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輯 科學與人文(3 / 3)

2001.4

關於綠色文明的訪談錄

1.人類能否超越自我,或超越客觀?人類的生存條件和生存方式之間是否醞釀著人類的生存悲劇?

答:所謂自然與文化、生存條件與生存方式的衝突,有兩方麵的含義。一是存在論意義上的,即在人性和人的存在境況中,這一衝突表現為肉與靈、生物性與精神性的衝突。作為自然的生命體,人不能完全擺脫動物式欲望的支配,並且像動物一樣必然死亡。作為文化的存在物,人又不甘心如此。這種衝突確實構成了人類最基本的生存悲劇,但此種悲劇不可解除,我們隻能承受。另一含義是生態學意義上的,即人類的文化野心破壞了自然的生態平衡,從而危及了自身的生存。這方麵的問題當然是可以也應該解決的。不要把這兩種不同的含義混淆起來,而所謂“超越自我”還是“超越客觀”的提法在概念上不太清晰,可能是把它們混淆了。

2.從綠蔭遮蔽到刀耕火種,人類開辟的生存和發展之路是否自始就在把人類引向歧路?

答:原始農耕對於森林、從而對於地球生態的破壞是顯然的,不過我想,我們無權責備先人,在他們的生存條件和認識水平下,刀耕火種有其必然性。問題是今天,人們仍因貪婪和愚昧而毀壞著森林資源。森林是地球上最好的東西,是水之源、土之源、空氣之源、生命之源。我認為可以用森林保護和培植狀況準確地衡量現代世界上每一個民族的文明水平。

3.中國文化是否是一種尊重自然的文化,有無現代意義?

答:我不太同意把中國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說成解決現代文明弊病的根本出路,在環境問題上也是如此。誠然,在人與自然的關係方麵,中國哲學提供了一些很有價值的思想,這主要是在老莊哲學中。不過,老莊所倡導的自然無為是一種人生哲學,並不直接包含環境保護的意義。至於儒家的“天人合一”甚至間接地也不包含,“天”隻是用來證明人倫秩序的神學符號罷了。我不反對後人加以引伸發揮,但要把握分寸。同時也應當看到,西方思想中同樣也有主張人與自然和諧的傳統,而並非一味地強調人與自然的對立的。前蘇格拉底哲學家往往以《論自然》為其著作的標題,想來不是純屬偶然。犬儒派和斯多葛派哲學家提倡順應自然,與老莊有異曲同工之妙。盧克萊修告訴我們:“大地是我們的母親,因為正是她生育了人類。”後來盧梭開啟的浪漫思潮熱情地鼓吹回歸自然,更是盡人皆知的。我想說的是,在保護自然的問題上,東西方都有可資借鑒的思想資料。而嚴格意義上的生態科學、環境保護意識以及可持續發展的觀念,則完全是西方文化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事實上,凡是到過歐美的人都親眼看見,人家的環保總體水平遠遠高於我們。在這一點上,我們最好誠實和虛心一些,把環保當作一門科學來對待,不要在似是而非的審美境界中自我陶醉。

4.應以什麼態度看待科學及其文明成果?

答:認識自然可以有兩種不同的方式,一是藝術的、詩意的方式,另一是科學的、邏輯的方式。前者如中國的道家,西方的泛神論,基於一種人與自然融合一體的感覺,主體和客體未嚐分裂,自然是人的母腹和家園。後者的特點是主體與客體的分裂,人以主體自居,把自然當作對象來研究。近代科學把這後一種方式發展到了極致,建立了機械論、數學化的世界圖景,人失去了對於自然的親近感和家園感,當然是偏頗的。不過我想,科學方式仍將永遠有其存在的理由,無此方式,人類對於自然的認識隻能是籠統模糊的,沒有任何可操作性。科學方式和藝術方式各有其用途,不能互相取代。人對自然的根本態度應該是藝術(廣義的,包括宗教)的,而在具體認識上則不能不借助科學的工具。

5.如何評價技術的社會力量和社會的技術化傾向?

答:技術是人類對於自然過程的幹預,因而本身已經包含了人與自然相對立的因素。作為製造和使用工具的動物,人類當然不可能完全放棄技術,否則就不成其為人類了。現在的問題是,隨著高技術的發展和運用,人類的生存方式越來越遠離自然,其後果將是災難性的。技術已經造就了不自然的飲食結構和居住環境,正在野心勃勃地覬覦人身上最後一個自然的領域——性和生育,準備取而代之。到了那時,人就真成了地球上的怪物了。技術畸形發展的動力,一是物欲,二是好奇心,對這兩者都應加以限製。技術是為人類幸福服務的,而人類怎樣才幸福,技術並不知道,發言權在哲學和人文科學。至於好奇心,可以用科學來滿足,科學是無禁區的,但技術必須有禁區。

6.發展中國家怎樣才能解決加速科技進步同濫用科技成果的矛盾?

