先長好心眼，做好事！不許胡說八道！”楊二嫂連聲說是是是。紫鳳命令她拿走禮物，說皮家人不稀罕這些破東西！接著，紫鳳跑進裏間屋關上屋門。
楊月秀隻好領著楊二嫂走了。胡豔青和皮達超緊張得嘴巴都青了，害怕紫鳳真的變成有怪異能力的小魔女。兩人低聲商量了幾句，皮達超走路不得勁，派胡豔青找那禿頂算命先生了解情況。
那禿頂算命先生知道自己的胡說八道在這兩家起了作用，心裏暗暗得意。他叫胡豔青先交了卦金，才裝模作樣捏手掐指，算皮家四個人的命相。他說你大女兒紫鳳雖然說話咒了人，並沒有特殊法力，隻是命硬克父，克得老爸摔斷腿。從這天起，胡豔青就對紫鳳沒個笑臉，也不敢打紫鳳：皮達超打紫鳳一藤條就摔斷腿，她怎麼敢再打呀？除非她也想摔斷腿！
紫鳳覺得自己是害了老爸的罪人，發誓不再學戲，到鎮上趕集，看見有搭台唱戲的，趕快繞過去不看一眼。
皮達超念過鎮初中，腦筋靈便，去報名學司機，很快拿到駕駛執照，給莊裏、鎮上開車拉貨掙錢，全家人也改善了生活。皮達超性情豁達，在家裏喝上幾盅酒，紅著臉說醉話：“學了開車這門手藝，實惠呀，吃香的，喝辣的。想起從前混劇團，掙不了仁瓜倆棗，還是業餘的，能混出個屁來！”胡豔青罵皮達超沒有正經話，其實心裏滿讚成丈夫的醉話。
鐵母雞閉嘴
紫鳳十一歲那年，莊裏的娘兒們在場院切碎地瓜。把這些瓜根瓜把子切成片，曬成碎幹留著喂豬。切碎地瓜沒有辦法推鍘，隻能用刀切，一人一把菜刀，邊切邊說閑話，嘻嘻哈哈很快活。這些婦女的孩子們就在場院邊上，幫助曬地瓜片。
皮家跟花家曬地瓜片的地方相挨著。紫鳳跟花家的大兒子家俊一邊曬地瓜片，一邊說笑話。他們是小學的同班同學。紫鳳指著家俊的臉說：“小白臉呀小白臉，就是曬不黑。怪不得老六指爺爺給你編那樣的打油詩。”家俊撅撅嘴說：“不許念那壞詩！你要念，我就不理你了。”
老六指給家俊編打油詩，是在家俊七八歲的時候。小家俊很調皮，看見老六指走過來，就高聲喊：“五加一等於六！五加一等於六！”老六指當過小道士，在道觀做法事念的全是押韻經文，很會根據特點給別人編可笑的打油詩。他隨口給家俊編了四句：“小白臉子，沒旋眼子，耍鬼點子，鑽錢眼子。”人們都拍手叫好。小家俊從小細胳臂細腿，小白臉怎麼也曬不黑。莊裏的大人小孩看見家俊就念這四句順口溜。家俊被念得捂住耳朵急忙逃走。後來，家俊聽見誰念這四句就跟誰急，甚至脫下褲子叫人家看他有沒有旋眼子，證明老六指是個應該被抓起來的造謠分子。
紫鳳笑嘻嘻地說：“我提個看法可以嗎？”家俊希望在紫鳳麵前充個人物，說：“當然可以。”紫鳳說：“你不對老六指爺爺喊‘五加一等於六’，他就不會給你編這四句詩。”家俊急得小白臉變成小紅臉，氣衝衝地說：“他那手有六根指頭，不是‘五加一等於六’嗎？他編我那四句詩，頭一句對，我真的是‘小白臉子’。第二句就造謠，說我‘沒腕眼子’！沒有髒眼早就憋死了，我能活這麼大？後邊更造謠，說我‘耍鬼點子，鑽錢眼子’。我家這麼窮，跟誰耍鬼點子，鑽誰的錢眼子？”紫鳳咯咯笑道：“你有了錢，鑽不鑽錢眼子？”家俊歎了一口氣說：“我家裏這麼窮，不會有錢的。”紫鳳笑道：“你拾到草帽這樣大的錢，鑽不鑽錢眼子？”家俊說：“不鑽。我背著。”紫鳳哈哈笑道：“你背著那麼個大錢，像隻老鱉！”家俊說：“你罵我是老鱉！我念你那四句詩！”紫鳳說：“你敢念，我就跟你打一架！”
紫鳳很小的時候，莊裏的孩子們常叫她小“皮狐妮子”，念四句打油詩：“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皮狐妮子現原形！”紫鳳就跟念的孩子打架。她拳頭很硬，胳臂勁大，打得挑頭的孩子再不敢惹她。
現在，家俊知道打不過紫鳳，就說：“你不念我那四句，我也不念你那四句。幹嗎要打架呢？但是不許你說我是背錢的老鱉！”紫風呸了一聲，說：“我說你，是覺著你鬧得起。你若是耍小性兒，鬧不起，誰搭理你呀？”家俊說：“我才不耍小性兒呢，我是很寬宏大量的―”紫鳳搶著說：“―老鱉！”兩個孩子都哈哈大笑起來。
