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色笛
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問詢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
—毛澤東詩詞譜曲,流行於20世紀70年代 郗彥開車接毓萱夫婦去紫薇山莊給李濤溫居那天下午我也去了。李濤見到毓萱夫婦的第一句話就是:“晚生叩謝裘大師賜畫!師母的命令也牢記在心過這陣子就給作家彙報材料!”
我對李濤的印象不錯。矮墩墩的胖子,厚嘴皮永遠掛著憨笑。我問他:“你們當年那幫小力笨哥們兒都來了嗎?”他說:“哪能都來喲。趙剛毅在我 革命樣板戲《紅燈記》"文革”時期家喻戶曉,自行排練上演的單位數不勝數。
《沙家浜》同樣遍地開花。
們插隊的縣裏做了武術教練。孫全川如今是省農科院副研究員。麻稈常年在國外。”郗彥說:“哥兒幾個聚齊可是不易!哦,麻稈媳婦今兒來了——麻稈有套別墅在紫薇山莊。要不我給您把麻稈媳婦叫來?”
一旁的李濤愛人說:“小間屋裏正搓麻哩!”
我說:“別拆人家的台。再說吧。”
李濤問愛人:“啟貴那小子呢?”
李濤愛人答:“露一麵就顛兒了,說是跟小瓊去看電影。”
郗彥說:“這小子,指不定跟哪個女孩往哪兒花去呢!”向我解釋道,“啟貴是麻稈的寶貝兒子。花花小子一個!往後找機會讓他跟您聊聊,請您對他開導開導!”
我高興道:“一定盡力!”
李濤很忙。但在郗彥的督促下,他還是認真負責地和我約定了時間地點。
兩周後李濤如約來到我家。我記錄了他的“彙報材料”。
麥丘冠雄很像曰本名字,我從未聽到過有姓麥丘的人,聽到就記住了。
我讀初三時麥丘冠雄讀高三。沒有任何交往,隻暗中注意過這位姓氏古怪的大同學,並不覺得他有什麼與眾不同。長臉、瘦高、兜齒,額頭若幹青春痘,相貌屬中等偏下。據說他老爸是藝術館弄音樂的,他也能弄。在校上課期間,熱愛音樂的我卻未能有機會領教他的才能。
1966年他在高中畢業班,我在初中畢業班,我們都卷進了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他參加的造反組織叫“井山”,我參加的叫“紅旗”。兩派觀點不一,從口頭衝突發展到動武,當時稱之為“文攻武衛”。有一次“武衛”,我和麥丘冠雄擦肩而過,我嘴裏高呼著當時流行的口號“自來紅萬歲”,他對我怒目而視,但我倆沒有交手。
那口號是有針對性的。“井岡山”以非“紅五類”學生為主體,其中有不少“黑五類”(或稱“狗崽子”)。我們這些出身“紅五類”的自以為比他們高貴,盡管他們也穿草綠製服也戴紅衛兵袖標,有的還政了革命味很足的名字,如向東、永革、衛紅、衛東……但我們仍然蔑視他們。
麥丘冠雄改名麥丘向陽。草綠製服是正宗部隊出品,我卻不以為他夠格——他老爸是右派分子。自從血統成為人的“第一要素”後,這是我們了解到的有關“井岡山”的情報之一。
對麥丘的蔑視沒有維持多久。
“紅色風暴”猛刮一通後開始號召對立的兩派紅衛兵“大聯合”,不少學校組織師生到農村勞動鍛煉,我們“紅旗”和他們“井岡山”都去了。在一次兩派紅衛兵聯合為貧下中農舉辦的演出會上,我開始對麥丘剖目相看。
當他拿著一管竹笛爬上臨時搭起的簡易舞台時,我用眼角餘光朝他瞄了瞄,心裏哼了一聲,認定“井岡山”的人鬧不出像樣的節目。
笛聲初起我就被鎮住了。他吹笛吹得實在太好,專業笛手不過如此。全場掌聲雷動,他謝幕五次。那管拿在手裏的笛也金晃晃地耀眼。