答:發展中國家在加速科技進步的同時,當然應該盡量防止和減少其弊病,在這方麵,有發達國家正反兩方麵的經驗可資借鑒。不過,做起來談何容易,需要決策者的眼光,也需要法律和製度的保障。

7.生態文化是否一種新的文化形態?

答:我比較欣賞“生態文化”(“生態文明社會”)這個提法,覺得比“信息文明”、“後工業社會”等提法好,更加準確地規定了工業社會之後人類文明發展的新方向。“後工業社會”這個概念顯然缺乏具體的規定性,“信息文明”則仍然走在技術文明的老思路上,最多隻能作為由工業文明向生態文明的過渡。但是,生態文明社會能否實現,何時實現,卻難以肯定,在目前還隻能看做一種理想和努力方向。

8.如何解決當下發展和可持續發展的矛盾?

答:可持續發展並不排斥當下發展,而是對當下發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同時,這又是一個十分合理的要求。過去我們有一個提法,所謂為子孫後代謀幸福,為此不惜犧牲現在這一代人的幸福。其實那是空洞的、不實際的,甚至是虛偽的。可持續發展的觀念則強調,在滿足當代人的需要的同時,不對後代人滿足其需要的能力構成危害,這個提法是很有分寸的。也就是說,並非要求我們當苦行僧,而隻是要求我們不做敗家子而已。當然,真正不做敗家子也並不容易,事實上我們一直在做著敗家子。

9.如何看待人機文明和智能社會?

答:我不太懂所謂“智能社會”這種設想,印象中覺得它仍然是一種技術神話,並且散發著空洞的樂觀主義氣味。

10.綠色文明的理想能否實現?

答:保護自然環境的呼聲之所以高漲,源於人們的真實需要。其一,是精神上的需要。人總是要有信仰和精神家園的,在對人格化上帝的信仰破滅之後,現代西方人中間有一種相當顯著的泛神論傾向,從大自然那裏尋求寄托。對於許多人來說,素食主義、動物保護、綠色運動都帶有精神信仰的意義,而不單單是個人喜好和社會活動。人與自然的和諧乃是人生意義的最可靠源泉,這一點正在成為越來越多的人的共識。其二,是人類繼續生存的需要。即使人們對自然並無宗教和道德上的關切,用科學的眼光看,生態破壞對人類生存的威脅也已十分明顯,迫使人們善待自然。因此,我對綠色文明的實現還是有一定的信心的。

1997.5

我反對克隆人

由於克隆羊多利的誕生以及隨後美國人希德聲稱要進行克隆人的實驗,關於克隆人是否道德和應否加以禁止的爭論活躍了起來。盡管科學界旋即又對多利實驗的可靠性提出了有力的質疑,從而大大推遲了克隆人實驗的可行性日程,但是,從現代科學技術發展的勢頭看,推遲大概不會是無限期的。因此,相關的爭論仍將不可避免。

我本人對克隆人持反對的立場,其理由如下——

通過克隆的方式來繁殖人是不自然、反自然的。衡量生殖方式之是否自然,要有一個標準,便是自然界中實際發生的基本過程,此外不可能有別的標準。在自然界中,生殖方式是由無性向有性發展的,而凡是哺乳動物皆為有性生殖。倘若人為地加以改變,就是非自然,倘若這種改變產生了危害自然界生物狀態的後果,就是反自然。有人斷言:人是自然界進化過程的產物,人所做的一切都是這個過程的延續,因而都是自然的。這種邏輯抹殺了自然與非自然的界限。按照這種邏輯,就根本不存在任何非自然的東西了,甚至可以把滅絕人類和生物的核大戰也宣布為自然的了。