楊月秀看見家俊和紫鳳在場院邊上說笑，建議家俊的娘鐵彩莉跟皮家結兒女親家。鐵彩莉吐了吐舌頭，說：“不行，可不行。大腳嫂子，你家怎麼不跟皮家結親？”楊月秀看見紫鳳的娘胡豔青走到旁邊，隻好說：“俺家雲翔野兒巴卿的，配不上紫鳳。”鐵彩莉沒有看見胡豔青，對楊月秀繼續說：“大腳嫂子，你沒安好心，害我們家俊。紫鳳那小皮狐妮子會咒人。楊莊的楊二郎差點死在她嘴裏。跟皮家結了親，花家人沒活路了！”
站在鐵彩莉背後的胡豔青氣青了臉，大聲喝問：“這是哪個臭嘴老婆說俺皮家孩子的壞話？哇，原來是你這隻鐵母雞呀！”鐵彩莉為人特別小氣，鄉親們送她一個外號“鐵母雞”，諷刺她一毛不拔。誰這樣叫她，她就跟誰急。聽見胡豔青叫鐵母雞，鐵彩莉轉身指著胡豔青說：“你這老皮狐子別找事！”這可犯了胡豔青的大忌諱，因為丈夫姓皮，她又長得俊美水靈，莊裏有人背後叫她“皮狐子精”。為這外號，胡豔青跟後街上呂二嬸罵過大街。呂二嬸罵不過她，回家關上大門。胡豔青踏著梯子爬上呂家牆頭，大罵人家是一窩“死驢”。這一回她聽見鐵彩莉罵“老皮狐子”，提著切地瓜的菜刀來抓鐵彩莉。鐵彩莉嚇得扭頭就跑，胡豔青就提著菜刀追趕。切地瓜的婦女們怕出大事，追上去抱住胡豔青。胡豔青出不了氣，急得口吐白沫。鐵彩莉反而繼續哇裏哇啦罵胡豔青這“老皮狐子”如何如何。
這時候紫鳳跑過來，看見幾個婦女拉住她媽胳臂，任憑鐵彩莉指著大罵，她氣憤得大喊：“不許拉偏架！”轉身指著鐵彩莉說：“你這臭嘴鐵母雞閉嘴！不許你罵我媽！臭嘴鐵母雞閉嘴！”鐵彩莉被小紫鳳罵得極其氣惱，運足了勁兒要回罵紫鳳是個“小皮狐妮子―”可惜她隻罵出半句就啞嗓失音，再也吐不出聲來。
“閉嘴！閉嘴！閉嘴！”紫鳳指著鐵彩莉連聲怒喝。
鐵彩莉用手使勁持脖梗兒，說不出半句話來。婦女們都很害怕，連忙送鐵彩莉找醫生看病。老中醫說這叫急火攻心失音症，立即開了十服湯藥。鐵彩莉吃了五服湯藥，還是不會說話。
這一天，皮家門外有人輕輕地喊紫鳳的名字。紫鳳出來一看，是家俊來了。家俊怯生生地說：“來求你了。發發慈悲吧，叫我娘說話。”紫鳳這才知道鐵彩莉吃了五服湯藥，還是吐不出話音。花家派家俊來哀求紫鳳解除對鐵彩莉的咒魔。紫鳳急得哭著說：“我不會咒魔人！我不是小魔女！楊二郎的額頭長瘡，因為他手賤，把疤摳破發了炎……後來他的瘡好了，又胡說是我給他解了咒魔。我沒有治毒瘡的本事……”聽見紫鳳這樣說，家俊急得嗚嗚地哭起來。
從家俊開始說話，胡豔青就在院子裏監聽紫鳳說什麼。那一天紫鳳衝出來大罵鐵彩莉，顯示出保護母親的決心和勇敢，使胡豔青覺得紫鳳可愛了許多。知道鐵彩莉還不會說話，胡豔青覺得這種懲罰已經足夠了。大部分女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弄到最後往往心軟下來。胡豔青走到大門口對紫鳳說：“你按家俊的要求說說你的看法。”紫鳳淚汪汪地對家俊說：“按理說，小孩不應該罵長輩，可是長輩也不應該罵人。你娘一定會說話的，希望她多說好話少說壞話，防止再犯了病，什麼話都不會說了。”
家俊向紫鳳和胡豔青各鞠一躬，急忙跑回家把紫鳳的話學說一遍。鐵彩莉認為隻說好話不說壞話很容易做到，焦慮的心情一下子放鬆了，又喝了兩服湯藥，居然像孩子學話似的慢慢說：“……隻說……好話……不說壞……話……”就這樣慢慢恢複了說話功能。不過再看見紫鳳她還害怕。如果紫鳳站在街口，她就故意不上街。
從此，靈石莊人見到紫鳳都有些畏懼，覺得她身上有種說不出的邪勁。皮達超認為紫鳳是女神童，要培養她讀中學上大學，將來成為個大人物。
紫鳳得到的另一個好處，是沒有哪個孩子敢再向她挑釁，念“皮狐妮子現原形”的歪詩。最調皮的搗蛋包也害怕被紫鳳咒魔成小啞巴。父母們嚴厲管教自己的子女，不許做這種危險的嚐試。電閃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