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問她許了什麼願,她有點不好意思,但終於悄悄告訴我:“求佛保佑我生的孩子不缺胳膊少腿,不是三瓣嘴六個指頭。”
真是個傻妞。在我們身罹災難之後,這個捂著鼻子跪在佛像前的傻妞形象一次次顯現在我眼前,使我心酸掉淚。可是眼下,受到祝願的小生命在她肚子裏似乎生長得相當順利。其間隻有一次,在懷孕五個月時,她發高燒住進醫院,小生命陪著受了一番折磨,但這次危機好像也順利度過了。我們仿佛看見這隻生命小舟在一陣不大的風浪中顛簸了一下,又完好無損地繼續朝我們駛來。盡管後來事實證明這場病的後果是致命的,當時它在我們心中卻隻投下了少許陰影,而這少許陰影也暫時被一個喜訊驅散了。就在住院期間,醫生給她做了一次B超。
“你猜,是男是女?”她笑問我。
“女兒。”
“對了,一個傻大姐。我小時候,人家就叫我傻大姐。”她撫摸著肚子接著說:“真想親親小DADA,她太可憐了,無緣無故受這麼多苦。小DADA,你是個傻妞,媽媽也愛你。”
“有毛病嗎?”
“看不出。醫生說我的胎音很有力呢。”她不無自豪地說。
“是小DADA的。”
“我們倆不一回事?”
“你們倆真棒。”
貳
我盼望生個女兒——
因為生命是女人給我的禮物,我願把它奉還給女人;
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個溺愛的父親,我怕把兒子寵驕,卻不怕把女兒寵嬌;
因為兒子隻能分擔我的孤獨,女兒不但分擔而且撫慰我的孤獨;
因為上帝和我都苛求男兒而寬待女兒,渾小子令我們頭疼,傻妞卻使我們破顏;
因為詩人和女性訂有永久的盟約。
叁
雨兒站在街心花園裏,肚子奇大,臉色紅潤,像個大將軍。我在一旁按快門。兩個小夥子走過,讚道:“嘿,威風凜凜!”
這位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在幾天後的一個早晨醒來,突然大喊一聲:“破水了!”
小保姆阿珍喚來住在隔壁的她母親,母親急忙打電話叫車,一時叫不到,慌了手腳。她倒鎮定自若,躺在床上指揮母親和阿珍幹這幹那,不失大將軍風度。露露聞訊趕到醫院,看見她坐在急診室的長椅上,腿上擱著包包,仍在指揮母親和小保姆辦理入院的種種手續。
當時我在歌德學院北京分院學德語,天天走讀。那天,由於雨兒未到預產期,我也早早地上學去了。中午回家,已是人去屋空。
我隻有一個念頭:立即到她身邊去!
可是談何容易,我們已被產房的一堵牆隔開。我隔牆喊話,被護士轟了出來。露露通過熟人和醫生打招呼,醫生讓我回家等電話。
晚上,醫生打電話讓我去,告訴我:胎膜沒有破,是假破水;由於引產,宮口已開三指,但入盆不深。需要當機立斷:做不做破腹產?
我咬咬牙,在手術申請書上簽了字。
她躺在擔架車上,朝我微笑。
“好玩嗎?”我問。
“好玩,像電影裏一樣。”
二十二時零五分,擔架車消失在手術室的大門後。
在電影裏,鏡頭通常隨著大門的關閉而懸置,我們看不見大門後發生的事情,隻能看見徘徊在大門外的丈夫的嚴峻臉色。現在正是這樣,無形的鏡頭對準我,我覺得自己也在扮演電影裏的一個角色,但一點兒不好玩。
人生中有許多等待,這是最揪心的一種。我的目光不斷投向緊閉的大門,知道大門後正在進行某個決定我的命運的過程,然而,我不但不能影響它,反而被徹底排除在外。我隻能耐心等待大門重新打開,然後,不管從那裏出來的是什麼,我都必須無條件地接受。這是一種真正的判決。
一位朋友的妻子曾經向我抱怨,在她被產前陣痛折磨得死去活來時,她的丈夫卻微笑著對她說:“人類幾十萬年就是這麼走過來的。”我知道這個壞丈夫的微笑有多麼無奈。海明威筆下的那個醫生替一個印第安女人做破腹產手術,手術很成功,可是醫生發現,在手術過程中,那女人的丈夫已經用一把剃刀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露露一直陪著我。她坐在樓梯口,開始吃零食。我也坐下,感到冷,又站起來,在走廊裏來回踱步。
“二十分鍾夠嗎?”我問頗通醫道的露露。
“起碼四、五十分鍾。”
我不斷看表,時間過得格外慢。大門終於打開了。我的女兒誕生於一九九○年四月二十日夏時製二十二時四十八分。
手術室大門突然打開的那個時刻是永恒的。這個我一直在等待的時刻,當它終於來到的時候,我仍然全身心為之一震。我的眼前出現了終身難忘的一幕。一個小護士從門裏蹦出來,又一溜煙消失在隔壁的育嬰室門後,手中抱著一個裹著紗布的嬰兒。她的抱法很特別,嬰兒豎在她的懷裏,臉朝外,正好和我打個照麵。
“女兒!”小護士朝我喊了一聲。
“我的女兒!”我心中響起千萬重歡樂的回聲。
我的女兒有一頭濃密的黑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睜著的那隻眼睛炯炯有神。
這是一個父親和他的女兒相逢的時刻。這個時刻隻有一秒鍾。從此以後,這一秒鍾在我眼前反複重演,我一次次看見那個蹦蹦跳跳的小護士如同玩具鍾上的小人那樣從一扇門消失於另一扇門,在她顯現的片刻間,我的滿頭黑發的女兒一次次重新誕生,用她那一隻炯炯有神的眼睛向我注視。伴隨著這個永恒的時刻,我聽見鍾聲長鳴,宣告我的女兒的無可懷疑的永生。
小東西是從媽媽敞開的腹壁一下子進入這個世界的。
她躺在那間柔軟溫暖的小屋裏迷迷糊糊地睡覺,突然被一陣異樣的觸摸驚醒。微微睜開眼睛,眼前一片從未見過的亮光。就好像有人拉開窗簾,打開窗戶,空氣、陽光、聲響一下子湧進了這間一直遮得嚴嚴實實的屋子。一眨眼,她被提溜起來,暴露在空氣中了。
“啊——啊——”她發出了一聲又嫩又亮的啼哭。
雨兒躺在手術台上,沒有見到她。護士把她抱走後,雨兒突然想起,懊惱地嚷道:“怎麼不給我看看呀!”
不過,雨兒聽見了她的第一聲啼哭,事後一次次為我模仿,評論道:“聲音真嬌嫩,真好聽,一點兒也沒有悲傷的含義。”
是的,生命的第一聲啼哭是不夾一絲悲傷的,因為生命由之而來的那個世界裏不存在悲傷,悲傷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產物。
肆
我曾經無數次地思考神秘,但神秘始終在我之外,不可捉摸。
自從媽媽懷了你,像完成一個莊嚴的使命,耐心地孕育著你,肚子一天天驕傲地膨大,我覺得神秘就在我的眼前。
你誕生了,世界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一個有你存在的世界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我覺得我已經置身於神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