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炮火無情
老將軍出院了,和老師特地打電話通知我說:“身體恢複不錯,你來聽他做報告吧!”
我把放在冰箱裏的一盒冬棗帶上,和老師見了驚奇道:“城裏可見不到這麼漂亮的棗兒!”立時洗了一碟給老將軍送進書房。我則尾隨在後。
陽光充足的書房裏,一頭銀發腰背挺直的老將軍正聚精會神翻看內參,
和老師把小碟放在桌上老將軍竟渾然無覺。
我有幾分猶豫地立在門口和老師笑著把我拽進書房,笑著對老將軍說:“報告首長大人,記者招待會時間到!”
老將軍放下手中的內參,指著書架前的椅子讓我坐。和老師推了推桌上的小碟:“吃幾顆潤潤嗓子。棗兒好極了。”
和老師陪著老將軍吃了幾顆棗兒便行告退:“首長大人開場吧,下官不奉陪了。”
老將軍沉思片刻,開口道:“我本人是塊幹麵包。我的一生很單調,八個字就可概括:少年投軍,革命到老。烽煙炮火年代我不考慮娶妻生子,因為我深知身在前線隨時有被馬克思他老人家召見的可能,我又何苦給人世間增添孤兒寡婦……還是給你講我手下兩名戰士的情感曆程吧。”
決占領中國。麵對入侵敵寇,抗日烽火猛烈燃燒。誰能甘心做亡國奴?
戰幕拉開前我已從軍校畢業,在縣立師範任教官。
時局緊,學校停課,老百姓拖兒帶女逃難。沒處逃沒法逃的留下來抵抗—不抵抗也沒活路。
縣長抽調我去參加組建抗日自衛團。人員多是年輕農民和學生娃,後來又加入了一批被打散的國民黨士兵。願意抗日的,自衛團全都歡迎。
自衛團裏有幾名骨幹分子是共產黨員,通過他們,自衛團跟新四軍聯絡上了,改編為新四軍遊擊支隊,擴大到三個營。我擔任副團長並且加入了共產黨。
簡要背景如此。現在可以轉入兩個小戰士的青春故事了。
初來自衛團,胖瘦兩個小徐情緒都很高。熱血少年,尤其學生娃,最容易接受鼓動宣傳,可遇到困難也容易泄氣。
自衛團困難重重。最困難的是給養,一個戰士每天配給一斤高粱,攙了野菜吃。正長個的小夥哪能吃飽?服裝談不上,起初沒有軍服,改編新四軍後發給了一些,數量很少。至於武器,戰士使用的槍叫做“土打五”——縣城鐵匠鋪打製的土槍。一支槍一次隻打五發子彈,還老拉不開栓……在這樣的條件下,自衛團員的動搖不足為怪。胖瘦兩小徐入伍後情緒都動搖過。
胖徐入伍時剛滿十五歲,跟縣城裏幾個差不多大的男娃一道來的。胖徐是孤兒,有個幹爹在縣城裏當木匠。自衛團駐紮在縣城邊時,胖徐抽空就往幹爹家跑。幹爹一家子也常來看胖徐。來得最勤的是兩個幹姐妹,這倆姑娘都打著一根大辮子,後腦勺都插著月牙形的紅漆木梳,都少言寡語,一盤圓臉兒都笑眯眯的。她們來時,胳膊上挎著柳條籃子,籃子上蓋著布,裏頭裝有菜餑餑、煮雞蛋、鹹蒜,有時還有肉餡餅子,她們知道胖徐饞嘴貪吃。
自衛團初建時,鬼子在百裏外。時局雖緊,真正的戰事並沒有開始。教官領著小戰士們成天價操練,家屬們三天兩頭來慰問,慰問得最勤的就是胖徐的倆幹姐妹。
小戰士們跟胖徐開玩笑,問胖徐是不是要做幹爹的小女婿了,胖徐直擺手說沒那事沒那事,臉兒可是臊得通紅了。
沒多久,鬼子兵來了。以自衛團的兵力裝備,我們隻能打埋伏,打完了拉隊伍就走。隻能這麼幹,我們守不住縣城。
縣城淪陷之前遭了轟炸,火光衝天濃煙滾滾,我們在山裏看得清楚,家住縣城的人都掉淚了。胖徐哭得兩眼跟山杏兒似的,哭著喊著就要往山下跑。我摁住了,喝道,小子,你想送死去呀!
胖徐還是跑了,夜間偷著溜了號。我並不責怪他,我知道他惦著幹爹幹姐妹。
那時入伍的人哪兒有高覺悟。怕死的,惦家的,受不了苦的,都會開小差。走就走吧,隻要不投敵當漢奸就行。這邊開小差,那邊興許參加別的抗日隊伍,有的還會轉回來。這就叫“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我們最初紮營的那座山離縣城不遠,改編新四軍遊擊隊後轉移到豫東建立根據地。我們打了不少勝仗也損失了不少人。
在豫東將近半年,胖徐突然歸隊,蓬頭垢麵不成人樣兒。見了我,一頭紮進我懷裏大哭,邊哭邊說縣城炸平了,幹爹的木匠作坊哪兒找得到?廢墟裏刨了三天,刨出幹爹的鋸、幹姐的木杭,還刨出殘肢斷臂……埋了殘肢返回山裏,想不到隊伍已經走了。他成了流浪兒,邊流浪邊找隊伍,現今總算找到了。
他取出那柄月牙形紅漆木梳,悲憤地說,如今沒了牽掛,活下來就是為了打鬼子,為了給死去的人報仇!
?胖徐成了一名勇敢的戰士,立過三等功。他犧牲在1941年反掃蕩戰鬥中,犧牲時已提升為副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