愛好音樂卻沒有擺弄樂器的能耐,我迷上了麥丘的笛。不隻是我,許多人都迷上了麥丘的笛。因為那管笛,我覺得麥丘的長臉兜齒也變得挺有藝術家風味。
麥丘成了明星。勞動間隙他應眾人要求站在田埂上吹奏短曲。那邊是“井山”地界,這邊我們“紅旗”的人多少有幾分失落。我們甚至有意製造一點小小的機會去接近麥丘,幾乎忘記了血統貴賤。
一旦成為明星,此人的種種材料就會具有流傳價值,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就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期間也不例外。麥丘的各類大小事兒都令我們發生興味。有關他老爸戴右派帽前曾率領民樂隊赴莫斯科演出之事,不知從什麼渠道傳出來了。一並傳出來的還有他老媽的祖上做過宮廷樂師,他姐姐任省樂團首席小提琴。有關麥丘本人的信息如下:自由散漫、桀驁不馴、酷愛辣椒、博聞強記……另有一則極富磁力的小道新聞是,他與同班女生紀茹要好——紀茹追他頗主動。更驚人的乃是二人分屬“井岡山”與“紅旗”,麥丘曾提出吹燈,紀簽不肯< 依當時血統論的信條,正牌產業工人子弟紀茹竟這般喪失階級立場地迷戀“狗崽子”,其行為可上綱上線為背叛“紅五類”,應受到取消“紅旗”隊員資格的處分。但此事成為公開秘密後,我們不僅不反感,暗中倒有幾分得意,仿佛麥丘手中那管無與倫比的笛已有一半屬於“紅旗”……
參加“紅旗”的高中部女生不少,我們這幫小力笨兒急切地想弄清她們中哪一位是紀茹,為此特派麻稈擔任偵察員。不久,我們終於在集合出工時一睹她的芳容。
紀茹並不像我們設想得那樣漂亮。白白胖胖的小個子女生。娃娃臉,笑起來眼睛眯成兩道縫。我們多少有點兒失望——她太平凡了!
好奇心很強的我們難免對麥丘和紀茹進行偵察。沒有發現約會'之類的行動,甚至沒有發現這兩個人站在一處說話。僅有一次,我們中最機靈的郗彥說他看見麥丘收工回來在井台邊擦洗,又看見前往井台挑水的紀甚迅速遞給麥丘一塊肥息和一瓶辣椒,二人不曾說話便各自走開。事情極瑣細,卻被我們翻來覆去地議論。我們很興奮,辣椒、肥皂足以證明麥丘與紀茹不僅過去要好,現在依然要好。_幾個月後,上山下鄉成為中學生壓倒一切的革命任務,兩派原有的矛盾在“廣闊天地大丨?有作為”的口號聲中成為曆史。“紅旗”和“井岡山”之間的壁壘自行坍:塌,去往何處山鄉變為最激動人心的議題。
高中部將開往西南邊疆,初中部奔向中原。
高中部比初中部提前五天出發,出發前夕,學校舉辦了隆重的歡送會。
我最後見到麥丘是在那次歡送會上,在那次象情滿懷地讀毛主席詩詞、唱語錄歌、跳忠字舞心潮彰群地表達上山下鄉決心的告別式上。
自然少不了麥丘的笛子獨奏。絲幕前的他胸前別著大紅花,低頭靜立片刻便將金色笛慢慢舉起,深情地吹起《北京有個金太陽》。禮堂內近千名聽眾鴉雀無聲。
我不由得瞄了瞄紀茹,她就坐在我前三排。我極真切地看到她全神貫注望定吹笛人,真切地看到她火燙的眼波流露出欣賞與迷戀。笛聲中,她半側的麵孔變得非常動人,甚至非常美麗……
十五歲的男孩雖已開始青春向往,卻不懂得愛情會具有何等樣的能量。我隻驚異紀茹麵孔的變化並隱隱感到潛藏在這變化背後的妙曼。
不由得我感動著,第一次用十五歲男孩的真心為這對即將遠行的情侶祝福 李濤點燃了一枝煙,緊鎖眉頭吞雲吐霧。紙煙迅速短下去。
我靜默著等待故事下文。
良久,也終於開口。他說:“每到這裏……我都難受得不想再講下去……”
“麥丘和紀茹吹燈了?”
