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街上天天走著許多大肚子的孕婦,醫院裏天天產下許多皺巴巴的嬰兒,孕育和誕生實在平凡之極。
然而,我要說,人能參與的神秘本來就平凡。
我還要說,人不能參與的神秘純粹是虛構。
創造生命,就是參與神秘。
伍
分娩後四十分鍾,手術室大門再度打開,擔架車推了出來。雨兒躺在車上,臉容疲憊而無奈。
進了病房,那個中年麻醉師指著牆角一張床,命令我:“把她抱過去!”
“讓我一個人抱?”我驚住了。
“她是你們家的功臣啊。”
“我怎麼抱得動?”
他冷眼看著,不置一辭。
按照舊約的傳說,女人偷食禁果的第一個收獲是知善惡,於是用無花果葉遮住了下體,而生育則是對她偷食禁果的懲罰。在為生育受難時,哪怕最害羞的女人也不會因裸體而害羞了。麵對生育的痛苦,羞恥心成了一種太奢侈的感情。此刻她的肉體隻是苦難的載體,不複是情欲的對象。所以,譬如說,那個麻醉師便可以用一種極其冷漠的眼光看著這個肉體。在他眼裏,這個受難的肉體不是女人,甚至也不是母親,而隻是與他全然無關的某個家庭的傳宗接代的工具,因而它的苦難似乎隻應該記入這個家庭的收入賬上。這就是他所強調的“你們家的功臣”的含義。
現在,我的妻子的不受無花果葉保護的肉體無助地展示在我的麵前。她幾乎一絲不掛,腹部搭著薄薄一層襯衣,襯衣下是剛剛縫合的長長的刀口。一隻手腕上插著針頭,導管通往護士在一旁端著的輸液瓶,另一隻手無力地勾著我的脖子。我伸手托住她的軀體。擔架車抽離之後,這個沾滿血汙、冰涼、僵硬、不停地顫抖著的軀體完全壓在我的手臂上了。我竭盡全力,一步步挪向那張指定的床,隨時有堅持不住的危險。在整個過程中,那個強壯的男麻醉師始終冷眼看著。
雨兒終於落在床上。後來知道,那張床是另一個病人睡過好幾天的,被褥皆未更換,竟然安排給一個剛動了大手術的產婦睡。可是此刻,我總算鬆了一口氣。雨兒躺在那裏,牙齒打顫,渾身發抖,斷斷續續地說冷。
我不想去回憶雨兒在手術後所遭受的創痛的折磨,也不想去回憶中國普通醫院裏司空見慣的職業性冷漠。在陪床的兩天兩夜裏,我始終想著我的女兒,相信我們身受的這一切是有報償的,這報償就是她的存在。誕生是一輪詩意的太陽,在它的照耀下,人間一切苦難都染上了美麗的色彩。
手術後第三天,雨兒終於從創痛中恢複過來,擺脫掉身體上下插的各種管子,重新成為一個直立行走的動物。她氣色很好,乳頭開始流淌奶汁。看到同室產婦哺乳歸來時興奮的模樣,她大受刺激,格外想念自己未見過麵的孩子。
說來不信,她確實沒有見過自己的孩子。我們醫院的慣例是把新生兒隔離起來,在允許喂母奶之前,母親無權看望。若幹天內,新生兒成了沒爹娘的孩子,被編上號,排成行,像小動物一樣接受統一的飼養。不,小動物剛生下來是不會離開母獸的,除非人類加以幹預。沒有比這種拆散母嬰的做法更違背自然之道的了。
可憐的雨兒隻好躺在病床上,盯著我,一遍又一遍地問:
“她長什麼樣?”
“都說新生兒醜,是不是?她一點兒也不醜,好像還比較漂亮。”我不太有把握地說。
“長得像誰?”
