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的同誌們血肉模糊得難以辨認,我從裝在貼身衣袋裏的木梳確定了死者身份——這柄月牙形紅漆木梳是胖徐幹姐妹的遺物,是胖徐青春情感的見證。這柄紅漆木梳就陪伴著胖徐躺進了烈士陵園  回過頭說瘦徐的事吧。

參加自衛團時,瘦徐虛歲十三,剛過了十二歲生日。自衛團不收這麼小的娃,小家夥卻黏住不走。他也真是無處可去,爹賭錢,為還賭債賣了瘦徐的妹子,娘受不住發了瘋病。瘦徐沒人管,在鎮子裏討吃討喝如同小叫花子。

這小不點兒黏住自衛團,一口一聲要打鬼子,特別理直氣壯。軟磨硬泡的也就呆了下來,在炊事班裏跟著幹點兒雜活。

瘦徐是個機靈孩子,嘴巴甜模樣乖,挺討人喜歡。這小鬼好像跟我有緣,戀我,總來跟我黏糊。我倒也真喜歡這孩子。因為年歲小,大夥兒都寵著,不免寵出了些自由散漫,寵出了後來的麻煩事兒……

麻煩事發生在五年後。五年後的瘦徐已經長成濃眉大眼的漂亮小夥,炊事班裏當著副班長,開朗活潑,人緣特別好。

這樣的小夥到哪兒都招女孩子,更甭說在青壯年都上了前線的村子裏。村子裏老人小孩多,婦女多。不少姑娘找不到婆家,不少年輕媳婦已經做了寡婦。這些年輕寡婦的亡夫幾乎全是軍人,她們打心眼兒裏樂意跟戰士們來往。

戰士招女孩子不算犯紀律,可絕對不能談戀愛更不能與任何女子發生兩性關係。違反規定者處分極嚴。軍隊紀律規定得明白:年滿二十五歲,參軍八年以上的團級幹部方可找對象,經上級批準方可結婚。

這是戰爭本身製定的規則軍人在戰場上必須拋開或盡可能抑製男女之情,因為它削弱鬥誌渙散軍心。然而人非草木……

行軍打仗時沒事。沒上過前線的人無法想象戰地的緊張。日行軍,夜行軍,走著路都能入睡。進攻突圍打埋伏,命就拴在兩條腿上。

新四軍戰士們腳上穿著根據地婦女縫製的支前布鞋。

紮寨安營了,幾顆腦袋湊在大衣底下抽一口黃豆葉卷的煙。夜間沒事就算活過了一天……越苦越緊越沒問題。活一天是一天,哪兒有工夫琢磨別的?

打仗也有間隙。整休十天半月,有時一兩個月不動槍炮。營地附近的村裏有那麼多熱情的姑娘媳婦,十七八歲二十啷當的小戰士難免不產生一點兒想法。

這種時候就得抓緊思想教育,絕對不能讓青春激情有所發展。

掉過頭還說瘦徐的事。

英俊能幹的炊事班副班長走到哪兒都是姑娘媳婦關注的對象。這村媳婦支援兩雙鞋,那村姑娘支援幾對襪墊。瘦徐不傻,從不以個人名義接受。他可不想犯紀律。

任瘦徐這麼警惕,後來還是發生了蘭花嫂的那段事兒。

蘭花嫂年方十九,鵝蛋臉配一雙丹鳳眼,年畫上的美人那麼好看。蘭花嫂的男人出壯丁死在戰場上,留下一個不滿周歲的娃。

那村子叫四方井。部隊打完仗在村裏整休,炊事班借用蘭花嫂院裏的三間空屋。軍民關係特別好,戰士們每天給蘭花嫂挑水掃院子送頭疼腦熱鬧點兒小病,蘭花嫂煎藥熬湯守在炕頭不肯離開。

往下就起了些風言風語,仿佛蘭花嫂和瘦徐在高粱地裏有過約會。

我聽到群眾反映能不找瘦徐談話?瘦徐來了,通紅著臉,平時的機靈勁兒全沒有了。承認在高粱地裏偶然遇到過蘭花嫂,說了幾句話,可沒別的事。

我問瘦徐說的幾句什麼話,瘦徐的臉越發紅,吞吞吐吐道,蘭花嫂瞅著他掉淚,又自言自語說小徐同誌你可真像俺娃那走了的大  瘦徐眼裏轉著淚。他要求調動。他說他很苦惱,他同情蘭花嫂,他必須離開這個村子,否則保不住自個兒會咋樣  看得出這十八歲小戰士陷入了某種戀情。我打心眼兒讚賞——瘦徐和蘭花嫂確實是般配的一對。但我不得不充當“消防隊”,爐滅正在燃起的感情之火。這種感情不利於戰鬥,絕不能任其蔓延。

瘦徐調走了。雖然不辭而別,蘭花嫂竟然有所覺察,背著娃追了十多裏路,沒有追上。

一晃五年過去。日本投降後轉入解放戰爭,接著是抗美援朝戰爭。朝鮮戰場上,瘦徐已提升為營後勤部長。他犧牲在戰爭結束前夕。

從朝鮮前線歸國後,我仍在原部隊任職。沒想到蘭花嫂帶著娃找來了。她一直在等瘦徐,卻沒有等到……

老將軍沉默良久,我也默然不語。

“戰爭是無情的,”老將軍望著自己的手歎道,“我們縣一同人伍的九十五名後生,僥幸活下來的隻有七人……萌生在戰場上的戀情,大多以悲劇結束。”

老將軍修長有力的手很漂亮,隻是右手殘斷了食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