?“沒有。如果吹燈,不過各奔前程而已。”
“那麼,是遭到了巨大的人為阻力?”
“沾一點邊兒,但不準確。紀茹這女孩鐵了心,人為阻力對她起不了作用。”
“那麼,那麼,除非……”我忽然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是的……”李濤說,“死神隔開了他們……”他顫抖著嗓音接著往下講。
麥丘死了。1970年春天被判了死刑……
冬天我才知道消息。回城探家時打聽到的。我對麥丘和紀茹有著一份特別的欽敬,我向高中部一位住鄰居的同學打探他們的消息。這同學和麥丘在一個兵團。
麥丘和紀茹分屬兩個兵團,相距百餘裏。都割橡肢。
這活兒很辛苦,加之氣候炎熱蚊蟲叮咬,北方學生很難適應。不少人病倒。病倒卻不敢休息,連長特別強調思想改造是你死我活的鬥爭,輕傷不下火線才能證明改造的決心。尤其“黑五類”子弟。麥丘正是連長認為必須重點改造的“黑五類”子弟。
一次麥丘發瘧疾打擺子無法出工,連長命宿舍同學傳令給他,要他輕傷不下火線。麥丘反感這種提法,仍然沒到工地。連長發怒了,親自到宿舍進行教育。連長把拚刺刀炸碉堡身中數彈仍然衝鋒陷陣等英雄行為講述一番之後問麥丘,你考慮自己是否在抵觸思想改造,是否小題大做?
麥丘否認。連長對以麥丘為代表的一些不大馴服的“黑五類”知青早就耿耿於懷,早就想殺雞給猴看,能不利用這機會嗎?
連長命令麥丘起床。麥丘爭辯。麥丘說連長違背了偉大領袖的教導,並且高聲背誦毛主席語錄:“解決人民內部問題,使用的方法,是民主即說服的方法,而不是強迫的方法……”
連長大怒,吼叫著黑五類想翻天呀,就把麥丘從床上拽起往門外推搡。麥丘發了牛性,頂在門框上不動,連長暴跳如雷地揮舞著手裏的鐮刀,忍無可忍的麥丘一頭冷汗,大叫道,你這個法西斯!連長伸腿就把麥丘踢倒,麥丘跳起拚力衝過去,二人廝打在一處。麥丘哪是連長的對手,何況還發著高燒。聞聲趕來的兩名男生上前拉架,都被連長喝退。
這時麥丘的肩膀已被鐮刀劃破,血染了一片。麥丘負了傷仍強掙著抵抗,雙方都紅了眼。舉著鐮刀亂政的連長凶相畢露。
兩個男生害怕,拔腿跑去團部報告。人們趕到時,隻見麥丘昏倒在血泊中;連長則已氣絕身亡,鐮刀仍捏在手裏。
麥丘蘇醒後承認,小腿被政後他翻倒在地,見連長揮著鐮刀又撲過來,便抓起半截磚頭砸過去,自己也不清楚磚頭是怎麼砸到了連長的致命處 這是自衛時的誤傷,再清楚沒有!發著高燒虛弱的麥丘根本抵擋不了手持鐮刀受過正規軍事訓練的連長。可那年月不看實情,那年月的司法為“階級鬥爭”服務。
死亡判決書稱此案是“典型的階級報複事件”,是“黑五類”子弟抗拒改造,凶惡地殺害了督促他幫助他的革命幹部。《兵團報》大版麵悼念遇害英雄,連長被追認為烈士……
弄清事實後,同學們憤憤不平。形勢嚴峻,誰敢站出來說真話呢?隻設法通知了紀茹。