通過克隆的方式來繁殖人也是不道德的。這首先是因為,克隆人違背和損害了人類的基本價值觀念,其中包括人格的價值,即每一個人作為獨一無二的生命體、作為個性的價值,以及情感的價值,尤其是以有性生殖為基礎的愛情和親情的價值。一旦個體的人可以通過無性的方式複製,這些價值皆從根本上被動搖甚至被摧毀了。其次,克隆人必將導致嚴重的倫理後果。我們不妨設想一下,人類可能為了什麼目的進行人的克隆?無非是兩種情況。一是為了改良人種,通過克隆製造“優質人”,將體質上或智質上的優秀者大量複製,而淘汰劣者。姑且假定這一做法在技術操作上不存在困難,克隆出來的人的確能夠繼承其母本的優點,那麼,剩下的問題便是決定誰有權被複製誰必須被淘汰了。不難想象,在此情形下,人類便會被劃分為空前不平等的兩大等級,人與人之間為了爭奪蕃衍權而必將陷入空前激烈的鬥爭。另一可能的目的是通過克隆製造“工具人”,由於克隆出來的人是可以大量複製的,他們的生命將不被珍惜,人們完全可能、甚至必然會把他們用於戰爭或殘害性實驗。在此情形下,人類同樣會形成兩大不同等級,一是自然誕生的人,一是克隆出來的人,其間的鴻溝遠甚於奴隸和奴隸主,從而形成新的奴隸製度。這種對於克隆出來的人的生命的態度也必然會殃及自然誕生的人,因為隻要個人可以複製,對生命不尊重的態度一旦形成,兩者之間的界限就很容易被打破了。很顯然,在上述兩種情況下,無論克隆的目標是“優質人”抑或是“工具人”,均隱含著人類自我毀滅的危險。

有人強調“科學無禁區”,以此為理由主張克隆人不應該成為禁區。還有人強調“個人的選擇自由”,以此為理由主張個人有權選擇克隆的繁殖方式。科學即對事物的認識誠然是沒有禁區的,但技術即對事物的改變卻必須有禁區,前提是不能危及人類的生存。至於“個人的選擇自由”,當然也必須遵守這個前提。鑒於克隆人會危及人類的生存,我讚成在世界範圍內通過立法嚴格禁止克隆人的實驗。

1998.3

電腦:現代文明的陷阱?

我自認為是一個對現代文明抱著相當警惕心的人。倘在若幹年前,有人預言我會迷上電腦這種現代文明最時髦的產品,我一定會嗤之以鼻。我不能想象我怎麼可以丟開紙筆,把頭腦裏的思想轉換成一套與思想漠不相幹的鍵入動作,然後讓它們在熒光屏上顯示出來。那樣還叫寫作嗎?然而,事實卻是,在很短的時間內,我不但習慣了用電腦寫作,而且對它依賴到了這般地步,離開它簡直不會也不肯寫任何東西了。

讓我反省一下,這種情形是如何發生的。

毫無疑問,如同一切現代文明的產品一樣,電腦的難以抵禦的誘惑力在於方便和效率。初學電腦當然要花點工夫,但是,凡現代文明的產品,其特點便是製造愈複雜而使用就愈簡便,把那套使用程序設計得連傻瓜也很容易學會。一旦學會了,你瞧吧,再也不用一筆一劃地塗寫了,伴隨著令人愉快的鍵入聲,屏幕上快速出現了整齊的字行,不但省力,而且美觀悅目。電腦寫作最便利之處是修改,增刪挪移,悉聽君便,無需塗抹,更不必謄抄,一步到位。更何況可以隨心所欲地存盤、拷貝和打印,以往那種留底稿和複寫的麻煩一掃而光。享受過如此種種好處,誰還願意回到手工時代吃二遍苦呢?

不過,正像我一開始說的,我畢竟是一個對現代文明懷有戒心的人,因而在享受著電腦的種種好處的同時,也仍然不敢對它完全放心。對於我來說,諸如電腦通過腦芯片主宰人腦之類的恐怖神話離我尚遠,我的擔心是很淺近的。當我坐在電腦前工作時,我一直不能排除一種也許可笑也許不可笑的擔憂:我如此毫無保留地把我的全部思想和感受,我的全部心靈檔案和精神創作交付給電腦,在此之外未留下任何文字的記錄,有一天它們不翼而飛了,我怎麼辦呢,我豈不成了一無所有的窮光蛋?無論我多麼努力地鑽研,電腦的秘密豈是我輩能夠洞悉,它對於我始終是一個異己的家夥,是一個心懷叵測的仆人,我們之間絕無推心置腹的可能,一如我與紙筆之間。我竟然忘恩負義,辭退了從前的忠仆,花大價錢雇用這個黠奴,隨時冒著它卷財潛逃的危險,真的受此懲罰不也活該嗎?雇用一個太精明能幹的仆人的另一危險是,主人離開仆人便寸步難行,成了事實上的奴隸。我現在不正在淪入這可悲的境地嗎?我不禁想,也許遲早有一天,當我陶醉在春天的田野或情人的懷抱裏時,出現在我腦中的將不再是美麗的詩句,而是電腦的鍵盤了。

那麼,也許電腦是現代文明伸向我的一種誘餌,在誘餌下麵的竟是陷阱?

19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