“說不清。反正一看就知道是我們的女兒。”
從育嬰室方向偶爾傳來嬰兒的啼哭聲,雨兒側耳傾聽,自言道:“說不定是她。”
咫尺天涯,但她在那裏,我們的心是充實的。
分娩第五天允許哺乳,雨兒終於見到了小寶貝。
快到規定的時間了,母親們候在哺乳室門口,等護士把孩子送來。一輛長長的手推車,車內躺著一排八個嬰兒,各各裹在繈褓裏,啼得好熱鬧。哺過乳的母親先後把自己的孩子抱起來,雨兒是第一回,站在一旁等。有一個嬰兒靜靜躺在車裏,不啼不哭,仿佛也在等。
第一次哺乳的感覺是難以形容的。小小的柔軟的嘴唇在母親胸脯上探尋,移動,終於裹住了乳頭。這是嬰兒離開母體後與母體的重新會合,是新生命向古老生命源頭認同的典禮。當乳汁從自己體內流進孩子體內時,雨兒仿佛聽見一聲歡呼:“通了!”原是一體的生命在短暫分離之後又接通了!
每天哺乳三次,每次半小時,雨兒心滿意足。現在輪到我羨慕她了。
你問她長得漂亮不漂亮?不太漂亮,沒有想象的漂亮。不過很可愛,眉清目秀,一看就是個妞妞。眉毛眼睛像我,鼻子嘴巴像你。性格也像你,溫溫柔柔的,很安靜。吃不夠奶,別的孩子哭,她不哭,等著喂牛奶。
第一次哺乳歸來,雨兒如是說。
接下來,雨兒一次比一次覺得她漂亮。也許不是漂亮,是有特點,完完全全一個妞妞,招人疼愛。放在嬰兒車裏,一眼可以認出她來。別的孩子頭發又黃又稀,看不出性別,她一頭濃密的黑發,一副女孩模樣。母親們圍在嬰兒車旁嘖嘖讚歎,雨兒心中好不得意。
雨兒不停地絮叨:真是個妞妞,妞味十足……不知不覺地,“妞妞”成了她的小名。
自從雨兒能下地走動以後,我被剝奪了探視的資格。這是醫院的又一條戒律。一道鐵柵欄把父親們擋了駕,他們隻能耐心守在柵欄門外,等候機會遠遠望一眼經過的嬰兒車。
我不甘心,決心碰碰運氣。那天晚上,我偷偷溜進走廊,躲在暗處。哺乳室的門打開了,母親們抱著各自的孩子踱出來。我趕緊迎上去,目不轉睛地望著雨兒懷裏的那個孩子。我看見她雙眼微睜,細長的眼線很美,眼珠不停地左右轉動。她明明是在看!不過,那目光是超然的,無所執著的。它好幾次和我的目光相遇,又飛快地滑了過去。我又驚又喜,相信她一定認出了我,父女之間一定有一種神秘的感應。
“我愈來愈覺得她像你了,神態都像,常常皺眉眯眼,像在深思。”雨兒說。
我說:新生兒是哲學家,兒童是詩人。新生兒剛從神界來,所以用超然的眼光看世界。待到漸漸長大,淡忘神界,親近人的世界,超然的眼光就換成好奇的眼光了。
產後第八天,我到醫院接母女倆回家。當我從護士手裏接過裹在繈褓裏的妞妞時,我的心情既興奮,又慌亂。我不敢相信,我的雙手能夠托住如此寶貴的重量。
打她生下來,不用說抱,我連碰都不曾碰過她一下。她的小身體一直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聖物。我相信雨兒第一次抱她和哺乳時,一定也很激動,但她擁有我所不具備的自信,因為孩子畢竟曾是她身上的一塊肉,她們之間有著天然的親和力。在這方麵,當爸爸的就十分尷尬了,我們的身體彼此是陌生的。我真能把她抱穩在手裏嗎?從醫院到家,其實路程很短,且有汽車接,可是我覺得這中間仿佛隔著天塹似的。當我凝神屏息,戰戰兢兢,一步一頓,抱著這小東西終於踏進家門時,我幾乎感到自己是一個凱旋的英雄了。