紀茹從百裏之外徒步趕來,走得雙腳全是燎泡。她哭了一路,眼淚哭幹了,那模樣慘得讓人看不下去。她沒有更多的話,她對同學們說,她隻要討個公道,麥丘絕不該判死刑。她以未婚妻身份奔走申訴,態度堅決。她的無所畏懼打動了周圍同學。兩名現場目擊者作證,五十三名同學聯名上書,希望挽救麥丘的性命。
沒用。沒有一點兒用。兵團召開批判會,嚴厲批判聯名上書的五十三名同學喪失階級立場。紀茹所屬兵團派來代表,當場宣布將背叛無產階級,為反革命分子鳴冤叫屈的紀茹開除出共青團。
麥丘服刑的那天召開了兵團全體大會,為“進一步提高階級覺悟”大造聲勢。宣布死囚罪狀之後由新任連長帶領大家喊口號。卻沒想到同學們的聲音帶著哭腔,這哭腔彌漫全場,無法抑製地化成了一片慟哭……
夾在指間的煙蒂忘了拋棄,李濤泥塑木雕般坐著。煙蒂燙到手指,李濤一哆嗦,甩了它。
“紀茹呢?”我忍不住發問,聲音顫抖著。
“走了。背著麥丘的骨灰帶著麥丘的竹笛走了……到麥丘的四川老家去了。麥丘的父母在那裏。他們是‘文革’初期‘橫掃’時被遣送回原籍的……”
李濤歎息著又點燃了一支煙。
【組合之三】吃虧了女孩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獨自一個人流淚到天亮……/相愛總是簡單/相處太難/不是你的/就別再勉強……
—任賢齊唱,流行於20世紀90年代 毓萱問我:“阿彥李濤他倆給你彙報材料沒有?”
我說:“都談了。挺好!”
毓萱笑道:“我還給你支個招兒如何?”
我說:“想必是個高招兒!”
毓萱說:“梅子大姐的千金陳夢林可有詞兒哩。”
我疑惑道:“其實我向梅子大姐提過這事。梅子大姐說夢林性格內向經曆平淡又不善言詞,因此讓夢林幫我聯係了她的同學項曉燕。”
毓萱說:“梅子大姐對閨女情況自然了如指掌。可我支的招兒不是讓夢林講自己的青春羅曼史,是讓她談婦科業務。夢林在婦產醫院可是頂刮刮的主任大夫!”
“哦——”我如夢初醒果然高招兒!”
“靈機一動罷了。”毓萱補充道,“那次我上婦產科醫院去看更年期毛病,跟夢林預約好的。等了將近一小時,夢林說沒法子,來了個急診,竟是個就要分娩的十六歲女孩……這類事多啦,你就讓夢林給講吧!”
我在婦產科醫院找到夢林,那天她值班。午間休息時,訪談就在醫生休息室裏進行。
我在這所婦產科醫院工作二十四年了。二十四年間經我診治、接生的產婦不下萬名,做人工流產的也有數千名吧。
我剛工作的70年代中葉,要求人工流產的婦女不多,一般是計劃生育指標超額被動員來的。未成年女性極罕見。
記得曾有位母親領著十五歲的女孩來門診檢查,說閨女被自行車撞了,兩個多月不來例假。我很奇怪,自行車能撞出什麼婦科疾病來呢?那母親結結巴巴說,能不能查一下是不是有了?
我那時沒結婚。遇到這種情況有點兒害臊,忙請老大夫來處理。
檢查結果,女孩已有三個月身孕。隻見做母親的淚流滿麵跪下,說,閨女是被流氓壞了,這事實在見不得人,就請大夫悄悄兒給拿掉吧!當時做人工流產必須出具單位證明。我們雖同情那個麵無人色一聲不吭的受害女孩,可也不能違章,堅持要她們回去找有關部門開證明。_ 那個年代,失去貞操的女孩可謂永世不得抬頭,她將來的婚姻會受到嚴重影響。不得已到醫院做人工流產對未婚女孩來說,與當眾被宣布犯罪沒有什麼兩樣。
8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情況發生變化,未婚先孕數目大大增多。
90年代初期出現低齡化趨勢,到了末期,未成年女性人工流產比例直線上升。
從我個人經手的孕婦數目,完全可以清楚地看出這個趨勢。我剛工作的70年代初,一年中幾乎遇不到一個十七歲以下的人工流產女子;而90年代末,一天內也許我能經手兩到三名未成年孕婦。確實可以用一天等於整三年來形容。
這些世紀末女孩的年齡大多十五至十八歲,還有更小的,十三四甚至十二歲。她們的身份有幾種:一社會閑散少年,二打工妹,三學生。
她們中有的來過不止一次。多者達三四次。近些年醫院已取消手術者須單位出具人工流產證明信的規定,藥物流產又很方便,這些小姑娘輕車熟路來去自如。
很少由家長帶領,就是說,父母被蒙在鼓裏。來做流產的女孩由女友或男伴保駕,有經驗的單槍匹馬獨自“上台”毫無懼色。門診醫生問結婚沒有,她答沒有!再問以前流產過沒有,她答,流過三次!那口氣就像回答同學作業做完了一樣。醫生常被這種滿不在乎的口氣激怒,沉下臉說,沒結婚流產三次你倒理直氣壯!醫生發火了才壓住了這類女孩的邪勁。
到婦產科來的三四十歲的婦女常常因必須做流產而麵帶羞愧,這些未成年女孩反倒滿不在乎,真令我們做婦產科醫生的大惑不解!
流產手術都在門診病床上進行,不需住院。一位門診大夫平均每天經手四五個病人,根本記不住她們。給我印象比較深的是幾個已經臨產的未成年孕婦。
其中一個特別瘦小的女孩懷孕八個月,用布帶緊勒腹部,來時穿著防寒服,根本看不出任何跡象。如果不是母親偶然發現,還不知會弄到什麼樣的狼獨地步。
我責備那位母親,女兒就快臨盆了你竟然毫無覺察!做母親的不住抹淚說,再想不到會出這樣的事!丫頭平時啥都好,優秀生又當著班幹部,咱從來最放心的就是她呀!
那女孩剪一盤童花頭,小臉蛋尖得秀氣,兩隻眼睛黑如點漆,臉上存著天真。一看就不是那號“風流小妹”。我問她,你自己身上發生了變化,為什麼不想想後果就這麼悶著?女孩不出聲,臉色煞白地垂頭坐著。
悲憤交加的母親肯定從女兒口中逼問出誰是肇事男孩,並且親自出馬找男孩家長討個公道——在女孩入產房做引產手術時,提著一兜補品等候在外,表情十分尷尬的中年婦人即是男孩的母親。
引產的疼痛絕不亞於正常生產。未婚女孩的心理壓力加上生殖條件尚未成熟導致大量出血,如果不是搶救及時,這十七歲女孩的性命就丟了。
根據女方家長要求,男方家長包了一間六張床的病房,手術後的女孩就麵衝牆壁臥在大病房最靠裏的床上,從不出屋。
看著女孩那張毫無血色的小臉,那雙忍著淚的眼睛,醫生護士都可憐她心疼她。我曾試圖與她交談,沒有成功。就是有關身體狀況的提問,她也隻用點頭搖頭回答,並且從不正臉對著醫生護士。從入院到出院共六天,除了手術時的嚎叫,我對這女孩的聲音沒有其他印象……
男孩母親是個嘴巴閑不住的女人,從她口中得知兩個孩子初中同學,很要好;高中考入不同技校仍然來往。交往時不謹慎就鬧出了那事。出了事,做父母的有啥辦法?打一頓罵一頓能解決問題嗎?治療費住院費營養費……五千多塊錢。女方家長還讓男方付給兩萬元保證金,以防將來有別的變化。男孩母親日夜伺候病人,這是女孩母親堅定不移的條件之一。男孩母親為此十分委屈,她訴苦道,倒黴孩子給爹媽惹多大麻煩喲!花錢出力不說,讓爹媽的臉麵往哪兒擱呀?!
現今,社會風氣忒糟,影視裏上床鏡頭也忒多,半大小子半大閨女交朋友搭伴膽兒也變得忒大!真鬧出事來可又傻了眼,一切後果由爹媽負責,做爹媽的,眼淚隻好往肚裏流呀……
最慘的還是那個一聲不吭的瘦小女孩,從她全無血色的麵孔,從她冷漠的眼神看得出這件事帶給她何等樣的身心創傷……
男孩從未露麵。據他母親說,挨了老子一頓好揍之後,不去學校了。跟親戚到外地跑生意去了。
另一個女孩來醫院時是半夜,我正值夜班。護士報告情況緊急,已經露頭了。我讓立刻送入產房,助產士接生,半小時後,產下一六斤嬰兒。
第二天才弄明白,送女孩入院的是女孩的舅媽,女孩父母是留在黑龍江的老知青,政策允許知青子女回父母原籍城市上學。女孩讀高二,十七歲。
我問女孩舅媽,外甥女懷孕你不知道?她說,真不知道,要知道能不早早通知她爹媽?我搖頭說,你也太粗心!女孩舅媽連連歎氣說,下崗職工,市場上擺攤賣菜,成天價忙得賊死。外甥女上學早出晚歸,沒災沒病就行了,真是顧不上她。哪曉得會出來這檔子事!昨晚,一家人睡下了,怎麼聽外甥女在樓頂小屋裏哼哼,我問咋的啦,她說肚子疼。
我說疼得厲害不,她說疼得受不了。我問今兒是不是吃差了,鬧肚子,她說也許是吧。我想可別鬧急性痢疾,趕緊起來弄她上醫院。半道兒流水了,才覺得不對像是懷胎足月臨產破水。來不及問,趕緊往婦產科送,果不然是這碼事兒!老天,這可咋辦?咋跟她爹媽交代?!說時抽抽搭搭地哭。
那女孩個子不矮,胖胖的,也是一聲兒不吭。一副任你天塌地陷我也守口如瓶的姿態,絕不供認惹禍的男孩是誰。
女孩舅媽將嬰兒送了人。製造事端的男孩就此成了一個永遠的鏈 舅媽對外甥女自然沒什麼好臉色。舅舅根本沒有露麵女孩的父母也不見來到——這事多半還瞞著遠在黑龍江的家長。
女孩住在九個人的大病房裏。不脛而走的,有關私生子的消息使女孩成了新聞人物。來來往往的產婦們家屬們都朝女孩投去驚異的、厭惡的、輕蔑的眼光。好奇心極強的一兩個婦女還湊攏過去有一搭沒一搭地探問情況。女孩隻做沒聽見,閉目不予理睬。
產前沒有任何妊娘衛生知識,這女孩感染了,產後高燒不退。護士換藥打針,曾幾次發現她捂在被單下悄悄地哭……
我可憐她。遠離父母的女孩出了這種難以啟齒的問題,隻好自己扛著壓著忍著。她忍了九個多月,一直忍到臨產破水還不敢對舅媽明說 女人初次分娩從陣痛開始到胎兒落地大都要經過二十四小時或更長時間,有的甚至折騰兩到三天。疼痛劇烈,體力損耗十分巨大。老話這樣形容:生孩子的女人都到閻王爺處去了一遭兒。
這女孩入院時宮口已開。就是說,她在家中強忍了起碼十六個小時,太可憐了!
我所遇到的結局最慘的未成年孕婦是個打工妹。她被抬入醫院時全身浮腫並伴有高燒、驚厥。先送普通衛生院內科,醫生懷疑是妊娠病,請我們去會診。
這女孩從四川來,在衛生院附近豆腐房幹雜活。將她送來的兩名小夥說川妹子正用冷水淘黃豆突然就抽起風來,是老板讓抬到衛生院看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